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劝谏,就听到太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阿父,孩儿认为此事不妥!”
韩非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有了太子出言反对,那么,满朝文武的赞同,就难以再有什么分量了,善!
对修建六国宫室的提议颇为意动的秦王,转头不解地看向李世民,
“我儿以为,何处不妥?”
李世民站起身来,目光与父亲对视,
“孩儿以为,自惠文王东出函谷、自昭襄王长平一战、自先王攻破周王畿,天下人就早已领教过我大秦的威势了现在,该让天下人看到的,是大秦的仁善!”
秦王微微蹙起剑眉,
“寡人已答应你,今年会为楚地之民减赋一成,这还不算仁善么?”
熊犹顿时眼睛一亮,减赋一成,秦王竟有此仁义之举?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选择降秦,确乎是有了值得的意义。
隗状立刻劝道,
“太子有所不知,我秦军的战场之威,震慑的是野心勃勃的列国君臣,而我秦国修建六国宫室,要震慑的,却是那些不安分的六国臣民啊”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瞟了几眼殿中的楚国勋贵,看得对方心中忐忑如坐针毡。
秦王起身来牵起李世民的小手,
“寡人认为,右丞相所言极是,朝廷修筑六国宫室,置九鼎于章台宫前,为的皆是安民攘内”
李世民知道父亲误会他的意思了,忙飞快解释道,
“阿父!自献公时起,大秦就在接连征伐出师,而百年来,列国也在增税加赋,天下伐交频频,不管是我大秦的庶民,还是六国的百姓,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停了战端,我们应该把国库的钱花在刀刃上,花在安抚民生上,譬如,燕赵边关的长城尚未连接,还有部分城墙早已年久失修,再譬如,六国多地的沟渠早已坍塌淤堵,一遇洪水旱情便要殃及多处田地六国宫室是何其恢弘壮观,要在咸阳城中修筑它们,所耗人力财力不知凡几孩儿恳请阿父把修筑六国宫室的钱财,用来修长城,用来兴修水利!”
说着,李世民挣脱了父亲的手,朝他郑重跪下叩首一拜,
“若修六国宫室示威于天下人,天下人虽惧怕秦国之威,却不会真心服秦,而以民生之利示恩于天下人,则天下人都会自认为是秦人也!既然六国之人,都心甘情愿想要当秦人,又怎会再有乱贼逆反之事?又何须再让朝廷安民攘内?请阿父答应孩儿的请求吧!”
既然秦国接下来要休养生息,数十年的世间内,就不会再大动干戈与草原发生战端,那么,修长城防草原骑兵侵扰,就成了当务之急。
可这是一项极耗钱财民力的大工程,如果同时再大兴土木修筑六国宫室,必会引来民愤滔天。
如果秦国与六国并无差
别,甚至,六国百姓在秦国的统治下,还要勒紧裤带过更苦的日子,那谁又想安心当秦国之民?
如今摆在秦国面前的,是六国留下的满目疮痍的一个个烂摊子,花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前世管理大唐就善于精打细算的李世民,能不想把钱花在刀刃上吗?
听着太子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大臣们再次面面相觑,可是,一时竟又不知该从何处驳斥起。
扶苏暗暗给李世民喝了个彩,阿弟的话太有道理了!
阿父搬来的章台宫,是十年前才刚修一新的,如今也保养得极好,再修六国宫室,那要花多少钱啊?阿父他住得过来吗?
修宫殿一事,远不如修长城与修河渠来得紧急重要!
而熊犹则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殿上的孩子,连手中金樽的酒,已倾倒在自己的衣袖上都浑然未觉。
难怪,连东皇太一都保不住楚国八百年社稷,秦国有这样一个把万千民众放在心上的太子,庇护世人的上古神明,又岂会舍秦而选楚?
然而,有此太子,实乃天下万民之幸也!
秦王暗叹一声,俯身扶起了孩子,没好气道,
“好了,你动不动跪什么?寡人又没说不答应你!”
虽然,他一听隗状的建议就立刻心动了,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象出了筑六国宫室于咸阳北陂之上,渭水贯都,横桥南渡的壮蔚景象。
可是,世民长到这么大,又给他这君父跪过几回?
现在孩子都急得给他跪下了,难道,真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跪着嚎啕大哭求自己不成?
罢了,反正,自己本就有修长城的打算。
至于在六国故地兴修水利一事,他也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
都江堰给蜀地平原带来的巨大好处,郑国渠给关中平原带来的巨大好处,都早就覆盖了修建它们的成本,如此利国、顺便又利民的事,当然是能做的。
李世民立刻高兴抬头,看向高大伟岸的父亲,
“阿父,你这是答应孩儿的请求了吗?”
隗状正想开口再劝,却听到秦王冷哼一声道,
“对!肉食价贵,宴席花费不菲,寡人若再不答应你,怕你要当众啼哭,搅黄今日这庆功宴!”
武将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文臣们只得苦着脸闭上了嘴。
王上这话是在提醒他们,这是太子立了大功的庆功宴,难道,他们还非要为了这事,跟太子作对不成?
再说了,其实每个大臣都心知肚明,花钱修六国宫室,的确还不如花钱兴修水利,让六国百姓多收几斗粮食
只是如此一来,大秦作为胜利者,就无法向六国臣民炫耀赫赫威望了!
李世民立刻高兴抓住父亲的手,
“多谢阿父!等将来秦国有钱了,孩儿一定会亲自上书,请求为阿父修一座壮丽华美的新宫殿!”
历史上,秦王心心念念的阿房宫,到他临终时也不过只打了个地基。
这一世,等秦国以后富裕了,等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了,他一定要满足父亲的心愿。
秦王摸摸他的脑袋,气得笑了一声,
“呵,当儿子的,倒管起当父亲的来了?”
他想什么时候修个新宫殿,还得听孩子的安排不成?
但君王心中,终究还是生出了几分欣慰,不管怎么说,世民惦记着要给他修个宫殿,不是很孝顺的孩子吗?
他立刻又心情颇好地改口道,
“可。”
李斯看着殿上父子融融的一幕,忽然灵光一闪,立刻上前一脸郑重道,
“王上,臣有一事启奏!”
秦王这才放开孩子,回到龙椅上正襟危坐,
“爱卿有事,直说无妨。”
今日这庆功宴,若是其他大臣做出这般肃然的神色,说出“臣有一事启奏”之言,他必会让对方等明日早朝再奏。
嗯,李斯就能直说无妨,因为,李斯绝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果然,等李斯一开口,秦王的幽邃的眸中,立刻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亮光。
只听这位最擅揣测人心的李廷尉,用无比庄重的声音提议道,
“王上以真龙之身,兴兵诛暴乱,拯救乱世于水火之中,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乃上古以来未尝有之无上功也,五帝所不及也!臣以为,王上今若名号不更,则无以将大秦赫赫之功,传于后世,臣李斯昧死恳请王上,议帝号!”(3)
李世民目瞪口呆看着一脸严肃慨然的李斯——
等等,这事在史书上,不是秦王主动对大臣提出的吗?
他一直以为,以父亲喜欢掌握主动的性子,并不会喜欢旁人率先提出此事,可现在,当他朝身旁的父亲看去时,发现对方的微表情一看就心情很好嘛。
真不愧是李斯啊!
这一刻,李世民忍不住暗暗有些庆幸,若论精准揣摩秦王的心思,自己恐怕不如李斯多矣
好在,李斯不是秦王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兄弟!
第106章 知寡人者,世民也!好了,知道你不喜……
第107章
李斯这建议一出口,大臣们心下一动就纷纷出言附和起来。
一时间,殿中请为秦王“重议帝号”的呼声不断。
秦王愉快颔首,
“可,诸卿不妨畅所欲言。”
这件事,早在灭楚的消息传来时,他就已经考虑过了。
周王室坐拥中央而自称天子,从春秋礼崩乐坏开始,诸侯则纷纷僭越称公称王——
正所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作为短短数年间,便征服了六国的君王,秦王并不认为,在此之前的周天子和诸国王侯,配与自己平起平坐。(1)
而“王”这个称号,也远不如“帝”来得威武霸气,李斯的提议确实深得君心。
御史大夫冯劫立刻上前道,
“昔年五帝地方千里,周天子顺天意而应之,尚不能夷服四方诸侯,今王上威服四海,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臣以为,三皇五帝之中泰皇最重,请王上以‘泰皇’为尊号!”
李斯忙附和道,
“臣附议!”
大臣们也认为自家王上当得起泰皇的尊号,纷纷出言赞同。
秦王眼中的光,悄无声息地黯了一瞬。
他确实喜欢“皇”这个称呼,但“泰皇”再如何贵重,也是被上古三皇用过的,他嬴政,岂会亦步亦趋拾人牙慧?
李世民一瞬间就察觉到父亲的失落了,忙开口学李斯抢史书上秦始皇的台词,
“不可!泰皇既是三皇之一,若照搬这尊号,倒让我阿父落了步人后尘的下风。倒不如,去‘泰’著‘皇’,采上古‘帝’号,将我阿父的尊号议为
‘皇帝’!”(2)
秦王目中蓦地亮起愈发炽热的光芒。
知寡人者,我儿世民也!
他立刻含笑看着李世民,赞道,
“‘皇帝’二字,甚妙!”
李斯一边急忙跟着众人附和,一边暗暗惊叹不已——
若论最擅揣摩君心,看来我这个外人,果然还是比不上太子啊!
隗状又建议追封先王庄襄王,并提出该为他选一个合适的谥号。
秦王抬袖一挥,
“寡人闻太古有号无谥,如此子议父、臣议君之举,甚无谓,寡人弗取焉!今日起除谥法,寡人为始皇帝”(3)
眼看那句“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快要被父亲说出口了,李世民忙赶在大臣们的劝阻之前,率先开口劝道,
“阿父,始皇帝这个称号很好听!不过,周公制谥的初衷,是为了让后人评价君王公卿的功过是非,孩儿以为,这也是对君臣的一种品行督促。”
谥号源自西周,史书上,它在秦国断代了十多年,但从刘邦建立汉朝开始,就一直又沿用到大唐时期。
不得不说,历朝历代确实有不少的文臣武将,会把死后的美谥殊荣视作毕生所求,从而尽心竭力为国效忠、为君效命。
一方面,这是一个不需要花钱,就能笼络到大臣忠诚的法子,李世民认为很值得保留。
而另一方面,他有了再世为人的奇异经历,平日很在意避谶之事。
不管是史书上的“秦二世胡亥”这个名字,还是“秦国二世而亡”这个结局,都足以让他对“二世”这不吉利的词生出不喜之心。
作为大秦帝国将来的第二任帝王,一心想带领大秦走向另一条光明道路的他,着实很介意这个,他不想跟被胡亥糟蹋的“二世”一词沾上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世间哪个强者君王,又乐意沿用史书盖棺定论的亡国之君用过的尊号呢?
