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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吕雉心尖崽 沉坞 18224 字 16天前

第201章

众臣如梦初醒。

迎着周昌投来的死亡射线, 陈平心里暗骂樊哙那个学人精,连忙起身请罪:“丞相点醒的是。臣因太过惊诧,以致失了涵养, 还望陛下恕罪。”

刘越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很能理解……嗯, 的确老当益壮, 可惜落到奏折中的下场。

内室又是一阵沉默, 刘越道:“诸公口干了吧?先润润嗓子, 我们继续商讨。”

还是陛下体贴, 陈平感动地想。如此大事,怕是要议论到半夜, 通宵都有可能, 来杯甘甜的蜜水或者提神的清茶, 就很有必要了。

宫人陆陆续续地端上水碗,重臣们一边润喉, 一边头脑风暴,他们需要点儿思考的时间。

也不怪陈平关注点歪了, 事实上, 如果不是以蒯通的名声担保, 全体重臣都会以为这是假消息。

这才多久?

使团不过去了趟朝鲜, 就遇上阴谋与血肉齐飞的宫变——国主死了, 最有竞争力的几个王子不死也残——话剧都不敢编得这么夸张!

一朝天翻地覆,大汉成了获益最高的存在,只要牢牢把新王攥在手里, 说得直白点儿,朝鲜怕是连藩属都称不上了,而是他们天子予取予求的后花园。

想到这儿, 将军们的呼吸都兴奋了,“蒯通”这个名字,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娘的,牛上天了。

还有重臣想起了自家儿孙,若是真的,简直立下了稀世罕有的大功!虽说功劳大部分都是蒯正使的,但人家吃肉,儿孙也能跟着喝汤不是?

震惊归震惊,激动归激动,还是要走正常的议事流程。

由曹参带头,将蒯通的长篇奏疏缓缓读了一遍,发现蒯通的许多落笔,都没有详写细节。

譬如几个王子为什么会自相残杀,上百人的使团,怎么在宫变中活下来的?又譬如燕国军队为什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朝鲜,燕王请示长安了吗??

还有那封传位诏书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人质疑真假?卫满难不成是病糊涂了?

百姓也许不知道,他们心知肚明,朝鲜早就不复从前恭敬了,绝无可能甘心当傀儡。他们虽把大汉称作宗主国,疯了才会将新王的人选,交由汉天子册封!

蒯通模模糊糊的春秋笔法,让许多大臣脑瓜子充满疑惑,实在是疑点太多,拼逻辑拼不过。

但诡异的现象发生了,在场重臣,有志一同地绕过了对蒯通的质疑。有将军率先道:“燕王为保使臣安危,派一千兵卒连夜渡江,可有上报?”

不怪他拿这个问题入手,诸侯王没有征得中央同意而对藩属出兵,是绝对的大忌。尽管结果是好的——换句话说,只要军队晚到一天,都不会有这么好的威慑效果,但律法如此,若是诸侯王果真触犯,那大汉就乱了。

众人对视一眼,这些时日他们忙着货币改革,哪有听到燕国的上报?

丞相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刘越插嘴了:“是朕准许的。朕秘密吩咐八哥,一切以使团的安稳为重,必要时给予军队支援,同时也叮嘱了郅副使,在使团经过燕国的时候,特意进宫与燕王交流暗号。”

“原是陛下未雨绸缪。”那没事了,将军登时心悦诚服。

刘越偷偷瞥了眼周昌,见后者陷入深思,暂且没有喷人的意思,顿时放下了心。

大臣们也是同样的想法,尽管还是有些不按流程走,但陛下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使团,联想到使团里的自家子孙,如何能不感恩戴德?

于是擅自出兵这个炸弹,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人们七嘴八舌,开始讨论有关朝鲜的剧变。

什么?你说下一任新王的人选是朝鲜家事而不是国事?笑话,都让汉天子指定继承人了,那就是他们大汉自己的事。

有人问道:“卫满怎么会写下那样的传位诏书?”

如果不是了解朝鲜王,他们还以为此人是忠实的汉臣,身在朝鲜心在汉呢。

好问题,刘越隐隐约约有了想法,却也不敢肯定,只等吕禄回来告知他真相,才能一解谜团了。

若说皇帝有了想法,众臣就是一窍不通,他们经过激烈的争论,最后一致认为卫满摔坏了脑子,不是痴傻就是偏瘫。

刘越:“……”

刘越琢磨了会,不错,身为大汉的叛徒,临终前摔坏了脑子很符合天谴,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众臣真的不清楚,诏书有伪造的可能吗?

或者说伪造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只是无人戳破而已——

笑话,他们的儿孙与使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蒯通背上矫诏的罪名有什么好处?

虽然矫的是别国内政,但一旦传出,名声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不仅传出心狠手辣的名声,最重要的,是引来君主的排斥,先帝晚年,不正是如此么?这对以辩才出名的纵横大家,唯有负面影响,对青年使臣更是。

见陛下点头,大臣们心里美滋滋,蒯通啊蒯通,你回来可得感激我。

他们讨论得更热烈了,很快转到下一个话题,朝鲜的乱局谁去善后,册封的新王谁当。

“唯有亲身经历过动乱的正副使,才能更好地借宗主国之态,安抚朝鲜臣民。” 那一千汉军也不是当摆设去的,不趁机搅风搅雨、不,收买人心,如何对得起军费的消耗?

