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橘色灯光在酒店走廊上映落一道朦胧的影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即使雨夜到来的访客, 对于将要看到的那番景象,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此刻仍是呼吸一窒。
前一秒的庆幸陡然消散, 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心慌。
门后的青年穿着睡袍, 宽松舒适的面料包裹着身体,反而衬得袍子里的人异常伶仃,手腕细瘦,脖颈纤长,柔软的黑发末梢湿漉漉的, 不知是沁着汗, 还是水珠。
那双昔日明媚的杏眼同样是湿润的,似乎正望着来人,可眸子里一片空茫。
清澈的瞳孔里已经倒映出了对面的身影, 他分明看见了此刻站在门外的男人, 竟没有一丝反应,没有惊讶,没有欣喜, 也没有厌恶。
他没有任何情绪。
傅呈钧见过灿烂的他,见过脆弱的他,甚至见过崩溃控诉的他。
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兰又嘉。
明明就站在他的眼前,却像是一个透明的幻觉。
透明到令人觉得,即使他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到对方。
指尖只会穿过无穷无尽的冰冷空气。
“……嘉嘉!”
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想象中, 门外一贯冷静从容的男人瞳孔一震, 大步迈进房间,带着罕见的急躁,猛地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指腹瞬间触到一片凉意。
体温偏低。
但仍是真真切切的, 另一个人身上传出的温度。
鲜活的温度。
在确定眼前人不是幻觉的这一刻,傅呈钧才寻回了些许理智。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没有控制力气,立刻松开了手,歉然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手指松开的那一刹,青年白皙的手腕上随之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红痕。
应该是痛的。
可他丝毫没有喊疼,依然呆呆地望着来人。
傅呈钧知道他此刻状态不对,目光扫过那双光裸着踩在地毯上的脚,微微一凝。
“你忘了穿鞋,会着凉的。”他低声说,“我抱你去床上。”
话音落地的同时,房门也被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空气。
不等兰又嘉回答,男人已经将他打横抱起,往房间里走去。
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被温暖炽热的怀抱所取代。
“刚才在睡觉吗?我吵醒你了?”
耳畔低沉而温柔的嗓音里,充满了梦一般的关切。
“嘉嘉,你身上哪里不舒服,还是生病了?告诉我,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心跳分外有力,挤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嘈杂雨声。
全身冰凉、失魂落魄的青年渐渐被这个怀抱捂热,终于缓慢地开口:“……我没有生病。”
“好,没有生病。”傅呈钧愈发熟练地应着他的话,“但你身上很凉,要不要去洗个热水澡?”
怀里的人温顺地点了点头,傅呈钧见状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走向浴室,就听见他小声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
男人的脚步蓦地僵住。
他知道兰又嘉要说什么。
早在两年前,他就亲耳听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天因为他的恶劣和失控,害得兰又嘉在本该愉悦的情事中流了太多眼泪,事后更是跌跌撞撞地跑下床去找止痛药。
可痛得脸色发白的人,吃了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跟他道歉。
残留着泪痕的脆弱面孔上,努力露出一个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然后笑着跟他道歉。
这一刻的傅呈钧忽然不敢低头。
不敢去看怀里人的神情,也不敢再听一遍那句满含歉意的解释。
“——是心脏疼,因为想起了小时候。”沙哑滞涩的声线覆盖了另一道很轻的声音,“我知道,我记得的……对不起。”
“嘉嘉,是我的错,不该由你来道歉。”
空气忽然变得很静。
蜷在温暖怀抱里的人眼睫轻颤,好似终于从空茫的混沌里醒来,目光里闪烁着后知后觉的惊讶。
男人为那个早已逝去的雨天道了歉,才敢继续问今天:“前面吃过止痛药了吗?药放在哪?”
“吃过了,可是没有用……止痛药和安眠药,都没有用。”
那道声音依然虚弱得发着抖,但已逐渐变得清明。
闻言,傅呈钧立刻垂眸望去。
正望进那双总算有了情绪的眼睛。
清醒又悲伤的眼睛。
不是心脏疼,是全身都疼。
心脏,腹部,骨头……哪里都在痛。
遍布四肢百骸的,无孔不入的剧烈疼痛。
也不只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
童年,少年,青年……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幸福的时刻。
不会陡然幻灭的,真正被爱的美丽幸福。
可是,没有必要再对眼前的人解释这些了。
太晚了。
兰又嘉这样想。
逐渐恢复理智的青年认出了来人,轻声喊:“傅呈钧。”
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傅呈钧却蓦地一僵。
他知道怀里的人如今对自己的排斥和抗拒。
但他不想松开手,他会想办法说服兰又嘉。
下一秒,正要开口的男人,先听见那道轻而淡的声音。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下雨?”
兰又嘉看着他说:“因为我在雨天的时候最需要你,会忘了要推开你……就像刚才那样。”
傅呈钧一时怔然。
兰又嘉很了解他。
他却好像真的不够了解这个曾经只对他展现灿烂一面的昔日恋人。
爱意不再之后,他竟是如此敏锐又尖利。
“对你来说,感情也像是一笔生意,找到对手最致命的弱点,就能在不浪费时间的前提下,让收益最大化,最高效地达成目的,对不对?”
太过平静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
傅呈钧哑口无言。
良久,男人才低声道:“……我没有把你当成对手。”
他没有否认其他被说中的部分。
只解释了整句话里最无关紧要的一处用词。
陷在无力挣脱的亲密拥抱里,兰又嘉笑了起来:“可你也没有把我当成爱人。”
爱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权衡利弊,步步为营。
“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轻声猜测着,“是因为不习惯吗?”
至少,不是因为怜悯。
兰又嘉脑海里倏忽划过了这个念头。
他想,梁助恐怕没有把他得癌症的事告诉自己的老板。
……为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不等傅呈钧说些什么,神色恍惚的青年继续道:“但你会习惯的,你一定能够习惯的。”
“傅呈钧,感情从来不是你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你该把时间拿去做你更在乎的事,那些你做得最好的事……”
“每个人的时间都很珍贵,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我是很害怕下雨,也感激你陪我熬过的那些雨天,但以后,我会努力克服的,克服对你的需要。”
“我也一定能习惯没有你的雨天。”
兰又嘉忍着身体里四处作祟的痛意,尽可能平静地说完了这些话。
分开之后,他其实不恨傅呈钧。
他也是真的爱过对方。
爱过这个令许多人钦羡仰望,光芒夺目的男人。
他从不否认自己曾经付出过的感情,也不否认对方极具侵略性的魅力。
只是,傅呈钧是个成功的商人,是个出色的野心家,甚至是个很好的情人。
唯独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而这并不是傅呈钧的错。
是他的错。
是他明知不可为,还强人所难,非要盼望。
直至大梦终醒,蓦然回首,却已时日无多。
“别再来找我了。”兰又嘉最后说,“别再浪费时间,你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傅呈钧,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没能说完,因为耳畔响起男人低沉滚烫的呼吸。
“是我需要你。”
“嘉嘉,每次下雨的时候,不止是你需要我。”傅呈钧说,“是我也需要你在身边。”
兰又嘉茫然地抬起眼。
他看见那双宝石般深邃的灰绿眼眸,闪烁着浓烈的光芒。
“我在光海长大,那里总是下雨。”男人的声音沉静,漂浮着浅浅流动的回忆气味,“我憎恶那段时光,因此厌恶雨天,也厌恶回溯过去。”
在光海度过的晦暗童年里,常常绵延着潮湿阴郁的雨水。
所以,傅呈钧一直以来都不喜欢雨天,只是谈不上恐惧,也从不将那份反感显露在人前。
这是兰又嘉第一次听男人主动提及自己的曾经。
在被窗户和怀抱隔绝的淅沥雨声里,傅呈钧主动提起了遥远尘封的往昔。
“嘉嘉,今天是我需要你。”他轻声请求着,“等雨停了我就走,好不好?”
“这不是浪费时间,是我不习惯没有你的雨天。”
也提起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在剧组的日子开心吗?我知道开机仪式和毕业典礼是同一天,我替你去了毕业典礼……嘉嘉,拍完这部戏之后,你想做什么?未来想继续演戏,还是做音乐?”