秦王目光温和看着孩子,语气却颇不赞成道,
“正因为它是姬旦倒腾出来的,我才不想用。姬旦辅佐周成王之际,专权擅政,以臣下之位而妄自称王,他制定这等以‘臣非议君王’的谥法,本就是大不敬之举”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孩子走上前满眼希翼道,
“阿父,始皇帝的称号真的很好听,可是孩儿真的不想当秦二世。”
胡亥那个亡国之君专属的名号,他也弗取焉。
秦王一怔,秦二世?
“我儿怎知,寡人打算后世以计数?”
紫檀案桌下,李世民悄悄伸手牵了牵父亲的衣角,
“因为始乃万物之宗,孩儿又跟阿父心有灵犀啊阿父,我就是不喜欢当秦二世嘛。”
秦王垂眸,看着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心一下子就软了,便握住了孩子的手,颔首道,
“也罢,不过是个谥法而已,你想要就留着吧!”
李世民顿时高兴极了,父亲真的太好说话了!
秦王当场收回了废除谥法的口谕,不过,在说完这话后,他立刻又目光灼灼看向殿中诸臣,语含警示道,
“但这谥号之法,寡人弗取焉,待我百年后,尔等莫要给寡人胡乱取谥号!”
一下子觉得人生有了“美谥”这个莫大追求的大臣们,忙纷纷高兴称是,表示绝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李世民听着父亲这坚决的话语,忽而心中一感动,泪水倏地就溢满了眼眶——
看来秦王真的很不喜欢谥号啊!这一世的父亲,史书上杀伐果断的秦始皇,他哪里是太好说话了?他分明是太在乎自己这孩子的感受了啊!
除了父爱,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强秦之主一再主动退步?
庆功宴上,办事效率极高的秦国君臣,当场就敲定了大致的礼制事宜:
大秦君王改尊号为皇帝,改自称为朕,臣民一律称皇帝为陛下,而始皇帝的称号不变,独立于谥法之外
这一日,秦王除了修改礼制晓谕天下以外,还接连下了数道诏令:
一、大赦天下,凡在廷尉名录中的轻犯刑徒,譬如因摘取几片道旁桑叶,或偷取几捆田间麦秆稻草而获刑的,一律释放归家;
二、今年为楚地所有的田地减赋一成;
三、开山泽渔猎之禁,在朝廷官吏的监督下,全国百姓可按时令,有序上山伐木打猎、下河捕鱼捞鳖贴补生计;
四、分配六国俘虏和重刑犯前往边关修长城;
五、命司空郑国派人前往六国故地,统计上报河道沟渠淤堵严重的地方,规划兴修水利一事
夜里,李世民被白日的情绪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地,咚咚快步跑去父亲的寝宫找他。
他走进来时,秦王正披衣坐在烛光晃动的桌前认真写着什么,以至于连孩子进来都没察觉到。
李世民看了一眼殿中的水漏,走来看了看秦王写的政事内容,不满地开口道,
“阿父,都亥时三刻了,你还不休息!”
秦王手中毛笔一顿,不满地抬起头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下?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快速丢开毛笔白纸,起身朝孩子走来。
李世民立刻扑上去抱住了父亲,他披散着头发的小脑袋,习惯性地在父亲衣裳上蹭了一会儿,才闷闷开口道,
“孩儿只是有些想阿父了。”
秦王一听孩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好端端的又哭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李世民白日在殿中生生憋回去的泪水,一下就哗啦啦流个不停。
泪水很快就打湿了秦王的衣襟,君王罕见地有些心虚地快速自省了一遍,边拍着孩子后背轻哄着,边温声安慰道,
“你跟父王说说,究竟是怎么了?莫非,你以为我百年后不愿接受谥号,是因为不喜欢你?此事,我儿可真误会了,我只是确实不喜谥法以下犯上之举罢了,到时你若想为我取个谥号,也不是不可以的”
李世民听着这话,立刻哽咽着阻拦了父亲的话头,
“阿父啊,孩儿不是因为这件事哭的!谥法一事,你已经为孩儿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我怎么还会干涉阿父的选择呢?呜呜好了,你还这么年轻,就别说那么遥远的事了!”
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去想象与父亲离别的场景,那会让他难受得今晚彻底睡不着的。
秦王见孩子总算停下了哭泣,索性把他抱着放到了床上,为他理着脸颊旁凌乱的头发,
“好,我们不提此事了,那你来告诉父王,方才是为什么哭了?”
李世民拉着秦王的衣袖,又往里边挪了挪,示意父亲也躺下来歇息。
等秦王不舍地望了几眼桌上的文书,终于躺到外侧后,李世民才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絮絮道,
“阿父,孩儿今天在庆功宴上很感动,方才一看到你没忍住就哭了我明知阿父很想修六国宫殿,却还是开口劝你不要修筑,而阿父马上就答应了,我明知阿父不喜欢西周谥法,缺还是开口劝你保留,阿父也马上就答应了阿父说要给楚国百姓减税,兴修六国水利,也马上就下诏去落实了,甚至,你还主动为天下百姓开山泽渔猎之禁阿父是最好的秦王,最好的父亲,可我却算不上是个很孝顺孩子!”
他是很喜欢表达感情的人,有什么就想直说出来,秦王为他付出了多少,忍让了多少,他全都看在眼里,当然也希望父亲能知道:他的付出不是喂了白眼狼。
秦王听得有些哭笑不得,眼中不由涌起无奈之色。
看来,世民天真坦荡的性子从来就没变过,就算他如今长到十二岁,也还是高兴了就想哭一场,难过了也想哭一场——
但是,总不能孩子以后当上大秦的君王了,也还动不动就要在臣子面前哭一场吧?
那个画面实在太匪夷所思,秦王无法去想象。
但他侧首看着那张在自己眼中依然十分稚气的小脸,终究没有说出“世民,你已经慢慢长大了,不能再动不动就哭”的话来。
罢了,到时努力多活几年,多守护孩子几年吧,有他在宫中守着,看谁敢嘲笑他的儿子是小哭包!
君王伸手轻轻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轻叹道,
“如果你都不能算是一个孝顺孩子,这世间,又何来孝顺的孩子?寡人知道,你劝我不要修六国宫殿,为的是节约国库钱财笼络天下人心,你劝我保留西周谥法,为的是借此笼络朝臣之心你明知劝了,我未必会高兴,却每次都敢开口劝谏我儿为的不是私心,而是我大秦的基业长存呐,在父王心中,你一直是最孝顺最好的孩子,不必为此生出心理负担。”
再说了,当年梦中咸阳宫的大火,逆贼口中的“伐无道,诛暴秦”,子婴流着泪的献玺投降至今也
常会闯进他的大脑,提醒着他天意的警示。
他此生能幸得世民这样一个,与自己目标相同共道而行的孩子,又为何不敢放手一试?
不过是让些利益给天下万民罢了,他还给得起。
李世民听了这话,连忙揩了一把眼泪噌地坐起来,
“阿父,孩儿劝你保留谥法,其实是有私心的,因为,孩儿真的不喜欢当秦二世!”
等他登基了,就会改用年号来纪年,等他去世了,就会改用谥号来纪念,反正,新时空新气象,他一定会完美避开胡亥的“秦二世”。
秦王忍着笑意把他拉回来躺好,
“好了,知道你不喜欢当秦二世了,快睡吧,夜深了!”
说着,就命人熄灭了殿中的烛火,床前霎时一片黑暗。
他只当孩子是不喜欢“二”这个强调次子身份的称呼,但又有些疑惑,世民既然不喜欢“二”这个数字,那他当初在军营哄骗冒顿时,为何又会假称“二凤”呢?
想不通。
李世民当然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什么。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把心中感动大大方方告诉秦王后,他就开始跟父亲讨论起了大秦接下来的规划,一时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直到突然发现,父亲似乎已经好一会儿没应声了,他才猛地顿下了话头。
寂静的寝宫殿内,他靠在父亲的臂弯旁,静静听着秦王均匀的呼吸声,眼眸又悄悄湿润了起来。
他已经问过蒙毅和宦者了,自从自己踏上出征的远程后,秦王这几个月来,就从未睡过一日的安稳觉。
父亲是真的疲惫困倦了。
李世民含着泪,悄悄起身给秦王仔细盖好了被子
半夜,被噩梦气得火冒三丈、却迟迟无法摆脱梦境的秦王,终于被热醒了。
当他猛地睁眼掀开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时,额间早已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但素来有洁癖的他,并未第一时间起身更衣拭汗,而是立刻颤着手朝身旁摸索而去。
直到触及到熟悉的孩童一只手臂,他才稍松一口气,起身摸黑寻来火折子,划亮了蜡烛。
借着烛光,看清了带着笑意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确实是世民后,秦王心间悬着的巨石才陡地落了地,重新灭了蜡烛回到榻上,轻轻牵住了孩子骨节依然纤细的小手。
他面无表情盯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帷帐,眼中闪过了一抹锋锐光芒。
又是那个可恶的老儿,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孩子,梦里也不行!
第107章 唉,操不完的心呵,颇有几分昏君之相……
第108章
当咸阳发出的数道诏令陆续传往各地后,天下一片哗然。
不论是大赦天下,还是为六国故地勘修水利,不管是为楚人减赋一成,还是开山泽渔猎之禁对百姓而言,无疑都是大有裨益之举。
一时之间,秦国口碑开始急速调头,而各种祝福秦君和秦国的话语,也此起彼伏地,飘荡在了中原境内每一个角落。
接下来,刚刚一统六国的帝国权力中心章台宫,仍在源源对外发布诏令:
始皇帝下令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更名民为“黔首”“黎民”,以六为纪数,统一法令、度量衡、文字、官话,车同轨、行同伦
而这一回,有了先前那些对天下黎民有利的政令做铺垫,六国庶民对此并没有心生抱怨。
相反,他们怀着对前所未有的期待,积极地跟着秦吏学起了秦国的律法和语言
这些诏令让有的人欢喜,自然也会让有的人发愁。
咸阳城中一处阔绰的四进宅子里,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看过去,好似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
无人知晓的是,宅子里布满了警惕巡逻的家丁,而厅堂中,也坐满了在楚国原本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坐在上首的,正是曾经的楚王、如今的寿春侯熊犹。
就算在这里一个炎炎的夏日,熊犹的脸色也苍白得让人心惊,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像一瓢透心凉的冰水,嗖地一下浇灭了楚国宗亲贵族们炙热的盼望——
他握拳轻咳了一会儿,又接过侍从递来的热茶喝了几口顺气,才慢慢开口道,
“既然秦王想要,就送给他吧,此事,总归我楚国子民也能从中得利。”
众人顿时瞳孔一缩,送,送什么送?