襄侯韩信提的这个建议,得到了多数人的附和,他意气风发,紧接着道:“至于新王人选,臣赞同蒯正使的提议,六王子年纪最小,不谙世事,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培养成亲汉之人。”

“襄侯所言极是,”陈平笑了笑,“六王子接受册封后,大汉需往朝鲜派遣几位老师,教导新王成材。”

他在心里补充,若是成长的途中不听话,换一个就好。

叔孙通趁热打铁:“陛下,臣以为六王子娶亲之后,若诞下后代,还可以来我大汉进学……”

这不就是先秦时候的质子么?刘越大为赞同奉常的高瞻远瞩,再看叔孙通的神色,怕是连人家学什么都想好了。

不错,叔孙通想,朝鲜就是太没有礼义廉耻了些,对儒学还不够精通,故而造成子弑父,子杀子,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来长安学个十年八年,他保证,能为陛下教出一个听话的朝鲜王,要知道,儒家也是有自己的特殊手段的。

不过这个野望还远得很。只见陛下朝他微微颔首,叔孙通一下就满足了,继而道:“臣也赞同襄侯……”

最后统计出来,六王子的票数一骑绝尘。

若不是六王子年纪小,也不会夺得如此高的支持率,曹丞相见大势已定,笑道:“教授朝鲜六王子……不对,是朝鲜王的人选,一定要慎重。”

老师如师如父,足够造成终身的影响,大臣们欣然应是,准备回头就把名单提交给陛下。

深夜会议开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刘越将迎接蒯通等人的重担交给典客衙署,此番出行,大汉使团不声不响便干了大事,必须好好褒扬。

至于褒扬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矫诏,而是阻止朝鲜陷入更深的内乱,促使汉与朝鲜的友谊更进一步。

皇帝陛下满意地点点头,方才无人戳破蒯师傅的所作所为,让他不用费尽心思地打圆场,很好。

蒯通,不愧为和平大使!

……

全然不知天子心理活动的众臣,陆陆续续地出宫回府。

万籁俱寂,长安城陷入了安眠,舞阳侯樊哙快步坐进马车,用鼻子喷出一口气:“呼——”

在陛下跟前憋着太难了,为了不让同僚觉得他大惊小怪,他已经尽力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以图不要太出格,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放松了。

他娘的,蒯通那小子的心居然能黑到这个地步!

矫诏借兵,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啊,樊哙越脑补越是悚然,这到底是啥境界,出使一趟,朝鲜王室差点死干净了。

夸归夸,却不能忽视人家的可怕。他打了个哆嗦,决定把蒯通列为“日后不能得罪”的前三名,嘴毒的人心也毒,等回府了,他也要好好同妻儿说道说道……

相比樊哙,陈平就有文化多了。

曲逆侯在车里感叹:“简直是一人篡一国,朝鲜还要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难怪他同僚的子侄们,削尖了脑袋要当使臣,但凡学到蒯通的三分本事,过个十年二十年,不说名垂青史,四方之境也是任由徜徉!

很快,陈平反省了自己。

这样说不太好,万一别国的王室也死了个干净,对于典客衙署的风评而言,还是有些不妙的,外交事业也不容易发展。

蒯通,出一个就够了。

吕释之很是凝重,他想起太史令的占卜,深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抑制住喜色,就算蒯通再凶残,也对他的儿子有恩,这个恩德,他记住了。

最最难以平静的是韩信,早在宣室殿的时候,他就捏了自己很多把,不怪他,实在是蒯兄太过惊爆眼球。

回忆彭越惊呆的模样,他喃喃:“难道真的是人不能貌相?”.

远在朝鲜的蒯通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他又连续打了两个,引得使团众人担心起来:“蒯正使莫不是着凉了?医者,医者快来给正使瞧瞧!”

“我无事。”蒯通忙说,“行囊收拾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

“正使放心,我们又检查了一遍,没有遗漏的东西。”

蒯通颔首,那就好。

扭头望向郅都,心下再一次骂骂咧咧,这人又开始躲懒,传位诏书要他写,给陛下的奏疏还是他写。

他实在忍不住去问,郅都便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不过一介副使,作为辅佐正使而存在,若是越俎代庖,陛下将会对我不喜,满朝上下也会不服。”

说的有道理,蒯通沉默一会儿,被说服了。

有些东西,也只有他能写,譬如吕禄朝鲜宫变中的作用必须隐瞒过去,他的功劳再大,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只能找个时间单独觐见陛下,换一个理由给予吕禄奖赏。

而今使团整理完毕,是时候归国了,他只觉浑身上下前所未有地轻松,站在汉军的最前方,难得面带笑意与朝鲜众臣告别。

年仅三岁的六王子窝在奶娘怀中,啜吸着手指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丞相为了比对传位诏书上国玺的真假,还专门调出了历年的记档,发现真得不能再真;不知道因为国主和大王子的手下都被杀死,存放国玺的密室从此再无人知晓,朝鲜国玺至今下落不明;更不知道面对汉军的虎视眈眈,丞相就算再不情愿,只能率领百官妥协。

朝鲜国丞相还私底下找上蒯通,请求汉天子册封新王的时候,能够雕刻一方新的玉玺,当做给新王的礼物,否则树立不了权威,内乱怕是一直不能停歇。

蒯通当时心里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他只是忍住看向吕禄的目光,冷淡地点了点头。

送别宾客的礼乐声响起,蒯通高傲地转身。

他娘的,终于回去了,朝鲜这刺激过头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

大汉使团归国那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的欢迎。

虽还达不到天子亲自出城迎接的地步,但三公九卿级别的重臣出现了大半,曹丞相更是从百忙的事务中抽身,以表达满朝上下对使团的重视。

蒯通高兴感慨的同时,又觉得哪里有些怪。

好像朝堂诸公,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蒯通十分确定那不是欣赏。

终于他受不了了,趁陛下亲临的接风宴开始前,拉了韩信到一旁:“……难不成汉境发生了什么大事?”

韩信人高马大地被他拉着,目光难得复杂。

蒯通当即道:“君侯切莫瞒我,不然……”

事实上他就是嘴硬,除去挚友的身份,他哪有什么能威胁到将军天花板襄侯?

韩信偏偏吃了他这一套,蒯通自己都没有料到。

半晌,蒯通得知他已有“心狠手辣”“一人篡一国”“声音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在执掌重兵的将军间流传,神色渐渐呆滞,最后化作一片空白。

这辈子没背过的黑锅,全都在今天体验了一遍。

蒯通:“…………”

哈哈,韩信坑我!!

