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父母会离去,他和扶苏也会离去,可受今生这具身体本能的影响,他早就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亲人了,下意识就想避开生老病死这些念头——
现在的李世民,不是前世可以淡定面对父亲离世的大唐皇帝,而是半点都听不得这些话的大秦太子。
他才只有四岁,真的很怕一语成谶失去这个父亲!
秦王怔了一秒,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来,约摸在孩子两岁左右时,自己也说过一回类似的话,那一次,孩子也是这般哭泣着抗议,不许他再说下去。
他的心一下变得无比柔软起来,立刻温柔把孩子抱进怀里,
“好了别哭,是父王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可好?”
李世民觉得脑袋愈发变得昏昏沉沉的,趴在父亲透着沉香味的温暖怀抱里,迷迷糊糊地抽泣着,
“那你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当太上皇哦孩儿好害怕,我不想失去阿父太上皇在海池泛舟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
秦王根本就没听懂“太上皇”是什么意思,但孩子嘴里的“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之言,却立刻让他面色骤变。
难道,是那些乌孙商贩,想借着那匹马谋害我儿?可世民又是怎么突然就发现的?
他按捺住想命人把那些商贩抓来审问的冲动,尽量让语气保持方才的柔和缓慢,
“世民,你说的他们是谁?”
李世民努力皱起小小的额头,很想张开眼睛,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恍恍惚惚喃喃道,
“他们篡改了诏书,我阿兄他不,智云被他们丢下了,我想回去救他”
秦王听得一头雾水,索性扶着李世民的小脑袋,想让他好好看着自己说话,别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
哪知,手刚触碰到孩子的后脑勺,他脑中就轰地一下空白一片,怎么会这么烫!
他立刻起身把孩子仰面打横抱起来,看着李世民红得不正常的小脸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也很烫。
年轻的君王下意识急声呼喊孩子,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世民,世民?”
难道,那些乌孙人方才果真给孩子下毒了?不,绝不可能,孩子方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的
好在李世民的意识虽然糊涂,却还是有反应的。
他胡乱挥舞着小手,朝空中一通乱拍乱抓,
“阿父,你快回来呀阿父”
秦王稍稍放下心来,马上命蒙毅带人去把那些乌孙商贩抓来审问,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章台宫。
他抱着孩子大步冲进侧殿时,先行骑马回宫的蒙恬已经把夏无且、和其他十多名医士巫师传来候着了。
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秦王一眼不眨盯着孩子,似乎自己一错眼他就会消失。
片刻后,夏无且暗暗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禀王上,太子的脉象充盈有力,体内气血运行旺盛,并无中毒迹象,想来是邪热侵体之症”
秦王一听并未中毒,心中巨石顿时落下了大半,沉声打断对方,
“寡人听不懂这些脉象之说,你直接说病症即可。”
夏无且又伸手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告诉君王,
“太子只是发热了,并无其他大碍,臣马上去煎些草药给他服下,想来至多三四日,这热症就能退下来。”
事关孩子,秦王却有些不信,命其他医士也轮流给孩子诊了一番脉。
在得到“太子确实并未中毒”的答复后,脸色总算好看了两分,立马催促他们快去煎药。
他亲自给李世民换了一身外裳,把他轻轻放到了床上,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虽孱弱,体质却极好,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回生病,自己今日倒是关心则乱了,只顾着顺孩子口中的下毒一事往坏处想,全然忘了发热的病症特点
既然是这样,他想了想,吩咐蒙恬去通知蒙毅把人放了。
蒙恬急忙应下走出殿门,悄悄松开了攥出冷汗的双手,医士们都这么说了,太子绝不会有事的!
在这场好像无边无际的浑噩梦境中,李世民见到了很多故人,被高温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他,俨然把梦中的场景当成了真事,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大唐那个年轻的天策上将和秦王。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跪在太极宫中,李渊借着太白经天的名头,正勃然大怒命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起身就往殿外冲去,哪知被李元吉狞笑着挥刀拦住了去路。
他进殿时卸了兵甲,手中并无武器。
情急之下,只得绕着柱子躲避,哪知竟凭空生出一阵大力,把柱子轰地推倒朝李元吉砸去。
在李渊气急败坏的大吼大骂声中,他飞快抢过侍卫手中的刀朝宫外杀去。
他要是死了,观音婢和孩子们,还有那帮追随他的伙计怎么办?他今天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一路单枪匹马厮杀着往外冲,快到玄武门时,李建成却领着一大队人马,好整以暇地搭弓对准他,还嘲讽他不自量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观音婢身穿铠甲手持长刀,带领着敬德他们气势汹汹朝这边冲了过来!
李世民顿时眼睛一酸,趁李建成惊慌回头之际,上前飞快把他砍下马,抢过马匹纵身一跃,惊喜交加挥鞭朝观音婢奔去,还不忘大声喊着,
“观音婢,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观音婢立刻策马朝他飞奔而来,李世民一边高兴挥刀杀敌,一边思考等会该怎么对妻子撒娇,好让她以后,把放在孩子们心上的心思多分些给他
然而就在这时,离他越来越近的观音婢却消失了,那些襄助他的将士也消失了,他茫然转过头,发现李建成和那帮人也消失了,甚至连他手中的刀也消失了!
他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朝前追去,天色越来越晦暗起来,跑着跑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里根本就不是长安的太极宫,可这是哪里?
炎炎烈日下,一座古朴的宫殿孤零零矗立在旷野间,他知道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召唤,在吸引着他一直往前走去。
他走进一座空荡荡的殿中,看到了一个虚弱躺在床上的人。
为什么他会下意识,认为这个人很虚弱呢?
因为对方的身姿虽然很高大,却早已瘦得形销骨立,而他苍白的面色间,已经不带半分红润血色了。
李世民走到床前蹲下来,目含悲悯地看着对方,很想问问,他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身旁伺候?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突然变得好难受,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窒息难受,让他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伸出温暖的手,握住了对方干枯冰冷的手,似乎想分一些力量给眼前的人。
这时,床上穿着玄色龙袍的人缓缓睁开眼,深深审视了他一会儿,声音沙哑而无力地开口道,
“你,是扶苏派来看朕吗?他在上郡,可还好?”
扶苏?
李世民怔住了,扶苏不是史书上的秦国长公子吗,他怎么可能认识对方。
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却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床上的人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又艰难抬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笑了,
“扶苏,自己不肯来见朕最后一面,却派你这孩子来尽孝,你胆子很大,朕喜欢。”
李世民无法开口说话,他想收回手,去找纸笔给对方解释一下。
哪知那人却努力反
握着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虚弱语气道,
“朕很冷,不要走。”
李世民举头看向殿外炙热的阳光,虽然疑惑不解,却很想起身为他寻一床厚些的被子。
可殿中依然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被子,只好解下身上的外袍,认真给对方盖好后,重新蹲在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这一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脚早就僵硬麻木了,可他没有抽出手离开。
过了一会儿,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后,李世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宦者端着一碗药,领着身后的宫人满面堆笑走来。
这时,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手指,在他手心如飞羽般轻轻刮了刮,低声呢喃道,
“朕不想再喝苦药了,下辈子,就让你当我的孩子吧,我很喜欢你”
然后,他的双手一下就耷拉了下去。
李世民看到那宦者把碗一摔,大喊着“陛下呀”冲了过来,很快,数不清的人开始冲进这冷清的殿中,可他们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怔怔半蹲在地上,看着彻底阖上双眼的那个人,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鼻息,却猛地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滚满了冰凉的泪水。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尸身竟然没有按常理下葬,而是被放进了一辆装满渍鱼的辒辌车里,脑中才闪过一道惊雷般的白光——
这不是秦始皇的遭遇吗?这个人,竟是秦始皇吗
下一瞬,骤然恢复意识的他目眦欲裂朝辒辌车冲去,歇斯底里大喊着,
“阿父,阿父啊!”
李世民大喊着“阿父”从噩梦中惊醒,小脸上满是泪痕。
芈夫人立刻扑上来,把他搂在怀里温声安抚。
一直守在旁边的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面露喜色告诉芈夫人:
太子已无大碍了,只需再静养几日便好。
夏无且走后,扶苏瘪着小嘴凑上来,抬袖擦眼泪,
“阿弟,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现在想不想吃甜糕呀?”
那个梦境实在太过漫长,李世民还没从梦境的悲痛中回到现实,他拒绝了扶苏的建议,扭头到处找秦王,
“阿父呢?”
扶苏急忙来抢着抱住他,告诉他,秦王去蒙家了。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问他去蒙家做什么,秦王就抱着蒙家小女快步走来了。
芈夫人忙把孩子已无碍一事告诉了秦王。
李世民见父亲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眼睛又一酸,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阿父呀!”
他绝不会让父亲像梦中一样孤独早逝!
秦王忙把蒙嗣音交给芈夫人,惊喜抱起李世民道,
“你先前在睡梦中,一直吵着要找阿音妹妹,没想到她一来,你还真就醒了!”
他仔细辨认了好多回孩子的呼喊声,观音婢?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蒙恬的女儿名字中带个“音”,他以为这是孩子给她起的小名,就亲自去蒙家把这孩子抱来了。
看来,这两个孩子确实颇有缘分。
十个月的蒙嗣音不哭也不闹,乖乖在芈夫人怀中一脸好奇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听了秦王的话,想到梦中的妻子,看着眼前的婴童,泪水顿时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到了现在,他依然无法判断蒙恬的女儿,是不是就是他的观音婢,如果能在前半段的梦境中多停留几日就好了!
芈夫人忙在一旁安慰,
“好了世民,哭太多了伤身子,乖乖的先不哭了哦,阿母让人为你端碗蜜水来,好不好?”
她怀中的蒙嗣音听了这话,眼中突然闪过一抹茫然——
咦,世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她歪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下,朝李世民伸出友好的小手手,稀里糊涂乱喊道,
“饿狼?”
她记得,好像是有人会把“世民”,喊成“二郎”呢。
芈夫人稀罕地低头香了她一口,
“呀,我们阿音都会说话了!”
扶苏骄傲地含泪拍起小胸膛,
“是我和阿弟教的哦!”
芈夫人忙也夸了夸他,蒙嗣音马上就把“世民”和“二郎”忘到了九霄云外,咿咿呀呀地跟扶苏对话起来。
连秦王都难得温柔起来,也出言逗了几句这可爱的小婴孩。
只有他怀中的李世民,怔怔看着眼前试探了许久的蒙家小女,再一次泪如雨下。
但他知道,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原来观音婢真的也来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第46章 阿父竟然这么好劝?真是一劳永逸的好……
第47章
虽然,李世民接下来的试探,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了:
蒙嗣音还是听不懂他的暗示,只会眉眼弯弯地含糊喊着“饿狼”,伸出手想让他抱抱。
但这一回,他安稳的心中却无比笃定——
如果蒙家小女不是观音婢,她又怎会把“二郎”和“世民”联系起来?
而自己先前,又怎会梦到关于她的两个巧合梦境?可见,她一定就是观音婢!
只不过,她的情况可能跟自己当初一样,灵魂需要慢慢适应这一世的小身体,才会逐渐恢复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带着记忆转世的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但从这一日开始,他心中盛满了草长莺飞的欢欣希望
病才刚好两日,李世民就心痒痒想练习骑马得不行了。
秦王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当然只能悄悄找蒙恬教啦。
蒙恬是观音婢这一世的父亲,算起来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如今,李世民对他的亲近度嗖嗖直涨——
反正都是爹,他教,跟秦王亲自教也没什么区别了。
然而,当小小的孩童兴致勃勃把偷学计划告诉蒙恬后,却被对方义正严词拒绝了,
“王上特意叮嘱过,太子近日十分需要静养,连跑步都要暂停几日,臣哪敢带您做如此危险之事,还请太子稍稍忍耐些时日!”
李世民一脸幽怨看着他,
“又是王上王上,你整天就只听我阿父的话吗?”
蒙恬呐,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才是你最亲的大好佳婿,你为什么不把我放在心上啊!
蒙恬只当孩子急症初愈,心绪才有些反常,急忙安抚道,
“不是的太子!臣当然也愿意听您的吩咐,只是您如今生病才刚好,骑马实在太过危险了”
李世民不耐烦听这些话,索性扭头就跑了,算了,还是去找亲爹吧,亲爹才好说话!
咚咚跑进殿在,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秦王也毫不犹豫拒绝了孩子的白日梦,命人立刻把他送回去。
李世民紧紧抱着父亲不肯离开,
“阿父,孩儿真的已经好全了,不信你让夏无且再来看看嘛!”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现在确实感觉精神百倍精力旺盛,迫不及待想试一试特勒骠的速度。
毕竟孩子生病才刚好,秦王实在不忍心苛责他,只得放下文书给他讲道理。
哪知讲着讲着,反被孩子一通耍赖给绕了进去,君王只得不耐烦地答应,等再过两日就教他骑马。
李世民实现心愿心满意足就想离开,秦王却握住孩子的小手,
“你还记得,那日自己说过什么吗?”
李世民讶然仰头望向父亲,
“哪一日?孩儿说什么啦?”