秦王越俎代庖,给所有楚人免田赋,摆明了是想觊觎他们的田地,难不成,他们还真要低声下气主动分些田地给秦王?
不等旁人开口,景氏新族长景桑第一个就下意识反驳道,
“王上这话是何意?那些土地,都是臣等的先辈代代传下来的,若把它分给秦王,我们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这颇不客气的话一说出来,厅堂中顿时安静了几分。
熊犹的面色又白了一分,唇角却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慎言!我早就不是你们的王上了,你这话,是在谴责我当日在秦军面前投降,对不起楚国的列祖列宗吗?”
景桑自觉失言,忙躬身请罪,一旁的项燕忍无可忍,立刻提醒道,
“诸位莫要忘了,当日力劝王君侯降秦之人,正是景氏的老族长景嘉,此事,绝非君侯之过!”
一时众人都有些尴尬,有人正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却见熊犹慢慢站起身来,笑意阑珊道,
“本侯的先祖传下来的土地田宅,确实被我全送给秦王了,要问后不后悔,我是不后悔的方才我只是提了个建议,至于愿不愿意送,请诸位自己决定。不过,往后再有这种事情,不必再喊我过来了。”
说着,他轻咳着无视景桑等人的挽留,在侍从的搀扶下快速离开了厅堂。
项燕急忙追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着看向对方的背影,又纷纷转头看向景桑,
“这王上竟不肯再管我们了,还请景公拿个主意啊!”
“是啊景公,秦王贪鄙无厌,得了我楚国朝廷那么多城池土地,竟还对我们手上那点土地也虎视眈眈,接下来大伙该怎么做,请景公速速拿个章法出来!”
景桑踱着步翻来覆去想了片刻,最后,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其实,王上之言也未尝没有道理,秦王迫不及待下这道诏令,就是铁了心,想从我们身上剜走一块肉!如今秦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这一趟,我们只能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主动进宫求见秦王,许诺分些土地给他”
不然,人家诏书都发出去了,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王,真把楚国宗室的土地,全当成他自己的土地吧?
众人立刻不满地抱怨起来,他不耐烦地抬袖一挥手,
“我景氏土地最多,就算秦王肯答应,只要我们一成的土地,到时吃亏最多的也是我的族人,你们急什么?而且,我说了,这趟只是暂且吃亏”
马上就有人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桑冷笑起来,
“秦王自以为机关算尽,却忘了一件事——除去已被斩草除根的燕国宗室,秦灭列国时,曾许诺不会没收宗室财物土地,如今他开了这个打劫我楚国宗室的头换成你们是赵魏韩齐四国宗室,难道,真能做到冷眼旁观,而不会生出物伤其类之心吗?”
“景公的意思,要暗中联手四国宗室生些事端吗?可这样一来,秦王若是知晓了,我们该不会也要被斩草除根吧?”有人瑟瑟开口道。
反正他们的钱财珠宝已经够多了,比起土地,还是全族的性命更重要些吧?
景桑转头看向对方,胸有成竹道,
“不,我们只消派些人手,去提醒四国宗室:秦王此诏,未必只针对我楚人,他们,也该送些土地给秦国了。”
到时,总有人会坐不住的,就让他们先去探探路吧!
蒙家院子里,借着探望荀子的机会又溜来的李世民,正用沾了水的手,搓着木板上反贴的轻薄纸印刷样稿,神色兴奋道,
“等刻好字,我们就能把这惊喜送给阿父了!”
八岁的蒙嗣音也没闲着,她坐在石桌上,取过一块枣木板开始蘸墨,准备写下一份样稿,
“是啊,等陛下拿到我们做的这些雕版,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到时,朝廷就能用这个法子印刷文书律令了。”
别看这切割成小小一块的木板,看起来丝毫不起眼,能制作到这一步,不知耗费了他们多少心血。
从挑选枣木梨木,到切割、浸泡、涂油、抛光每一步都是两个孩子亲力亲为参与配合着完成的。
等李世民搓掉那些无用的空白纸张部分,木板上只剩下反面的字迹时,他便让人取来一把锋锐的刻刀,开始把那些字迹认真地刻印出来。
在白纸上写样稿和在木板上刻字都不是轻松活计,一不小心弄错一个字,整块木板就只能全报废了,所以接下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交谈。
院中树荫间呱噪的蝉鸣声里,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宁静氛围却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们,谁也不会觉得,这样的沉默是一种尴尬。
等李世民刻刀如飞地刻好手中的木板时,蒙嗣音也恰好收了最后一个字的末笔,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对方,正好目光相接,不由相视一笑。
李世民马上走过来,把手中的木板献宝一样递给她,
“观音婢你快看,你的字刻在木板上也很好看!”
蒙嗣音笑着接过木板,顺手把手中的样稿放在石桌上,满眼欣赏地看着木板上的刻字,
“其实我的力气还不够,写这些秦隶时,为了追求十成的整齐,笔力难免有些虚浮,但这些字经过你的手一刻,马上就多了几分俊逸矫健是二郎手巧,才把它们刻得如此好看的!”
李世民立刻骄傲挺了挺背脊,笑得神采飞扬,
“观音婢说得没错,这是我们同心协力的成果!”
看着这旁若无人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帮忙晾晒木板、半天都插不进半句话的蒙夫人,一时又是好笑,又是高兴不已。
太子和阿音的这份熟稔默契,恐怕连自己和蒙恬都做不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孩子上辈子就做过夫妻呢,真是有缘啊——
虽然她不太明白,太子为何非要给女儿起个“观音婢”的小名。
一开始她坚决反对过,自家女儿怎么能被称作婢女呢,但当她听了太子的解释,知道“观音是住在南海之巅的一位救世神明”后,立刻欣然接受了女儿的新小名。
神明座下的婢女,不就是大巫们口中的九天仙女吗?女儿叫这个小名,必能得到神明的庇佑!
这时,两个孩子又配合着,一人端来备好的墨汁,举着用马鬃扎的刷子,往刻好字的木板上校准样稿,一人用粽帚从左到右把墨汁排刷均匀
直到一张白纸放上去,很快变成了一张覆满字迹的纸张,两人才不约而同发出了欢呼声,
“成了!”
章台宫里,秦始皇捧着这张纸爱不释手,又一再询问他们,这纸上的字迹,当真是在木板上一压就出来的?
李世民下意识牵起蒙嗣音就想往殿上走,好现场给秦王演示一番印刷术的神奇。
但对方却急忙挣开他的手,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
陛下还在殿中呢,她如何能跟着上去?
李世民立刻会意,是哦,按父亲的性子,必不会喜欢观音婢做出这种僭越之举——
还好没脑子一热,就牵着她跑上去!
他只好一个人朝殿上走去,还不忘朝秦始皇投去了一个幽幽的眼神。
不期然地,正好对上了君父似笑非笑的凤眸,目光中带着了然一切的促狭。
李世民马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加快步伐走上殿阶。
秦始皇暗暗呵了一声,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是不一样,当着朕的面,他都敢牵阿音的手,果真是个胆大包天的痴情种!
不过,自从上回阿音主动借给他一只驯服的苍鹰送信后,君王对眼前这个未来的儿媳,倒也颇满意了起来——
她聪慧好读书,沉着冷静,关键时刻有胆量,懂礼仪,知进退,更重要的是心中有世民,看起来,也管得住世民的冲动的确堪为大秦的太子妃。
看吧,世民还想牵她一起上殿,换个不太聪明的孩子,恐怕已经兴高采烈跟他手牵手一起走来了吧?
虽然两人都还是孩童,但大殿之上,这般举止又成何体统?总之,秦始皇很满意蒙嗣音此刻的表现。
李世民已经命人取来了薄纸,小心把它覆盖在雕版上,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粽帚来回在纸上刷着。
很快,一张覆满字迹的纸,就出现在了秦始皇的面前。
秦始皇接过来,又拿起方才他们带来的这张,反复对比一番后,眼中亮光愈盛,
“果然是一样的!有了此物,我大秦文书律法要普及山东六国之地,就能省下大量抄录的人力了世民,阿音,你们制作出来的雕版做得极好,朕重重有赏!”
说着,君王便亲自上手试验了一番,再拿到第三张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字迹后,立刻命人速传五黑前来。
他要在大秦推广此雕版印刷术!
李世民忙表示他不要赏赐,请父亲把他的那份一起赏给阿音。
秦始皇闻言,差点被他气笑了。
对无心儿女情长、一心只有大秦江山的他来说,后宫与前朝之间,必须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黑白界限。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该拥有与之匹配的为君者威严。
他绝不会在前朝众人面前,品评天下任一女子的姿容舞姿如何,也绝不允许自己出行的车舆上,出现嫔妃美姬妾伴驾的荒谬之事——
那是历朝无德无道昏君,才会做出的轻浮之举。
但现在,他看李世民这般作态,竟颇有几分“昏君之相”,哪有储君整日把未来的妻子挂在嘴边的!
如果不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家太子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储君,是一个多么爱为国家民众操心的储君,恐怕,还真会以为自己当年看走眼了
唉,操不完的心!
不过,秦始皇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驳斥孩子的请求,按律把两份功劳合二为一,当场赏给了蒙嗣音。
看着殿中的小女童没有扭捏害羞推拒,而是落落大方坦然谢恩收下的模样,他立刻又满意了两分,再次庆幸地暗暗感叹:
虽然出了世民这么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痴情种,但好在,孩子的眼光确乎还是很不错的,不然,列祖列宗真要被他气得活过来!
等蒙嗣音被人护送着出殿后,秦王看着踮脚张望人家背影的李世民,没好气地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你又想跟去蒙家?干脆搬去蒙家住得了!”
哎呀呀,李世民立马回过神来,笑嘻嘻一把抱住了父亲的手臂,
“孩儿要一辈子在宫里守着阿父,我才不去蒙家住呢!”
反正等以后成了亲,观音婢就会搬进宫里来,他何必多此一举搬去蒙家?
再说,也许是很小就被父亲抱来亲自抚养的缘故,他已经习惯待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了——
前几日秦始皇还在感叹,说等他将来退位当了太上皇,想搬去咸阳郊外的云阳行宫居住,立刻就被李世民否决了。
真到了那时,他一定会为父亲在章台宫旁边盖好阿房宫,步行即达,每日必须去陪陪父亲。
分离?他是绝不可能跟父亲分离的!