第202章

蒯通回到席间, 立马有许多权高位重的大臣、彻侯,想要与之交谈。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份狠辣也是对着朝鲜, 与他们又有什么妨碍呢?换言之, 蒯通着实为大汉立下了泼天功劳, 不仅保全了使团, 还提携了他们的后代, 这份恩情, 他们得受。

就是心里有点怕怕的。

一位青年使臣跟在父亲身侧, 入眼便是蒯通僵硬的身躯,还有调色盘似的脸, 五光十色, 分外精彩。

他吃了一惊, 关切地问:“这,正使身体不舒服吗?莫不是回到长安不服水土, 要不要请医学院的先生来看看?”

一连串问话如同机关似的,可见蒯通着实是他关心、崇拜的人了。

话音刚落, 他的彻侯父亲也道:“……正使若是不便, 吾认识几位医术高明的医者, 其中就有大汉国手淳于先生。”

远远听见蒯通好像生病了, 前来交谈的大臣们停住脚步, 很快,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远行辛苦,正使看来需要好好休息……”

“谁说不是?看那小脸蜡黄的哟。”

“陛下向来看重为国为民之人, 这样一来,除了嘉奖,蒯正使想必定能获得陛下的垂怜。纵横学派, 恐怕崛起近在眼前!”

蒯通:“……”

他的手开始抖,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句谢,半晌,掩饰般地端起酒盏,遮住不断抽搐的嘴唇。

他要陛下的垂怜做什么?

不会用词就别用。

还有,你才小脸蜡黄!!.

韩信收获了一位扭头就走的挚友,嘶了一声,神色有些凝重。

彭越看着十分稀奇,正想盘问,外头传来嘹亮的通报:“天子,太后到——”

赴宴的臣子立马拜了下去:“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诸位卿家请起。”吕雉为了养好右手,已经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活动,这回难得的赴宴,也是为了庆功同乐,顺便看看有成为传奇潜质的蒯通。

昨晚上,身为吕家人的吕禄已经进宫一回了,老老实实当着她和皇帝的面,把出使经历详细地说了出来。包括他是如何和小三儿合作的,如何争分夺秒,拓印朝鲜国玺……

旁听的建成侯吕释之是万万没想到,唯二还算淡定的,或许也只有吕雉和刘越了。

后者已然猜到了吕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前者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便惊诧,过了几秒也就消散无踪,太后打量着吕禄这个侄儿,直看得吕禄紧张起来,最后吕雉点点头,看样子是十分满意。

虽然听着像歪门邪道,但用在正途上,那也是正道。只可惜不能光明正大地赏了,她对吕释之说:“二哥回头可要好好奖励禄儿,没有堕了吕氏的威风。”

吕释之:“…………”

他娘的,这小子喜欢雕东西就雕吧,没想到还能这么刑。

不对。好像很多年前,吕禄被郦寄设局偷他军印的时候就很刑了。

……吕家人的威风应该不包括盗刻国玺吧?

这话他没敢说出来,生怕妹妹给他一个白眼。

建成侯觉得牙疼,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背锅的蒯通,没想到郅都那小子,对外也是个狠角色。与此同时,又为拯救了乱局的次子感到高兴,就如太后所说的,英雄不问出处,立功不看过程!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人都快分裂了,就如当下,吕释之向天子、太后行完礼,万分复杂地瞅了眼蒯正使。

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好。

真正知道真相的,千万人里有一个就不错了,故而建成侯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至于澄清?

算了算了,他虽然觉得儿子有点不孝,但没想让吕禄蹲大牢。

……

建成侯难得装傻,对于使团的另一个重要成员郅都来说,也是一样的。皇帝给予他的便宜行事之权,他不想嚷嚷得举世皆知,何况陛下连同燕王,也有意给他打遮掩。

调兵到底是件敏感的事,以他梅花司司长的身份,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早在使团归汉之前,郅都就与成员约法三章,因为有些手段不太光彩,所以需要保密,所有人都答应了下来。在他们回来的那一晚,郅都便连夜进宫,向刘越汇报了朝鲜旅程,很快,天子派遣的宦者就携带了慰问礼物,送给使团的青年使臣,还有向导、医者与后勤官,也有暗示封口的意思在。

原本汉人就对于承诺看得很重,天子还派人慰问他们,惊喜之余,想泄密的也要掂量掂量了。唯独承担了所有的蒯正使,在庆功宴上收到了成吨的伤害,他成功开发了一个新技能,借酒浇愁。

原本他是喝不惯酒的,总觉得酒能影响脑子,导致骂人都不锋利了!

蒯通一边喝酒,一边碎碎叨叨安慰自己,这是名臣的必经之路,谁叫他是负责一切的正使呢?

韩信,呵呵,你给我等着。

因为饮酒过于投入,蒯通错过了太后落在自己身上的欣赏目光,还有陛下随之望来的,带着五分钦佩三分怜惜两分歉疚的小眼神。

刘越摸着滚烫的良心,决定对蒯师傅再好一点,这回不但赏下常规的钱财宝物,还要升官封爵!

他和母后商量过,加封最高等的彻侯是不可能了,除非灭国的军功,否则还是不能违背先帝定下的祖制。就如利用推恩之法,慢慢弱化地方的诸侯王一样,若一下子削去王位,不仅先帝时期的老臣不能接受,还有违大汉推崇的孝道,过个几十年再改不迟。

但彻侯之下的关内侯,却是没有册封的门槛,君不见时代的眼泪戚坪,都差点被刘邦封侯了吗?

“……”皇帝陛下反省了一下自己,戚坪如何能与蒯通相提并论,反正,蒯师傅一个关内侯的爵位没跑了。

背了多大的锅,就要给予多大的赏,否则臣子凭什么献出忠心?虽说纵观当下,无条件忠君的人数不胜数,蒯师傅被潜移默化这么多年,恐怕也在其列,但为了长治久安,还是得赏罚分明。

蒯通携平定朝鲜乱局之功归来,封濮阳君,有食邑,无封国。副使郅都与其余立功者,皆有不同程度的封赏,却是不足以封侯,他们的权益体现在俸禄与待遇上。

眼见宴席进行得差不多了,刘越悄悄转开脑袋,问吕雉:“母后累了吗?”

“尚可。”吕雉笑道,“越儿觉得这几道菜品的味道如何?”