秦王提醒他,就是见了叶腾回来发热的那一日。
李世民心中一惊,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忆起来——
他那天在半路上,脑袋就已经开始晕乎乎的,难道那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仔细回想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索性睁着波光熠熠的眼睛看向父亲,反问道,
“孩儿那日恐怕是烧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呀,阿父?”
一个烧得稀里糊涂的小孩子,就算说出什
么“朕乏了,诸位爱卿退下”的胡话,也没人会当真吧?
“你说有人要下毒害你,马匹有问题,他们篡改了诏书,你要去救智云还说要让寡人当太上皇,泛舟于海池之上”秦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试温度,仿佛漫不经心道。
李世民一下瞪大了诧异的眼睛,无辜得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宫中这么安全,谁敢下毒害孩儿呢?马匹是我跟阿父一起挑回来的,谁又能对它做手脚?至于什么诏书智云的,孩儿,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什么”
心中却是一阵后怕。
这就是他从一岁恢复意识开始,要坚持多走路锻炼身体的原因。
如果生病一旦出现高热,情况就太不可控了,随时会让意识模糊的他泄露这些前世的秘密。
好在自己如今年纪还小,又是第一回说这种胡话,不然秦王必会生疑。
他正暗自庆幸着,却听父亲再次问道,
“你那日一再提起,将来想让寡人当太上皇,何为太上皇?”
在历史上,这个称呼是秦始皇在灭了六国后,根据自己的“皇帝”尊号、追封父亲庄襄王而来的。
可现在,他还没有一统中原改称皇帝,所以这时代也还没出现“太上皇”的说法。
秦王目光认真看着孩子,一寸寸扫过他细软的头发和小脸,心中早已盈满了愧疚。
这孩子头一遭生病,就烧了整整的三天三夜,全靠些米汤药汤吊着。
芈夫人还说,他那时出宫去抱蒙家小女后,烧得神志不清的孩子,还一直在流着泪在大喊“阿父”
秦王自然就理所当然地,把李世民这趟来势汹汹的病,视作了“那日我与他玩笑,说等他登基时我已不在了,才让孩子急火攻心气得病倒的”。
所以,他想问问孩子想让他做的太上皇,究竟是怎么个做法,如果合适,也未尝不能一试。
李世民一听这个,顿时就来劲头了。
他当然想让父亲长命百岁了,却不想做个七老八十还没登基的太子。
而他这一世享受了父亲的无尽偏爱,是绝不愿在大秦也发动玄武门事件的。
如果秦王以后愿意早些退位安享清闲,不就正好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毕竟,自己前世到了晚年饱受病痛折磨,打理政务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既然秦王有一个自己这么优秀的孩子,晚年完全可以放心把朝政交给他嘛。
他忙给秦王解释,
“孩儿不记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了,太上皇,就是主动禅位给储君的君王,然后他就可以”
“呵!”秦王冷嗤一声,覆手轻轻揉着孩子柔软的小肚皮,
“他就可以不理朝政荒唐度日了?你这满肚子小心眼的家伙,竟还真惦记着寡人早些退位给你,哼,可惜,我不是尧那样的明君圣主”
李世民怕痒,急忙嘻嘻笑着推开父亲的手。
只听秦王继续道,
“说起来,尧有诸多子嗣,纵便长子丹朱无才无能,他亦可从开明、启明诸子中,再择一位贤良之才继位,又何须把基业拱手让给舜?此事蹊跷,绝非贤君所为,所谓上古圣君之举,恐怕也是情非得已,寡人又岂会想要效仿他?”
李世民当然知道,自认“德盖三皇,功过五帝”的秦始皇,压根就看不上尧舜黄帝。
西汉的文人刘向,还公开指责过他“上小尧舜,下藐三王”,所以,他的父亲秦王,又怎么会愿意效仿尧帝禅位呢?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描摹着秦王衣裳上的十二章纹,不经意地换了个劝说的角度,
“阿父误会了,孩儿只是希望你长命百岁呀,到时,一百岁的阿父还要日日忙于朝政,孩儿会很心疼的。”
软乎乎的声音又带着几许清脆,像春日轻快流淌着的小溪,听得秦王心里也再次柔软起来。
他目光深邃看着这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孩子,捉起在自己衣襟前胡乱描画的小手,
“看来是寡人错怪你了,不过现在就谈此事,有些为时过早了,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如果自己真活到一百岁,这孩子即位时都快八十了,一个太子熬到这把年纪才登基,那些臣子能服他的管吗?
而且,到时自己双眼一闭,孩子还不知有多伤心,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儿子,又得操持他的丧礼,又要忙着处理朝政,还要跟那帮大臣斗智斗勇不行!
只是稍稍这么想一想,秦王就知道自己根本放心不下。
世民从小就爱哭,又爱找他撒娇,将来,如果不多给孩子些时间慢慢过渡接受,他真担心自己前脚刚走,孩子后脚就伤心过度跟来了!
他情不自禁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暗忖着,太上皇这个建议,其实也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至少,单从名字来看,总比太上王要尊贵得多吧?
李世民听完这话,茫然抬起头看向父亲。
他只不过趁机这么随口一提,秦王就大有松动之意了吗?
前朝历代史书,多称秦始皇刚愎自用、独揽君权、连个太子都舍不得立,可谁能想到,他竟然这么好劝。
这可是在君王还活着时、就主动提前禅位的国之大事啊!
秦王却误读了他这小表情,轻捏着孩子的小手,挑眉冷笑道,
“怎么,不满意?你想让我现在就退位让贤?”
李世民忙挣脱手紧紧抱住父亲,依偎着他解释道,
“哪有呀,孩儿怎么会这么贪心!我还要看着阿父带领大秦一统四海呢,孩儿相信,你会成为大秦最厉害的王!阿父说得很对,这事还是等孩儿长大后再说吧。”
反正,他已经探出秦王的底线了。
秦王这才满意扬起了嘴角,这孩子虽然时常得寸进尺,却又很懂分寸从不贪心。
他正想夸一夸孩子,李世民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
“阿父,赵国此次大败,秦国可会乘胜追击?”
秦王颔首,
“这是自然。桓猗全军士气正盛,正是一鼓作气攻城之时,朝廷如今正在调拨军粮,五月中旬,他会再带十五万大军攻打宜安。”
李世民心中一咯噔,脱/口而出道,
“不行,这趟不能再让桓猗去了!”
“为何?你还担心他率军降赵不成?”秦王笑着刮了刮孩子的小鼻子,语气调侃道。
李世民的小脸却绷得很严肃,
“才不是呢!赵国这次的伤亡太过惨重,就算赵王再如何猜忌李牧,朝臣也一定会支持派他上阵来反击秦军。桓猗虽然十分勇猛,性子却冲动易怒,孩儿以为,这回该派最沉稳的王翦率领大军前去对阵。”
秦王轻蹙眉头沉思起来,
“王翦?不可。上回的平阳大捷,乃是桓猗带人打下的,寡人若贸然改换王翦攻打宜安,恐怕朝中会生出各种猜测,桓猗也会心生不满”
因为,宜安也归属于平阳,按照惯例,如果将领没有犯下大错,朝廷就不会中途换人抢功。
李世民想了想,灵机一动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叶腾那日不是说,他会在五月中旬献城给我们吗?到时秦国也要发兵过去接收,不如就让桓猗去吧。”
秦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桓猗先前也跟李牧数次交锋过,对方防守虽十分厉害,秦军却也能跟他打个僵持平局,你为何如此担忧宜安之战?”
李世民紧紧皱起眉头,
“因为骄兵必败,这一趟,跟以前的局势完全不同啊!桓猗刚刚斩杀了赵军十万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以他的性子,必会放松警惕。
而李牧面对如此大仇,他带军复出的第一战,必会想尽办法剿杀秦军、以重振赵军士气阿父,孩儿以为这一战事关重大,只有王翦带军才是最稳妥的!”
秦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确实有几分道理,我儿的兵书倒是没白读。当年长平一战后,三十万燕军趁虚而入想攻下邯郸,却被廉颇带着愤怒的数万赵军一路反攻,最后甚至打到了燕都蓟城,可见哀兵必胜啊。”
而李牧的战力有多凶悍,秦军早就领教过了,领着哀兵的他,若是对上领着骄兵的桓猗这一仗,确实对秦国大大不利!
说完,他立刻吩咐人召王翦和桓猗前来。
李世民悄悄松了一口气。
按照史书的记载,这趟本该发生在秦王十四年的宜安肥下之战,会以李牧成功为赵国复仇、斩杀桓猗和十多万秦军结束!
他前世悉心研究过历代将领的用兵特点,对王翦的风格也了若指掌:
此人从不贪功冒进,发兵前必会先治粮道、勤操士卒、稳固后方,以“先胜后战,谋而后动”的沉稳耐心,静待最合适的时机。
正因为这样,极擅示弱诱敌、事先设伏、奇计百出的李牧,后来在对上稳如泰山的王翦时,战事才会持续陷入胶着之中——
然后,他就死在了离间计里…
想到离间计,李世民忽而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郭开上回行了个一箭双雕之计,一边把李牧派来赎人,一边派人秘杀了赵高。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借机嫁祸李牧,一举除去两个眼中钉。有他在一旁设局进馋,赵王真会再派李牧上阵吗?
不,以赵王妒贤嫉能、提防武将的心性,如果李牧这趟真上了战场,那才叫不正常!
李世民赶紧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秦王,回到侧殿后,他展开白纸给李牧回了一封信,在信的末尾告诉对方:
如果李牧这次要上战场,不管遇到任何危险,请及时向秦军主将求助!
李牧收到孩童的信后,很认真地看了两遍透着稚嫩的笔迹,眼中闪过一抹感动,也有几分遗憾。
秦国战书已下,秦赵马上又有一场战事在即,王上终于肯让他重归主将之位了。
没想到这天真的孩子,竟以为他会败给桓猗,还特意叮嘱他,到时可以拿着这封信朝秦军求助可见他是何等的善良单纯。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目标却是杀秦将,斩秦军!
他怀揣着这封来自“韩国”的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丹墀玉阶。
赵王居高临下站在殿上,恨恨远眺着他的背影,
“此人明知寡人的太子喜欢赵高,却在两国谈判之际暗中杀了对方,害得璟儿现在都不肯原谅寡人!可见他心思狠毒,居功自傲,半点也不把寡人放在眼里,相国又何必执意要派他去迎战秦军?”
郭开眼中精光一闪,笑眯眯上前一步,
“先王临终前一再遗嘱臣,说李牧是我赵国的社稷之臣,就算赵王能换,李牧这赵国第一大将,也绝不能换啊”
赵王怒气冲冲砸下一个玉杯,霎时摔得四分五裂,
“先王早就老迈昏聩了,相国正值盛年,难道也老迈昏聩了不成?”
碎片是朝左边砸的,并未伤及站在中间的郭开分毫,他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大呼道,
“臣是为王上而生,亦为王上而死的,纵便臣老迈昏聩到了连亲子也不认识的那日,也仍会记得王上啊!”
赵王大喜,急忙走下来扶起他,
“寡人方才太过激动了,还请相国勿怪!但这李牧着实太可恨,他仗着是先王的旧臣,又有些军功在身,便百般不把寡人看在眼里,寡人确实不想再让他掌军了”
此次扈辄大败身死,邯郸人人皆称李牧才是赵国基石,甚至,还有刁民敢嘲讽他眼盲心盲,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命人抓了几个刁民来斩首以儆效尤,早就下定决心,绝不会再给李牧扬名立威的机会了!
郭开追问道,
“王上此番,果真不想让李牧上战场吗?”
赵王松开他的手,傲然而立,
“寡人乃当世雄主,就算不用他李牧,又何愁没有四方名将为我赵国效力?齐将颜聚刚刚才来投靠我大赵,国中又有宗室赵怱能兵善战,寡人若让他二人一起反攻秦军,还比不上区区一个李牧吗?”
郭开不由垂眼偷笑,不枉他天天在王上面前夸赞这两人,看吧,一到要用人时,王上就主动想起来了。
想到两人给他送来的大笔黄金美玉,他急忙抛出了底牌,
“此二人确实是当世豪杰,臣这趟,本就有意让他们上战场的”
赵王大喜过望,
“好!那就让李牧继续待在家里,寡人把他们换上去!”
郭开忙劝住他,
“王上有所不知,臣今日执意要让李牧上阵领兵,正是想为您排忧解难啊”
说着,他附耳凑近对赵王说起了悄悄话,听着听着,赵王脸上顿时绽放出异样的光辉神采。
好哇,这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而且绝不会有损他的明君名声!
第47章 太子,臣委屈!哭什么,你也知道怕了……
第48章
桓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王上临阵换将,摆明了是不信任他的能力。
可这些日子,他委屈地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来:行军布局慢吞吞的王翦,到底比自己强在哪里?
哪怕是换成杨端和,他也能理解几分啊!
可秦王虽然还很年轻,他却绝不敢生出半分轻视僭越之心,也不敢公然反对君王的决策,只得忍气吞声独自生着闷气。
然而,等他五月率军前往韩国南阳接收城池回来,浑身的憋屈早已一扫而空!