柔和喑哑的话语,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细网。
细网上闪烁着那些兰又嘉曾经翘首盼望的温柔关切。
也闪烁着更多光芒难辨的东西。
时间,毕业,未来……许多美丽璀璨的词语。
可他得了绝症,与未来绝缘的癌症。
尽管每个医生都劝他要好好治疗。
但他实在怕疼。
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放低了姿态,罕见地提及往日避而不谈的往事,心甘情愿地袒露着弱点……傅呈钧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爱吗?
还是因为这种姿态更容易打动人,是最适合用在这一刻的致命手段?
他不知道。
他分不清。
风雪般的冷香与炽热的怀抱一起轻拥着他。
在那抹熟悉的、叫人安心的气味里,本就被疼痛折磨着的兰又嘉几近沉沦。
身体比感情更诚实。
诚实地渴望着此刻就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随着混乱翻涌的思绪,理智和本能的纠缠,兰又嘉一度平复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傅呈钧很快感受到了怀中人难以自制的颤栗,和声音里濒临崩溃的挣扎。
“……我不想影响剧组的正常拍摄,不想传出任何流言。”
青年的额角又渗出了微凉的汗水,语无伦次、竭尽所能地抗拒着那份引诱:“我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梅导说到处都有狗仔,很多人都认识你的,你不能出现在剧组!”
傅呈钧很清楚他的顾虑,立刻道:“没有人看到我过来。”
他不知道兰又嘉为什么突然再度陷入恐惧,此刻来不及弄清这一点,先试着安抚:“嘉嘉,放松下来,不会有人知道我来找过你,你没有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杂音。
是一道满含关切的女声。
伴着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嘉嘉,你在房间里吗?”
话一出口,米悦就看到了门缝里流泻出的灯光,随即道:“好吧,你在房间,我看到灯了,怎么不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从傍晚起就没见到你了……嘉嘉,你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
“你还没吃东西吧?我拿了点吃的,你先开一下门。”
敲门声清脆刺耳。
屋里蓦地一静,傅呈钧面露意外。
他心知不妙,本能地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昏黄的灯光映亮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孔。
漆黑湿润的瞳孔里,瞬间盈满了惊惶和无措。
第42章 42
那是一双本该美丽柔和的眼睛。
却在雨水忽然落下的那一刻, 被显而易见的恐惧湮没。
紧接着,满眼恐惧的人匆忙回到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原来兰又嘉不止怕他。
更害怕下雨天。
他是今天刚知道这件事。
然而, 有人早就清楚这一点……
所以毫不迟疑, 匆匆赶来。
餐厅外的阳台上,直到橘色光斑快要燃至尽头,在指间缭绕的热意变得分外鲜明烧灼,有些走神的男人才恍然惊觉。
惊觉自己的分心。
他闭了闭眼,收回了望着上方一扇扇窗口的视线, 也驱走了无端浮现在眼前的那张面孔。
下一秒, 燃烧的烟蒂在冰冷的金属缸身里被摁灭。
四周白雾飘散,弥漫着苦涩呛鼻的烟气。
夜色凄迷,雨仍在下。
男人抽完烟, 兀自望着窗外的雨帘出了一会儿神, 转身回到室内。
餐厅里很热闹,坐满了剧组的人。
他往先前的座位走去,一路上, 无数杂音钻进有些发冷的耳畔。
有人凑上来同他套近乎。
“宋哥!今晚真是破费了,听人说您本来就是过来帮忙的,片酬都没怎么要,但每天比我们还忙,这饭吃得我真不太好意思……”
他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从容诙谐:“不用不好意思, 梅导还不知道我到底在这里拍了多少照片, 不然她该倒问我要模特费了。”
有人在席间笑语嫣然。
“不止美术组那几桌,全场我都看遍了好不好,哪有你说的寸头小狼狗, 秃顶瘦猴倒是遍地走……”
“妈呀你能不能小声点!可能他今晚没来吧,我真没诓你,比好多演员都帅,我头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梅导从哪找的素人大帅哥,真的眼前一亮,虽然把旁边那些猴衬得更惨不忍睹——咳咳,宋老师!那什么,我们是在聊、聊动物园!”
恰好经过的男人轻笑一声:“嗯,慢慢聊,这季节是该去逛动物园。”
宋见风坐下时,这张桌子里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个。
梅戎青不在,去了其他桌跟人谈事。
向来话多的米悦也不在,气氛就显得有些冷清。
服务生正过来撤走空盘,有人顺便叮嘱他:“刚才那个点心再上一份啊,别忘了。”
“好的,已经跟后厨下单了。”
宋见风听见了,随口问:“什么点心,这么好吃?”
“忘了叫什么名字,反正闻着挺香的。”那人笑着说,“可惜一口都没吃着,全让米悦打包带走了。”
服务员立刻道:“是苹果肉桂小方挞,我们最近新推出的素食点心,配方不含蛋奶,很受小朋友的欢迎。”
“不含蛋奶?现在过敏的小孩是越来越多了,我哥的小孩就是,鸡蛋牛奶都碰不得。”
席间有人跟着感慨起来:“也不知道长大了会不会好,如果跟兰老师一样大了还一直过敏,真挺受罪的……”
闻言,宋见风表情一怔,再次看向对面那个空座位,凝声问:“米悦去哪了?”
“她去找兰老师了,说是给他带点吃的——哎,宋哥你去哪?”
蓦然起身的男人没有回答,快步往外走去,颀长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处。
徒留餐桌旁的人们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怎么了这是?”
“嘉嘉?兰又嘉!”耳畔低沉的声音透着急切,“看着我,深呼吸,别害怕。”
“嘉嘉?”门外清丽的声音也隐隐流露出慌张,“你在房间里吗?不想开门没关系,但你好歹应我一声!”
无数声音在身边围绕,像场嘈杂呼啸的暴风雨,将他卷入了无力抵抗的漩涡。
风暴中到处镌刻着他的名字,嘉嘉,兰又嘉……
他无处可逃。
青年的目光在惊惧中逐渐涣散,试图挣开此刻桎梏着他的怀抱,喃喃道:“我去开门,不然她会担心的——”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不容置疑的拒绝:“她看到现在的你,只会更加担心。”
下一秒,他被男人用很轻柔的力道放在了床上。
温暖丰盈的羽绒被像细雪覆满全身,伴着始终沉稳的沙哑嗓音:“我去处理,很快就回来。”
“听话,嘉嘉。”
所有的张皇无措、混乱迷失,仿佛都在这句话里刹那消弭。
温柔关切的呵护与照料,填满了空洞冰冷的世界。
“……我会听话的。”
身后传来一声温顺的、极轻的低语。
傅呈钧脚步微顿,紧接着,他没有回头,步子愈发快了。
他要尽快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又嘉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就在男人已经走到玄关处,正要抬手开门的那一刻。
门外焦急的女声忽然飘远了一点。
她被人叫住了。
那人声音不大,隔着门便显得更加朦胧,只能听出来是道男声。
“你找兰又嘉?……他睡了……”
只言片语透过门缝渗进来,敲门声因此骤然停止。
先前语气还十分紧张的女人很快压低了声音。
接着是听不分明的对话,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米悦离开了。
夜晚的空气重新恢复了宁静。
门后的男人微微舒了口气,指腹松开冰凉的门把手。
他很清楚兰又嘉的顾虑,尽管他并不认同这份顾虑。
不过,至少对兰又嘉而言,这是整桩意外最好的结局。
他很快转身,走向床边,正对上那双脆弱晶莹的眼眸。
蜷缩在被子里的兰又嘉很安静。
他静静地看着回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眨了眨眼,继续小声说:“我会很听话的。”
“我不要做错事,再也不要……”
那抹昔日明媚的声音,此刻充满了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令听到的人心尖发疼。
傅呈钧在床边坐下,俯身拉开轻微颤抖着的被子,动作很轻地吻过对方苍白憔悴的眉眼:“你没有做错事。”
“是我擅自过来找你……是我过去对你不够好,是我做错了。”
他对兰又嘉真的不够好。
以至于整整相处了三年,都未曾发觉,兰又嘉竟然有着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甚至以为对方是个没心没肺,不怕疼的人。
“米悦被人叫走了,她没有看见我。”傅呈钧轻声安慰他,“不用担心,没人知道我来过,所有人都在楼下餐厅。”
兰又嘉安静地听着。
他没有问傅呈钧为什么会认出门外的人是米悦。
或许是此刻混乱的思绪不足以令他察觉到问题,抑或是他已经不想深究。
他只是在这份歉意和安抚里顺从地放下了心,目光渐渐变得朦胧昏沉:“傅呈钧,我困了,安眠药没有失效……”
男人的声音愈发轻了:“嗯,睡吧。”
微凉的唇瓣拭去了眼角溢出的咸涩泪水。
傅呈钧吻着他的脸颊,温声说:“晚安,嘉嘉。”
兰又嘉却没再说话。
他没有回应这声晚安。
在大滴大滴滑落的泪水里昏厥般睡去。
那些泪珠冰凉又滚烫,令唇畔传来烧灼的刺痛感。
傅呈钧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才移开目光。
深邃沉郁的灰绿眸珠中,映出房间里的静谧景致。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药盒。
兰又嘉在吃止痛药和安眠药。
旁边还有一个灰色的头戴式耳机,和一支长条形的陌生药膏。
傅呈钧凝眸看去,蓦地一怔。
祛疤药?