母后往未央宫送了两名新厨子,炖肉炒肉都是一绝,刘越拿起帕子抹嘴,笑得又甜又灿烂:“好吃。”

想了想又说:“母后若有不舒服,赶紧告诉我。”

“知道了,知道了。”

小儿子天天紧张她的右手,看得跟瓷器一样,还是淳于意出来辟谣,说太后还可以左手拿勺吃饭,这才制止了刘越命十个八个宫女围着她转,实在不行把饭喂到她嘴边的危险想法。

这也是越儿极少见的一次犯傻了,吕雉知道他关心自己,笑归笑,很快心软得不行。

她坐在与皇帝并行的最高处,看着最让她疼爱的孩子,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帝王相,内心的骄傲无法言喻。疗养的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关注越儿处事的方法,这孩子像极了她。

余光瞥见抱着女儿乐呵的刘盈,吕雉一滞,继而对窦漪房低声道:“宴席结束了,你带着洛邑来长信宫玩,就说祖母想她了。”

窦漪房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不是两天前才见过洛邑翁主吗?

她也低声回:“诺。”

吕雉这才满意,那厢,刘越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趁着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宣读封赏,让热烈的气氛更上一层楼。

听下方的臣子吹牛谈天,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件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这样的情境之下,闷头喝酒的蒯师傅好像更突出了。

方才赵安悄悄汇报,蒯正使与襄侯似乎闹掰了,心生怜爱的皇帝陛下,决定让蒯通也放肆地开心一回。

刘越转头吩咐几句,当即有宦者去取来封赏诏书。

那熟悉的卷轴一露,大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韩信与彭越对视一眼,当即意识到了什么。不等韩信露出笑容,他瞥见蒯通仍埋头喝酒,一点也没有世俗的欲望,心里不禁浮现六个点:“……”

韩信急了。

蒯兄,这时候可不兴饮酒啊!

许是心有灵犀,蒯通恰在此时抬起头,超小声地骂骂咧咧:“你他娘的韩信!”

下一秒,他从高亢的宣读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以正使之职,平朝鲜动乱,扬大汉之威……封关内侯,立濮阳,食邑五百户……”

啪嗒,蒯通手中的爵杯掉了下来。

他反应的速度有些慢,出列的速度却是十分迅疾,此时飘飘乎乎的,如同浮在云端。

郅都跟随他出列,还有念到名字的青年使臣们,无一不是充斥着喜色,最后,诏书还给予了使团的后勤人员奖赏,此番出使朝鲜,可以说是满载而归,荣誉加身!

众臣目睹了这一场封赏,吃惊,感慨,怔愣不一而足,仔细一想,蒯通的爵位也是他应得的。

别以为动嘴皮子很容易,前有苏秦张仪,今有陆贾蒯通,哪一个是简单角色?

若能不废一兵一卒而将朝鲜纳为傀儡,对于大汉而言,比派兵灭国的效益来得更高,因为当前汉境之内正忙着改革,国库的钱每一天都在当柴烧。挤出海量的军费,于当前来说是亏本的买卖,何况消化朝鲜还需要时间——还是那句话,并不是实力不足,而是时机不当。

而十年后,十五年后,形势恐怕又不一样了!那时的大汉,定然有超然的实力与野心,消化朝鲜如同嚼一盘点心一样容易。作为一切的先行者,濮阳君蒯通定然会被记录在史书上,与他的大名一样永世流传——

永世流传四个字是襄侯韩信的想法。他是真为蒯通高兴,难得挂上了真挚的笑容,没想到诏书念完了还有第二封,有关纵横学派日后的发展。

太学决定给予纵横学派,与阴阳学派一样的待遇,允许多派两名讲师,多放几个学生名额。以后典客衙署招人,也优先考察外交能力与口才,胆大机变者优先,吃苦耐劳者优先!

这下,大殿的气氛被推至高潮,蒯通原本五彩斑斓的神情,转移到了本来很乐呵的儒家叔孙通,还有一众黄老、法家、墨家的大臣脸上。

猝不及防的诸子百家:“……”

刘越是有意给予重赏,抬高汉使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的。随着国力上升,总有一日,象征大汉的刀剑将要向外挥去,使团在其中的作用,同样无法估量。

和母后商议,给予纵横学派新的名额,也有他的用意。自从黄老研究出了新的货币体系,其余学派眼红万分,却是毫无摘果子的办法,未免它们联手攻击显学,把改革的好兆头变为坏消息,这时候,便需要少许外力刺激。

与其抹黑他人,不如提升自我。如何调动诸子百家的积极性,皇帝陛下也是好好斟酌了的!

相比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刘越,蒯通嘴唇发颤,这回却不是生气,而是激动的颤抖。

心下又有些复杂,觉得受之有愧,犹如白捡了一个爵位,最后渐渐化作了坚定,他会带着吕禄几人无法言说的那一部分功劳,好好走下去。

他跪在地上接诏,端端正正地拜了几回,再站起来的时候,面上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

师门的凋零,是他多年的心病,自从太学准许纵横学派入驻,他的心病就好了八成,如今更是了无遗憾了。

“臣叩谢陛下,叩谢太后,”向来毒舌的人难得哽咽,谢恩的话语,酝酿几秒才完整说了出来,“臣定不负厚望,为大汉尽力尽忠。”

刘越点了点头。

犹记得多年以前,蒯通身上还贴有叛贼的标签,他根本不想入仕,也不想为大汉付出半点心力。

如今不一样了。

这也是皇帝陛下想要培养的归属感,蒯通完完全全达到了他的期望,想到这里,刘越不禁生出一点小自豪。

最重要的一点,接了他的奖赏,就不许脱下身上的黑锅了!

这叫等价交换,想必蒯师傅一定深谙这个道理。

·

今夜的光芒,注定聚集在新出炉的濮阳君身上。

等最最引人瞩目的天子和太后前后脚离开,蒯通很快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若不是韩信拉彭越一起帮忙挡着,光看他被灌的酒量,明早爬都爬不起来。

若说原先他是借酒消愁,如今再喝,却是满怀高兴。只是难受不会消失,但会转移,譬如叔孙通——

叔孙通想骂人了。

他先前还为蒯通感到高兴呢,一介文臣能以外交成就封爵,足以可见蒯通的厉害,没想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

纵横学凋零得比阴阳学还厉害,因为入门门槛也高,谁知道《远行记》一出,它的热度突然上窜了一节。

呵呵,现在倒好,陛下居然在诏书里给予奖赏!万一纵横学派变热门了,挤压的是谁的生源?