秦始皇听了这话眼中飞快闪过笑意,语气却仍是淡淡道,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忘了,你是一国储君,是不能去别人家当赘婿的。”
“哎呀,阿父别笑话我了,我们快说
正事吧!”李世民忙拣起案桌上印满字的纸,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雕版印刷虽然节省人力,但‘撰写样稿’和‘刻字’这两步,是最需要小心谨慎对待的你看,每一个字都要写准对齐,分毫差错都不能出现,这样一来,撰写了样稿的人如果再操作刻字这一步,就太过费神费眼,后续很容易出错”
秦始皇果然立刻就被吸引了心神,不由蹙眉道,
“也就是说,它虽在最后一步能节省大量抄录的人力,但在制版刻字时,却需用到更多识字的人?”
李世民忙解释,
“不不,听起来好像是这样,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我给阿父算笔账吧,按这种法子制版刻字,假如一百人能在十天的时间里,制出二十万字的雕版,那么,后续一人每天至少能印出千张以上的字但这么多字,若要让一百人一起抄录,至少要耗费数月之久”
这下秦王听明白了,想要效率更高,在撰写样稿和刻字环节,就要临时新增更多识字的人手,看起来,这法子似乎作用不大——
但等这些雕版刻好后,后续的印刷简直就是惊人的神速,这样一来,更短的时间内,通过雕版印刷术得到的文书,就远比人手抄录要多得多。
所以算下来,依然是大大节省了人力的。
但问题是,他该上哪儿,去找那么多识字的人手呢?
总不能把朝中大臣,全拉去加班当印刷匠人吧?这就太过本末倒置了,抄录文书,本是些识字小吏的活计。
李世民知道父亲心动了,立刻双眼亮晶晶地,打算提出早就想好的建议——
嘻嘻,这下知道识字的人不够用了吧?还是得听韩非的建议,在六国之地也开设平民公学培养人才!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始皇就语带振奋地吩咐道,
“来人,去把那些安置在质子住所的列国王族女子带来!”
按乱世成王败寇的惯例,这趟秦统一六国,除了同出一宗、与秦不通婚的赵国以外,那些亡国的王族女子,都是要被收进后宫的。
但除了最初征服的韩国,这几年接连打响灭国之战后,他也是忙得团团转,又一心扑在养育太子身上——
他实在没什么心思流连后宫,也无心为了她们专门修宫殿,就暂时把对方安置在了咸阳城外偏僻角落里的质子住所,本想等灭了六国再说
现在倒是巧了,既然她们并未成为自己的妃嫔,不必幽居后宫之中,就很适合去工坊抛头露面。
对方亡国后得了秦国的庇佑,总该力所能及也为秦国做些贡献吧?
他记得,出身楚国王族的芈息不但识字,还能写得一手好字,想来,那些王族的女子也差不多。
秦始皇就这么愉快地做出决定了,看得一旁的李世民目瞪口呆。
史书上,秦始皇修筑六国宫室,纳六国王族女子居其中。
这一世,秦始皇答应了不筑六国宫室,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连那些王族女子也不想纳了,竟打算让她们效仿平民女子去工坊干活……
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对那些惊惶不安的女子中的大部分人而言,能凭着识字写字的本领去工坊自食其力地生活,也是另一种更踏实的活法吧。
第108章 他们,给朕设计了这么多种死法?好一……
第109章
秦始皇突然传召她们进宫的消息传来时,这些来自山东列国的公主和宗室女们,顿时神色各异。
从母国的王城被秦军攻破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恨过,怨过,恐惧过,最后也只能跟着俘虏的大军,一起被押送来了这座陌生的咸阳城。
原以为会被立刻送进秦宫侍奉秦王,哪知这一等,新人旧人就陆陆续续等到了现在——
现在,已经称帝的秦国皇帝,终于要见一见她们了!
面见君王本就是一件礼仪繁复的大事,更何况她们特殊的身份,众人怀着复杂忐忑的心情,纷纷回到各自的屋中整理仪容服饰。
在一间紧闭的门扉内,涂好了鲜艳口脂的魏国宗室女魏蔷,寻了借口把侍女打发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颤着手打开了妆奁。
她挑出几支末端棱角被打磨得格外尖锐的金簪,慢慢往发鬓间一一插好掩盖锋芒。
接着,她又取出压在妆奁最下格的一把匕首,抖抖索索把它挂在了腰间。
这是一把做工格外精巧、能把刀刃折叠到骨柄里掩藏起来的匕首,任谁看到它,都会以为是一件独特的装饰物。
在打开刀刃时,需要用手指用力按压骨柄的突起处,她悄悄试了很多回,确保自己能熟练使用了。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看着菱纹铜镜中,那张艳若桃李的姣好面容,眼中涌出了藏不住的惊惧和忧伤。
前些日子,早就迁来咸阳的父亲和兄长暗中给她递来了消息,说秦王贪鄙残暴,得了六国天下还不死心,竟还想霸占五国宗亲的封地。
而被对方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楚国宗亲,已经被迫纷纷表态,每族让出了一成半的封地给秦国!
所以,心急如焚的他们接连催促她,让她必须尽快找机会见到秦国皇帝,再凭着美貌和歌舞俘获对方再伺机刺杀掉对方!
他们说,已经暗中联合人手谋划好了,只要秦始皇一死,秦国必乱,到时,他们就会立刻集结人手,拉拢天下义士起兵反抗秦国,趁机光复山东五国
魏蔷一开始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连秦国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又如何去刺杀对方?简直是痴人说梦。
直到前几天,她的父亲派人来秘密通知她:
华阳太后的寿辰快要到了,到时,他会设法把她送进华阳宫,在秦国皇帝面前露个脸。
只要她当晚能坐上秦君的金车,或是被对方在华阳宫直接临幸,就一定能找到刺杀的最好时机
当日,魏蔷收到父亲送来的这把匕首,万念俱灰。
她知道,就算父兄的计划天衣无缝,就算她真能成功蛊惑秦君,并顺利与对方周旋到最后,她这个刺杀秦国皇帝的罪魁祸首,也必会死在侍卫的乱刀和箭簇之下!
可她不想死。
食着母国厚禄,却整日跟着魏王修仙炼丹、帮着太子捕捉良民喂獒犬的父兄,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让从没做过坏事的她去送死?魏国,又不是被她折腾得亡国的。
但是,她的父兄早就料准了,她绝不肯为了他们的大业赴死。
所以,跟着这把匕首和任务一起到来的,还有她母亲的一个手指头。
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却鲜血淋漓的食指!
如果她不杀秦始皇,她那豺狼般狠毒的父亲,就要杀了柔弱胆小、却一直努力在护她周全的母亲!
既然现在就有机会面见秦君,她总要碰碰运气。
今天,她一定要找到机会跟对方独处,然后,刺杀!
然而,抵达王宫的众人很快发现了不对。
引路的宦者,竟没有带着她们前往后宫,而是径直踏着白玉石阶,一步步把她们带到了庄严肃穆的正殿前。
趁着宦者进殿通禀,众人急忙茫然对视几眼,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蔷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骨柄,手心已经渗起了冷汗,暗暗给自己打着气。
是秦君让人灭的魏国,她杀了对方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她也会死,但秦君死了,母亲就能活下去了只希望,自己的死讯不要传进母亲的耳朵里
可就在她抬起头张望时,却发现了另外两名神色十分慌张的女子。
魏蔷心中一动,难道,她们也是
看来,想杀秦国皇帝的人真不少,也许,等会儿自己就不必动手了?
众人各怀心思恍恍惚惚走进殿中,有人悄悄抬头瞥去,只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姿正端坐殿上,那就是挥师灭六国、杀人不眨眼的秦始皇!
还不待看清对方的相貌,她们就急匆匆收回了视线。
这时,殿中响起了一道清朗冷峻的声音,透着令人心颤的上位者威严,
“你们都读过书,识得字,会写字吗?”
啊,秦君问她们这个是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忙齐声回答,
“禀陛下,我等读过书,识得字,也会写字!”
秦始皇满意颔首,吩咐道,
“蒙毅,让人搬张案桌进来,备些笔墨纸砚,让她们当场书写。”
他刚才已经跟五黑商议好,要马上着手建印刷工坊,自然也想好了,该怎么安排这些人手:
字写得好看的,负责撰写样稿;
字写得不好看的,负责刻字;
若连刻字都做不好的,也要负责操作其他的工序。
总而言之,连他的世民小小年纪,都在为秦国操劳,这些已经成年的识字女子,当然没理由游手好闲在咸阳度日。
魏蔷听着秦始皇说出这寥寥之言,看着侍卫合力搬来一张大案桌摆在殿中,有人还开始准备笔墨纸砚摆放上去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颤巍巍按紧了腰间佩戴的骨柄,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增加不少的勇气。
秦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当场书写?写什
么?
难道,他是察觉到了列国宗亲的阴谋,才特意把她们召来审问的?
难怪,他不让人把她们带去后宫安置,却把她们召来了正殿原来,是想让她们如实招供的?!写供词!
怎么办怎么办!
殊不知,她掩饰不住的慌乱神色,和紧紧握着腰间骨柄的怪异举止,都被坐在殿上的李世民尽收眼底。
出于前世在战场上养成的敏锐直觉,李世民蹙了蹙眉,再次快速观察了几眼这女子和旁的几名女子。
这案桌和笔墨纸砚被搬进殿后,这几个人带着慌张不安的反应,确实很不对劲——
她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她们又为何要频频摸向腰间和头上的装饰物?难道
想到某种可能,李世民的目光倏地一寒,正想命人取来那些女子的装饰物检查一番,蒙毅已经走来禀道,
“回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
秦始皇立刻颔首,
“好,现在就让她们开始写吧。”
至于书写的内容,此刻正被蒙毅捧在手里,他准备按顺序,马上发放给那些王族女子。
但浑然不知晓此事的魏蔷,只当秦始皇真的已知晓她父兄们的算计了,忍不住用目光朝方才她发现不对劲的两名女子找去。
很快,她就对上了一双同样惊恐不安的眼睛,可还没来得及用嘴型问对方,她们现在该怎么办,就听到噗通的跪拜声骤然响起。
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也随着出现了,
“请皇帝陛下饶命啊!只要您不杀我,我就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啊”
李世民心中一跳,招?招什么?招供?
她要招供?
好啊,果然有阴谋!
秦始皇亦是心中一沉,但他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负手慢慢踱步下殿,用一种十分了然的语气,淡声反问道,
“是吗?你真打算,全都招了?”