这一日,桓猗喜气洋洋卸甲解剑,踏进了章台宫正殿,恭敬将手中的印玺舆图呈上,声如洪钟回禀,
“臣幸不负使命,已将韩地南阳郡收归我秦国!”
秦王从蒙毅手中接过小包袱解开,目露不解,
“这印玺舆图,为何会有三份?”
桓猗兴高采烈直起身来,把叶腾说服了紧邻南阳的另外两郡郡守、对方也前来投秦献城一事说了。
又急忙跪下请罪,
“臣斗胆擅作主张,还请王上恕罪!叶腾说,那两名郡守皆是爱民好官,他们是听闻南阳归属秦国后、王上会给百姓免两年税赋,才肯前来投靠的。
臣认为这笔买卖很划算,担心对方稍作迟疑就不肯做了,就擅自做主答应了他们臣愿捐出家资抵扣这两郡的税赋,以此将功折罪”
不动一兵一卒,就能白白多得两郡数十城,这样的美事,他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真碰上了哪舍得迟疑半刻?
派人回来请示王上,再快也要耗费两三日的来回路程,夜长梦多,万一对方一觉醒来,又反悔了呢?他实在不忍放过这两块肥肉。
秦王一听大喜过望,快步走来扶起桓猗,
“爱卿快快请起!你处事果决坚定,此番为我大秦多收来韩地两郡,寡人高兴还来不及,岂可让你用家资来抵税?不,寡人还要赏你!”
桓猗喜笑颜开,心中忍不住偷着乐。
他敢擅作主张应下此事,是因为相信自家王上绝不会把这个举动,看成是他有什么不臣之心。
嘿嘿,王上现在都夸他“果决坚定”了,又怎么会不相信他的能力?王上信重我!
告别君王,桓猗步履轻快走出殿外,正碰上李斯抱着李世民走来。
他突然猛地放慢了脚步,那股子憋屈劲再次涌了上来——
当日,正是太子提议王上换将的!
李斯是谨慎之人,深知与武将交往会引来的一系列猜忌。他又不想造反,才不想跟武将套什么近乎呢。
于是淡淡朝桓猗点了点头,抱着李世民就想快些绕过去。
哪知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桓猗将军,南阳郡已经派兵入驻了吧?”
“太子,臣委屈!”
李世民忙示意李斯把自己放下来,仰头不解道,
“桓猗将军,你这是怎么啦?”
难道是阿父骂他啦?不像啊,他方才走来时,分明是春风得意很高兴的样子。
殊不知,桓猗差点想把舌头咬下来:怎么一冲动,就把心头的想法喊出来了!
他尴尬瞄了瞄李斯,示意对方快些识趣离开。
李斯却面带微笑淡定站在李世民身旁,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呵呵,满朝文武,除了韩非,谁配与他抢夺小师弟?
桓猗暗恼李斯不解风情,索性半蹲下来,迎着李世民困惑的目光,幽幽怨怨地,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臣不解,平阳一战后,赵军最怕的秦将分明是臣,太子为何要劝王上,改换王翦领兵
攻打宜安呢?您,难道对臣有什么不满吗”
说着,语气也染上了几分委屈。
满朝之中,他最敬重的人当然是王上,最喜欢的人,却是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太子。
可太子竟然更喜欢王翦,真是越想,就越让人伤心愤怒!
李世民一听,哦,原来是吃醋了,这题他熟。
他笑眯眯伸出小手,摸了摸桓猗满是胡须的脸安抚,亲切道,
“桓猗将军如此忠心可爱,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不满呢?正因为你平阳一战威风凛凛,打得赵军全军覆没,我才担心,赵军这回会使出什么杀手锏的计谋,趁机报复于你啊”
桓猗听得不由满心欢喜,原来太子是因为关心他,才会临时把领将换成王翦的。
他忍不住咧嘴嘿嘿笑了起来,太子待他如此亲近,还夸他忠心可爱、威风凛凛呢……太子也爱我!
这一幕却不经意刺痛了李斯的眼睛,他不动声色上前柔声提醒道,
“太子,王上还在殿中等着呢。”
果然,李世民闻言立刻放开了桓猗的脸,笑嘻嘻挥手跟对方道别。
李斯牵着孩子的手,矜持地点点头,快步抛下一脸不舍的桓猗朝正殿走去。
堂堂一个八尺的汉子,竟跑来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撒娇喊委屈,也好意思!
于是一进殿,李斯就不小心地告了桓猗一状,
“臣惶恐,还以为桓猗将军真遇到什么委屈了,哪知,他只是想跟太子开开玩笑”
至于,王上会不会认为那是玩笑,以后还让不让桓猗靠近太子,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秦王听完,伸手点了点李世民的额头,
“叫你不听寡人的话,这下招来桓猗质问了吧?”
孩子头铁,那日非要告诉桓猗和王翦,是他提出要换将的。
这样一来,桓猗对自己的不满,不就跑去孩子身上了?
李世民用力抓住父亲的手指作势要咬,凶巴巴道,
“老是戳我的额头,再戳都要变塌变扁了!桓猗才没有质问我呢,他只是以为,我不喜欢他而已。”
李斯这点小心思,他也不是看不出来。
这个做事兢兢业业的大秦臣子,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爱争宠了。
他不但会在秦王和自己面前争宠,甚至在荀子面前,也会细雨无声地跟韩非和张苍争宠!
可话又说回来,人非圣贤,哪个能做到完美无缺?
就连咸阳百姓眼中,济世爱人的儒家圣人荀子,都会一言不合就举起扫帚跟许朴打架,更遑论李斯这样汲汲于名利的实干家了。
李世民是很会换位思考的,面对李斯这点小心眼,只要对方不出格,他就会一直故作不知。
甚至他还认为,也许是李斯从小的生存环境太过恶劣,才会如此渴盼得到旁人的关注和在意?不由得愈发怜惜这位师兄了。
秦王注视着孩子饱满光洁的额头,冷嗤一声,
“你这额头,莫不是泥土捏的,寡人轻轻一碰就塌了扁了?桓猗问你什么了?”
李世民伸出小指头,戳了戳秦王的额头以牙还牙,把桓猗问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秦王一听放下心来,又有些暗暗好笑,桓猗一个武将,竟会对着个孩子说“他委屈”?
看来倒挺喜欢世民的,如此甚好。
此刻,李世民突然体会到戳秦王额头的乐趣了:当手指被对方纹理紧密的肌肤弹回来时,会有一种弹弓打中靶物的满足愉悦感。
于是,他忍不住探起小身子,又戳了秦王几下——
然后,小手就被大手牢牢抓住了。
秦王冷笑,
“你让寡人不要戳你的额头,自己却胆大包天,这般不敬君父?”
李世民使劲想挣脱小手,耍赖狡辩着,
“既然阿父说,人不是用泥土捏成的,并不会一戳就变塌,孩儿力气小,轻轻戳你两下又怎么啦?”
李斯急忙垂首,死死咬住嘴,王上也是要面子的,我绝不能笑!
“哦,很好。”秦王命人取水来为他净手,然后飞快抓起孩子的小手,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没错,果然不是用泥土做的。”
李世民怔怔呆住了。
明明一点也不痛,但心里难受极了。
秦王是父亲,如果真的爱自己这个孩子,又怎么会忍心咬他的小手呢?他前世做父亲养孩子时,就绝不会这么对待兕子稚奴!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伤心的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了。
秦王见状,以为孩子是被咬疼了,忙抓起他的小手检查。
李世民气咻咻抽回自己的小手,抓起父亲的左手一口就咬了下去。
他一脸郑重仰起头,指着君王手腕处一排浅浅的牙印,理直气壮告诉秦王,
“看吧,你怎么对孩儿,孩儿就怎么对你!”
刚抬起头准备安慰太子的李斯,忙把头垂得更低了。
没想到小师弟胆子这么大,狠起来连君王都敢咬,还不知王上会不会生气,他掺和进去只会火上浇油
秦王伸出右手,摸了摸这排隐隐约约的牙印,并没有生气,语气还带着几分笑意,
“寡人只是做个样子,你还真狠得下心来?看来当父亲,是要比做儿子吃亏得多啊。”
李世民见父亲这样,心中却一下就愧疚起来,忙抓着他的手腕心疼地轻轻吹着,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他原以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受这小身子孩童本能的影响会越来越小,哪知真实情况,却刚好反了过来——
他的年龄越是增加,在秦国待的时间越长,似乎就与这身体的本能融合得越深,而离自己前世修养出来的冷静理智就越远了。
尤其在面对秦王时,他时常会做出一些激烈的喜怒哀乐反应。
就像刚才,按他是绝不想咬秦王的,可那一刻,他完全无法控制突然冲出来的愤怒本能。
秦王轻叹一声,取帕为孩子拭泪,
“哭什么,你也知道怕了?寡人知道你在跟我玩闹,并没打算要惩罚你。”
李世民却更愧疚了,泪水噼啪滴到了衣裳上,
“对不起,孩儿刚才不该咬阿父的,我不是害怕才哭的,只是觉得自己时常顽皮不懂事,给阿父添了很多烦恼”
秦王耐心为他擦去眼角泪珠,温声道,
“可你也给父王带来了很多喜悦和骄傲,放心,父王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李世民泪眼滂沱,看着眼前丰神俊逸的父亲,
“阿父真不觉得我太顽皮了些,又太斤斤计较了些吗?”
他甚至怀疑,这一世,与自己前世的灵魂共存的孩童本能,是很狡黠懂得看人下菜的,正是知道秦王对自己十分纵容,它才敢在父亲面前肆无忌惮。
如果秦王对自己严厉些,多制定些规矩,是不是它就懂得收敛了?
秦王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打断了孩子的胡思乱想,
“你若不活泼顽皮些,寡人每日干巴巴处理政事,该有多烦闷?至于我儿斤斤计较嘛,寡人绝不认同此言,你不过是用小牙齿蹭了一下寡人的手,不必这般记在心上”
李世民乖乖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吹着父
亲手腕上的牙印。
一旁的李斯垂手鼻观口口观心,暗叹着:小师弟真是身在山中,不识山之本来面目啊。
从吕不韦倒台开始,在这位君威日重的年轻人面前,满朝文武已无人再敢放肆半分了,前朝尚且如此,更遑论后宫诸人。
在他看来,普天之下,能得君王一再破例退让之人,也只有自己这个小师弟了。
旁人皆以为,王上待长公子和太子是一样的,擅于观察人心的李斯却认为,其实并不一样。
王上对长公子,固然也有满腔慈父之心,
可他对太子,却在这份慈父之心以外,还多了一层君父对储君的满意欣赏之心。
也正因为这样,勤政不喜干扰的王上,会特许太子有事可以随时来正殿找他,会与太子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反过来,与王上相处得更多的太子,也就更能牵动他的一思一绪了
李斯暗暗自豪不已,而这一切,都是自家小师弟争气挣来的,毕竟,如今才只有四岁的他,都能跟王上商议军事大事了!
等君王父子这段小风波很快平息后,他才开口汇报了一件大事。
戴罪在身的郑国今日派人传回消息:
大渠最后一段工程八月就要竣工了,等开渠试水成功后,他会带着水家弟子前来咸阳,完成当日的约定。
但他希望,在成渠放水大典那日,秦王能亲自前往泾河北岸一观,顺便再为大渠赐名。
秦王沉吟着答应了。
李世民看了看父亲的面色,故意问道,
“郑国说的,是什么当日的约定呀?”
秦王以为孩子真忘记了,就把前两年,查出郑国是韩国间者一事说了。
李世民立刻提出疑问,
“可是秦法有赏有罚,郑国和水家弟子虽然是韩国间者,却耗费了这么多年,为大秦修出这条厉害的大渠,阿父到时,真要杀掉他们吗?”
这个时空的变数实在太多了,万一秦王真想杀郑国,他必须提前打消父亲的念头。
秦王摸着孩子的脑袋,
“怎么,你这大善人,又想为他们讨赏?”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是啊,阿父准备赏他们什么呀?”
秦王冷哼,命蒙毅从内室取来一份诏书,接过递给孩子,
“一天天心眼多!赏他们的东西寡人早就想好了,你自己看。”
李世民忙打开诏书仔细看起来,片刻后惊喜道,
“阿父,你不但不杀郑国和那些水工,还要赐给他们官职?”
秦王颔首,
“正是。他们虽奉韩王之名,前来行此疲秦之策,却始终坚守底线,并未对大渠做任何手脚。这样德才兼备的人,韩国用得,我秦国自然也用得。”
李世民立刻把小脑袋拱进父亲怀里,像只欢快的幼鸟高兴蹭啊蹭,
“阿父胸襟宽广,用人唯才,我大秦有阿父在,何愁不能天下归心?孩儿好喜欢阿父啊,你真好!”
秦王低眉看着被蹭得乱糟糟的衣襟,并不气恼,
“寡人只想要天下和人才,至于,天下人归不归心,好像只有你才在意的吧?”
李世民紧紧抱着父亲撒娇,
“嘻嘻,那阿父就负责打下天下,拢来人才,孩儿负责让天下人归心!”