瞧瞧那些赴宴的青年使臣吧,他们明显有着心动,觉得兼一个学派也不是不行,尤其是蒯先生的智谋口才,他们也想要。

叔孙通虽不懂他们的心理,却也猜得出一二。堂堂九卿之首的奉常拳头硬了,顾及这是热闹的场合,还要强颜欢笑,等出宫的时候,叔孙通脸都笑僵了,揉搓了很久才好。

他上了马车,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二天下衙,前去拜访同为儒生的陆贾。

陆贾擅长外交,说他是大汉第一外交官也不夸张,相比蒯通,他的经验更为娴熟,风格更为迂回,简而言之,是笑脸迎人,杀人不见血。

当年汉朝建立,陆贾只身远赴南越,说服南越王赵佗对大汉称臣,这样的功绩,放在当下怎么也要封一个关内侯。若是他出使朝鲜,还有蒯通什么事?

叔孙通觉得可惜,但又不能在陆贾面前表现出来。这人并非正统的儒生,平日里也和北平侯张苍一样,从不掺和儒门内部的事务,何况他还引蒯通为知己,嗯,还是不说蒯通的坏话好了。

陆贾接待奉常,还是礼数很周到的,即便对叔孙通的来意好奇,也是一脸微笑地恭候对方开口。

只听叔孙通道:“贤弟担任太中大夫数年,之后升作典客卿,难道就没有想过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那便是九卿之中的典客,典客衙署的一把手了。

三公九卿,非彻侯不得担任,是朝堂公认的规则,陆贾有些讶然,随即笑道:“若真有幸走出那一步,也不知要何年何月,老弟我恐怕早就作古了。”

事实上,他已经是典客衙署实际上的掌权人,顶头上司不过挂了个名,谁叫他的业务最是厉害。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若说不想当一把手,那定然是假的,只不过陆贾早就不抱希望——他一个精于嘴皮子的人,如何带兵打仗,凭军功封侯?

叔孙通却道:“非军功不得封彻侯,高皇帝立下的约定如此,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天下终有一日会止兵戈,陛下威仪四照,大汉也将屹立万国之巅,适时,贤弟觉得造福万千农人的董公会不会封侯?”

陆贾神色郑重了起来。

他明白叔孙通的意思了,譬如董公董安国,若是有朝一日能将亩产提高到十石以上……别说十石了,就是七石,即使当下限于高皇帝的约定不能封侯,终有一日,陛下也会给予他相应的荣耀。

陛下锐意进取,意在改革,其余彻侯能有意见?敢有意见?得罪了天子不说,还要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换做他也一样,若是立下无可比拟的功劳,多少也算个封侯预备役,万一运气好,九卿之位也不是妄想。

陆贾若有所思,看向叔孙通,想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哪知叔孙通讲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近来南越国可有动静?”

“离开春有一段时日,南越国的国书,已经在递交的路上了。”

陆贾语罢,又打趣了一句:“南越与朝鲜不一样,虽说赵佗不满太后执政,前些年对我大汉不甚恭敬,但陛下登基数年,他一改原先态度,又重新归于臣服,且是表里如一,而非阳奉阴违。”

叔孙通从鼻孔喷出一股气,南越,朝鲜,作为汉土一南一北的小国,君主哪个不是汉人?哦,赵佗是秦人,始皇帝死了,他也就不回去了,在他看来,这两国本质没什么区别。

聊到这里,他也图穷匕见,不藏着掖着了。

叔孙通斩钉截铁道:“通愿倾儒门之力,助贤弟出使南越,立泼天大功,以图封侯!”

第203章

陆贾没料到叔孙通会说如此惊天之言。

别看得了好处的都是他, 事实上,这是谋求共赢,毫无疑问。

他沏茶的手腕一抖, 转而问道:“奉常公倾力相助, 莫非是要我效仿蒯弟, 一人篡一国?”

“此举需天时地利人和, 方才可行, 在通看来, 八百年难遇。”叔孙通摇头, 言外之意,是蒯通撞了大运气, 而这运气绝无可能复制第二回!

何况南越的国情, 和朝鲜大有不同, 陆贾想必比他更为了解,气候湿热难以忍受是其一, 其二,赵佗那家伙的命长着呢。

叔孙通低声道:“立功的方式何止一种?你我同为儒生不如拾起祖师爷的老本行。”

陆贾从他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奋斗的光芒, 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与狡黠——秦末危难之际, 在儒生被高皇帝嘲笑得抬不起头的时候, 也是他找到了夹缝中的出路。

而今, 南越会是儒家新的机遇吗?

陆贾沉思许久:“奉常公, 愿闻其详。”

……

儒家魁首积极寻找机会的时候,吕禄正磨磨蹭蹭待在宣室殿。他也不随时随地雕东西了,而是腆着脸, 当起了青铜雁翎的陪玩。

也是沾了伴读的光了,别人想当陪玩都没这个资格,说出去, 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另一个伴读周亚夫,还在韩信手下接受操练呢,据说新年的时候都没回家,可把他爹周勃气坏了。

两只大狼对主人的表哥没什么兴趣,只是主人在忙碌地阅览奏疏,不能抽出空来看它们游泳,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吕禄的讨好。

刘越把筛选出的最后一封奏疏放在一旁,慢慢伸了个懒腰。

这其中还有郅都的新任命——郅司长明天就要到御史台上任去了,这是他之前许过的一个承诺,他看好的优秀人才,得先做御史积攒经验,再去地方锻炼几年。

出使朝鲜就是很好的一个履历,刘越想到这里,不禁欣慰自己的先见之明。

继而瞥见满脸笑容撸狼的吕禄:“……”

他表哥也去镀了一层金,按理说还立了大功,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皇帝强烈的注目无法忽视,吕禄抬起头来,忙咧开嘴喊:“陛下。”

刘越高冷地一点头,从案桌后起身,两只狼见此,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刘越捋直雁翎被撸得杂乱的狼毛,觉得手感很不错,转而问道:“怎么不在建成侯府待着,舅舅又骂你了?”