他几乎立刻看向床上正在熟睡的人,脑海里闪过先前见到的每一寸肌肤,指尖下意识落在了刚掖好不久的被角上。
然而,不等他再去检查和确认,答案已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视野。
陷在睡梦里的青年侧身而睡,被泪水打湿的发梢潮热地贴在颊边,银色项链光芒闪动,映衬着白瓷一般无瑕的颈间肌肤。
本该无瑕。
在一年前的生日那天,这里被一场意外划开了一道形状狭长的伤口。
此后时间飞逝,往事尘封。
疤痕却再也没有淡去。
那是傅呈钧从来没有主动去触碰过的地方。
即使这道伤口正是因为他才会出现。
可他依然没有问过兰又嘉疼不疼,也没有关心过伤口结痂后的变化。
……刻意没有。
弥漫着清浅呼吸声的酒店房间里,傅呈钧默然地望着那道浅色印记,呼吸霎那间变得艰涩。
调暗的灯光将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勾勒得愈发凛冽。
窗外传来遥远轰隆的雷声。
这是一个太过沉闷苦涩的雨夜。
他是真的不喜欢下雨天。
漫长煎熬的夜晚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门外那道及时响起的模糊声音。
正被窒息感寸寸吞没的男人试着深呼吸,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凸显,紧绷的指尖扯松了衬衣领口。
他有些恍然地想,幸好宋见风来得不算晚。
否则,兰又嘉只会更恨他。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
行色匆匆的宋见风大步走进轿厢,却差点同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正要走出电梯的女人一脸错愕地叫住他:“诶,宋老师!”
宋见风闻声抬眸,一时间,竟比对方还要惊讶:“……米悦?”
“怎么了?”米悦好奇地看着他,“你看到我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着急忙慌的……”
宋见风反应过来后,目光很快瞥过了对方空无一物的双手,问:“你见到兰又嘉了?”
“没有啊,他在房间里睡觉呢,幸好我没吵醒他。”米悦主动道,“你有事找他吗?要不还是先给他发消息问问吧,等人醒了再去。”
“行,那我晚点再找他。”
宋见风顺水推舟地认下她的猜测,收住了要进电梯的脚步,停顿两秒,又问:“你没吵醒他,怎么知道他在睡觉?”
听到这话,米悦忍不住笑了:“宋老师,我发现你好像特别关心嘉嘉,要不是知道你只喜欢女生,我都要以为……”
女人话音微顿,笑容里带着几分促狭:“是好心人告诉我的,我还把本来给嘉嘉带的点心都给他了——你要问是哪个好心人吗?”
“……”宋见风只好无奈做出投降状,“不敢问了,怕影响性取向。”
“什么呀,宋老师你怎么还倒打一耙,突然就成我的错了……”
两人一起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说说笑笑中,那份短暂的凝滞如石子落进湖面,连湖水自己都未曾注意荡起的波纹。
他想,幸好是傅呈钧自己解决了。
否则,兰又嘉恐怕会更抗拒他。
翌日清晨。
兰又嘉从绵长的睡梦中醒来时,涌入耳畔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难得睡了一个安谧的好觉,睡得很沉很沉。
以至于睡醒之后,茫然地望着光线黯淡的空气,呼吸间仿佛还残留着那股风雪般的冷香,完全覆盖了铺天盖地、森然可怖的雨水气味。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他没有看见傅呈钧的身影。
被温暖拥抱环绕的昨夜,仿佛一个将要开始忘却的美梦。
睡眼惺忪的青年缓慢地坐起来,伸手打开了床头灯。
紧接着,他目光一滞,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梦。
胡乱散落在床头柜上的药盒、耳机等物品被收拾得很整齐,秩序井然地叠放在一起。
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多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深红色封皮的证书。
和一个长方形的首饰盒。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它们,下意识掐紧了身上柔软的被子。
片刻后,泛白的指尖穿过安静的空气,也越过那本不敢再触碰的毕业证书,拿起了首饰盒。
盒子里放着一条项链。
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银链上错落地镶嵌着粒粒碎钻,或蓝或白,设计精致,但并不夸张繁复,宛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流水,美得轻盈又浓烈。
男人并未留下任何纸条或赠语,但兰又嘉竟在瞬息之间读懂了这份礼物的用意。
因为这条项链,与那枚悬挂在他颈间的蓝钻戒指仿佛天生一对,分外相称。
傅呈钧送给他一条更美更灿烂的项链,用来替换颈间这条款式简单的普通银链。
兰又嘉握着这条璀璨昂贵的项链,渐渐垂下了眼,睫边鸦羽轻颤。
忽然间,他猛地回过神来,匆忙将它放回盒子里,起身追了出去。
或许傅呈钧才刚走。
他要把这份礼物还给对方。
他不想要这份奢侈的礼物。
他只要自己选中的那条项链。
穿着睡袍的青年仓皇打开了房门,急切地向外张望。
走廊里蔓延的日光浅浅流泻进视野。
他没能找到傅呈钧。
却意外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隔着几扇门的走廊对面,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刚从房间里出来,听到对面的动静,恰好回眸望过来。
日光点亮了那人耳畔镶着的冰冷金属。
和那双瞳仁极黑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兰又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收起了那个一看就很昂贵的首饰盒,将它藏到身后,不知为什么,下意识想要解释。
可先开口的人,却是闻野。
他冷不丁地问:“复合了?”
兰又嘉愣住:“……什么?”