这名容貌绝伦的齐国女子,忙飞快拔下头上的十多支金簪,双手捧着高举过肩,语无伦次道,
“对,对,我全都招!陛下英明神武,臣女绝不敢有所隐瞒!但是,请您一定不要杀我啊”
秦始皇盯着那些金簪闪着光的锋利末端,
“从实招供者,赦无罪。”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我,臣女其实是被赵国宗亲赵介逼迫的,他非要送给我阿父许多珍宝和上古名剑”
在秦始皇越来越犀利的眸光中,这齐国女子用飞快的语速,把赵介和她父亲的谋算一口气全招了——
因为秦国从楚国宗室手中分封地一事,赵国宗室赵介担心接下来就会轮到赵国了,所以急着想除掉秦君。
但咸阳城如今的戒备十分森严,他们根本无从下手刺杀。
而秦赵同源,两国王室不可通婚,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这齐国宗室女的身上,频频以重礼为媒,拉拢了她的父亲合谋。
他们想利用华阳太后的寿辰,把她送进去接近秦君,伺机除去对方。
而她想着,反正迟早都是要刺杀的,自己的容貌,在列国王族女子间也是最拔尖的,今日秦君既然召她们进宫了,没准,自己会成为头一个侍寝的呢?
所以,她出门时特意往头上插满了金簪。
但现在,既然秦君早就知情了,她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帮他们遮掩?
反正这事又不是她谋划的,她还白送了十几支金簪给秦国,看,果然保住性命了吧?
李世民:
有人想刺杀他的父亲,他当然非常愤怒,但对方派来的人,竟打算,靠着满头的金簪来刺杀一国之君??真当王宫侍卫是过家家呢?
而赵介那帮人,派这样一个女子来执行刺杀任务,看来,也是上赶着想找死啊!
秦始皇神情淡淡命蒙毅收下金簪,任由那齐国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挪步继续往前走去。
他以同样淡然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诸人,语气里甚至听不出半分喜怒,
“怎么,朕连纸笔都为你们备好了,只有一人肯招吗?”
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惧不已的众人,忙纷纷哭啼着跪下“招供”起来,
“回陛下,我父亲让人给我送来了春/情药,打算等华阳太后寿辰那日,悄悄给您投放到酒中,他想让我成为秦国第一宠妃”
“回陛下,我父亲说秦国起家于西陲边地,崇尚粗犷自然之风,您迟迟不肯立后,必是不喜中原女子娇柔之态,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表演骑射,说这样必能让您眼前一亮”
“回陛下,我父亲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找机会把您引到园子外,到时,他会安排人手把您推下水池淹死”
“回陛下,我兄长给我备了楚国的熏香粉末,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悄悄把它投入您的餐食中”
她们中的许多人,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除了秦军攻城擒走她们的那日,这一生,哪还受过这般巨大的惊吓?
再者,那些刚烈的、勇敢的、无法接受亡国之恨的姊妹,早就在城破之日选择了以身殉国,而愿意忍气吞声来到咸阳的她们,本就舍不得死。
是的,她们舍不得死。
朝堂是男人们的天下,权力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那些该为亡国负最大责任的满朝文武大臣,又有几个在城破时,投河跳城殉国了?
秦君迁徙了二十万户列国宗室豪强来咸阳,那些列国最显赫的家主都能谈笑风生地活着,什么也没做错的她们,凭什么要代他们去死?
不管怎样,她们只想活着!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了,比起当场被秦君下令拖出去杀了,她们当然想选择一线生机——
秦君方才说了:从实招供者,赦无罪!
秦始皇负手静静听着,当他的眸色愈发幽邃得如同深海之时,面色却愈发地平静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在算计他的后宫,就是在算计他的性命。
真是难为列国宗亲了,他们绞尽脑汁想去华阳太后的寿辰赶集,还特意为他设计出了这么多种死法!
一旁的蒙毅听得目眦欲裂,手背上青筋毕露。
好一个列国宗室,他们,就是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来报答陛下的不杀之恩的!
眼看主动招供的人越来越多,魏蔷在快速权衡了一番利弊后,忙也解下腰间的匕首快步上前,捧着它跪地疾呼道,
“请陛下救我阿母一命啊!我父魏菽,是先魏王的亲弟、也是魏国封地最多的权贵,他也不满陛下分走楚国宗室封地一事我父兄以我母亲的性命为要挟,给了臣女这把可折叠的匕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刺杀陛下”
她这会儿算是找到灵感了,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是秦始皇啊!
既然对方只要真相、压根就不想追究她们这些女子的连带责任,那么,能出卖父兄,换来母亲和自己的安然无恙,这笔买卖简直是太划算了!
李世民被这些女子的招供内容惊得外焦里酥,正拼命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缓解情绪。
此刻他一听到“可折叠的匕首”几个字,立刻大步走来,取走了对方手中的骨柄,
“你是说,它不是装饰物,而是一把匕首?”
如此精巧的构思,不知是何等能工巧匠造出来的,秦国眼下急需这样的大才加入!
魏蔷慌忙抬头看他,暗暗揣测着对方的身份。
当着秦君的面,也敢这般大胆的,恐怕,就是那个四海皆知的秦国神童太子了
她忙用同样恭敬的神色告诉对方,当年公输班的后人在机缘巧合之下,隐姓埋名来了大梁,对方极擅这种精巧匠术,在魏国显贵间颇受欢迎。
恰好,此人现在就住在她父亲的咸阳府宅中,如果太子想找他,可派人去找一个叫“车俞”的人。
说着,她还准备把匕首的用法告诉李世民——
哪知,苦练了好久才掌握怎么取出它的魏蔷,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孩童,只试了两趟就能应用自如了,天才啊!
李世民拿着这匕首爱不释放,心中忍不住暗暗喟叹。
鲁国公输班专研的技艺,虽然与墨家有诸多区别,但他的技艺之绝伦,绝不在墨家之下。
可最终,选择投奔秦国的墨家弟子,能把一身匠术应用到守城、修路、造福民生之上,而选择投靠魏国的公输氏后人,却只能周旋在权贵之间,靠着他们的荫庇勉强施展几分手艺
何其的暴殄天物,这等能人,该速速来秦国发挥才干!
他收起匕首,便看向众人扬声道,
“大家请放心,我阿父如今乃是整个天下的君父,你们这些有苦衷的女子也是他的子民,他虽然早就知晓了列国宗室的算计,却执意要把你们召来宫中、引导各位主动招供,就是想给大秦子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他目光温和看向感动得眼眶泛红的魏蔷,
“放心,我阿父不但会派人把你的母亲救出来,他还打算,为你们在咸阳城中安排一份事情做!”
这话一出口,许多人立刻惊喜地朝他看来,还壮着胆子悄悄瞄秦始皇的脸色。
秦国君王固然高大英武,姿容气度更远在她们见过的王孙贵人之上,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在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子眼中,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仅以外形而论,对方丰神俊朗的相貌,确实击中了许多女子初初萌芽的芳心。
但这不意味着,她们就被迷得失去了理智。身为被对方灭了国的王族女子,她们知道自己终究心有芥蒂,这一世,恐怕难以把对方当成真正的夫君来看待。
而在这一代的列国后宫之中,唯有秦国从未出现过宠妃,后宫沉闷得如同一潭死水,可见,秦君的心性之坚韧,绝不是凡人女子能攻克的。
她们就算自诩如何貌美,也绝不至于肤浅到,认为自己就能俘获君心、从此宠冠后宫,谁甘心进宫彻底失去自由,挤破头去抢一个无心情爱的君王呢?
反正她们离开母国时偷偷带了不少金玉细软,既然秦太子言下之意,秦君是不打算让她们进宫的,谁又想没苦硬吃非要主动进宫呢?
如果真能有份事情打发时间,在宫外自由地过一生,只要不下地干活风吹日晒,不去挖煤弄得乌漆嘛黑嗯,她们能接受去咸阳工坊熬糖造纸!
秦始皇迅速扫过这一张张洋溢着感动、憧憬和激昂的面容,很好,这歪打正着的结果,他很满意。
毕竟,他先前还担心,这些养尊处优的王族女子,会因为自己的强行分派任务,而在印刷工坊偷懒怠工。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们要主动追求上进,干活能不勤快吗?
李世民说了这一堆现编的话,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看向父亲,
“阿父,不如现在,就让她们先把供词写出来吧?”
有了供词,就能筛选这些女子的书写水平,还能拿着它们去找那些宗室好好算账。
不管是深知世家土地兼并弊端的他,还是不欲与他人共享疆土的秦始皇,从灭了六国之日起,就一直在烦恼同一件事:
当初为瓦解列国宗室的抵抗之心,秦国承诺不会没收他们的财富土地,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又该怎么一步步从对方的手中,以最快的速度,合乎情理地蚕食他们的封地,把那些列国最肥沃的土地,收到秦国朝廷的管辖范围呢?
现在,不正好有了名正言顺,怒而翻脸的机会吗?
嘻嘻,父亲只是想找这些女子来干活,没想到阴差阳错地,竟连泥带土拔出这么多列国宗室的谋逆把柄,真是天助大秦也!
秦王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目含悦色看着孩子,颔首道,
“可。”
殿中众人闻言,忙争先恐后上前,想第一个写下了父兄的罪状,魏蔷也抢到了第一轮的位置,急忙蘸墨下笔如风唰唰写了起来。
等她们写完供词,得知接下来能去印刷工坊干活后,顿时一个个面带喜色拜谢了秦始皇和太子,脚下飘飘然地离开了殿中。
写字刻字,多么轻巧的活计啊,太适合她们了!
难怪秦国能一统六国,看看人家君王的这胸襟气度,再看看她们的父兄叔伯,怕是下辈子也比不上吧。
殿中,秦始皇和李世民看着这一张张或娟秀或庄重的字迹,心情也十分愉快,哪是什么罪状,分明是数不清的肥田沃土啊!
李世民忍不住抚掌长叹道,
“真妙啊,好一个皆大欢喜!”
第109章 陛下,此事不妥!糟了,怎么不疼?……
第110章
有了这么多来自王族女子的证词证物,做贼心虚的列国宗室们纵便想拼死狡辩,也抵不住秦国狱牢的审讯手段。
更别提,那些以迅雷之势闯进他们府中大肆搜查的秦国卫尉军,又从各处隐蔽的暗格密道中,翻出了多少要命的书信和兵器物证!
正所谓,当人们在屋梁上看到一只硕鼠时,床底柜间还不知藏着多少只硕鼠——
逆贼也是如此。
秦国君臣原以为,那些王族女子招供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不已了。
没想到除了这一回的阴谋,那些看似臣服的赵魏宗亲和公卿,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暗中织出了一张巨大的阴谋密网,做好了联手向秦国发难的准备。
也许不是现在,但一定是将来的某一天。
秦始皇怒不可遏,下令掘地三尺继续往深处查,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不光要查迁来咸阳的二十万户宗亲豪族,还要连留在六国故地的豪强公卿一起查!
随着挖出的证据越来越多,被牵扯到的列国宗亲也越来越多。
而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咸阳城的空气中,不时就会漂浮起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一有空就会跑去菜市口观刑的咸阳民众,对此并不惊慌害怕。
相反,每回他们一闻到血腥气,就知道又有想造反谋杀陛下的五国白眼狼被行刑了,都会暗暗在心头拍手叫好。
杀得好啊!