一听这话,吕禄就哭丧了一张脸。

他说:“陛下有所不知,大人没有骂我。这些天关怀备至,什么吃的用的都依我,就是西市那家店铺,也不拦着我去了,还常常问我什么时候出门。”

刘越就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相比从前时不时被训的日子,这岂不是天堂?

干嘛还要躲进宫来,如果不是自己的亲表哥,他早就放狼去咬吕禄屁股了。

吕禄叹了口气,沉重道:“大人笑得太过渗人了,我怕……”

刘越:“……”

那叫欣慰。哪有用渗人形容亲爹的?

孩子老往宫里跑,一定是闲的,想到上回派吕禄去咸阳搜集字体,这回派点什么事好呢。

刘越琢磨来琢磨去,好像还真有一个活,非得表哥领头不可,虽耗费时间,却对推广隶书有着无可估量的好处。

若是完成,少说也能给吕禄封个官当当,之前那么多秘密任务不好放到台前,此番却是能够光明正大,给予重赏了。

他装作一副为难的模样,半晌下定决心:“表哥,这里有个将雕家发扬光大的好机会,我思来想去,还是把它暗箱操作给你。”

在不对劲的建成侯府待着,吕禄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往日痴迷的雕刻好像也不那么吸引人了,尤其在亲爹每每催促的情况下。闻言,他一下子支棱了,不论是陛下所说的“发扬光大”,还是“暗箱操作”,都让他热血沸腾了起来,果然,还是表弟对他好!

他恨不能立马拍胸脯,也立马将上回蹲大牢的辛苦抛在了脑后:“禄任凭陛下差遣。”

刘越循循善诱:“听过雕版印刷吗?”

……

“雕版印刷,雕版印刷……”吕禄走出宣室殿的时候,嘴里一个劲地念叨。

用作雕版的字迹,丞相府已经整理出一份厚厚的小册。除此之外,陛下拨给他二十个工匠,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二十个!

吕禄快被天上掉下的幸福砸晕了,他可以凭借陛下的手书,随便去少府提人,看上哪个提哪个,这权力,便是寻常官吏也比不得。

想到这里,他的面庞漫上兴奋的红晕:“雕版印刷……”

叔孙通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闻言扭过头,这小子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忘了和奉常公问好。

叔孙通笑着摇摇头,显然没放在心上,少年人啊。

不过,雕版印刷又是什么玩意?

很快,叔孙通把这个疑问抛到了脑后。这回面见天子,是为了旁敲侧击,他有意叫儒生“走出国门”,并不是胡乱决定,而是深思熟虑的。

说实话,连纵横学派都崛起了,谁不眼红?眼见诸子百家卷到不行,他必须开辟新赛道,而他思考了一天一夜,最后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

儒家玩经济玩不过黄老,当官僚当不过法家,这不是空口捏造,而是有事实依据的。货币改革的主张,是黄老学派率先提出,而当官么……从前出了个公孙易和公孙家族,足够他们抬不起头来。

这不是说儒家就没有好官了,叔孙通大言不惭地认为,他自己,北平侯张苍,还有陆贾贤弟等等,不都是简在帝心的好官么?只是数量太少,不足以与别家抗衡,何况还有齐国那边的鲁儒捣乱,真的讨厌死了。

悲观的情绪席卷了叔孙通,最后他静下心来思考,或许儒家太急功近利,也太浮躁了。就算哪哪也比不过,他们也有一项无法比拟的优势,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那就是教化。

相比黄老对入门门槛有要求,他们除非选拔精英弟子,很少在乎资质,有教无类,还真不是扯大旗的虚言。

南越说汉话的百姓多如牛毛,至于聚居部落的土人,只要能交流,都不成问题。他们儒生又不是吃不了苦,肌肉发达的比比皆是,若能以教化使万民归心,让南越人都以汉人自居,南越,迟早是大汉的。

哪怕要花十年,二十年,又有何妨?

再说了,南越,那是秦皇都没有彻底征服的地方。叔孙通以为,意识形态的归一,远比武力征服来得长久,若真成了,功劳定不比蒯通来得弱!

昨日,叔孙通将自己的观点与陆贾一说,他明显发现陆贾心动了。

也是,别看陆贾从不掺和儒门内部事务,陆贾真的不希望儒家壮大吗?不见得。

他不像张苍师从荀子,天然有着出身与底气,儒家壮大了,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因为他身上永远贴着儒生的标签。就像张苍见到好苗子贾谊,便倾尽全力教导一样,一旦遇上欣赏的儒家英才,陆贾也会不吝提携,“以教化使南越万民归心”,这样的前景,谁不动容?

哪怕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也要试一试,凭他是儒生,是汉人,是陛下的良臣。

叔孙通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身,大步踏进了宣室殿。

入眼两只膘肥体壮的大狼,皮毛光滑油亮,他当即一笑,眼底浮现喜爱,然后下拜下去:“臣,叔孙通参见陛下。”

第204章

“奉常公免礼, 快坐。”刘越心知叔孙通找他有事儿,指了指旁边的坐席,叫人端上茶水, 露出一副倾听的神情。

光是这幅重视的模样, 就足够老臣们开心了, 每每回府都会感叹, 天子礼贤下士, 实乃大汉之幸。

叔孙通作为吹天子吹得最凶的人之一, 闻言一揖手, 自如地盘腿坐下。

他也不啰嗦,寥寥几句铺垫, 便说明来意:“……陛下也知, 我儒家子弟或钻研论经, 或入乡为吏,却还有更多的弟子, 遗憾不能大展拳脚,为陛下尽忠, 大汉尽责。”

说到动情处, 他揩了揩眼睛, 放下手的时候, 眼眶都有些发红了。

“……”刘越心里浮现六个点, 就这么看着他表演,表面点了点头,示意叔孙通继续。

叔孙通余光瞄着, 见此收到鼓舞:“通每每思及,夜半难眠,辗转反侧。那些弟子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他们又有什么长处, 能为陛下分忧?”