“昨天我看到有人来找你。”他语气很淡地说,“像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其实不是像,那就是他喜欢的人。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站在这方只有彼此的寂静长廊里,闻野仿佛听见了一些更久远的声音。
分外难忘的声音。
——“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能完全走出来,没办法很快喜欢上别人。”
——“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男人。”
原来他将兰又嘉每一次拒绝自己的理由,都记得很清楚。
即使那时他的追求并非完全出自真心,还带着卑劣的目的。
兰又嘉的选择是对的,他的确太年轻。
太天真愚蠢。
也太孱弱无能。
是他将无辜的兰又嘉卷进了一场灾难。
一场难测的、危险的灾难。
哪怕他试着亡羊补牢,跟到了剧组,时刻守在兰又嘉身旁,防备傅令坤会突然下手,可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因为他没有在真正的风暴里保护好兰又嘉的能力。
但他知道,其实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那个人和兰又嘉在一起几年,都不曾给对方带来过任何危险。
这份珍贵的安全和宁静,却在短短一个月里,就被他莽撞打破。
他是意料之外的闯入者。
他根本不该出现。
年轻男生格外平静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兰又嘉无措地看着他,几乎不能理解这些话里的意思。
紧接着,他听见闻野继续说:“如果放不下前任的话,就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这次好好在一起,别随便分手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淡。
兰又嘉好像还是没有听懂。
但他清楚看见了对方的面孔。
头发很短的男生穿着灰色T恤,下颌线条利落英挺,浓黑的眉毛有很好看的形状,透出几分桀骜。
可那双瞳仁极黑的眼睛,不再闪烁着炯然光彩。
是晦暗的。
兰又嘉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几步之遥的闻野。
直到年轻男生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沉默地、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他想,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空气似乎比台风那日还要冷。
最冷的那一刻,是他叫住米悦,让她没有敲开那扇门,打扰门里的人。
第43章 43
平淡话音落地后, 整条长廊变得异常安静。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男生,动作很轻地关上了门。
“我先走了,老魏叫我过去。”
有些喑哑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空气里。
他没有再看孤零零立在斜对面的人, 道别的同时, 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所以,兰又嘉想,他终于知道闻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从一周多前的那个夜晚,在剧组里再次遇见对方开始,他就察觉到了这份微妙的区别。
是那晚落入他手心的温热祛疤膏, 蒙住了他的眼, 让他忽略了这段时间里闻野表现出来的种种异样,或有意或无意。
直到这一刻,兰又嘉被迫直面着过去与如今之间的最大差别, 再也不能粉饰太平。
——闻野没再跟他说过明天见。
曾经在每个明天都能偶然遇见的人, 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那份对他的追逐。
甚至主动劝他和别人重新在一起。
目光微涩的青年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开口:“没有……我没有跟他复合,以后也不会。”
他的声音里透着刚睡醒不久的困顿, 话音却格外清晰和认真。
“那样只会重蹈覆辙。”他说,“我不要重蹈覆辙。”
永远不要。
闻言,前面的人脚步一顿,本能地回头望来。
逆光汹涌,模糊了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
兰又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瞥见那抹冰冷依旧的银色耳骨钉。
也听见他没有太多波澜的语气。
闻野好像笑了。
话音里浸染着和朋友聊天般稀松平常的笑意, 显然没有把他的解释当真。
“每一个放不下前任的人都这么说。”
极短暂的停顿后, 熟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远远传来电梯运行的动静。
兰又嘉仍立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层的其他房间里有人出来, 看见了他,主动打招呼道:“早啊兰老师,看什么呢?你也要去片场了吧?一起过去呗。”
“……早。”
望着远处透明空气的人这才收回心神,讷讷地应声:“嗯,我去换衣服。”
“——卡!”
随着导演喊卡的声音落地,片场恢复了一瞬间的嘈杂,但大家又立刻放轻了声音。
因为梅戎青的表情实在是很难看。
卷成圆筒的剧本被啪地摔在了地上,女导演蓦地站起来,毫不掩饰脸上的厉色:“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整个片场百来号人,陪你在这儿上表演课是吧?!”
镜头前穿着民国服装的年轻男演员全身僵硬,低声道:“对不起梅导,我刚才没控制好表情,真的对不起……我再试一次,肯定可以。”
“你可以个屁!”梅戎青却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转头看向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戏拍不了,除非——”
她转头的同时,目光瞥过另一道在镜头前光彩熠然的身影,话音顿了顿,到底没说出来,转而对剧组统筹道:“今天不拍有他的镜头,你看看哪场戏能调过来拍,其他人先休息半小时!”
“梅导,我刚看了一下,可以把明天那场戏调过来,也是这个景……”
拍摄安排有所调整,灯光和机位都得跟着变,场工们因此忙碌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兰又嘉抱着水杯和剧本,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休息。
另一边,刚才被导演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男演员脸色煞白,却下意识地朝那里望去。
尽管被注视的人浑然不知。
越过混乱忙碌的人群,纪因泓的目光无声地扫过这两处,随即收回,落到身旁的导演身上。
“今天这场戏他都拍不了,往后的更难。”眼光锐利的大牌影帝淡淡道,“除非兰又嘉一直不在场。”
刚跟统筹商量完的梅戎青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啊,但这怎么可能,他俩不少对手戏……也是奇了怪了,我看兰又嘉私下里跟他根本没什么接触,这才多久,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呢?”
在剧组里因戏生情并不罕见,对于一些片子来说,甚至算是件好事。
因为这能增加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为角色增添几分来自剧本之外的、真情实感的光彩。
可兰又嘉饰演的角色谢雪,和这个演员所饰演的角色姚光之间的关系,并非爱情。
恰恰相反,谢雪一直被姚光暗中嫉恨,最终也是因为被对方出卖,才会命丧黄泉。
所以,这份戏外的情愫反倒成了一大阻碍。
情绪的错位,再加上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脸的尴尬懊恼,越担心就越难演好……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拍摄效果一条比一条差。
梅戎青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视线落在远处那道身影上,没过几秒,又自己想通了:“他这就是看兰又嘉太多眼,身不由己了……算了,爱上谢雪很正常,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他,我写剧本那会儿都已经爱他爱得不得了,谁能不爱谢雪?”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纪因泓跟这位初次合作的大导演也熟悉了不少,此刻听到这番颇像是自夸自擂的话,不禁失笑道:“但你还是把谢雪写死了。”
“没办法,那是这个人物的宿命,爱归爱,命归命,它们是两码事,我得尊重他的命运。”
说着,梅戎青看他一眼,忽然赞许道:“还是有人不爱谢雪的,你就不爱——老纪,这样最好,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个状态特别好,保持住啊,要是人人都有你这份专业素养就好了。”
“……”纪因泓沉默了一下,对这句古怪的表扬不予置评,说回正事,“姚光这个角色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换人呗,你不也想让我换人?”
梅戎青了然地瞥他一眼,已经干脆利落地开始思考之后的安排,嘀咕道:“这角色的年龄摆在那儿,演员的年纪不能大,就没办法指望他们的演技能好到完全盖过本能,但是绝对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所以这次我得物理隔离……”
说话间,她再次招来了正忙碌着的统筹:“你把姚光的所有戏都往后调,能拆开拍的镜头就拆开,在不影响兰又嘉档期的前提下,尽量多腾出点时间,我要重新找演员。”
“好,我知道了梅导,马上去调!”
下一个被叫过来的是选角导演。
“老李,时间比较紧,整体上跟现在这个差不多就行,但一定给我找个会弹钢琴的来,毕竟都这时候了,真的没时间给他学样子了。”
他听完想了想,立马提议道:“梅导,要不我先看看之前试镜过谢雪的那些小孩?我记得有几个各方面都不错,而且会弹钢琴,就是气质不太适合谢雪,没准挺适合姚光的。”
梅戎青没什么意见:“行,你尽快。”
雷厉风行地安排完这个临时变动,梅戎青先前带着愠怒的面色已缓和许多,她起身,没看那个刚丢了角色失魂落魄的年轻演员,朝其他人道:“都调整下状态,一刻钟后拍第十六场的第三镜。”
片场立刻陷入了急匆匆的忙乱。
剧组统筹手里拿着需要改动的拍摄日程,快步往外走的时候,脑海里仍盘旋着先前梅导那句语气很理所当然的叮嘱。
——“在不影响兰又嘉档期的前提下,尽量多腾出点时间。”
这话要是放在其他受资本和明星钳制的导演那里,是再寻常不过的无奈之语。
但放在一贯为所欲为、背景深厚的梅戎青身上,却实在稀奇。
稀奇得简直不可思议。
剧组开机已经十天,这十天的戏拍下来,没人再质疑那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的演技。
可梅戎青对他的特别关照,仍然是个引发了许多隐秘议论的谜题。
没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那么欣赏兰又嘉。
不管他有多好的天赋和潜质,终究只是个寂寂无名的新人,可梅戎青对他的重视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尺度。
其他人也就算了,居然连一线演员纪因泓的档期都要为他让步。
甚至还为他请来了平日里一张照片都堪称天价的摄影师过来跟组拍照。
虽然梅戎青从没这么说过,可那位摄影师手中的镜头对兰又嘉的偏爱,有目共睹。
如此种种……还能用单纯的“欣赏”来形容吗?