这么多年了,朝廷终于宣布修整兵戈,不再征兵上战场了,大伙家中的壮劳力,也终于能整年整年地留在家中帮忙了。
那帮五国白眼狼虽然亡了国,可他们的财富,他们过的日子,哪个不比自己这些黎民黔首松活得多?
乱世才刚刚结束,那帮享受着华服美食的龟孙子,就又想挑起战火了?如此祸害生民,确实该死!
总之,这一趟,秦国以顺应民意的正义之名,杀了无数妄图谋逆的列国宗亲公卿,得到了大量失去主人的肥沃封地。
而那些因为胆小怕事、没沾染密谋之事而侥幸逃过一劫、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五国宗亲公卿,生怕这趟天子一怒,将会伏尸百万。
万一秦始皇杀光了那些人,心头还是不解恨,岂不是,就能趁机给他们网罗些罪名,把他们这些剩下的“五国余孽”拿来填补窟窿?
救命啊!
虽然封地是他们最大的财富来源,但细细盘算下来,他们手中除了土地以外的钱财,其实养活全族两辈子都够了,那么,首先这辈子能顺利活到寿终正寝才是最重要的啊!
在这样担惊受怕的恐慌之下,那些宗亲公卿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天天往咸阳往章台宫写奏章,哭着喊着恳求秦君收下他们的封地,语气真诚坚决得令人实在不忍心拒绝。
到了这时,他们往日最重视的封地,反而成了急于抛出去的烫手山芋。
秦始皇二十一年,在他们的一再上书恳请下,秦始皇嬴政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接收他们的封地。
至此,在这片偌大的中原疆土之上,六国王公贵族不再拥有故国的土地,天下田地尽归秦。
这也意味着,秦国完成了对列国贵族最重要的一步财产清算
五月,秦始皇在咸阳宫设宴,犒赏为此忙碌了数月的朝臣们,并下令,以酒肉赏赐全体卫尉军。
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乐声中,文武大臣一片乐融融。
御史大夫王绾端着金樽浅酌,目光却频频停留在参宴的诸公子们身上。
一眨眼,长公子就已满十三岁了。
这样的年纪,若是放在列国公子的身上,早就得到君王赐下的大片封地了。
可自从商君变法后,以军功赐爵赐地的秦国,已在国中各地广泛施行郡县制。
这也就意味着,秦国,不再有生而分封的王族子弟。
宗室族人,可以从百年前沿袭下来的那些封地里,年年分取税赋维持日常开支。
可他们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想获得更大的新封地,就只能从战场、朝务或是农耕匠术等方面,设法为朝廷先立下功劳。
换句话说,不管是长公子,还是殿中的诸公子,别看他们如今身份尊贵,能与天子朝臣共聚一堂。
可是等他们成年搬出王宫后,要是未能给朝廷立下寸息之功,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在陛下的内帑补贴之下,安安分分当个富贵的庶民了。
这样一来,形势对诸公子们无甚好处,对他们这些朝臣而言,也无甚好处。
这时,有大臣借着手中金樽宽袖的遮掩,暗暗朝王绾使眼色。
王绾暗叹一口气,命人往金樽续满酒,在心头再次斟酌着言辞。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陛下必然很不爱听。
上一趟君王下诏在全国施行郡县制时,他恰好被派去三川郡处理急务,堪堪错过了最佳的劝谏时机。
但不管怎么说,身为世代根植于秦国的关中贵族,身为被列国客卿一再挤压权力空间的本土官员于公于私,这话,他这御史大夫都非说不可。
而他也想好了,如果劝谏陛下在全国实行分封制,必会遭到对方果断的拒绝,但如果只在几个偏远的国家施行,则还有成功之机。
好在此刻殿中气氛极好,想来,陛下听了也不太会生气吧?
打定主意后,王绾双手举着金樽站了起来,笑道,
“臣为陛下贺,恭喜陛下尽得六国之地,从此,天下再无异姓爵侯与陛下共享疆土!”
说着,他恭敬出列上前为秦始皇祝酒。
秦始皇神色颇愉悦,举樽与王绾遥遥一祝,说起了场面话来。
坐在他身旁不被允许喝酒、只能捧着一杯蜜水啜饮的李世民,面色却一下就凝重起来。
郡县制与分封制之争,虽迟必到啊。
果然,他这念头刚刚落下,就听到王绾笑语吟吟道,
“陛下,如今诸侯初破,天下初定,而燕齐楚之地太过偏远,虽有朝廷设置的郡守管理城池,但毕竟交通不便,往来传送公文急报需耗时巨多
臣以为,如今我大秦从三国宗室公卿的手中,收来了更为广袤的土地,郡县长官难免无暇顾及,不若分封诸位公子填之,如此一来,三国之地皆是陛下的子孙,则偏地可安,天子亦可垂拱而治天下矣!”
陈平闻言目光倏地锋利起来,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这是想趁机分散太子的权力吧?
张良也垂眸沉思起来。
若按常理而论,燕齐楚三地确实太过偏远,秦国虽施行了百年的郡县制,但从未管理过如此遥远而广阔的疆域。
到时,郡县官吏会不会趁着交通不便、信息传递不够及时,瞒着朝廷做些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来,谁也不敢保证。
这种情况下,分封陛下的亲子为诸王,前去镇守三国之地,确实是一个更优的选择。
可是这样一来,直接归属陛下管辖的疆域就大大减少了,而驻守各地的诸王,往后若是生出想与太子夺位的野心,行事可就便利多了
殿上的秦始皇听了王绾之言,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蓦地一寒,然后,下意识先朝身旁的李世民看了过去。
有人竟想把本该属于世民的土地分给其他孩子,他担心世民会伤心。
正端着蜜水沉思的李世民,一下就察觉到父亲关心的视线,忙抬头朝君王粲然一笑。
他也在思考,关于分封制和郡县制的问题。
以他前世能看到的例子,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以雷霆手段把郡县制推广到了山东六国,并没有在偏远地区分封诸王。
这种强干弱枝的政策,固然能为秦国朝廷调动最多的资源和凝聚力。
可等胡亥即位后,由于缺乏各地诸王的制掣,仅仅一个赵高,就能利用宠臣的身份篡位乱政。
从这个角度看来,郡县制是有弊端的。
然而,等到汉初吸取了秦亡的教训,开始大肆分封刘姓诸王,结果又怎么样呢?
文景两代君王绞尽脑汁想削藩,而野心勃勃的诸王们,则想效仿西周诸侯,取代坐镇长安的天子,于是发动了七王之乱。
这样看来,分封制也有弊端。
所以,曹魏谋得了汉家天下后,又再一次废分封而行州郡,却迎来了司马氏的专权篡位。
好吧,等上位的司马氏吸取了教训,重新把分封制视若圭臬,又被八王之乱折腾得基业尽毁、戎狄进犯,让中原陷入生灵涂炭之中
这个问题,直接涉及到君权与臣权、皇权与藩权的权衡拉扯,前世的他也为之而困扰过。
他甚至在贞观十一年,还打算以世袭刺史的名义试探朝臣,下诏要在关东之地分封李元景和长孙无忌等三十多位亲王大臣——
除去诸如想借此削弱关陇世家影响力的考虑,最主要是在为大唐遥远的将来考虑。
他知道历朝历代皆有终结之日,但若将来,子孙中真出现了不可胜任者,以致朝纲混乱,与其让赵高司马氏那般的权臣取而代之,还不如让分封的李姓子孙打进长安来,多少也能为大唐再续几年国祚。
当然了,这次试探也在满朝文武的激烈反对下夭折了,他并没有亲身体验过分封制的利弊
既然在已知的历朝实践中,分封制和郡县制各有输赢,并没有孰高孰低之分,那么,这一世,他选择坚定追随父亲的脚步走。
他知道,秦始皇对加强君权的执念有多深,他绝不会把刚收回来的六国之地分出去,让秦君的权力四分五裂。
他也知道,世异则事异。
在这个并无世家盘根错节、干扰朝堂决策的时代,在宗亲势力早被代代秦君、打压得一蹶不振的秦国,在施行了百年商鞅酷法、吏治清明高效的朝廷,秦君的威望之深,想来,也足以震慑那些偏远之地的郡县官吏。
退一万步说,他是秦国的第二代君王,就算郡县制
在一个统一大国的施行过程中,会出现种种弊端,他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改进它。
而有自己的支持,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始皇见孩子目光澄澈,笑容明朗,显然并未因为王绾的这个提议而伤心,遂放下了心来。
他转头把目光淡淡看向了王绾,又在对上王绾满是期待的目光后,立刻把目光转向了殿中诸人,
“王御史的建议,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关中贵族立马响应附和,而朝中许多并非来自关中的大臣,也纷纷出言赞同了起来。
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王绾却心中一沉。
王御史?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对方只有在很高兴或是很生气的情况下,才会用姓氏加官职来称呼臣子。
此情此景,陛下的心情绝不会是高兴的,恐怕
他这念头刚闪过,就听到李斯急促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秦始皇眼中亮光一闪而过,
“哦,爱卿以为不妥在何处?”
李斯快步出列上前,肃然道,
“当年周天子便把天下切为甜瓜,以爵位土地分封诸侯,姬姓王族遍布天下,进则可瞻仰天子,出则可护卫中央,此法善乎?臣以为不善也”
秦始皇脸上总算又有了笑意,正点着头赞同李斯的话呢,哪知就在这时,齐国博士淳于越激动站了出来,怒斥道,
“李廷尉之言差矣,周王室国祚整整八百年,传世三十二代三十七王,已足以证明分封制的正确性!
如今秦灭了六国,凡是参战的士卒,不论有无战功,皆赐爵一等,可是王宫里的诸位公子,至今仍无一爵半职在身,此事合理乎?大秦有周室这个榜样而不效仿,陛下有诸子,而不以他们为枝叶来辅佐太子,谬也!”
他气得胡子翘起来了,脸庞也红通通的,吓得往这边看来的子高,顿时打了个寒战。
他悄悄扯着扶苏的衣袖,小声道,
“长兄,我害怕!”
扶苏轻轻把他揽在怀中安慰起来,面色却十分沉重。
分封诸王,对他来说当然是有利的,可他有手有脚有力气,为什么要当一个吃白食的废人?
阿弟十岁就上战场灭了燕国,他在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想变成不给阿弟丢脸的阿兄,每日勤学苦练骑射剑术和兵法,为的就是以后也能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他可不想仗着自己是父亲儿子的身份,不顾秦国历来的传统,厚着脸皮去扒拉世民的利益。
堂堂正正立功接受父亲的赏赐,他会很骄傲很高兴,但什么也没做,就得到封地他很不喜欢这个不劳而获的提议!