秦王的眉眼柔和下来,
“可。”
李斯虽然是主管狱法的廷尉,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并未自作聪明开口,要求君王必须按律杀了韩国间者。
笑话,这天下以王者为尊,法再大也大不过君王,他可不想当第二个坚持要“上下一法”的商君。
看着君王和太子眼角眉梢的笑意,他脸上也浮起了欣慰的笑意。
王上如今选择施恩于水家,难道是为了仁善的名声吗?非也。
有水家这帮人在,秦国以后,何愁没有更多可以灌溉四野的大渠?
七月,秦王带着太子及众臣亲临泾河北岸,在成渠大典上亲自击鼓祷告。
在两岸站着的万万百姓围观的欢呼声中,所有人亲眼看着西引的泾河水,从遥远的群山中一路奔腾而来,咆哮着冲向了亟需一场甘霖的关中田野。
此刻大典仍在继续,而已完成所以使命的郑国,则带着水家弟子走到一侧人少的角落,遥遥跪拜了河神。
他起身看向大渠,无比欣慰道,
“多看看吧,这就是我水家亲手造出的巍巍伟业!从此,关中之地将成为不再惧怕旱灾的肥野沃土,而关中之民,也将迎来年年岁岁麦穗满田的丰年孩子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会迎来的一个日子,我们此生有功业,不苟且,死后,关中秦人必会世世代代记住我们,虽死犹生也”
他身后的弟子们齐声低应道,
“谨遵师命!我等问心无愧,不惧死亡,只求功在千秋,造福世人!”
他们是奉韩王之命,来秦国修渠疲秦的,出发时,就已经知道此行九死一生,有去无回了。
既然是必死之局,又何必要连累那些秦国的工匠和刑徒呢?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修一条真正可以解决关中之地因为秦岭山脉阻拦、连年遭遇大旱的有用之渠。
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一场关中秦人的盛典,也是秦国君臣的盛典,却唯独不是他们的盛典,渠修好了,他们也该安然赴死了。
这时,李世民偷偷溜过来问道,
“咦,你们怎么全都在这边?”
众人知道,他是秦王先前抱在怀中的小太子,纷纷转身朝他行礼。
郑国忙收起脸上戚容,露出和蔼笑意走来,
“今日人多眼杂,小太子切莫跟秦王走丢了,让外臣送您回去吧。”
李世民乖巧朝他伸出一只小手,
“好呀,我就是来找你们回去的,刚才,我阿父还提起你们了呢。”
水家弟子面面相觑,秦王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今日就想杀了他们吗?
众人眼中陆续涌起悲戚之色,和视死如归的凛然。
郑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算算时间,他们来到秦国已经十年了。
十年的日晒雨淋和刨沟挖渠,让他的双手,早就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老茧,这样的手,会扎痛孩子柔嫩的小手吧?
他俯身询问李世民,可否让自己抱他去找秦王。
李世民却主动上前几步,欢快握住郑国如树皮般粗糙的大手,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牵着司空的手自己走就好啦”
话音未落,郑国猛地低下头看他,
“孩子,你在说什么?”
李世民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就像泾河里清澈见底的水,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
“不,不,小太子方才喊我什么?”
李世民笑眯眯举高郑国的这只手,
“司空呀!”
所有水家弟子闻言都震惊不已,郑国颤抖着手,看着孩子确认道,
“司司空?可是,两年前秦王分明与我约好,等这大渠一修好,就要治我们的罪啊”
自周王室败落后,列国早已不设司空之职,他根本就拿不准,这孩子是不是在逗他们开心。(1)
这一刻,每一双眼睛都带着希翼看向了李世民,如果能活着,谁还想死呢?
李世民露出一脸的与有荣焉,
“治罪?我阿父才不会治你们的罪呢!他很赏识你们的治水之才,决定按周礼,专为你们恢复司空一职,改设在治粟内史之下,为我大秦专司水利之事的官吏”
迎着水家弟子们不敢置信的眼神,他看着他们,笑道,
“你是他们的老师,这个领头的司空,当然就该你来当啦!”
方才他们一离开那边,李世民就发现了。
他担心对方自认为已
无生路,会惊恐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这才提前来跟他们透露一下——
万一这些水家弟子逃跑或自杀,实在太过令人可惜了。
郑国嗫嚅了许久嘴唇,才喃喃开口道,
“秦王,他真的不想杀我们吗”
“先生有才有德,教徒有方,寡人岂会因为韩王的毒计,就迁怒于你们水家众人?寡人不但不杀你们,还要重用你们,不知先生可愿为秦国效力?”
在群臣侍卫的簇拥下,秦王挺拔修长的身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他朝李世民伸出一手,瞪着孩子道,
“这样的场合,你也敢乱跑!”
李世民忙松手朝父亲奔去,他又不傻,正因为今日这里到处都围满了士卒,他才敢跑来的。
郑国愣愣看着秦王,嘴角激动抽搐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王抱着孩子走来牵起他,和煦笑道,
“先生不是让寡人为这渠,起个名字吗?寡人早就命人刻好石碑了,请随我一观吧。”
来到夯实入土的石碑处时,他请郑国上前,亲自揭开覆于上方的绸布。
当遒劲有力的“郑国渠”三个大字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阵阵惊呼和吸气声接连响起。
朝中大臣们对这条渠的命名,暗中早有各种猜测。
可谁也没想到,君王会以来自韩国的间者郑国来为它命名,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荣耀啊,从此千秋万世,每一户得到这条大渠庇佑的人家,都会日日感念郑国的功德!
有人暗暗羡慕万分,也有人感怀君王的宽容而落泪,而水家弟子们再也忍不住,开始低声抽泣起来,秦王竟有如此胸襟,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郑国怔怔看着石碑上的三个字,满是风霜的黝黑脸膛上簌簌滚落下了热泪。
他慢慢转过身子,走到秦王身前三步时停下,缓缓俯身下跪,从喉咙里喊出了铿锵有力的誓言,
“多谢秦王大恩!郑国无以为报,唯愿率水家弟子为秦国效力,为秦王效忠,至死方休!”
水家弟子也纷纷跟着他一起跪下来,流着泪许下了同样的承诺。
李世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急忙扭过头朝别处看去。
没想到,却撞上了李斯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他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理智如李斯,竟也会被这一幕感动,而变得如此感性吗?
他当然不知道,李斯顺着秦王对郑国的这份宽宏豁达,已经预想到了数十年后的事情——
他看到了自己白发苍苍躺在病床上,君王亲自来床前探望他的感人画面。
这泪,正是为这场君臣相得提前落下的。
第48章 阿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子为什么……
第49章
回去的路上,李世民提出,想顺道去他的栎阳封地看看。
秦王爽快允了。
两千户虽不多,也能先让孩子练练手,世民总是要亲自去看看管管的。
但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途径一个村落时,李世民立刻就被道旁割稻的农人吸引了,坚持要下车去看看。
秦王当然拗不过这孩子。
你不同意,他就能叽叽喳喳像只小云雀一样在你耳边吵个不停,吵得你还要反过来担心他把嗓子吵哑了。
他只得冷脸下令停车,抱着孩子走了下来。
秦国的农人老实又本分,纵便听到了滚滚的车轮马蹄声,也无一人敢抬头去围观贵人,依然埋头持刀在田间忙碌着。
只有得了蒙毅通传的里正,在得知君王亲临后,吓得一路小跑着来拜礼。
李世民从父亲怀抱中跳下来,跑到田埂旁观察了一会儿,指着那些被割完的稻桩好奇问道,
“这些稻桩,为何全都留了半尺的高度?”
他前世经常视察农耕,知道水稻收割时,农人通常会一刀割到底,以方便犁地准备春耕,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稻桩。
这位里正不过是认识些字的乡里老者,本身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听贵人这么一问,顿时面色大变,立刻请示要去把罪魁祸首带来解释。
李世民诧异,
“什么罪魁祸首?”
里正忙告诉他,今年春耕时,村里来了一家弃地逃灾的流民。
从商君变法开始,秦国就展开了争夺劳动力的农战,是很鼓励郡县接收六国流民开荒的。
所以里正并未赶跑他们,而是带对方前去登记户籍,又分了一百亩荒地给他们。
没想到,那个叫陈伯的户主尤擅农耕,许多乡邻按他的法子悄悄积肥掐芽,村里今年的收成竟真比往年好了些,大伙愈发信服此人。
等到了如今秋收割稻时,陈伯又劝大家留个半尺高的桩。
他说这些稻桩,接下来还会再抽芽结一回穗,虽然产量比不上第一趟,但多少也能再收点粮食。
这世道,农人把粮食看得跟命一样宝贵,里正想着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同意按他说的试试。
可现在他见小太子这般提问,一下就慌了神,只以为自己此举闯了什么大祸,或是误中了魏人的诡计,当然就把陈伯称作“罪魁祸首”了。
李世民一听对方误会了,忙温声安抚了几句,解释说他只是很好奇这个法子,希望能请那位陈伯来帮忙解解惑。
里正这才暗松一口气,心情轻快应下后,转身就想去寻人。
“等一下!”李世民咀嚼着“陈伯”这个名字,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里正,那位陈伯是从何处逃灾而来的?他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秦王一听这稻桩还能再长一茬,立马就带着官员,走到田埂一侧细细打量它们,这会儿不由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孩子。
小家伙又在打什么主意?
里正也不懂小太子为何会这般关心陈伯,但他立刻转身回来,恭敬道,
“禀太子,陈伯一家是从魏国的阳武郡逃来的,家中只有三口人,除了他的妻,还有一个仲弟。”
李世民听到这里,已经完全能断定心头的猜测了,便笑眯眯把里正打发走了。
陈伯,魏国阳武郡人,家中只有妻子和仲弟
不出意外的话,陈伯那个仲弟,就是西汉那位以贫困出身而登顶相位的大才,陈平。
虽然历朝以来,常有人诟病陈平擅长阴谋、奸诈狠辣,但李世民用人,向来用的是他们的长处。
在他看来——
在整个秦末楚汉争霸时期,有两个人是最擅长节省战争成本的,他们总能用最小的投入,为刘邦算计出最大的收获。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韩信,另一个就是陈平。
李世民前世打仗时,本就喜欢用最小的成本、最快的速度来解决对手,自然舍不得放过陈平这个专业人才。
而且,此人聪慧又圆滑,在楚汉阵营时,都以担任情报机密要职起家,还是做间者的一把好手。
秦国若能早早把他收入觳中,没准能在灭六国之战中派上大用
他想着将会省下来的军粮辎重,笑得弯起了眼睛。
秦王命官员先测量记录这稻桩的高度,走来抱起他,
“你方才打听那陈伯的家人做什么?”
李世民当然不能说,因为他知道陈伯的弟弟是个大才啦。
他只能找了个完美的借口,
“孩儿想着,要是陈伯这法子真有用,就把他们一家迁进我的
封地当做赏赐,所以就随口问问。”
日头还是很晒,秦王抱着孩子走到树荫下,命人取水来喂他,
“如果此人真能借着这一截稻桩,让它凭空再长出一茬粮食,乃是对我秦国农耕有大功之事,到时寡人自会赏他,哪需要你一个孩子来操心。”
玉碗遮住了李世民的小脸,只剩下一双乌黑的机灵眼睛露在外面,他大口大口喝着清凉的水,思索着,等会要用什么借口见一见陈平。
他把空碗递给宫人,笑嘻嘻抱着秦王撒娇,
“我偏偏就要操心!孩儿的封地只收一成税赋,如果阿父肯让他们自己选,人家肯定会选我这个太子的赏赐。”
秦王没好气地睥他,
“又来了,你这个头虽小,口气倒一向不小。”
李世民起身比划了一下,得意叉起小腰,
“我的个头已经长得够快了,等着吧,十八岁就比你还高!”
李斯笑眯眯附和道,
“太子和长公子的个头,在同龄孩童中确实算高的,这也是王上的功劳。”
韩非也温雅附和道,
“太子所言有理,民皆趋利。去岁旱情,三晋之地尤为严重,正因秦国有利可图,他们才会抛下故土,逃来秦国开荒太子封地确实更吸引庶民投靠。”
李斯迅速瞄了一眼君王的脸色,果真没生气。
唉,人比人真是没法比,他与韩非虽同为荀子门生,但谁让人家出名甚早,是王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呢?
太子这种在危险边缘蹦跶的话,除了韩非,还有谁敢接?
哪知,他这念头还没落下,就听到一贯特立独行的张苍开口道,
“太子言之有理,阳武郡正是臣的家乡,此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秋收之时,庶民除了缴纳朝廷税赋,还要再交半成的收成给郡中四大望族,我张氏就在其中”
他的上司治粟内史拼命朝他使眼色,张苍却继续无所畏惧道,
“其他时候倒能忍一忍,听说去年这场旱灾下来,郡中已经逃跑了两成庶民秦国田赋高,太子的封地少了五成税赋,他们肯定会选太子。”
话音一落,场面骤时安静下来,众臣交换眼神后,飞快垂下了眼睛。
自揭家族黑幕、暗讽秦国税多、公然顶撞君王自从王上亲政后,还真没见过这么莽的!
李斯不动声色,悄悄离张苍远了一步。
李世民抬起一只小手扶额,假装遮挡着太阳。
难怪史书上,张苍在秦朝当官犯了罪,到刘邦手下当官又犯了罪
师兄,你真的很勇啊你知道吗!