谁都想知道答案。
在百思莫解的时候,一种俗不可耐却也顺理成章的猜测,渐渐成了听上去最像模像样的答案。
毕竟兰又嘉的确有一张过分漂亮的,很容易叫人怦然心动的脸。
而这些年想对梅大导演投怀送抱换取机会的男男女女,也实在不少。
统筹这样想着,朝不远处走来的男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宋哥,你来得刚好,那边还有十五分钟开机,兰老师在补妆呢。”
男人一手拎着相机包,另一手握着手机,似乎正在发消息。
闻声,他动作一顿,掀眸笑了笑:“嗯,梅导又给你安排活了?”
“可不是嘛,哎,我先忙去了!”
几句寒暄后,两人很快擦肩而过。
宋见风垂下眼眸,再度看向掌心里的手机屏幕。
他本来正要给傅呈钧发消息。
发去一条很符合他往日作风的,无聊逗趣的消息。
可不知为什么,这份隐约微妙的冲动,好像被统筹那声突如其来的招呼给打断了。
片刻后,男人的指尖微动,删去了停在对话框里的那行文字。
——苹果肉桂小方挞好吃么?
幸好还没发出去。
这句问候实在是太无聊了一点。
老傅会搭理他就怪了。
正午日光下,俊美恣意的男人勾了勾唇角,随手摁灭了亮得刺眼的屏幕。
他正要收起手机,换上相机,还来不及塞进口袋的手机,蓦地震动起来。
是一个视频电话。
宋见风看清屏幕中央显示的头像时,骤然有几分无奈。
他接起视频,张口就是丝滑的认错:“祖宗,我一会儿是真的有事要忙,你都报复我一礼拜了……下次我一定等你睡醒了再吵你,好不好?先这样,晚点我再联系你。”
屏幕上是一张明媚妍丽的面孔,对方有一双同他极为相似的桃花眼。
“宋见风,不准挂电话!”宋见霜及时喊停了他的动作,语气郑重,“我今天也是真的有事要问你!”
男人刚要按下挂断键的动作停住:“什么事?”
“你这段时间是跑去剧组当摄影师了?”
听到这话,宋见风微微一愣,倒不意外妹妹这么问。
主创合照早跟着开机新闻一起流出去了,别人迟早会看到。
“嗯,但不是摄影师,我还干不了剧组摄影师的活。”他纠正道,“是剧照师。”
宋见霜就点了点头,拉长语气道:“哦……剧照师。”
隔着遥远电波,她上下打量着此刻人在剧组的哥哥。
宋见风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奇异,本能地感到不妙,当即使出工作遁:“小霜,马上开机了,我得先——”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视频那头的年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十分复杂,话语亦很惊人。
她问:“你要跟姓傅的抢老婆?”
第44章 44
“……什么?”
宋见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意识道:“人家也是个男生,什么老婆。”
宋见霜哦了一声,神情更微妙了:“那抢老公。”
宋见风:“……”
他差点被妹妹接二连三的惊人之语堵得一口气没上来。
瞠目结舌的沉默之后, 男人总算彻底回过神来,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奈道:“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见我交过男朋友?来剧组是老傅让我帮忙照顾一下兰又嘉,他这段时间太忙,顾不上。”
“骗谁呢, 你有这么好心?”宋见霜当即反驳回去, 语气里充满怀疑,“你自己谈恋爱的时候都要三天两头往外跑,除了脚踩两条船, 别的什么你都想干。”
“这次帮别人照顾老婆, 不,老公,倒是安分得很, 天天泡在剧组,张口闭口就是要去忙了,跟鬼上身一样……”
“整个剧组都忙得团团转,拍戏不就是这样的吗?”宋见风反应很快,“你小时候追过星,应该知道啊, 对了, 奶奶这几天是不是还——”
“别想转移话题。”宋见霜打断他的话,意味深长道,“心虚了?啧, 我看你就是想跟姓傅的抢——”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形象?”
“……你干嘛啊!就事论事行不行,少来这些花招!”
“我哪里没有就事论事?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了么……”
空气里弥漫着刀光剑影,知己知彼的兄妹俩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谁也没占到便宜。
屏幕左上角的时间静默地向后流逝,悬挂在肩头的相机包沉甸甸的。
被妹妹念得头疼的宋见风,知道实在拿她没辙,无言片刻后,只好叹着气道:“我报恩还不行吗?老傅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
自从彻底爱上摄影,宋见风就开始了满世界乱晃,哪里有新鲜风景,就往哪里跑。
他天性热衷追逐未知,镜头也需要新鲜,而它们的近义词,往往就是危险。
一个多月前在南非被野豹袭击,并不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这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险境。
五年前,二十岁的宋见风独自去登雪山,结果氧气瓶被人半路盗走,差点葬身于那座世界最高的冷峭雪峰。
幸运的是,有一个陌生人在路过他身边时,最终停下了脚步。
后来,宋见风渐渐同自己的救命恩人成了朋友,也就愈发觉得那天的自己实在是深受老天眷顾,多少有点命不该绝的意思。
毕竟,若不是他亲身经历,是决计不会相信,以那个人理性至极的冷酷脾气,竟会冒着风险分出一半氧气,救一个连脸都看不清的陌生人。
这道杀手锏一出,视频那头的年轻女生霎时安静了。
她比宋见风小三岁,那年十七岁的宋见霜正在国外游学,起初尚不知道哥哥意外遇险的事,在看到哥哥拍的照片里新出现的那张俊美得过分的混血面孔时,还以为是哪个将要大放异彩的外国模特,惊艳之余,只是礼节性地犯了犯花痴。
后来,她没有在任何一个国际秀场上见过那张面孔,却在新闻杂志里看到了一位声名鹊起的商业新贵,也偶然从母亲那里听到了一句抹着泪的感慨:幸好那天遇到阿钧,真是想起来都要心惊肉跳。
再后来,她就喜欢上了傅呈钧。
不过,面对她的热烈追逐和死缠烂打,对方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一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简直让她把一辈子的闭门羹都吃尽了。
以至于宋见霜一度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根本不需要感情,事业就是他的唯一?
直到又一年过去,她听哥哥说起,那个冷心冷情的工作狂身边,好像有了一个人。
一个会弹钢琴的年轻男孩。
宋见风是想劝她彻底放下,早就变过不知道几次心的宋见霜也的确释然了。
那时的她想,原来是性别不对啊。
这是真的没办法。
而这一刻的宋见霜亦然。
她定定地审视着屏幕那头的哥哥,听他用逐渐稳操胜券的语气说:“你也清楚老傅的脾气,难得有他这么在乎的人,我当然也得慎重点,不然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是啊,她很清楚。
很清楚傅呈钧的脾气,更清楚亲哥哥的性格。
所以,确实只能这样了,她想。
“小霜,那边有人喊我,我真要去忙了,晚点再联系你。”
宋见风说着,看见视频那头陡然陷入沉寂的妹妹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行吧,你对他没兴趣就好。”
这一回,是急着要去工作的男人主动停住了挂电话的动作。
十分熟悉妹妹的宋见风忽然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好什么?”他心头一紧,“你想干什么?”
看出他脸上的警惕,视频里年轻女生嫣然一笑:“我想抢啊。”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人,语气十分淡定,甚至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细数起来。
“长得好看、性格好、才华出众、而且很会爱人……这么完美的男孩子谁不喜欢,凭什么便宜傅呈钧那个大冰块?反正他没救过我的命,我可没有什么道德包袱。”
“……”
宋见风简直被这段话震得目瞪口呆。
他瞬间意识到妹妹又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匆忙制止道:“你别乱来啊宋见霜!”
“什么叫乱来?他们已经分手了,这叫公平竞争!”
“你认真的?兰又嘉都交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喜欢女生——”
“谁说不可能?我可是亲耳听他说过,他被前任伤透了心,已经不喜欢男人了。”
“……他见过你了?小霜,他真跟你这么说过?还是你在开玩笑?”
“你别管,赶紧报你的恩去吧,我也有一堆事要忙,奶奶还等着我跟她分享今天的表白小作文呢。”
“不是,你把话说清楚,宋见霜!不准挂电话!……喂?!”