但扶苏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幼时那个懵懂不知礼的孩童,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场合,还没有自己开口说话的份,只能安安静静不满地听着。
李斯犀利的目光直视淳于越,质问道,
“阁下口口声称,周王室有八百年国祚,难道,它就当真四海承平地安稳了八百年么?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周文武二王分封的诸侯子弟,百年后又是如何尊奉天子的?他们以封地税赋互相诛伐,他们以兵箭刀甲,威逼天子下殿相迎等周平王东迁之时,天下列国之间,还有哪个诸侯将他视作天子?所谓周朝八百年,不过只有二百余年而已!”
淳于越的脸气得更红了,
“正因周室诸侯乖戾嚣张,我大秦才更要以儒治国,教化诸王尊礼重道”
秦始皇微微蹙了蹙眉。
这齐国狂儒,竟还想以儒治秦国?荒唐!
王绾见这半道跳出来的助力,竟趁机又把话题歪去了十万八千里,急忙打断对方,
“陛下教养有方,诸位公子都是孝悌友爱之人,阁下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其他关中贵族急忙附和他的话,恨不得秦始皇马上就答应在燕齐楚三国设置分封。
自从商君变法后,迅速强大起来的秦国吸引了一大批来自列国的顶尖人才,当他们的身影频频现身大秦朝堂时,就意味着,关中本土的贵族遭到了冷落。
就像现在一样,朝中文武重要官职上,站满了来自韩国的韩非,来自楚国的李斯,来自齐国的蒙氏,更别提还有张良陈平刘季范增诸人
而现在秦灭六国,终于让关中贵族们找到了一个机会:
只要在六国故地设分封制,被分封的诸王就需要重建一套朝臣班子,到了那时,陛下必会派遣他们这些关中旧人,前去辅佐尚且年幼的诸位公子。
燕国天高皇帝远,齐国拥有广袤的盐场,楚国则地域辽阔不管能被派去哪一国,他们受到的重视都会比现在多得多,立功的机会也会更多。
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一再以情分向王绾施压,希望对方能成功说服陛下。
李斯快速朝秦始皇俯身一拜,打断了王绾的话,
“陛下,臣绝无菲薄诸位公子之意,但当年周文武分封诸侯之时,那些受封的姬姓子弟,哪一个又不是孝悌友爱的?但人之亲疏,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而变化的,我大秦刚刚才一统天下,朝政未稳,陛下若想封赏诸位公子,大可用国库的钱粮绢帛来赏赐,又何须再分封诸王,重蹈周王室的覆辙呢?臣以为,郡县制才是最适合大秦之制!”(1)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王绾和那帮关中贵族打的是什么主意,也知道自己这番话一出口,就是彻底得罪了对方。
但他知道自己该依附效忠的人是谁,也知道,在君王的心中,君权和太子有多重要。
恰恰,这两样,都是分封制一定会触犯到的君王逆鳞!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坚定不移地支持陛下,也顺势在陛下面前展现,他李斯是多么坚定不移地维护太子的利益。
隗状病卧在床,连今日这宴席都无法来参加,眼看,大秦就要空出一个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位了。
以他对君王的了解,这空缺一出来,必会由韩非顶上去,那么,左丞相的空缺,就会从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间选出一人,他这廷尉也有机会!
王绾今日这番话,无疑已经自断了晋升的后路。
而另一位御史大夫冯劫的缄默,也必不会让陛下满意……
总之,现在只有他李斯勇猛无前,虽千万人,吾为三公之位而往矣!
这时,韩非立刻上前站到他身旁,
“陛下,臣以为李廷尉之言有理!秦行商君之法,不以土地分封王族子弟,列代先君攻伐列国城池之时,必废封君而行郡县,如此,才有了秦国的日益强大。
而山东六国之中,
宗亲与封君封侯者,长期把持朝政,譬如楚国屈景昭三族封地之广,竟远在楚王之上可如今六国覆灭而秦胜,足以能见,分封弱国而郡县强国!”
孤军奋战的李斯,知道对方说出这话,必是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而不是特意来配合自己的。
但他心中,仍是涌起了些许暖意。
还是自家师兄弟亲呐,我维护太子,韩师兄维护我,我们是相亲相爱的荀门一家人!
一时间,除了陈平张良张苍少数人附和,殿中的反对之言不绝于缕,秦始皇的眸色愈发幽晦起来。
此事他早有决断,任谁来劝,都不会改变推行郡县制的决心。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满朝文武之中,竟有这么多人想在六国故地裂土分侯!
这让君王不得不生出了警惕。世民自小就心软仁善,若往后,这些大臣们在他耳旁一再唠叨分封制的好处,教他该如何友爱兄弟分权给对方
秦始皇瞬间做出决定,大秦的朝堂,也该一步步再换些新鲜血脉了。
隗状老了,王绾也糊涂了,那帮关中贵族,也到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谁也别想带坏他的太子!
“我同意!”李世民快步走到殿下,冒着“太子不欲与诸公子分权”的名声危机,用行动表达了对父亲的支持,
“李廷尉和左丞相的话言之有理!自古合力则赢,分力则散,我大秦既然以郡县而兴国,只需再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便可,何须去学周王室覆灭的分封制!”
秦始皇听着孩子果断坚决的话语,心中担忧顿时一扫而空,立刻起身朗声道,
“不错!天下共苦战斗不休,正因周天子分封的侯王而起。如今朕赖宗庙之功,刚平复了他们引来的战乱,又岂会再立诸王复立国?太子与左相廷尉之言极是,此事不必再议!”(1)
扶苏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能立军功的机会,总算是保住了!
随着君王这一锤定音之言出口,众人忙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殿中,只响起了淳于越痛心疾首的质问,
“陛下富有天下四海,您的子嗣却只能沦为庶民匹夫,他们至多,不过会成为九卿之臣,终究无法辅佐太子,到时秦国若有难,何以相救哉?”(2)
他的话音一落,秦始皇眼中立刻闪过杀意——
我大秦才统一了六国,一切正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着,这齐儒老儿竟敢诅咒大秦“国若有难”?
而李斯的眼中,也飞快掠过了一抹冷意。
九卿之臣怎么了?他费了多少心血和努力,才爬到这九卿廷尉的高位,被对方轻飘飘一句“不过会成为九卿之臣”就批得一文不值了?
呵,齐国来的红眼病!
李世民也蹙起了眉头。
不是,他这太子当得,看起来真的很柔弱不能自理吗?没有兄弟们封王拥兵的辅佐,他就守不住秦国了??
扶苏气得涨红了脸,这下总算找到机会开口了,他立刻对身旁的子高将闾几人低语了几句,牵着他们走上前齐声大呼道,
“阿父,孩儿虽不才,也愿勤学苦练,以文武之功助大秦安邦定国我们会用心辅佐太子阿弟/阿兄的,未立战功前,我们不需要阿父赐下封地!”
啊啊啊可恶的齐国淳于越,他看不起谁呢!
秦始皇看着孩子们无比认真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淳于越气到快变形的面容,眼中浮起了笑意,意有所指地夸赞道,
“朕虽富有四海,但朕的孩子们,皆是真正的孝悌友爱之人,他们眼中只有家国没有私利,此乃大秦之幸也!”
淳于越的脸一下就白了
七月,右丞相隗状病逝,秦始皇和李世民亲自前往府中吊唁。
正如李斯所料,韩非顺理成章成了大秦新一任的右丞相。
而在炙手可热的左丞相候选人之中,君王径直略过了旁人,以一道诏书拔擢他升任了左丞相。
在穿上质地更柔软轻薄的三公朝服、戴着样式更高耸的獬豸法冠的那一刻,李斯激动得险些泪流满面,忍不住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手臂。
然后,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遭了,怎么一点也不疼!难道又是在做梦吗?
彼苍者天,何其残忍!
这时,与他一同去尚衣局领了新的冠服法冠出来,走在他右侧的韩非忍无可忍顿下了脚步,
“师弟,你这般用力,掐我做甚?”
第110章 朕亦不甚满意钱钱钱,样样都离不开钱……
第111章
李斯忙神色尴尬地给韩非道了歉,不禁有些责怪自己:这般在人前失态,到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要保持谨慎啊!
想当年,他是亲眼看着韩非穿上这身秦国官服的,同样的一个官职,可对方那时的表现,就像今日升任右丞相一样,远比他要淡定从容得多。
他暗暗给自己打着起,立下了“必须再次加强自身心态管理,多跟韩非学一学”的目标,和对方一道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言笑晏晏着并肩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办完更换官职的籍书手续和换完官服后,陛下会在殿中,为他们赐下金印紫绶。
不过两人刚走到半道,就见太子那道轻盈挺拔的身姿往这边飞快走来了,他们忙顿下脚步侯了片刻。
李世民步履如飞来到他们面前,笑容满面打量着二人,啧啧称赞道,
“真好看啊!没想到二位师兄新换上的这身冠服,竟与你们的气质风度如此相衬!我方才在那边远远一观,只见韩师兄雅望非常,轩轩如朝霞举;李师兄光映照人,濯濯如春山风,这官职升得好,妙哉!”
李斯面上一派镇定,实则心花怒放。
对,就是这样的,人靠衣装神靠龛,三公左丞相的冠服,跟九卿廷尉的当然不一样,太子果然有眼光
而顺着此事再往深处想一想,一个能透过一件官袍、就精准看出他真实气质风度的储君,若是来日登基继承了王业,又岂会看不到他李斯的一片殷殷赤诚忠心?
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全面放开手脚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因为,自己此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样慧眼如炬的储君了,必须要珍惜啊!
如果李世民有什么能窥探人心的奇异神通,一定会惊讶地看到,在现在,李斯对他的支持值突然嗖嗖上涨抵达满格了。
韩非闻言,也目光和煦地笑了起来,
“多谢太子夸赞!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一如既然地,平易近人呐。”
时光,固然改变了很多东西。
譬如,当年那个坐在马车上无助嚎啕大哭的小小孩童,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这样一个风姿秀逸的小小少年了。
但时光,也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譬如,这孩子一如既往的坦荡热情、自信鲜活、善良体贴,以及,他永远充满旺盛生命力的蓬勃朝气。
很多时候,韩非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孩子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春风轻柔拂过柳枝上的积雪,让枝头裂缝间绽放出一抹抹喜人的新绿
“哎呀,韩师兄你总是这么见外!”李世民快速挤进二人中间的空隙处,一手挽着一人的手臂,边走边语气亲昵道,
“我们是同门师兄弟,闲聊时何须称职务?还是叫我世民好了。”
李斯受宠若惊,忙连声称不敢直呼太子之名。
韩非也笑着温和看向他,摇头道,
“当年太子年幼之时,臣斗胆称您一声世民,属实已是僭越之举,如今太子已一日日长大,君臣之礼,不可妄废啊!”