秦王似笑非笑看了看张苍,目光又扫过李斯,最后定格在李世民身上,
“怎么,今天你们荀门三师兄弟,要对寡人三堂会审了?”
无辜躺枪的李斯,道心又碎了一次——
王上,臣,只是如实夸赞您的孩子长得高啊,所谓伴君如伴虎,莫不如是了吧?
他只得抢先一步请罪道,
“臣知罪,还请王上责罚!”
李世民暗暗腹诽,明明是荀门四师兄弟,还有个韩非呢,你一个秦王竟能偏心偏成这样,哼!
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用软乎乎的小脸贴了贴父亲,
“阿父,这事全是孩儿的错,师兄他们只是顺口接了几句,绝没有旁的意思啊”
自己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韩非接话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有张苍这勇猛的神来之笔,场面简直像极了荀子门生在当众挑衅君王的权威
秦王摸着他的脑袋,含笑看向李斯,
“爱卿何错之有?寡人方才不过是戏谑之言,不必介怀于心。”
李斯急忙一脸感激谢恩,暗忖着,哪有什么戏谑之言,王上分明是在借机敲打众人——
有些话,太子说得,韩非说得,其他人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有了君王这句宽宏大度的场面话,众臣紧张的心绪顿时就放松了下来。
片刻后,里正带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匆匆赶来,待看清高些那个的身姿容貌后,众人纷纷露出了惊艳的眼神。
连秦王也忍不住出声感叹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没想到在这山野村落之间,竟有如此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1)
李世民两眼放光看着对方,来人不过十六七岁,身上虽然穿着补丁麻衣,容貌气质却半点不输出身贵族之家的张良。
如此相貌,再辅以如此气度,必是陈平无疑!
他马上抓住机会,指着对方告诉秦王,
“阿父,这人长得好好看呀,孩儿想带他进宫!”
他要拉陈平一把,让他先成为自己的心腹,再伺机派他前往六国。
秦王知道这孩子打小就热爱一切美的东西,连帽子腰带都要挑鲜艳华丽的,对他会提出这个请求毫不意外。
但他淡淡拒绝了,
“先看过人品再说吧。”
可别再是赵高那种奸佞之徒。
这时,里正带着二人上前拜礼,果然,那少年正是陈伯的仲弟陈平。
李世民看他的目光一下就更炙热了,陈平立刻有所察觉,急忙朝他谦恭一笑。
里正介绍完,见陈伯抖着双腿愣在原地不开口,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还不快些给王上和太子,细细说一说稻梗留长桩的缘由!”
陈家祖上八代都是贫农,陈伯一辈子老实巴交种个地,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里正,哪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秦王、太子和一众高官大臣跟前发言。
里正这一催,他更吓得双手双脚一起抖个不停,连脖子眼睛都控制不住地一直颤抖起来,哪还说得出半句话?
陈平急忙上前一步,仪态端方诚恳拜道,
“请王上和太子恕罪,小人的兄长并非有意以下犯上,只是他久居乡间,乍然见到贵人不懂该如何应对,稻桩一事正好小人也知情,可否容小人代兄回禀?”
秦王见他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心头就先满意了两分,颔首道,
“可。”
陈平立刻抛出了一个重磅保证,
“请王上放心,这稻桩只需留半尺之长,任它再长上一月,必会再次抽穗结稻,至多两个半月,就能收获第二趟粮食,小人的兄长绝没有戏弄乡邻里正!”
秦王颇有兴致,
“哦,此话怎讲?”
陈平扶起兄长干瘪粗糙的手,与自己白皙细长的双手并排展示给他们看,
“小人原是魏国阳武郡户牖乡人,家中贫寒,父母早亡,全靠兄长一手拉扯我长大,他日夜耕作三十亩薄田果腹,可小人偏偏不自量力想要读书后来兄嫂为了供我读书识字,只得想尽办法让三十亩薄田能产出更多粮食,所以小人家中数年来,不但能收割第二趟稻谷,还能收割第二趟小麦,多出来的粮食,全仰仗这半尺高的稻桩啊”
三十亩地,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他这个闲人读书,陈伯夫妇早把能想的办法全想过了。
所谓善于农耕,不过是被生活逼得必须精打细算,绞尽脑汁增加一粒粒粮食的产量罢了。
秦王眼中快速闪过一抹惊喜,
“小麦也能用此法,多收上一回麦穗么?”
陈平急忙点头,
“正是,第二趟虽然比不上第一趟丰收,但只要及时施肥布水,一亩地至少也能多收半石粮食。”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惊喜讨论起来,
“一亩地,竟能多收半石粮食?”
“还不止呢,若是施肥得当,没准能多收一石!”
“这法子好哇!既能增收粮食,又不影响来年的春耕。”
“诸位且慢,若真有这种稀奇的好事,他们为何不上报魏国朝堂立功?为何还要逃灾来我大秦开荒?”
“是啊,没准这是魏人的阴谋,大秦今年的秋收,绝不可贸然效仿此法啊!”
李世民也很疑惑这个问题,在史书上,陈平一家可没有中途搬来秦国。
难道,是因为去年魏国的旱灾,要比史书上更严重得多?
陈伯到这时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他见这些身穿华服的达官贵人们,正在质疑阿弟陈平,忙用不太流利的秦国话,磕磕绊绊解释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我们说了,是里正不听”
陈平急忙悄悄按住兄长的手安抚,大声解释起来。
原来,魏国虽然明面上只收一成田赋,但每年秋收之前,朝廷都会摊派各种临时名目,这样算下来,就要缴纳五成半的粮食。
再算上交给乡里豪绅的半成
,农人留在手中的只有四成。
而魏国连连战败,土地越来越少,寻常四五口之家,也只有四五十亩田地,产出的粮食本就有限,剩下的这点根本就熬不到第二年秋收,人们早早就要上山扒树皮准备着了。
正因如此,陈伯摸索出这增收法子后,就主动找到了里正,希望朝廷能推广这种办法,让乡邻也能再多得些粮食。
但户牖乡的里正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还警告他不许乱在田地里折腾——
直到陈平捕来几只野鸡送给里正,对方才松口同意他家可以继续留桩增收,可推广这办法一事,自然就不了不了。
陈平苦笑,继续解释道,
“我们逃灾奔赴秦国,也是事出有因,去年旱灾粮食本就减产了□□成,朝廷税赋不变之外,阳武四大望族,竟要把原本的半成税加征到一成”
张苍恍然大悟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父亲说,族长已经找到了法子,来弥补上回卖粮给秦国的亏空呢”
陈平讶异看着他,悄悄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李世民却怎么也没想到,陈平如今阴差阳错来到秦国,竟跟去年张苍为他筹集粮食有关——
张氏族长为讨好他这个秦国太子,果真只按30钱一斛卖了几万石粮食给他。
得知这个真相,他心中不由五味杂陈起来。
此事,确实让秦国百姓得到了免税两成的优待,但他实在没想到,竟会给阳武百姓带去了额外的半成重负
他暗暗决定,等阳武郡收归秦国后,一定要说服秦王,第一时间为当地百姓减免些税赋。
秦王目光灼灼看向陈平,
“既是如此,你们为何不逃往齐国楚国,偏偏挑中了我秦国?”
陈平立刻满眼感激道,
“小人早就听闻当今秦王英明神武,乃是体恤百姓之君,去年灾情更为秦人减免了不少税赋,又听闻关中大渠即将竣工,我相信此地不会再受旱情影响,这才劝服兄嫂悄悄逃了过来”
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因家贫尝尽人情冷暖,心中早就有了一番成算。
在里正上门通知此事时,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能见到秦王和秦国太子,再与他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只需再稍稍美化几分,此事,就能成为他以后往上攀爬的重要机缘。
当然,他也很明白在这番滴水不漏的言语中,该小心隐瞒什么事:
他劝服兄嫂背井离乡,其实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随着他年岁渐长,又识文断字,能在十里八乡帮衬黑白喜事挣点钱补贴家用,一些乡邻就想把女儿嫁给他。
可他一心想靠读书改变命运,岂肯娶个乡间女子彼此蹉跎一生?自然拒绝了。
这样一来,那些未能如愿之人,竟翻脸污蔑他“年长还不分家,必有盗嫂之丑事”。
陈平不愿让兄嫂背负污名,便借着豪强加征税收的时机,成功劝服他们跟着自己来秦国。
为什么会是秦国?除了官府会给投奔之人授田百亩外,秦国有纸张、有明君、有仁慈之名在外的太子,都是吸引他前来的原因。
所以他想设法多攒些钱,能娶个秦国小吏家中的女子,再凭着这层“官吏子弟”的身份,参加秦国每年一趟的学馆吏史考试。
他相信凭借自己扎实的学识和八面玲珑的处事,定在秦国官场步步升迁,直到像那位来自楚国乡间的李斯一样,成为强秦朝堂的九卿高官!
秦王听完他这番话,心情十分愉悦。
他虽然不在意什么体恤百姓的名声,但世间哪个君王,会不喜欢敌国百姓抛弃故土、眼巴巴来到自己的国家开荒种地呢?
心情一好,他难免就多问了两句,
“你读过哪些书?师从何人?”
陈平方才故意透露自己读书一事,等的就是君王这只言片语。
他忙谦逊把读过的书说了,又一脸羞愧道,
“小人家贫,拜不起师,是在家中自学的。”
李斯心中早已升起了警惕,这少年一开口,就让他看到了同类人的影子。
此人能不动声色,把王上诱导到主动开口关心他的学习,绝不可轻视啊!
韩非却最喜欢这般勤奋的年轻人,当场就考了他几个颇有难度的问题,见对方对答如流,更有几分独到的见解,便转身请示道,
“王上,这孩子虽家中贫寒,胸壑间却有宏达志气,臣见他的才华,不输咸阳学室诸子,不知王上可否,破格让他参加入学考核?”
陈平一下就惊呆了。
他再有谋算,终归也只是个少年,哪会想到一个秦国高官,竟会初次见面,就跟秦王举荐他破格参考?
陈伯这回的反应却比他敏捷多了,他一听这话立刻就跪下来,一言不发咚咚朝秦王和韩非磕头。
陈平还在襁褓时,他们的爹娘就病死了,是十多来岁的他又当爹又当娘把阿弟拉扯大的,只要是陈平想要的,他豁出这条命都愿意帮他实现,更何况只是磕几个头?
韩非忙把他扶了起来。
另一名官员却出声阻拦道,
“韩丞相,大秦以法治国,学室,乃是专为秦国官吏子弟而设的学法之地,岂可让一个魏国来的无名之辈参加考核?”
韩非微笑着,指了指天上的云,
“世间万事,时时如浮云,处于变幻之中,又何来亘古不变之法?你我学成之前,何尝不是无名之辈?秦国广揽客卿,我这韩国来的,能担任秦国丞相,他一个魏国来的,又怎不能进秦国学室?”
随着秦国灭掉六国城池的增多,亟需派驻各地的秦吏也越来越多,仅靠从这些官吏子弟中选拔,人手很快就远远不够了。
他早就想提议增设庶民也可以考的学室,现在倒是个打破常规的好时机。
陈平感激地看向韩非。
此人与他素昧平生,竟肯这般为他说话,这是他活了十六年,在外人身上鲜少感受到的善意!
但其他大部分官员并不赞成此事,纷纷与韩非辩论起来。
秦王沉吟着看向陈平。
学室一事,关乎秦国官吏子弟的入学名额,若贸然打破规则,恐怕会引来诸多官吏不满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李世民,突然凑近父亲耳旁,轻言细语道,
“阿父,你觉得陈平怎么样?”
秦王轻笑,这点事,也要讲个悄悄话?
但他很喜欢孩子对自己的亲近,于是也低声告诉他,
“不卑不亢,处事练达,颇有才学,心性坚韧。”
李世民一下就高兴起来,继续轻声问,
“那你觉得,就按孩儿刚才的提议,把他带进宫历练两年怎么样?”
韩非的提议,要撬动大量官员家族的利益,他觉得父亲绝不会轻易答应。
除非朝廷另设学室,与官吏子弟的学室区分开来,但就算秦王有意如此,落实下来也需要一两年时间。
但韩非已经把招揽人才的心思抛出来了,秦国此刻就顺势取出鱼饵钓陈平效力,才是效果最好的——
漫长的等待,大概率会消磨对方的感激,而突如其来的好运,反而能让对方牢牢记住秦国的恩情
秦王伸出手,把孩子几缕碎发为他理到耳后,
“你真这么喜欢他?”
“嗯嗯嗯。”这种能完美控制成本的人才,他喜欢得不得了。
“可。”
李世民立刻喜笑颜开,扭头用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众臣的议论声,
“陈平,既然我师兄如此看好你,你就进宫来做我的文吏吧,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陈平听着这天籁之音,看着君王怀中可爱的孩童,忙激动万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多谢太子提拔,陈平绝不辜负您的知遇之恩!”
韩非有些讶异地看向李世民。
按秦国吏史的升迁规则,纵便考进学室为令史,也要再经层层考核,才有微乎其微的机会进宫担任文吏。
太子为何如此看好陈平,竟要将他破格越级提拔进宫?