作为中学时代就扛着相机到处见缝插针去追线下活动的富婆粉头,与此同时,在学校里居然仍能维持深受老师喜欢的聪明尖子生形象——昔日追星少女兼时间管理大师宋见霜的执行力是很恐怖的。
第二天中午,她就来了剧组。
带着三百杯祛暑降温的奶茶。
以及身边兄长一脸复杂到接近空白的表情。
“谢谢小宋妹妹!”
这会儿正闲着的剧组工作人员结伴过来挑奶茶,不忘朝兄妹俩道谢:“宋老师前两天才请我们吃过饭,今天又有奶茶喝,等下了戏,整个剧组估计都得胖一圈。”
“颜姐,你叫我小霜就好。”宋见霜笑盈盈地说,“我哥他第一次进剧组,什么都不懂,肯定有一堆问题要问,很麻烦你们吧?”
对方忍俊不禁道:“那倒没有,好多人其实挺想被宋老师麻烦的。”
完全是个花瓶道具的宋见风叹了口气,作势要走:“我人就在旁边呢,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回避一下?”
“哎宋老师,我们可不是那个意思啊,这是在说你人缘好……”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宋见霜同她们的距离很快拉近了。
尤其是宋见风被别人叫走之后,一群女孩子就聊得更自在一些。
“颜姐,你是化妆师对吗?”
“嗯,对啊。”
“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知道谁负责兰又嘉的妆吗?”
姓颜的化妆师捧着奶茶愣了愣:“……是我负责的,怎么了?”
年轻女孩的眼睛霎时亮了,压低声音道:“我看过我哥相机里的照片,他的少年妆化得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来妆感——拜托别告诉导演啊,我绝对不会把照片泄露出去的。”
闻言,颜姐的表情里顿时带了点骄傲:“是吧?那个妆我研究了很久的。”
“嗯,特别厉害。”宋见霜的语气里则染上些许羞赧,“还有,我想问……”
“想问什么?你说。”
她的声音更小了一点:“就是……兰又嘉不化妆的样子,跟妆后区别大吗?”
话音落地,颜姓化妆师打量着她的神色,了然地笑起来,揶揄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啊?看来这杯奶茶还不完全是托宋老师的福,幸好他没听见。”
“托谁的福都一样嘛。”宋见霜挽着她的胳膊,亲昵道,“告诉我吧颜姐,他素颜也那么好看吗?”
颜姐点点头:“嗯,其实我觉得比妆后还好看,因为有时候梅导都让我尽量把他化得黯淡点,剧情需要,不能太亮眼。”
年轻女孩听得很认真,渐渐瞪大眼睛,像是从没见过兰又嘉本人一样:“真的假的?这么好看啊……”
“真的,而且不止是五官精致,他还有种很特别的气质,就跟戏里的谢雪一样。”
颜姐的语气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我觉得他以后肯定会火的,你看,这不就已经有粉丝了?”
宋见霜终于能切入正题,嘀咕着:“我可不是只想做粉丝。”
不过颜姐没太听清,因为旁边一直在听她们说话的另一个剧组工作人员,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道:“你小声点吧,知不知道演姚光那个男孩已经被换了。”
“被换了?我说今天早上怎么没见到他。”她愣了一下,“他不是演得挺好吗?”
那人就道:“再好也不能往梅导脸上踩呀,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看兰又嘉的眼神不对劲……”
似乎是顾及到有外人在场,她没有主动说太多,神情里带着微妙的兴奋,含糊暗示了两句:“小霜妹妹,有些话你在我们面前说说不要紧,但一定别让梅导知道了。”
这是一种等待着旁人追问的亢奋语气。
可宋见霜没有问为什么。
天真活泼的富家大小姐眨了眨眼睛,像是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立刻应声道:“我明白的,要是梅导知道我哥给剧组以外的人看了剧照,肯定会发脾气,所以拜托你们帮我保密呀。”
那人被哽了一下,正想再说什么,颜姐已经反应过来,有点愠怒地瞪了她一眼,道:“小霜,我们俩先回去忙了,谢谢你送的奶茶。”
“嗯!颜姐辛苦了!”
宋见霜冲她们招手道别,话音明亮。
转过身去,笑意却不及眼底。
还能是为什么?
她才懒得听那些空穴来风的八卦和谣言。
青春期的时候深度追过几年星的宋见霜,早就厌倦了这些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
不是爱就是恨,不是利就是性,不是同担就是对家。
无聊得要命。
这次要不是为了哄记忆错乱的奶奶,她根本不可能重操旧业。
等宋见风忙完了手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回来找妹妹的时候,同时看到的,还有奶奶慈爱的目光。
宋见霜将手机镜头切成后置,指给视频那头的老太太看:“是从左数起的第二个,对,就是所有人里最好看最耀眼的那个。”
宋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凑近了屏幕,看得分外仔细:“哎哟,模样这么标致哪?等我再看看那张照片……嗯,眼睛倒是一样,是双杏眼,有福气的。”
“对呀,他在开机仪式上只是戴了口罩而已嘛,长相又没变。”她笑嘻嘻地说,“但就算戴着口罩,我都一眼看到了他,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还有我哥。”
“我们小霜的眼光真好,但你年纪还小,在剧组要多注意,别闹出什么乱子,有事记得要找你哥,一会儿别忘了让他送你去学校啊,假只请到中午吧?”
“知道了奶奶,我记着呢,吃过午饭就回去。”
完全没被注意到的宋见风,静静地立在一旁,没打扰祖孙俩重回旧日的天伦之乐。
等妹妹打完了这通视频电话,他才冷不丁地出声:“所以你今天是带着任务来表白的?”
“你少污蔑我!”宋见霜白他一眼,“我这是一见钟情的纯洁真爱。”
“奶奶现在记得的那个明星,我高中都没毕业他就塌房了,这会儿上哪去追给她看,可要是谁都不追,她又觉得我是受了打击在强颜欢笑——正好兰又嘉在拍戏,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行,真爱。”
宋见风没再跟经常胡作非为的妹妹斗嘴,莫名紧绷的心弦多少放松了一点。
但他还是语气一肃:“小霜,如果之后你想再来剧组,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宋见霜正在检查马上要送出去的礼物,闻言,好整以暇道:“什么?你先说,我听听看。”
“老傅有时候可能也会过来。”宋见风说,“万一撞上他,你尽量收敛点,尤其是别当着他的面喊兰又嘉老公……算我求你了,千万别。”
他见过十六七岁的宋见霜张口闭口宝宝,一周换个老公的盛况。
这一套拿来追其他明星没什么,宋见风甚至还帮她当过几次站姐拍图。
但如果把被追的人换成兰又嘉,再加上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傅呈钧……
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幅离奇荒诞的景象,宋见风都已经觉得天昏地暗。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场面。
也不想变成没有妹妹的独生子。
听到这话的宋见霜先是愣住,紧接着,笑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哥,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笑够了,拿着礼物起身:“记得等会儿帮我拍照,别瞎脑补了,我才不会乱喊老公呢。”
——至少,她不会这么喊兰又嘉。
她喊:“嘉嘉!我是你的粉丝!!”
正坐在场边对着剧本走神的兰又嘉,听到这声唤,茫然回眸时,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张灿烂明媚的笑脸。
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唇彩时髦而晶莹。
他怔了怔,下意识道:“是你?”
这下换对方愣住了,满脸不加掩饰的惊奇:“咦,你居然记得我?”
“……记得。”
兰又嘉点点头,本就心不在焉的面色,更漾开几分惝恍:“我们在京影的剧场见过。”
他记得这个在京影表演系剧场里,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男生了的后排女生。
也深深记得那一刻倒映在他眼底的另一抹鲜明笑意。
在灯光璀璨的剧场里,坐在他旁边的人听到陌生女孩突如其来的话语后,当即笑了起来。
兰又嘉只好说:“别笑了。”
对方很快应声:“嗯,不笑。”
可那人才说完,刚要收敛笑意的时候,视线恰好落在他仍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上,所有的努力霎时成了徒劳。
“对不起。”那人一边笑,一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真的很好笑。”
那天近在咫尺的闻野,就这样笑着看向他。
用那双很好看、也很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向他。
光彩炯然,叫人难忘。
第45章 45
兰又嘉记得她这件事, 完全超出了宋见霜的意料。
女生本就热烈的神情更灿烂了几分,立刻追问道:“你对我印象这么深?看来你那天说的是认真的,你真的不喜欢男人了?”