说着,慷慨激昂起来:“经我儒门上下讨论,教化才是出路!孔师言有教无类,通深以为然。在我汉境以外,有多少愚民未启民智,不能说汉话,衣右衽,以汉人自谓?臣今日来,是代三千弟子向陛下请愿,愿远赴境外,施教化之功,抚平陛下心系苍生的忧愁。”

刘越:“…………”

刘越眉心抽搐了下,半晌听懂了叔孙通的意思,他说:“爱卿,说人话。”

叔孙通轻咳一声,借喝茶掩饰了内心的不自在,心道陛下这是没被他迷惑啊。

唉,为了达成目标,他也是豁出去了:“儒家三千子弟,愿入境南越……”

刘越陷入沉思。

他倒是真没料到,儒家愿意走出这一步,还另辟赛道,盯上了南越国。

想也知道,他们是被蒯通封爵给刺激了。刺激之后,便是激烈的思考,在儒生看来,但汉境之内,大展拳脚的地方很小,有南阳郡的前车之鉴在前,陛下和太后,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吗?不能。

且有黄老显学把持,法家墨家虎视眈眈,他们作为“小众”,想要派人在各大郡县顺利地传道授业,做梦还差不多。

但境外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有汉学基础的南越国,那可是一块思想干净的土壤,还没被哪一家霸占,深耕几下,说不定有惊喜在里头。

刘越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转眼消失无踪。

片刻为难地道:“爱卿的提议,朕还要和太后讨论讨论。儒家准备派出几位儒生?”

叔孙通立即道:“三千。”

刘越:“?”

他以为“三千”只是虚指,没想到是写实,刘越沉默了一会儿,由衷道:“我和母后就算同意了,恐怕南越王也不会允。”

三千人,儒家老底都掀出来了吧!皇帝陛下深刻体会到了叔孙通的决心,这是不立功劳不罢休。

就是赵佗可能睡都睡不好,三千人,拉一只军队都绰绰有余了。刘越委婉地说:“南越王若是误会,我大汉有兵戈相向之意,怕是会影响藩属与宗主国之间的往来。”

叔孙通连连点头,像是意识到这个数字实在是夸张,想了半天,改口道:“依臣之见,一千人如何?”

几百人都顶天了。

刘越换了个坐姿,不知不觉翘起腿,奉常这是在疯狂套路他呢,把“同不同意”的矛盾,转化为“派遣几人”,高,实在是高。

他也一副被套路的模样,叹了口气:“作为宗主,朕还是要尊重藩属国的意见,等南越的国书到了,你我再行商议,如何?”

叔孙通大喜过望:“陛下英明!这领队的人选——”

“陆贾身为典客卿,自然是重任在身,舍他其谁。”刘越笑道,“陆卿前有深入南越,劝赵佗归附之壮举,今率儒生再入南越,岂不创下佳话,想必朝堂诸公,都不会有异议的。”

什么叫心有灵犀?

这就叫心有灵犀!

叔孙通恨不能抱着帝王直抒胸臆,高兴的情绪逐渐盈满了胸腔。心里感慨万千,这世上最懂他的,也唯有如今的陛下了,谁也不会懂做小陛下的臣子,是多么的快乐。

心里这般想,嘴上也是好话不断,那文采,那话术,刘越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也难怪有儒家大贤批判叔孙通,说他过于谄媚过于逢迎,这般的舌灿莲花,想必与陆贾都不相上下了。刘越只好叫赵安再添上一杯茶,让奉常公润润喉咙,趁机东扯西扯,与他聊了几句日常。

最后他亲昵道:“若是喜欢茶的味道,爱卿不如带几包回去?”

“……臣,叩谢陛下。”

叔孙通喜滋滋地闭上嘴,心想他这宠臣待遇,要是别人见了,还不眼红得滴出血来?

转眼捧着两小袋茶包,是未央宫膳房炒制的、淮南国专供的春茶,九卿之一的奉常脚步轻快地告退。走出宣室殿的一瞬间,叔孙通的笑容再也无法掩饰,刘越望着他的背影,也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皇帝陛下揉了揉脸,再次感叹梅花司情报的准确性。

叔孙通下衙拜访陆贾,透露出些许不同寻常,更引起了长安城的众多讨论——事已至此,郅都自然不会漏过上报的可能,只是他听过便遗忘到了脑后,也没有让人深究的意图。

毕竟凡事要有一个度,掌控太过,累的反而是他。没想到与南越有关,更是代表着儒家的新出路,刘越再次点了点头,眼底浮现赞赏。

另外,偶尔装作被套路,才是爱护臣子的好皇帝。

与叔孙通双赢的局面达成了!.

“奉常叔孙通进宫,与陛下奏对了些什么,你可知晓?”郅都来到法家大贤张恢的府邸看望老师,刚进书房,张恢便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询问他。

“……”郅都半晌没说话,眼里却似什么都说了。

张恢咳嗽一声,也知这个弟子权责深重,未免挥霍天子信任,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当即打消了探听的念头。

郅都的存在,已经助力了法家良多,还是不要太过贪心为好。

只是这心里猫爪挠过一样,听说儒家这几天动作极大,还开什么动员大会,把各地的青年儒生都召来长安——粗粗探听,都有上千之数了!

这动静,实在让人放不下心,莫不是要和诸子百家开打?

张恢琢磨半晌,觉得奉常应该没有脑袋进水,但总叫人心里发慌。他相信黄老学派的心情,此刻当与法家一模一样,这好好的,忽然办一桩大事……

他脸色凝重了起来:“莫不是儒家有大贤走了?召唤弟子是为奔丧?”

再深想,难不成是叔孙通本人?

第205章

叔孙通打了个喷嚏:“阿嚏——”

他抹抹鼻子, 在弟子们担忧的视线下,摆手道:“无事。”

想来是哪个对家在诅咒他。

紧接着看向亲传的三个徒弟,叔孙通目光炯炯:“若是陛下允准, 你们可愿前往南越?”