…
秦王当场下令,今年全国稻麦秋收时,都按陈氏兄弟的方法留桩试行一回。
李世民也承诺,如果这法子可行,到时会把他们三人的户籍,改迁到自己的封地内。
陈伯一听太子的封地只需缴纳一成田赋,惊喜交加之下就晕了过去。
等里正把他掐醒告别一番后,一行人当日就带着陈平回宫了。
回到章台宫,秦王就去正殿忙了,李世民让蒙恬先带陈平去安置,自己则快步向侧殿跑去。
一整日没见,他想扶苏啦!
哪知冲去侧殿,扶苏却不在。
宫人急忙告诉太子,长公子在园子里呢。
李世民听了一半急匆匆赶到园子里,还没见到扶苏的人,就先听到了他稚嫩的好奇童音,
“你肚子里的娃娃,什么时候才会出来跟我玩呀?我好想抱抱小娃娃呀,我会很小心哒…”
李世民不由脚步一顿,后宫里有人怀孕了?
虽然秦王这两年忙着灭六国之事,清心寡欲得恨不得用奏章来暖床,芈夫人说他好久才会踏足一次后宫
不过算算时间,秦宫也该有新孩子降生了,在史书上,这时候的秦王,总不会也只有扶苏一个孩子吧?
这样想着,他立刻惊喜转身朝正殿跑去,想快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秦王!
然而秦王听闻后毫无惊喜之色,甚至脸还有点黑,一字一句反问道,
“后宫,竟然有人怀孕了?”
前些日子,他又梦到过两回那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有为了儒生顶撞他的扶苏,也有忠心耿耿的蒙氏兄弟,却唯独仍旧没有出现他的太子世民。
他实在不放心这个太过早慧的孩子,又疑心太史令的占卜法子不太灵,于是暗中找了方士巫师来占卜。
有人让他喝神药为太子避灾,他便喝了。
有人让他坚持六十日半夜起来,朝着月神为太子祈祷一百遍,他便祈祷了。
有人让他在太子五岁前不要再诞育子嗣,他便数月才去一趟后宫,而且绝不留子嗣。
这世间,还有什么新的孩子,比他的世民这太子更重要?
所以如今的后宫之中,绝不该有怀孕的妃嫔出现!
秦王一把抱起李世民,怒气冲冲朝那处园子走去。
李世民奇怪得不行,
“阿父,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秦王重重冷哼,不说话。
一个威胁你性命的人快降世了,寡人拿什么来高兴!
李世民急忙安慰他,
“你放心吧阿父,孩儿和阿兄都很欢迎这个新”
“住口吧你,寡人不欢迎!”秦王脚下生风,沉着脸走得更快了。
来到园子里,扶苏欣喜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
“你这肚子里的娃娃多大了呀?”
“TA到底是阿弟还是妹妹呀?我想要个阿音妹妹那么可爱乖巧的…我已经有阿弟了,只想要妹妹”
秦王愈发面沉如水,抱着孩子快步绕过遮挡的树木,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无奈的雄浑男子声响起,
“长公子,臣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我是男子,肚子再大也是生不出娃娃的”
“你骗人哒!阿母说了,我和阿弟就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只要有了娃娃,肚子就会变大鼓起来…你的肚子这么鼓,怎么可能没装娃娃呢?”
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啊这,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秦王顿下脚步,面色却一下好看了很多——
今日临行前他下了道口谕,让杨端和进宫来教扶苏弓箭。
杨端和这人长得又高又壮,肚腩更是颇为壮观,扶苏近来爱玩“以尘为饭,以凃为羹,以木为牲”的游戏,正是想象力天马行空得一塌糊涂的年纪。
从对方的大肚腩,假想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娃娃,倒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第49章 你当寡人闲得没事做了?你大半夜不睡……
第50章
他欣慰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脚步轻快地继续朝前走去。
李世民抬头,看着父亲骤然变得轻松的神色,暗暗困惑——
自古王族之家,无不是讲求子嗣延绵、多子多福的,
可为何,父亲得知后宫有新孩子到来时,却是满脸的怒气?而他在察觉这是扶苏闹出的乌龙后,又一脸的如释重负?
按理说,史书上的秦始皇,分明是儿女满堂的帝王,还对幼子胡亥颇有几分宠爱,而现实中的秦王,对自己和扶苏也是非常在意的
这事太奇怪了!
这时,秦王已经抱着他穿过了树木,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只见杨端和正举弓瞄准前方草靶,耐心给身旁的小人儿讲解着搭弓的技巧。
而扶苏显然听得心不在焉,他拎着小弓,还不忘一脸认真地叮嘱着,
“小心些,别把娃娃给摔着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秦王眼里也漾出了一抹笑意。
扶苏转头来看,立刻两眼放光朝他们跑来,欢喜大喊道,
“阿弟,阿父,杨将军快生娃娃啦!”
杨端和雄壮的身躯猛地一抖,手中的箭支歪斜着飞了出去。
但他只能故作淡定转过身,快步上前拜见了君王。
然而扶苏一见他走过来,马上伸过小手轻轻摸着他的肚子,一脸兴奋地告诉秦王和李世民,
“你们看,杨将军肚子里有两个娃娃,到时我和阿弟去他家可以一人抱一个,我们再也不用抢了”
杨端和脸上的笑差点都快挂不住了。
早知道今天会碰上这一出,昨晚进门时就不该先迈右脚的这该死的大肚子,他一定要瘦下来!
李世民实在憋不住了,飞快低头埋在秦王肩头死死咬住嘴唇。
不能笑,绝不能笑,威猛高大的杨端和将军,此时此刻已经够尴尬了哈哈!
秦王强压下胸腔快溢出来的笑意,轻咳一声,俯身抱起扶苏,威严道,
“扶苏,休要胡言乱语!世间唯有女子得天独眷可以孕育孩童,杨将军是男子,肚子里又怎会有娃娃?”
杨端和立刻朝君王投去了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
扶苏却歪头认真打量着他的肚子,很快就不满地辩解道,
“杨将军的肚子这么大,也许他本来就是女子呢”
秦王见杨端和原本红润的面色,霎时充满了破碎的苍白,立刻瞪着扶苏,打断了他的话,
“放肆!你现在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扶苏气呼呼就要顶嘴,李世民急忙抬起头安抚他,
“阿兄,你看杨将军是不是长得又高又壮?”
扶苏忙点头,
“是啊,他比蒙恬还高,比阿父还壮!”
李世民轻拍自己的小肚子,比划着解释,
“你看,我们长得这么小个,肚子也很小杨将军长得那么高那么壮,他的肚子当然就比寻常男子更大些了”
扶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对男女性别懵懵懂懂的。
再加上如今粮食产量太低,放眼望去宫里宫外全是瘦人,自然也兴不起“以胖为美”的潮流——
杨端和这种,比张苍还魁梧健硕的体格,在这时代实在是太罕见了。
懵懂的扶苏,会把有大肚腩的他混淆成怀有身孕的女子,实在是情有可原。
在他连比带划的一通解释下,扶苏终于搞懂了:原来,男子真的也能有大肚子!
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朝杨端和道了歉。
杨端和见误会终于解除了,立刻又满血复活起来,爽朗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
“这也怪不得长公子,都是臣胡吃海喝的罪过,等臣回去便斋戒些时日,看能不能把这大肚皮瘦下来”
秦王顺势接过话头,谈起了今日的成渠大典一事。
李世
民看着言笑晏晏的君臣,刚才那个疑问再次闪上心头:
秦王,为什么如此不喜后宫再添新孩子呢?
夜里把扶苏哄睡后,李世民欲言又止两回,终究还是把这问题了问出来。
秦王身着单薄绸衣半躺在床的外沿,慢条斯理翻着手中书卷,不紧不慢答道,
“孩子太多,吵得人心烦意乱,寡人暂时只想要两个。”
李世民讶然睁大了眼睛。
史书上,公子高被迫自请殉葬时,就提过秦始皇是很关心孩子的父亲。
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似乎打算,要把宫里所有孩子逐个带大
他哧溜爬过来钻进父亲的怀里,小声不解地问道,
“阿父,你准备把每个孩子都亲自带大吗?”
他前世亲手抚养过孩子,个中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甜蜜幸福自然也是加倍的。
可是,要把每个孩子都抚养一遍,勤政的秦王真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吗?
秦王翻书的手一顿,低眉瞥他一眼,
“你真当寡人闲得没事做了?也就你和扶苏生得早,才让寡人多操了几分心。”
李世民听得愈发糊涂了,仰头迷茫看他,
“既然阿父不想亲自带,宫里的新孩子哪又会吵到你呢?”
秦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声音喜怒莫辨,
“管好你自己,赶紧睡吧,寡人的事自有分寸。”
接下来不管孩子如何追问,他都认真盯着书卷一言不发。
李世民气鼓鼓哼了一声,扭过小身子离开父亲的怀抱,背对着他生闷气。
秦王轻叹一声,往里挪了挪,伸出一手轻柔拍着孩子弹性十足的小臀,
“睡吧,天还没亮就出门,舟车劳顿了一整日,你也该累了。”
李世民生气扭了几下小屁股表示抗议,但被父亲这般哄睡习惯了的他,身体远比大脑更诚实,很快就打起小哈欠舒舒服服进入了梦乡。
等他香甜的呼吸声均匀响起,秦王又看了看里侧同样睡得香甜的扶苏,才放下书卷,轻手轻脚下床离开内室,来到殿门口沉声道,
“端来吧。”
“喏。”宦者轻微的应答声响起。
不多时就有人推门而入,恭敬递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君王。
秦王单手接过,依旧还有些烫。
他转身把它放到桌上,随手取过床头一件衣裳披上,无声无息走出了殿门。
紫檀桌上的黑药伴随着热气,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浓郁怪味,迅速扩散到殿中每一个角落,放着紫檀大床的内室也不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就睡得不怎么踏实的李世民,迷迷糊糊被这怪味给惊醒了。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看,扶苏还睡得正香,可秦王去哪了?
这时,透着一股熟悉气息的药味再次钻进李世民的鼻间,他的目光倏地警醒起来,飞快跳下了床。
然后,循味看到了那碗药汤。
他吸了吸鼻子,瞳孔猛地一缩,立刻扶着桌沿,踮起脚尖用力嗅了嗅。
混杂在草药苦味里的那股怪味,确实跟他前世吃的某种丹药味道很像。
他前世战伤累累,晚年又饱受风疾折磨,便试图服用各种丹药来缓解这难捱的痛楚。
可直到他在含风殿养病的最后一段日子,才从敬德寻来的一位南方老医者口中得知——
所谓能消百病的丹药,不过是混合了铅精(水银)、秋石(童便)、胎发、金粉、砒霜甚至处子经血的一堆粉末所炼制而成。(1)
世人不管是追求长生,还是服用此物来缓解疼痛,皆是饮鸩止渴之举!
当日对方为他采了血,又拿出秘制药方涂在银针上试了毒,无比惋惜而遗憾地告诉他:
如果不乱服用这些丹药,再辅以他拿手针灸疗法,至少,还能让他这大唐皇帝再多活五六年,可现在丹毒已侵入他的血脉脏腑,除非能有神仙为他换血洗髓,不然,纵便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所以李世民后悔莫及,临终前一再特意叮嘱李治,绝不能效仿自己吃丹药止疼之祸事……
此刻,他回想着那位老医者的话语,伸手摸了摸已经凉透的药碗,小小的手开始无法自控抖个不停,眼中已有泪花闪烁。
他知道,历史上的秦始皇痴迷方术之道,追求长生不老可他一直以为,年轻的秦王是绝不会沾染这些丹药之物的!
至少,秦王也该像史书记载的那样,等到统一六国后,再被那帮擅长炼丹的齐国方士忽悠啊!
如今黄白术颇为盛行,列国公卿豪强多有追求“长生不死金丹”者,难道,历史上的秦王其实也早就开始暗中服用丹药了,所以,并没有什么旧伤暗疾的他,才会刚到五十岁就猝然暴毙离世?
一想到真有这个可能,盯着这黑药汤的李世民就心乱如麻——
秦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服用它的?
他端起桌上的药碗,蹑手蹑脚走出了殿中。
门外侍卫纷纷惊讶不已,忙询问太子此刻出门有何事。
李世民借着月光环视了一圈,没看到秦王的身影,
“我阿父呢?”
侍卫赶紧告诉他,王上又去后院看月亮了。
李世民听完气得不行,“又”?
秦王每日如此繁忙劳累,竟还时常半夜不睡觉跑去看月亮?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一下身体!
他狠狠把手中汤药倒掉,把碗递给一名侍卫,咚咚就往后院跑去。
吓得侍卫首领马上派人跟了上去。
今晚不是满月,冷雪消融般的月色,映衬着黑暗的树影屋影,照得四处一片迷离。
李世民跑到后院,见萧举清疏的秦王正举着什么东西在朝月亮拜礼,嘴里还不知在念叨着些什么。
肯定又是被那帮方士忽悠的!
他心头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又急又气冲上去大喊道,
“阿父,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你不会真信了那些方士的话,以为对着月亮行拜祈祷,月宫里的神仙就能让你长生不老吧?”