顾及到这是在人多眼杂的片场, 宋见霜刻意放轻声音, 免得被别人听了去。
她这会儿已经走到兰又嘉身边,这个音量足够对方听清了。
可那双晶莹剔透的漂亮眸子,却是失焦的,慢半拍才道:“……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他在走神。
闹哄哄的片场里, 一身民国装束的青年面色恍然, 思绪仿佛飘到了过去。
遥远的,触不可及的过去。
正被想念的过去。
宋见霜霎时反应过来,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啊?在想那天对你死缠烂打的那个男生吗?”
那首让她哭成核桃眼的钢琴曲令宋见霜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又去了一趟京音, 但没见到人。
后来,她打听到兰又嘉要去拍戏,现在住在京影的宿舍。
所以, 她也去看了表演系的毕业大戏。
可惜没抢到兰又嘉身边的座位。
被另一个追求者抢了先。
这会儿看兰又嘉的神情,不像是在回忆那场早已落幕的戏,也不是因为此刻就在眼前的她。
就只能是想起了当时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那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帅哥。
“我好像是在剧组里看到他了,刚才还以为是长得像呢。”宋见霜望了眼不远处模糊的人群,“你们俩在一起了?”
说着,她面露惋惜:“所以目前你还是喜欢男生……好吧, 没关系, 我可以再等。”
第二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十分自来熟,话语像连珠炮一般,每一句都出人意料, 却并不令人讨厌。
兰又嘉怔了好一会儿,总算听懂对方的意思,本能解释道:“……没有,我们没有在一起。”
“是吗?”宋见霜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但他好像追成功了,你喜欢上他了?”
她问得笃定又干脆,令兰又嘉一时哑然。
这些日子里弥漫在他心头的薄雾,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陌生人吹散。
片刻后,目光静静闪动着的青年再次开口,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转而问:“你刚才说,你是我的粉丝?”
“对,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宋见霜一脸坦然地说,“那不就只能做粉丝了?”
兰又嘉认真听着,然后不太确定地问:“明星也是喜欢粉丝的吧?……虽然我还不是明星。”
她当即摇摇头:“那可不一定哦,偶像对粉丝的态度复杂着呢。不过,等你未来成了大明星,应该会一直真心实意地喜欢粉丝——我觉得你是永远不会塌房的那种偶像。”
他就笑了,带着几分怅然:“我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
“没事,你可以大胆畅想一下,因为你肯定会红的,喏,这是送你的蛋糕,我特意订做的,漂亮吧?裱花一点都没塌。”
“嗯,谢谢,很漂亮,但我可能吃不了,我对蛋白过敏。”
“诶?蛋白过敏?”她愣了一下,“这种过敏最麻烦了,你做过脱敏治疗吗?”
他想了想,诚实道:“算是做过吧,本来差不多治好了,不过后来又复发了。”
“这么倒霉?那我今天带的奶茶你也喝不了。”
年轻的粉丝有短暂的懊恼,很快又振作起来:“行,我记住了,下次探班给你带别的礼物,对了,这一点得写在你的百科上,省得其他粉丝再送错东西,靠,都怪我哥,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她碎碎念着,往后的话音渐渐轻得听不分明,眼眸却始终灿烂如初,写满了明亮的希冀。
年轻的偶像静静地听着,澄净的目光渐渐变得很柔软,仿佛被卷进了更久远的往昔。
“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我很开心。”
他认真地道了谢,不问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见霜?”
不远处的女导演望着这个方向,面露诧异,半晌才从记忆里搜刮出一个名字。
“谁?”她身旁的女演员跟着望过去一眼,但无暇多看,忧心忡忡道,“梅导,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啊?”
“听到了。”梅戎青收回视线,没什么表情地说,“都在说我潜规则他,是吧?别的还有吗?”
“……”米悦顿时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这还不够吗?梅导,你怎么这么淡定!”
“你去做几年导演,就跟我一样习惯了。”梅戎青瞥她一眼,语气平静,“行了,少听他们说这些废话,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拿来多钻研一下剧本。”
“我钻研了,没日没夜地钻研呢。”
米悦察觉到她的态度,暗暗叹了口气,不死心道:“嘉嘉现在估计还不知道这事,才传出来不久,应该暂时没人故意跑他跟前去说,梅导,他刚入行,肯定没修炼出您这种心态……”
从梅戎青决定提前开机起,剧组成员们在私下里对兰又嘉其实一直有些议论,但都零零碎碎,不成什么体系,直到昨天姚光一角换演员的事发生。
暗恋新人主演的男演员在片场被导演大骂一通丢了角色这件事,骤然间成了来势汹汹的导火线,把梅戎青对兰又嘉的一切优待,都引向了一个庸俗不堪的源头。
听到这些流言的米悦心头气恼。
但更多是无奈,因为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去帮忙澄清。
“你想让我去解释?”梅戎青听出了她的意思,“告诉他们换演员是因为演技不行,而不是因为我跟兰又嘉有一腿?”
接着,她看见这个一贯圆滑聪慧的女演员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梅戎青就笑了。
她笑着轻声感慨:“关心则乱是真的,米悦,在别的事情上你可没这么笨。”
米悦愣了愣:“您觉得他们不会信?”
梅戎青懒得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反问她:“我问你,你跟老纪有没有怀疑过我换演员的动机?”
“……没有。”米悦已经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了,表情一滞,“不想相信的人,怎么解释都不会信的。”
“假话能盖过事实,不是因为编造出来的谣言多有说服力。”梅戎青淡淡道,“是因为他们更喜欢,也更需要那个编出来的故事。”
“硬塞过去的无聊真相,怎么可能赢得过那些热腾腾的情绪?只会起到反效果,让它愈演愈烈。”
她说得平静,米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要怎么办?就任由他们说吗?嘉嘉要是听到了,肯定会难过——”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的状态保持稳定。”
梅戎青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目光再次瞥向正跟兰又嘉说话的那个年轻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外面那堆奶茶是她送的?”
“对,送了三百杯。”米悦点点头,跟着看向言笑晏晏的宋见霜,“我听说她是宋老师的妹妹,今天特地过来探班的。”
说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您跟宋老师这么熟,应该也认识他妹妹……”
话音未落,今天一直心怀隐忧的女演员,愕然地看着身旁的导演叫停了正在准备下一场拍摄的工作人员们,快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向来严厉的导演露出柔和面色,话音也和煦,却不是在叫那个平日里受到诸多特殊对待的新人演员。
“——小霜!”她温声喊,“你来了?”
梅戎青的确认识宋见风的妹妹。
她对宋见霜的印象,其实要比对宋见风更深一些。
因为几年前,宋家这个小姑娘沉迷追星的时候,也来过一次她的剧组。
她见过太多粉丝注视偶像时露出的痴心眼神,可唯独那双稚气未脱的桃花眼里,却多了一份难得的冷静。
真真切切的痴心,与锐利客观的冷静,奇异地并存。
那时梅戎青就觉得,这小孩有意思,一定是个聪明人。
此刻的她愈发这样觉得。
因为被喊到名字的年轻女孩回眸看见她时,眼中本能流露的茫然和惊讶只持续了一两秒,就立刻消失了。
从走向兰又嘉那一刻开始,宋见霜就留意到了周围其他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随着梅戎青的走近,那些隐秘亢奋的议论变得愈发喧嚣。
与此同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青年。
那双眼睛犹如最清澈纯粹的宝石,对许多事尚且未知。
他说自己很开心的时候,好像是真的很开心。
让人想要努力留住的开心。
所以那份生疏转瞬即逝,年轻的粉丝起身,朝正向她走来的女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亲亲热热地喊:“戎青姐姐!”