大弟子三十又六, 二弟子二十又八, 三弟子年仅十七, 面上还有些许稚嫩。除了三弟子, 其余二人都成家了, 听到叔孙通的问话, 大弟子与二弟子对视一眼,不假思索地答:“老师, 我去。”

三弟子犹疑几秒, 下定决心道:“我也去!”

叔孙通反而沉默了。

见弟子答复得那么快, 他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欣慰, 感慨,还是两者都有?

他顿了顿, 方才道:“你们可要考虑好了。那里的气候, 与关中大不相同, 地形亦是艰险异常, 你们要去的不只是平原国都, 还有山林湍流。昔日秦皇南征百越,热死的士卒不计其数,何况还有瘴气毒虫, 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叔孙通叙述的都是客观事实,而不是夸大其词。前往南越国的儒生, 不是去享福的,而是肩负着前所未有的重任,若要传道授业,少不得深入恶劣艰险的环境,指不定过去一趟,就再回不来了。

谁也不能保证突如其来的意外,南越,多的是未挖掘的未知之地。

“老师。”大弟子憨笑着打断了叔孙通,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面容的纹路、沟壑,和地里的庄稼汉没什么区别,可偏偏是师门上下学识最渊博,最让人信服的大师兄,“蜀中都有千里迢迢赶来长安的儒生,我与师弟又有何面目躲于人后?”

作为叔孙通的弟子,他们自然被全天下的儒生注视着,此时不带头,岂不是人人喊打的懦夫。

这些年来,儒家势头不及黄老,名声又被迂腐的鲁儒拖累,渐渐的,市井里头便流传出奇怪的洗脑包,说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足不出户,妄议天下大事。这流言可把他们给气坏了,天知道,他们儒生也是很能打的!

只是囿于往事,民间的舆论着实不好,天子偶尔展现出的偏爱,也落不到儒家头上。谁都憋了一口气,想要一举破除谣言,此番南下,谁说不是证明自己的一次良机?

年仅十七的小弟子道:“大师兄说的是!吾才不做懦夫,吾要做天子也知其名的英雄!”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叔孙通看着,忽然笑了。

“好,不做懦夫,做天下尽知的英雄。”叔孙通压下汹涌的泪意,心房渐渐变得强硬,他揉了揉小弟子的脑袋,拍了拍大弟子和二弟子的肩。

“为师没有别的期望,为师只希望你们平安归来。到那时,陛下褒奖,万民称颂,也不是不能畅想!”

……

因着刘越亲口允诺,会和母后好好商量,这些天来,叔孙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句准话,出使南越的差事,成了。

派遣使团是加强两国交流的途经,尤其宗主国与藩属之间,除非心里有鬼,南越国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此时,南越使臣即将面君,其中还有南越王赵佗的亲孙子,只等国书递交,大汉与南越使团“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使团里儒生的人数,才会下发正式的诏书。

不仅仅是陆贾欣喜,儒家上下更是欢呼雀跃,他们仿佛忘却了途中艰险,如火如荼地展开内部号召。

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贤,对此无一例外,表现出赞同的看法。他们不是不能察觉到儒家面临的困境,而今叔孙通积极地寻求脱困,连楚王的老师浮丘伯也听说了,惊叹其“决心之浓”,由得意弟子申培公领队,将几个年轻有为的徒孙派来长安,加入出使南越的队伍。

尽管最后的人数还没有确定,儒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半个月来,动身前往长安的足有千余人。

这个数字震撼了整个长安,也叫其余诸子百家久久不能平静!

通过卧底们“友好”的深入交流,儒生意欲追随陆贾出使南越,而今不再是秘密。只是上千这个数字,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原本戏言“奔丧”的张恢都被搞沉默了。

这人是真多啊。

有无言的,自然也有不服气的。一位正值壮年的黄老大贤气哼哼道:“一天天的,尽弄一些旁门左道,陛下年少就不说了,太后竟也由着他们去!”

他白发苍苍的师兄叹了口气:“他们这是下血本了。若是换你,你舍得?”

黄老大贤沉默了。

这些儒生,可都是心有志向的新鲜血液,若干年后的儒门未来啊,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南越国可不是天子治下的大汉,高温炎热,瘴气毒虫,这是拿命去赌!万一教化不成,儒家可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没个一百年别想翻身了。

想到此处,他实在钦佩叔孙通的胆量,换个角度想……或许,此事也唯有儒家可以办成。

师兄叹道:“奉常公已经赌赢了一半。你看如今市井上下,可有再唾骂儒生之人?南阳郡的旧耻,已然揭过去了,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黄老大贤点了点头。

“然也。”

……

作为与儒不能共存的一方,墨家震撼过后,便是钦佩。

墨家钜子由衷道:“是吾小瞧他们了,儒生的傲骨,不会比墨者少。”

闻言,有个小弟子十分不服气。

他们正聚集在田垄上,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看法,当着钜子的面不好说什么,扭过头,小弟子便嘀嘀咕咕:“墨者又差到了哪里去?我上我也行。”

从少府回来的苏缓听见了,当即纠正:“首先,墨者就聚集不了一千人……”

小弟子:“……”

站在苏缓身边的师兄压低声音补充:“南越或许兴教化,可不一定兴打铁啊!”

小弟子:“…………”.

这还没动身呢,儒生的口碑便来了一个大扭转,颇有些出乎叔孙通的意料。

叫他更铆足了一口气,成日在未央宫和典客衙署奔波,誓要把一切弄得尽善尽美。

刘越有时候觉得奉常公怪烦的,譬如“儒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去南越”这件事,就不需要他决断了吧?

他的茶包都送去了好几袋,叔孙通每每觐见,真的不是来薅他的羊毛?

这天,叔孙通笑眯眯地,又向他请示了一遍:“陛下,衣服的颜色……”

刘越毫不犹豫:“朕觉得七彩好看。”

叔孙通:“……”

叔孙通灰溜溜告退了。

又一天,陈平陈师傅面君的时候,眼神散发出了幽怨,暗示他珍藏的茶包比叔孙通的少。

皇帝陛下果断不送了。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君王,好不容易发挥出端水技能送走陈平,在叔孙通再以鸡毛蒜皮的小事请见的时候,刘越冷冷说道:“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