那些都是骗人的啊,阿父!所有人都会死啊,所有人!
哪怕我们是曾经创下煌煌功业的帝王,也一样无法求得长生不老,孩儿前世就已经死过一趟了,我能作证!
他伤心地望着秦王,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有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到他嘴里,好咸,好苦啊。
正在虔诚祈祷的秦王,没料到孩子会中途醒来找他,忙把手中的“通神桃符”递给侍卫,疾步走来抱起孩子。
他伸手一摸孩子冰凉的小脚,怒了,
“你今年几岁了,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
说着,君王回头看了一眼月亮,还是毫不迟疑抱着孩子往回走了。
方士说,要连续六十日对着月神祈祷才有用,中途哪怕断开一日,都是冒犯月神之举,便无法如他所愿庇佑这孩子。
秦王自然日日不落地做到了,眼看都坚持到第五十六日了,怎奈先前又下了几日的雨,只能从头再来了。
李世民泪眼婆娑望着父亲,倔强反问道,
“那你今年又几岁了,还信那些长生不老的鬼话?”
侍卫们吓得赶紧垂下头,太子敢说这种话,他们可不敢听!
秦王面无表情瞪他,
“整日没大没小!什么长生不老?寡人正值风华盛年,何须求什么长生之道?”
说着,伸手给孩子擦了擦泪水。
李世民看了一眼侍卫手中那块足有半臂长的桃符,瞪着父亲质问,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拿它对着月亮在求什么?我知道,那些方士说的,全都是假的”
“住口!”秦王面色一沉,厉声斥道,
“寡人所求之事,必会得到月神的庇佑,天地日月之神,岂容你这小儿无状亵渎?”
怎么可能是假的?
有了月神的庇护,他的太子必能平安长大一世无忧,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李世民被父亲凶了,“哇”一声就伤心大哭起来,然后就挣扎着要从秦王怀里下去,他不但要倒掉父亲的毒药,还要把这桃木符也夺来扔了!
这一世有他在,绝不会看着秦王走上那条被方士一再戏耍、被丹药摧毁身体的不归路!
听着孩子悲伤的哭声,秦王双目幽沉如海,却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片刻后,他终究放软了声音哄道,
“你放心,方士是骗不到我,寡人求的确实不是长生。”
大秦有了你这个继承人,只要你好好长大成年,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莫像梦中那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寡人求长生来做什么?
李世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骗人!你如果不想求长生,半夜又悄悄喝方士给的毒药做什么?”
秦王一怔,
“什么毒药?”
随即他反应过来,停步取出丝帕,为孩子揩了揩泪水,柔声解释道,
“你今晚是被那碗药吓到,才跑出来的么?别哭了,放心,那不是毒药,那是来自仙山的神药”
李世民仰头看着父亲,抽泣着打断他,
“管它什么神不神药的,反正都被我倒掉了!”
秦王眼中再次蓄起晦暗的墨色,声音一下就冷了几分,冷冷注视着怀中倔强的孩童,
“是吗?你果真愈发出息了,连寡人的药也敢擅自乱倒!”
这来自仙山洞府的神药,是丹药搭配其他药材一起熬制的,也需连喝半年才能为孩子避灾,他才刚开始喝了十多日。
如水的月色下,小小的李世民毫不畏惧地与父亲对视,
“是,我敢!孩儿不许你再喝它,反正我看到一次,就会再倒一次!”
秦王听着这幼稚而又斩钉截铁的话语,轻叹着举头望了一眼月亮,抱着孩子疾步朝寝宫走去,一路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个怪梦和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瞒担忧,他又怎能开口告诉孩子,让他从此也活在担心慧极必伤的惊惧恐慌之下?不,绝不能!
回到寝宫,桌上那碗药果然已经不在了。
秦王冷着脸吩咐宦者再去准备一碗,命人端水来给孩子洗净双脚。
内室,无忧无虑的扶苏仍旧睡得极香,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的李世民也回到了床上。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蹲坐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看着站在床前的父亲,
“阿父,你知道那碗汤药里有什么吗?满月孩童的胎发,三岁童子的便溺,银白剧毒的铅精,无色无味的砒霜”
看着秦王顿如断崖落瀑的脸色,他继续一字一句道,
“还有,妙龄女子初次降临的经血”
这些东西,正常人听了恐怕都要当场作呕,更何况是尊贵无上的君王?
丰神俊逸的秦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伸手扶住紫檀桌沿,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
李世民哼哼着不服气道,
“张苍师兄才没有胡言乱语呢!他说,因为魏王沉迷丹药,魏国权贵也纷纷效仿,先前就有方士拿着丹药去阳武骗他父亲,不过被他当场揭穿了”
史书上张苍活到了一百零四岁,就是放在大唐也堪称奇迹,所以他时常找借口,缠着对方询问养生秘诀。
张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人生在世,吃喝两字,不磕丹药,不理烦恼,吃好喝好,就能长生不老。
而有一回,他还故意挑了个荀子在吃东西的时间,神神秘秘告诉对方:他发现,魏王吃的丹药是用童便做的。然后,就被荀子举着扫把追着打了一路
李世民认为,这位坚决反对以丹药求延年益寿、又离经叛道的师兄,当然是他最合适的借口人选。
哪知秦王听完想了想,仿佛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
“赠我神药的,乃是燕国来的张真人,宫人也早就试过了,无毒,并非魏国那些无耻术士用的污秽之物所制…”
李世民急得跳下床来穿好鞋子,指着自己的小鼻子道,
“可孩儿方才已经闻过了,你这药里的怪味,跟先前,张苍师兄拿给我们看的魏国丹药怪味一样!孩儿又不会害阿父的,你干嘛不相信我啊?”
前世那位老医者说了,世人皆以银针试毒,认为色黑者才是有毒的,可实际上各种单颗丹药里,铅精砒霜涉及的剂量都极小,用银针根本就试不出来,只有吃得多了,毒量堆积到一定程度,才能想法子测出来,可惜到了那时,早已为时晚矣!
这时,宦者端来新熬好的神药,秦王接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反胃不适,立刻把它放到了床前的矮几上。
任他如何自我安慰,也比不上孩子说的那些秽物毒物,接连跳入脑海之中的场景
孩子又说得如此笃定,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再如往日那样,闭眼喝下这极难入口的汤药。
但它若真的是神药,自己这般心怀不诚贸然断药,万一招来赐药神明的不满,该不会反为孩子带来什么灾祸吧
他蹙着剑眉把李世民抱起来,一边为孩子擦干净泪痕,一边思索出了一个法子,
“父王不是不信你,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是,传那位张真人前来解释一番吧。”
李世民不懂,父亲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所谓的神药,他转念一想,立刻满眼担忧看着秦王,
“阿父,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啊?是太累了吗?还是让夏无且来看看吧,回头你再好好歇息几日,孩儿会帮你处理那些奏章公文的”
秦王被这稚嫩的童真之言逗笑了,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寡人年富力强,哪有什么身体不适的?你这小小孩童,竟还会帮父王处理公文了?我儿如今真是出息了。”
李世民扭头去看那碗药,这会儿,可没半点心思跟父亲开玩笑。
他思忖一番,答应了秦王的提议,还是把那个燕国方士传来对质吧。
有自己在,怎么也能诈得对方露出马脚,什么来自仙府的神药,一听就是假的!
秦王喊来侍卫带着同袍去传人,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暗示之言——
让那燕国张真人勿要说出,他求来这神药,乃是为孩子避灾所用的。
侍卫应声离开后,李世民陪着秦王来到外面的桌边等着。
担心对方会偷偷喝药,他极力强撑着不想睡着,实际上很快困得哈欠连连了。
秦王见孩子频频探头望向那碗药,顿觉好气又好笑,索性抱着他放回床上,
“你真就这般不放心寡人?别胡乱操心了,困了快睡就是。”
“我不!”李世民手脚并用,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孩儿一点也不困,我也想见见那个燕国来的张真人!”
再让你见识一下,他这种神棍,是怎么巧言令色哄骗你,拿丹药配方冒充神药的!
秦王只得重新把他抱出来,父子二人坐在桌边聊着家常话。
约摸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侍卫再次踏进了殿中。
秦王含笑朝对方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诧异,正待开口询问,侍卫已心急如焚先回话了,
“回禀王上,臣等前往驿馆时,并未寻到那位张真人据驿吏说,此人前几日自
称得到了王上您的密信召见,早已收拾行囊离开了驿馆他们还以为那人得到您的重用,已经进宫任职了”
第50章 还好意思笑!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第51章
李世民一听这话立刻就不困了,精神抖擞朝秦王看去——
这下连人都跑了,你总不会还相信,对方给的是什么神药吧?
笑意僵在秦王的脸上,他的声音却听不出来半分喜怒,
“你是说,张真人已经离开驿馆了?”
“是,臣等还查看了城门的登记文书,他离开驿馆当日就出城了”
“下去吧。”
“喏!”
侍卫带着后背浸出的一身涔涔冷汗,快步转身阖上门离去。
秦王的反应,实在是太淡定太冷静了,李世民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
以对方如此迷信鬼神的脑回路,此时此刻,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被术士骗了?
该不会,那个张真人的离开,反被秦王解读成“此人淡泊名利,送我一场机缘便拂身而去,真乃神人也”吧?
这个念头刚掠起,他马上开口劝道,
“阿父”
“来人,把那些神药送去交给太仓令张苍,让他看看到底有些什么配方!”
与此同时,秦王也冷声开口了。
“喏。”殿外的宦者也应声离开了。
把丹药拿给张苍看?李世民面露惊喜看向秦王,
“阿父,你终于肯听孩儿的劝了!”
秦王抱着他往内室走去,语气平静无波澜,
“我何时又不肯听你的劝了?时辰不早了,快歇着吧。”
他把小家伙放到宽敞的大床上,给他盖了一层薄被,伸手就要取下帷帐。
李世民急忙牵住他的衣角,
“阿父,你呢?”
秦王掩下眸中锐利,温声道,
“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很快就回来。”
李世民哧溜掀开被子爬起来抱住他,
“不,我要阿父陪着才能睡得着!”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秦王还不惦记着歇息?再如何年轻力壮,也不能这么折腾身体,上辈子的他就吃过这个亏。
秦王收回触碰到冰凉金钩的手,无奈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你不是总要跟扶苏比划身高吗?再不睡,他就长得比你高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劝说,孩子就是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
秦王只得答应下来,解衣卸带重新躺回了床上。
细微的噼啪烛火声中,困意再次汹涌袭来,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心满意足打了个小哈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夜已深,窗外的月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孩子们香甜的呼吸声轻轻回荡在耳旁。
秦王侧首打量着身旁的李世民,又抬眼往里侧打量着扶苏,眼角渐渐盈起一两丝欣慰的笑意。
这个年纪的他,还在邯郸过着颠沛流离的人生,出门要面临赵人的辱骂和挑衅,回家要迎接母亲的怒骂和眼泪。
那些流逝的时光,并没有将往事统统吹散成云烟,他冷眼站在多年后的今日,依然还清晰记得那时自己最大的心愿:
他希望一醒来就能看到母亲温柔的笑脸,一出门能碰到燕国来的小质子丹,一回家就能无忧无虑睡上一觉。
而现在,他曾经无比渴盼的东西,他的孩子都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他们有温柔和蔼的母亲,有真挚陪伴的兄弟,有想睡就睡的自由
身为父亲,他很满意自己能成长为一棵庞大繁茂的大树,为他们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安然净土。
秦王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掰开了李世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小手手。
他满眼怜爱地俯身亲了亲孩子细腻柔软的脸颊,才窸窸窣窣起身放下蚊帐,披衣端起矮几上的汤药朝外走去。
当这位年轻君王的脚步一踏出内室时,脸上那些笑容和柔情却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冽漠然的冷意。
他垂首看着手中黑黢黢的汤药,这是自己喝过十多日的神药——
神药?若果真是神药,张真人又何必暗中逃跑?
当日自己重赏对方时,清晰看见了他仙风道骨的面容下毫不掩饰的欢喜。他放着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逃跑,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
想到自己喝进去的那些药汤,想到世民口中说的那些“药材”,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感涌来。
秦王快步走出了寝宫,衣袂翻飞间带着一股肃杀的冷气。
待重新洗漱更衣回到殿内后,他命人取来笔墨,凝神聚思回忆着那位张真人的长相,亲自画了一幅对方的画像。
接着,他又给燕国太子丹写了一封书信,请对方在燕国境内追缉此人,若能将他的首级送来咸阳,必有重谢。
胆敢拖延自己为孩子祈福避灾的时机,真该死!
李世民这一觉睡得极香,醒来时,扶苏早就跑出去玩了。
一睁开眼,昨晚的记忆就蜂拥着纷至沓来,他猛地一下坐起了身——
完了,秦王今早一定会传召张苍,自己根本就没时间跟对方对口风!
张苍确实说过“魏王服用的丹药是用童便做的”这种话,可他大概并不知道,那些丹药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等秦王找他一问,自己昨晚的托辞不就要露馅了?到时,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丹药配方一事?
