她脸一红,急咻咻道:“你以后不准这么叫我!”
“行。不叫了。你没吃过鲫鱼?”
“吃过啊,但阿文姐姐都给我把刺挑干净了。”
许城:“……”
这还不让人叫大小姐?你全家都大小姐。
许城说:“要我给你挑吗?”
姜皙愣了,脸一寸寸变红:“你……愿意给我挑鱼刺?”
许城发现她分不清好赖话,给了个表情:“你觉得呢?”
姜皙羞得闭了嘴,知道他又在笑话她。
而许城喝着鱼汤,忽想起李知渠那句“要是能找到她,从她入手姜家,就好了。”
他静了会儿,重新拿了副碗筷,夹了一条鱼进碗里,一言不发地挑起了鱼刺。
姜皙惊呆了。
鲫鱼的鱼刺很多,又小又密,他低着头,仔细分辨着,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将细小的软刺挑出来。侧脸静默,眉眼从容。
连哥哥都没给她挑过鱼刺呢。
一碗细白的干净鱼肉推到姜皙面前时,她脸都红了。
许城一句话没说。
姜皙也说不出话来,埋头乖乖吃着鱼肉。真的很好吃。一边吃,一边拿眼睛不断瞄他。
“看什么?”
“你……”她整张脸都是热的,“干嘛给我挑鱼刺啊?”
许城觉得应该象征性地哄她一下,但嘴里实在没好话,道:“大小姐不都是要人伺候的?”
“……”姜皙真想咬他!
但她并没有生气太久,那天晚上,她躺在里间的凉席上,吹着半截电风扇的时候,觉得许城还是很好的。从始至终,一直都很好。
她朝四周望望,想看看许城留下的痕迹。但这只是个夹在舱壁和衣柜中间的小隔间,墙上没有海报贴纸,也没有旧照片,只留了些钉子洞和胶条贴过的黏痕。
她不知道,因为她的爸爸,许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的房间了。
姜皙好些天没在床上睡过了,电风扇来一阵走一阵地朝她这边吹风。她伸开四肢,摩挲着凉席,觉得很幸福。清爽、干燥的幸福。
她翻了个身,侧脸压进枕头里,枕头很干净,是许城洗发水的香味。她记得那个瓶子,写的海洋味。
没一会儿,许城洗完澡回来,关了灯。屋内陷入黑暗。
他睡在沙发那边,开了收音机,一道女声缓缓念着听众点歌。是一首《喜欢你》。beyond的《喜欢你》,她在他的磁带里也听过。
姜皙闭了眼,心跟着歌儿一道舒缓,忽听许城问:“你家人在找你,听说很着急。悬赏了很多钱。”
姜皙默了会儿,反问:“你要拿我去换钱吗?”
“没兴趣。但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她不吭声。
一到这个问题上,她就沉默。
许城没继续问,躺了会儿,睡意来袭,关了收音机。
姜皙睁眼躺在里间。
许城带来的消息让她难过。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爱爸爸,爱哥哥弟弟。她一直很听话,从不忤逆。连爸爸说要给她相亲,她也没表现出异议。
可那天骇人的景象,让她意识到,那或许是她未来的生活。
她害怕了。
那是养育她的家,她任性地跑出来,是不孝,是背叛。但她心里太过恐惧混乱,只想将那些理不清的混沌抛在脑后,缩在一个她觉得安全的角落里。
这艘船就是。
夜里,船上的气息不如白日那样纷杂,变得沉稳,绵软。江水潮湿浸润的木质家具的气味,和洗完澡后她自己或许城身上洁净清新的香味,让人很踏实。
熄灯后,墙上的小圆窗渐渐透出光来。屋里开灯时,那是片漆黑的夜玻璃;关灯后,外头是漫天的星。
姜皙悄悄坐起身,爬到小窗口朝外望,夜里的长江像一条闪着柔光的墨色缎带。天空是深蓝的丝绒,星光如钻石闪烁。所有的元素都纯净。
她太喜欢这里了。
踏踏实实地喜欢。
不用去考虑好与坏,对与错,恩与仇。要是能永远在这里,就好了。
*
许城也没想清楚一些事。
他考虑过接近姜家的可能性,但他迟迟没告诉李知渠姜皙在他这儿。
他不想让姜皙留在这儿,但始终没有实际行动地赶她走。
起初,姜皙尽量缩减着她的存在感,但渐渐,她在不经意中改变着这艘船。
当她开始在船上扩大行动范围后,她会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儿,学着许城,代替许城,把地板和窗户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桌布、沙发布、帘子、小窗帘全拆下来洗净,重新再挂上去时,满屋子太阳和洗衣粉的清香。
窗明几净,幽香绵长,让走进去的许城猛然想起他很小时候的家,屋子里染着夕阳,爸爸拿胶皮水管往院子里洒水,妈妈叠着晾晒后的干净衣物,他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瓜。
超市区的玻璃也让她擦干净了,自然的光线,从朝霞到落日,缤纷地在船舱内流转。整个货物区跟打了高级光的卖场一样,色彩诱人而明亮。
许城沉默地任由改变发生,不去深究细想。
日子像江水,缓缓东流。
一天早上,姜皙在安睡中醒来,猛然察觉不对,手往屁股下一摸,人立刻弹跳起来。凉席上巴掌大一片暗红。
姜皙怀着侥幸心理掀开席子,心彻底凉掉,床单也沾染了。
她动静太大,许城从超市区跨步过来,说:“你抄家呢——”
姜皙原背身立在隔间帘子下,立刻捂着屁股转身,但来不及了,许城看见她短裤后头的血渍,愣了愣,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人一大步后撤过门槛,退回超市区。
船上静得只剩电风扇在扭头,吹得姜皙心头发凉,她觉得自己要塌掉了。
许城站在货架前,思考了一会儿,问:“弄到席子上了?”