仿佛彼此已熟识多年。
梅戎青听着这声回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她帮宋见风做过一次挡箭牌,这次本想从对方那里收回利息——毕竟他和兰又嘉年龄相差不算大,又是一贯追逐美丽的艺术家,浪漫绯闻总好过桃色交易。
不过,现在她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合作对象。
流言一旦出现,就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澄清。
与其想方设法地解释,倒不如给他们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或许更有意思,也更招人喜欢的故事。
对新人演员分外关照的大导演,目光静静地掠过散落在不同人手中的冰凉奶茶,掠过兰又嘉身旁那份扎着缎带的精致礼物,最终落在那个一身名牌、自信张扬的漂亮女生身上。
她语带调侃:“今天终于有空了?”
天真活泼的富家大小姐则笑盈盈地应声:“对呀,以后都有空,我还怕你撵我走呢。”
“不过,就算你撵我,我也不会走的,我要看兰老师拍戏。”
她明媚热烈的目光唯独在看向身旁的青年时,才染上几分带着少女心事的爱慕崇拜。
“他真的是个特别出色的演员,对不对?”
咔嚓一声。
依然是三角构图,光影在情绪截然不同的人们面孔上蔓延明灭,定格成一幅极富故事感的隽永画面。
宋见风在拍下这张照片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位于画面中央的那个青年,脸颊正微微泛红。
大概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个念头是,他妹没去做演员,实在是影视圈的一大损失。
奶奶应该会很喜欢这张照片,因为里面的小霜看起来快乐又灿烂,真像个单纯明朗的高中生。
……当然,有个人肯定不会喜欢这一幕。
所以宋见风不打算把这张花絮照发给对方。
反正,这则从昨天开始迅速发酵的桃色谣言,在被当事人察觉到之前,就已经悄悄转了风向。
总算是误打误撞尽到了责任,没让兰又嘉真的受欺负。
立在几米之外的地方,男人这样想着,决定这次就沉默好了。
对傅呈钧沉默。
也对兰又嘉沉默。
——其实他真的挺想给兰又嘉看一眼这张照片的,因为整幅画面充满了极具想象空间的戏剧张力,欲说还休,趣味盎然。
画面里的兰又嘉也被拍得格外好看。
就跟先前拍下的每张有他的剧照一样。
可是,他怕他。
夜晚,灯火通明的餐厅。
阳台上烟雾缭绕,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烟。
有人一脸揶揄:“宋哥,没想到你居然是为了妹妹才接这个活的。”
也有人长吁短叹:“下辈子我一定要投个小霜妹妹这样的胎,有亲哥哥百依百顺地宠着,还有我们梅导这样的姐姐帮衬,想做什么就做,喜欢谁就追,我都不敢想这日子过起来有多爽……”
旁人说得热闹,被这些琐碎话语包围着的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是一贯以来玩世不恭的做派。
头顶光影半明半暗,如云流动,衬得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更显浮荡恣情。
可若仔细看,眼底分明一片静穆。
包间外的走廊里,刚从卫生间出来的青年发梢微湿,像是刚洗过脸。
此时冰冷水渍已经被拭去,颊边依然泛着一抹不正常的苍白。
今天他的心情难得很好,也有了些胃口,本该好好吃完这顿晚饭的。
……本该这样的。
在走进包间之前,兰又嘉摁灭了手机屏幕,将它放进口袋,空出手揉搓了一下脸颊,尽可能让脸色显得红润一点。
动作的同时,眼前仿佛仍浮现着先前收到的那条消息。
他问孟扬要来了闻野的联系方式。
算起来,他跟闻野认识了一个多月,竟连好友都没有加过。
直到几分钟前,他收到孟扬推过来的联系人名片。
只要简单按下一个键,就能立刻送出好友申请。
可他踟蹰许久,微颤的指尖在屏幕前徘徊,终究没能按下去。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毫不犹豫地向对方表明。
就像今天的宋见霜那样。
然而如今的兰又嘉,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不在计划内的失控心动。
只觉得惶然无措。
他想,可能是今晚太累了,逼着自己吃东西很累,把它们吐掉也很累,叫人精疲力尽。
等明天再想吧,他想先回房间休息了。
因为宋见霜的探班,梅导顺便请剧组主创一起吃了顿晚饭,算是介绍大家认识,全程她难得面色和悦,席间酒意熏然,气氛一片欢腾。
兰又嘉推门进来的时候,一桌人差不多都喝高了,这会儿酒壮人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梅导,你说实话,晚秋是你为了别人拍的吧?就是那种谨以此片献给谁谁谁的……我可是听蒋哥说过,这故事有原型的。”
“你少添油加醋!”被唤作蒋哥的剧组摄影师顿时嚷嚷起来,“我哪里说过有原型,是角色的灵感来源——别听他乱讲啊戎青,我真没胡说!”
被当面编排的梅戎青看他们一眼,嗤之以鼻道:“庸俗。”
“是是是,我们庸俗,那肯定是没有写部戏当礼物来得高雅啊。”那人嘿嘿笑着,不死心道,“哪个角色有原型啊?陈易秋吧?这片名都带秋了。”
梅戎青没好气道:“都说了不是原型,那叫灵感来源!”
她面露不耐,倒没发脾气,话音顿了顿,竟解释起来:“不是陈易秋,是谢雪。”
原本正要抱歉地说先离开的青年,就是在这一刻蓦地停下脚步的。
他下意识问:“谢雪这个角色有灵感来源?”
梅戎青抬眸看到是他,脸色稍缓,语气也温和了不少:“对,不算是原型,其实是偶然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句话,就忽然有了关于这个人物的灵感。”
周围庸俗的人们立刻来了劲:“谁啊?梅导,你还说不是为别人拍的……”
刚回到屋里的青年,目光里则流露出纯粹的好奇:“是什么话?”
因此她只是认真地解释给他听,将这两个问题一起。
“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发小,我们俩关系很好,有一次闲聊时说起的。”
“他心里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我一直很好奇,但他从来不肯回答跟那个人有关的问题,怎么问都撬不开,也就是那天喝多了……”
今晚同样喝多了的梅戎青,也难得敞开了话匣子。
“我问他,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问题很笼统,一时间是不太好形容的,可我没想到,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答我了——就是那句话,瞬间让我有了关于谢雪的灵感。”
将她笔下的谢雪演绎得鲜活灿烂的青年专心地听着,窗外照入的月色朦胧,令格外静谧的时间倒流回许久之前。
同样浮动着酒意的夜晚,温文清贵的男人听着好友的追问,有那么一瞬间,终于没能做到守口如瓶。
于是那句脱口而出的回答,同那份经年累月的眷念一起,被月光照亮。
男人的声线温润清朗,唯独在那一霎,透出少见的涩然沙哑。
“……他像一首浓烈炽热,却转瞬即逝的情诗。”他说。
而这一刻的月光下,这句极美的转述轻轻落入空气。
梅戎青望着面前听得有些失神的青年,笑着问:“是不是很像谢雪,也很像你?”
第46章 46
她问得感慨, 他则很快回过神来。
“像谢雪。”兰又嘉的声音格外认真,“……但不像我。”
梅戎青顿时面露不赞同:“哪里不像?”
五月份那会儿,她去音乐学院挑人, 对试镜毫无兴趣的兰又嘉恰好从外面经过, 当时他正在打电话,笑容明艳耀眼,对电话那头的人的浓郁情感不言自明。
可与此同时,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竟显出几分伶仃,仿佛一场已然自知的飞蛾扑火。
浓烈炽热, 却转瞬即逝。
因为扑火的结局, 注定是在盛大光芒中殒灭。
单是这样惊鸿一瞥,那句话便模糊掠过了她的心头,所以立刻让选角导演追出去叫住了人。
当时的兰又嘉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试镜, 而梅戎青在遗憾之余, 隐隐有种直觉,她恐怕不会再找到另一个比他更契合谢雪形象的人了。
后来,那场惊艳四座、灿烂又悲伤的钢琴独奏, 更是彻底印证了梅戎青的这个念头。
她挑挑拣拣,见过成千上百个专业演员与圈外新人,兰又嘉是唯一一个能演谢雪的人。
幸好,起初一门心思谈恋爱的兰又嘉改变了主意,才让这部电影最终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