李世民急匆匆穿好衣裳,早膳都没顾得上吃就冲出去了。
好在,他赶来时早朝刚散,井然有序的人群中,他看到韩非李斯二人正交谈着走来。
李世民忙跑上来甜甜喊了声“师兄”,
“你们看到张师兄了吗?”
李斯笑眯眯俯身想抱他起来,
“回太子,王上留张苍在殿中问话,他还没出来呢。”
韩非正想问李世民找对方有何事,就见小家伙急匆匆拒绝了李斯直奔正殿,不由疑惑道,
“太子行事向来有分寸,不知今日,为何如此着急?”
李斯直起身来,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若有所思道,
“他好像很担心,张苍会在王上面前说错话确实有些反常。”
韩非讶然看了一眼李斯,
“此话怎讲?”
李斯骤觉失言,立刻岔开了话题,
“嗨呀,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其实太子心性开朗活泼,又一向喜欢找张苍玩,今日这般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急着想跟他分享而已”
韩非见对方话头转给如此之快,颇有深意看了他一眼,
“李师弟谨小慎微,还是一点没变呐。”
李斯呵呵笑着做出手势,
“恩师他老人家一点没变,愚弟自然也不敢改变分毫,韩师兄,请!”
韩非率先抬步继续朝前走去,意有所指喟叹道,
“可变化才是世间常理,连王上与太子都在变,我与师弟也该与时俱变啊”
李斯眸光一闪,立刻附和道,
“王上英明而君威日重,太子也是列国间最出色的储君,我与师兄确实也该提升自我,跟上王上和太子的步伐啊!”
韩非见他言语间仍不肯站队表态,暗叹,此人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啊。
今日早朝上,他借着昨日陈平进宫的东风,提出了增设学室的建议。
并提议改革考核机制,让国中所有人家的子弟都可报名考核,最后再根据成绩择优录取,却遭到了以关中贵族为主的大臣群体激烈反对。
他们认为,让那些目不识丁的草食庶民子弟,也有资格进学室读书,乃是对大秦官员和朝廷的莫大羞辱。
到时世人只会以为,秦国人才凋敝、官吏教子无方,才让朝廷不得不从那些粗鄙之人中选拔吏史人才。
甚至,还有白发宗室老臣以撞柱相逼,说朝廷如果要增设学室,应当把机会留给官吏子弟和宗室众人。
原来有两分意动的秦王只得作罢,表态暂不议此事——
可身为局中人,韩非太明白韩国是怎么垮掉、而秦国又是怎么强大的了。
若是任由权贵子弟,世世代代垄断朝堂官爵,那么,他们毫无竞争的压力,又何来动力想为朝廷呕心沥血?
既然像陈平那般一穷二白的庶民子弟,也能凭借坚强不息的毅力学有所成,为何不能把这些人才,选拔到朝堂中来,让他们向上攀爬的勤奋和忠诚,反过来驱策那些权贵子弟奋发图强?
韩非深知,纵便秦国能如愿剿灭六国、夺得天下,也很难得到失去故国的六国民众之心。
除非他们发现成为秦人后,会得到更多诱人的利益:比如,子孙后代只要勤学好读,就有机会为官做吏,一跃而改变整个家族的贫困命运。
所以,他想在秦王剿灭六国前,先为秦国埋下一粒变革的种子,让六国所有人都看到这线亘古未有的曙光。
但此事太过石破惊天,又会触及朝中所有官吏的既得利益,秦王必会慎之又慎,绝不会贸然答应。
所以,韩非想尽力拉拢保持中立的王翦蒙武李斯等人。
可现在他见李斯这副作态,知道对方是故意想避开这话题的,一时也只得作罢
李世
民气喘吁吁跑进殿来,“哎呦”一声捂住了咕咕直叫的小肚皮。
正在询问张苍的秦王立刻顿下话头,大步下殿走来抱起孩子,
“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虚弱地捂着一阵阵抽疼的肚子,
“应该是孩儿没吃早膳,一路又跑得太快了,肚子有些痛。”
秦王伸手覆着孩子的小手,摸了摸他瘪瘪的小肚皮,冷哼一声,
“这么喜欢跑,干脆连午膳晚膳也别吃了,你就出去跑上一整天吧!”
话是这么说,又气恼又心疼的君王,还是立刻就吩咐人马上送些吃的过来。
虽然正殿绝不该是进餐的地方,但他现在还能怎么办,让世民再跑回去吃饭不成?
真担心这傻孩子饿坏了肚子!
当宫人把几盘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端进来时,张苍立刻嗅了嗅鼻子:好香,比宴会上吃的那些香多了,王上竟给太子开小灶,真想吃几口试试味道!
秦王示意宫人把奏章挪开把饭菜放上去,抱着孩子快步走回殿上,亲自给他夹了些肉菜放进碗里,一脸嫌弃道,
“快吃吧,小傻子!”
李世民忙接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也顾不上反驳父亲了。
前世打仗有时好几日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心肝脾肺哪哪都痛得难受,可他是主将,再难受也只能憋在心里,最多伺机找到一处水源,灌上满满一肚子的凉水——
饿肚子一事他太有经验了,只有肚子被哄饱了,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
秦王见他这急吼吼的吃相,又担心孩子被噎着,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果然半碗热乎乎的饭菜下肚,肚子立刻就乖顺地熨帖起来,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李世民这下终于又生龙活虎了,笑嘻嘻看向父亲,
“谢谢阿父关心孩儿,有阿父陪着,吃饭就是香!”
秦王举起玉筷,又给孩子夹了几个他爱吃的菜,语气冷冷道,
“还好意思笑?寡人本该处理政务的案桌,倒成了你的餐桌!”
张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摸了摸肚皮。
一个早朝下来,他也早就饿了,王上偏偏要把他留下来问事情,唉,真不喜欢被留堂。
还是小师弟幸福啊,他也好想当王上的孩子,如果王上现在愿意邀请他一起用餐,他也不介意喊他一声阿父的
这时,李世民的声音突然传来,
“师兄,你收到那些神药了吗?”
张苍一个激灵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疑惑道,
“神药?那些不是什么神药啊,它跟魏王宫中的一款练气丹药差不多,都是用秋石做了药引的”
秦王一听,脸色果然立刻就黑了,又追问他,
“除了此物,你可查出,这丹药中还添加了哪些东西?”
张苍愣了愣,旋即一边想着看过的黄老杂书,一边胡说八道起来,
“臣无能,实在不懂方士炼丹之道,不过臣的嗅觉十分敏锐,闻出这丹药中还有麻黄、丹砂、石膏”
张氏乃阳武望族,族中又时常给大梁权贵送礼送钱,他这个张氏最有出息的子孙,自然也有机会出现在了魏王的面前。
按照族长的意思,是想让他趁机谋个官职。
哪知,痴迷长生的魏王也遗传了其父的喜好龙阳之风,见他生得白胖俊俏,竟要选他为道侣、封他为国师,还特许他可以前往丹炉随意挑选想要的丹药——
也正因为这样,绞尽脑汁守身如玉又逃不掉的张苍,才有幸见到了方士取童便往配方里添加的震撼场面,啊啊啊他当场就吐出来了!
但此事,也反过来给了他一个机缘。
他找到魏王最器重的道长,恶狠狠威胁对方:如果他们不想办法把他弄走,他就跟魏王举报他们拿童便炼丹!
毕竟张氏势大,如果弄死一个对方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就等于跟张氏结下了深仇大恨。
而世人愚钝,只要张苍离开了喜爱他的魏王身边,就算他随处乱说,又有谁会相信他们敢拿童便给魏王炼丹呢?
于是道长在弄死他和放走他之间选择了后者,寻了个“张苍乃天煞命格,将会吸走王上福运”的借口,在把对方赶出王宫的同时,也彻底断了他被魏王提携的退路。
也正因为这样,张氏一听荀子在秦国当太子的老师,就急忙让他来咸阳拉关系,又在张苍被秦王破格提拔为太仓令后,愿意大力配合秦太子筹集粮食
总之,张苍经历了那件事以后,对丹药堪称是深恶痛绝,从此一口咬定所有丹药中都添加了童便。
他又不想秦王沉迷丹药,当然张嘴就这么乱说了。
李世民听得满意不已,还得是你啊师兄,胆大又敢莽!
不过,最关键的几样东西对方恐怕并不知道,就让他来添把火吧。
他马上清脆打断了张苍的话头,煞有其事附和道,
“是啊师兄,我也记得你上次说过,那些丹药里除了秋石,还有胎发童尿砒霜和处子经血”
秦王忍着一阵夹杂着熊熊怒火的反胃恶心,怒目瞪他,
“你这般口无遮拦,还吃得下饭吗?”
李世民若无其事夹了一口菜香喷喷咬着,
“吃得下呀,我又没吃那些丹药。”
行军打仗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他哪会娇气得,口头上说几句污秽之物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秦王的脸色更难看了,对,你是没吃,可寡人吃了!
张苍听了李世民的提示大喜过望,以为是这孩子临时编出来提醒自己的,急忙顺着对方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一脸慷慨激昂道,
“王上昨夜命人送来那些丹药后,臣不敢辜负您的信任,立刻就起来闻了个遍,暂时闻出了这些添加之物,如果王上”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秦王黑沉着脸开口道。
张苍顿时如释重负,又略带遗憾地看了两眼摆在李世民面前的美食,拜礼离开了。
李世民吃完取帕擦擦嘴,宫人急忙上前来收拾整理案桌。
待奏章重新归位,秦王冷冷丢下一句“你也回去吧”,就没心思再搭理孩子了,拣起一本奏冷漠查看起来。
他的心情糟透了!
李世民硬挤上龙椅挨着父亲坐下,试探道,
“阿父,这下你信孩儿说的了吧?那些丹药”
“闭嘴!”秦王转头瞪他,
“不许在寡人面前,再提起这两个字!”
李世民心中大喜,面上却假装糊涂,继续试探,
“为什么啊?如果阿父执意要求长生,就算是孩儿不提,那些方士也会提的呀,除非阿父再也不信他们了”
秦王垂首,打量着孩子透着红润气色的雪白小脸,
“到底是何人告诉你,寡人想求长生的?莫非,你认为我已经老到需要求仙问药的地步了?呵!”
李世民
见秦王一再否认此事,眼中不由透出了清澈的迷茫。
难道,年轻时候的秦王虽然迷信鬼神,却真的没有追求长生不老的心思?
可如果是这样,昨晚那碗药和自己看到的场景,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脑子都有点糊涂了,不由摸着父亲腰间的玉佩玩耍,奇怪地嘀咕着,
“那你为何要喝那所谓的神药,还半夜不睡觉跑去拜月亮?阿父,你究竟在求什么呀?”
秦王放下奏章,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叹气,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总来管。”
李世民把小脑袋依托在他身上,望着父亲丰姿俊朗的冷峻脸庞,抬起手去捏他的耳垂,
“可你是我的阿父啊,我不管你,还有谁来管你?”
秦王一把捉住这只无礼的小手,冷笑,
“天下间只有父亲管孩子的,还能反过来任由孩子管父亲么?”
李世民听了这话,却眼含虔诚用另一只手握住秦王的手,
“可是阿父已经失去父亲很久了,我怎么能不管你?如果有下辈子,孩儿还想当你的父亲,管你一日三餐粥水可温,管你一年四季衣裳冷暖”
后世常以秦皇汉武并称,可比起从小饱受父母宠爱的汉武帝,秦始皇的童年实在算得上潦草而悲惨——
如果还有下一世,他也想把从对方身上得到的父爱,加倍馈还给那个身在邯郸的孤苦无助孩童。
秦王闻言怔然一瞬,飞快收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没大没小,竟还妄想起当寡人的父亲来了!”
李世民不服气,
“哼,我只想给我喜欢的人当父亲!”
比如你,比如无忌,比如敬德。
秦王喜忧参半地看着他,扶额不知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他吧,聪明的时候实在聪明,天真的时候又太过天真!
不过跟孩子这么斗了会儿嘴,他心中的怒火和郁气倒也消减了不少,想了想,还是顺着这幼稚的童言反问道,
“扶苏和你母亲呢?”
李世民笑得眯起了眼睛,
“阿母做我的女儿,阿兄当我的儿子”
他一定也会把他们保护得好好的。
“砰砰砰”,秦王接连往他脑袋敲了三下,
“很好!只有你一人的辈分上去了,寡人还得和扶苏当兄弟?我果然太惯着你了,看看吧,你现在有多胆大包天!”
李世民忙伸手捂住脑袋,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干嘛又变成我的错了?”
说着,他就想顺势把话头再转回去,问问秦王昨夜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时,蒙毅却急匆匆走来,双手呈上了一封信,
“王上!宜安传来急报,王翦将军在肥下遇袭,如今生死不明!”
这句话顿如一句来自上古昆仑雪山的寒冰咒语,哗啦一下就冰封凝固了李世民所有的表情和动作。
他呆呆保持着伸手捂脑袋的动作不变,小嘴也还微微半张着,被封印的全身上下,只剩些许可怖的只言片语,翻滚呼啸着在脑中嗡嗡回荡个不停——
王翦将军遇袭生死不明是我是我推举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