李世民也不勉强他们,笑眯眯闲聊几句后,他立刻转移话题,把自己前来找君父的目的说了,然后明知故问道,
“不知二位师兄以为,这公学制度能否顺利施行?”
本就一直在劝谏秦王,想在国中设立平民学室的韩非立刻激动道,
“好!若能在各地郡县设置公学,我大秦来日必人才济济,此乃大善之法,臣以为可行!”
说着,他就拉着李世民兴奋地讨论起细节来。
对于掺和这些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李斯的态度一向十分谨慎,他在旁边静静听着二人眉飞色舞的交谈,在脑中飞快算起了账,越算,后背越是直冒冷汗。
直到来到正殿前,他才忍无可忍地小声提醒道,
“太子,韩师兄,此事的花销太过庞大,想来陛下是绝不会答应的,不如,等再过几年再说?”
在七国之郡县,建立不收学费的公学,还要为来自偏远乡里的学生提供食宿,这主意,简直比韩非提出的“平民学室”更费钱!
他见两人听了仍不置可否,急得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紧紧握住,
“眼下,朝廷旁的花销且不说,除了一直在施工的骊山皇陵,还有长城和六国水利这两个大工程在进行,公学一事,绝不能操之过急啊!”
而且,据他暗暗揣摩君王的心思,还知道对方想要修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在哐哐光烧钱不进账?
钱钱钱,样样都离不开钱!
而他才刚被陛下拔擢为左丞相,若是现在就去提这个谏言,岂不是有恃宠而骄之嫌?他不想失去千辛万苦攒来的君心啊!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
“李师兄不必担心,花销一事我已有谋算,至少在数年内,是绝不会为朝廷增加负担的。”
说着,他就踌躇满志地,率先迈步踏进了殿中
这件事,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已经仔细考虑很久了。
前世,曹魏推出九品中正制来选拔官员,以取代东汉早已腐朽不堪的察举制。
可那些本就出身望族的朝廷中正官,却利用职务之便欺上瞒下,一步步把这项本该为国家选拔贤才的制度,变成了“只看家世,不看品行与才学”的固化阶层工具。
世家大族利用它来垄断官位、操纵朝堂,从此“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任凭再有才学的平民子弟,也难以有出头之日。
这样一来,累世冠冕之家辈出,官员的综合能力却一再下降,而无法引入新鲜忠诚血液入朝的皇权,无疑也遭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杨坚父子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趁开国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废除了九品中正制,开始采用科举制来选拔人才。
而到了贞观时期,为了进一步打破世家的垄断巩固皇权,李世民又增设了进士和明经两科。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改革后的科举刚推出,在世家门阀们的授意下,又兴
起了“行卷”和“公荐”的不成文门槛。
学子们要先把写好的诗赋,呈送给达官显贵和文坛大家先品鉴一番,若被对方评为优品,就有机会被举荐给朝廷,中举的概率自然大大提升。
可是,能顺利见到这些达官显贵和文坛大家的学子,又有几个是“能以钱权开道见权贵”的寒门子弟呢?
真正的寒门之家,就像当年陈平的家境一样,他的兄嫂不敢生孩子,拼了命地种地想供养他读书,到头来,也仅仅支付得起购买书籍的开销。
至于笔墨纸砚和拜师的费用,对这样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太过昂贵的天文数字——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除了陈平这种天资分外聪颖,又有满腔坚韧心志誓要出人头地的极少数,又有几个寒门子弟能冲破重重考验,最后成功地走进考场?
所以贞观年间的科举制,依然有大批才学平庸的豪族子弟进入官场,无一状元出自寒门。
李世民也早就意识到,仅是增设进士和明经两科,根本就无法达到遏制世家的目的,那些因达官显贵的举荐而进入官场的新人,又怎么可能把感激回报给朝廷?他们,只会通过这种方式继续抱团坐大。
可遍布朝中、通过联姻卖婚而形成利益共同体的世家,对他科举制的这一通改革已经极度不满,想要再进一步深入变革,必会触及绝大多数朝臣的利益——
就连一路忠心追随他的功臣们,也大半出身于关陇官宦世家。
这样一来,担心操之过急会引来相反效果的李世民,只得不动声色先放下了此事,把目光瞄向了被世人奉若门第圭臬《氏族志》。
他命舅父高士廉负责重修此志,“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以“尚官”的原则,取代先前的“尚姓”原则,把李姓皇族和外戚的排名改到了前面,以提升皇族的威严。(1)
接下来,他又大力提拔山东寒门之人,重用马周、张行成、张亮等出身寒门的官员为相,想进一步削减门阀士族在朝中的影响力。
只可惜天不假年,后半生在接连遭遇丧妻、丧女、太子被废流放丧命、次子夺嫡被流放黔州的打击后,他心力交瘁间又疾病频发,自知已时日无多,为了给幼子来日的顺利登基铺路,只能暂且放下在自己一朝解决世家隐患的心思,忙着先解决高句丽这个更迫在眉睫的隐患。
甚至他担心幼子太过仁弱,怕自己走后他镇不住局面,还特意挑了一个出身太原王氏的太子妃,希望借此来拉拢关陇世家……
一直到临终前,世家这个心腹大患,都横亘在李世民的心头无法释怀。
而他知道,现在已经迈入了统一阶段的秦国,如果不提前做出应对,在不远的将来,也即将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
世家门阀的兴起!
李世民进殿后,笑嘻嘻喊了声阿父,就快步冲上殿抱了抱父亲。
秦始皇心情愉悦地,眉梢带笑抬起头,正打算问孩子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但这时,他恰好瞥见,换了一身官服的韩非李斯二人,也先后进了殿。
几乎是眨眼之间,君王的面色就猛地一变,没好气地瞪向抱着自己的李世民,
“还不快放开?大殿之上,这般无状搂抱成何体统?”
他虽然很喜欢孩子像幼时一样依赖自己,但在臣子面前,此举颇有失君威,也会让他们把太子还当成是小孩子,而暗暗生出轻视之心,嗯,不提倡不鼓励!
李世民也回瞪了他一眼,放开父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至亲之人,表达喜欢抱一抱又怎么了嘛?不让他抱,他明天还非要继续抱不可!
韩非李斯假作没看到这一幕,上前行了礼。
秦始皇命蒙毅取来印绶,亲自为二人佩戴勉励了一番,又赐下赏赐以示祝贺。
按理说,升官的流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两人谢了恩,就该告退了。
李斯暗中给韩非使眼色,示意对方不要在今日提那件事,快跟他一起走吧——
如此一个良辰吉日,他可不想引火烧身,事缓则圆嘛。
然而就在这时,李世民已经率先开口了,
“阿父,孩儿方才在路上和师兄们商议了一番,听闻荆楚之地贤才辈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何不派人去寻些贤才入朝?”
秦始皇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而且他本就有意如此,遂立刻颔首道,
“可,朕过几日便下诏,以公车访贤才。”
一颗心高高悬起的李斯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次朝韩非使了个眼色:我们快走吧,不是我们不讲义气,是太子今日也不打算说那件事!
可是,早年被韩国朝堂排挤时,敢公然把文名定为《孤愤》的韩非,本就是个出了名的大犟种,这会儿,哪顾得上看李斯的眼色?
他开口就想劝谏君王开设公学一事,李世民忙及时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好吧,韩非听话地闭上了嘴。
太子的谋智,他是十分信服的。
李世民立刻看向秦始皇,语气不赞同道,
“阿父,公车能寻来的贤才,只有列国的豪强子弟,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错过那些家世稍逊的大才了?”
在这个节点,
朝廷公然派人前往楚地寻访良才,释放出愿意接纳楚国遗民入朝为官的意向,还不知,那些豪族大户为了名额,会争抢到什么激烈的程度。
楚国各郡本地豪强何其的多,到时,哪还轮得到精于后勤管理、统筹全局的沛县萧何?
秦始皇沉吟着,
“不错,往日公车寻访来的人才,朕亦不甚满意。”
除了张苍几个少数难得的佼佼者,其余那些由各地三老推举出来的贤才,要说才能么,确实是有的,但还远远比不上世民从路边扒拉来的那些人才。
秦始皇已经为此怀疑很久了,到底是世民的眼光太过毒辣,还是各地推举的人,确实有滥竽充数之嫌?但据他派人调查,那些人在当地,确实是颇有贤才之名的。
李世民立刻趁热打铁,
“既然阿父不满意,那我们这回干脆就不用公车征召了,要是换个别的选拔方式,怎么样呢?”
李斯仪态端正地站在原处,暗暗感叹着,这样的话,也就太子敢这般随意地对陛下说了。
韩非则锁紧眉头,猜测着太子口中“别的方式”是什么方式。
秦始皇当然也很感兴趣,立刻就追问起孩子来。
李世民站起身,从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里,飞快找出一份咸阳学室这回的考核结果,把它摊开来指给父亲看,
“阿父,我们就用这种考核的方式来选拔贤才!”
秦始皇罕见地露出几丝困惑,
“考核?朕要选的乃是治国之才,若是让他们只写些字、背默些秦律,如何能判定,此人有无理政才能?”
说起来,在秦国专为官吏子弟设置的学室之中,确实是用考核的办法来层层筛选人才的。
但是这种只学三年的学室,培养的是能识字、写字、背默秦法的合格小吏,而不是世人眼中可堪大用的贤才。
一个贤才的诞生,需要饱读诸子百家之书、并且有一门十分擅长的术或法,这需要投入数倍的勤学苦练和资费时间,哪有人能短短三年,就学得满腹经纶的?哦,世民这种天才除外。
总之正因为这样,秦国才会从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在持续从六国招揽贤才,为了留住对方,朝廷动辄便以客卿之位相许。
李世民笑嘻嘻提醒父亲,
“阿父,我们既然要选拔官员,当然要把题目设得难一些,比如说,可以设置算学、明经的分科举试内容。”
韩非和李斯听了这话,眼中都露出惊诧之色,不由茫然对视了一眼。
分科举试?真要用这种考核的办法,来选拔官吏吗?
要知道,秦国学室对小吏的考核题目,以“识写记”为全部要求,这是完全能客观评价的标准。
可显而易见,选拔官员的题目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而题目一旦脱离了客观的范畴,评判自然也就成了难事……
秦始皇修长的手指在案桌上叩了叩,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
“你来说说,何为明经?谁人来出题?谁人来评判?评判标准是什么?又如何判断仅凭那几道题目,就能选出一个合格的官员?再有,如何杜绝题目提前泄露?如何杜绝,评判之人徇私于相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