“嗯——”姜皙声音里带了哭腔,“还有床单上——你别生气——”
许城莫名其妙地蹙了眉,重新回去,一脚踏到门槛上,说:“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又不是你能控制的。洗干净不就行了?”
姜皙一愣,原本涨红的脸上,热度开始消散,焦急忐忑的心跳也开始平复。只是人还恍惚,许城见她杵在床边也没个动作,叹了口气,走进隔间,说:“让开些。”
姜皙往里头挪了点,许城俯身抓住床上的凉席,一抽,双手握住底边飞速卷动,几秒的功夫,凉席卷成一团,被他倚墙立在旁边。
姜皙震惊于他的速度,又羞赧于床单上的一团血红时,他无所谓地瞥了眼那块血渍,迅速抓起床单,往上一掀,再用力一扯,空气打出“啪”的一声脆响。
扬起的风冲着姜皙扑头盖脸,吹得她头发、白吊带和白短裤呼呼乱飞,清凉得要命。
整张床单像飞舞的灵,扑进许城怀里。
许城将床单团一团了扔地上。还好,下头的垫子没脏,不算大工程。
他瞥一眼姜皙,她头发乱糟,小脸懵懂。
他没话说她,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换洗床单:“会铺床吗,大……”
“小姐”二字没讲出来,叹了口气。
姜皙赶忙拉他手里的床单:“会的。”
许城松了手,站在旁边观看。
姜皙将床单展开,用力一挥,手法生疏,但也有模有样。先把离她近的这头一点点捋好,再爬去床上,抻远头的布料。
她跪趴在床上,低头理床单,头发沿脖颈垂落下去,露出吊带后大片背部肌肤,白玉一般。小小的肩胛骨轻轻耸动着。因趴着的姿势,白色沾血的短裤包紧在臀上,绷出一道圆润隆起的线条;衬得腰肢愈发纤细。
隔间里空气燥热,许城突觉眼神无处安放,大步离去。
姜皙把床单铺完,发现许城带走了脏床单和凉席。
她头皮发麻,赶紧冲去卫生间。
许城光脚蹲在早已打湿的席子上,正拿刷子刷着污渍;泡沫涌动中,痕迹早已淡去。一旁,水龙头正哗哗放水,桶里泡着床单。
姜皙窘得半天说不出话,咕哝一声谢谢,又说:“……我可以自己洗的。”
许城用力刷着凉席,没搭理她。等转身拧床单时,看一眼她细细的手杆,说:“就你那手,麻杆一样。得了吧。”
又道:“再说,女生这种时候,不是不能碰冷水么?”
姜皙确实肚子很痛,问:“你怎么知道?”
许城被问得噎了一下:“是个人都知道吧?”
许城不知道的是,姜皙并没有像他一样正常地在学校接受教育,和各种各样的男女生相处,能正确理解人际关系和常识。
她从小和姜添一起塞在特殊学校,全是社会边缘的自闭症、痴呆、精神病患者、盲人聋哑人。很多常识,她不理解,也不懂。
姜皙站在船廊上想了好久,猜想或许是方筱舒告诉他的。他们关系应该很亲密,才会讲这些东西。
她小声问:“放假了这么久,方筱舒不来找你玩吗?”
许城没讲话。
原本无虞的心境,骤然卷起乌云。
许城陡然间厌恶起自己。方筱舒,方信平,那么多人死得那么惨,他却在莫名其妙替她洗着血床单。
他垂着头冲洗凉席,姜皙没看见他突然沉郁的脸色,继续问:“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你能不能闭嘴了滚出去。”他没抬头,冷声说。
姜皙吓一跳,怔怔半刻,一下子转身走了。
门口她的影子挪去,上午的太阳穿透云层,照进来,反射得许城眼睛痛。
他猛力刷着凉席,刺啦直响,刷着刷着,突然把刷子往地上狠狠一砸。
肥皂泡,水珠,乱溅开去。
床单冷漠地挂上晾衣绳;席子粗暴地铺晾在甲板上;
那之后,他们俩整整一个星期没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