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漆园蝶(三)(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3073 字 1天前

季邈像是早有准备,平静地垂下了手。

果然。

近两日的感知并非幻觉,难以触碰之物变得越来越多。起先是羽毛、碎珠之类的小玩意儿,尔后是袖袍与竹箸。非要用力去握的话倒也能行,但只会一次更比一次艰辛。

他似乎,正渐渐从这个世界中淡去。

季邈遥望窗外月,思绪被风拂得散漫。

他似乎懂了。

他能够以“季寻洲”的身份活到如今,本就是因为司折玉。如果司珹未曾出现,如果改变没有发生,那么季邈只会是“季守一”,一直支撑他存在的梁柱都会轰然倒塌。

而今,他却正推着少年“季邈”走上不属于季守一的、没有背叛与死亡的道路。

那么,就不会再有二十五岁时被斩于菜市口、又重生于朝天阙大雪中的“司珹”了。

季寻洲也将不复存在。

季邈在这刻有些恍惚,有些怅然——可接踵而来的是欣喜。

这意味着,他果真成功扭转了司珹的命运。

一切苦痛皆不复,来日家人作陪、亲朋满座。

那也会是很好的一生。

季邈不是不知道,唯有此世“季邈”的毁灭,才能换来自己的活。可他只庆幸和少年司珹之间的缘分这样浅,所以别离也不会苦痛太久。

他或许会成为对方年少光阴中的一团云,散在清风里,相随天地间。

阿邈将以另一种方式陪伴阿邈。

那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季邈猛地收回目光,向怀中探去——还好还好,骨扳指还在,它还能够被握住。

季邈又摸出刀,在月华与灯芯交织处,细细打磨着那枚扳指,在侧内镌刻下一个小小的“邈”。

阿邈。

乌鸾似有所感,敛翅落到了窗边。季邈随手挠挠它下巴,却穿过了柔软的颈羽。

乌鸾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今晚心情不好。”季邈偏头说,“不摸你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乌鸾身后游廊中,缓缓走来了人。

正是本应睡着的司珹。

季邈心下一紧。

可离得近了,他就能看清司珹耳廓仍有余红,分明是酒意还没褪尽,却一心想着月下之约,迷迷糊糊找来了。

果然,司珹很快到了窗边,他伸长小臂压过乌鸾背羽,认真地问季邈。

“你怎么还没睡?”

季邈哑然失笑。

司珹醉了酒,却并不撒泼。阿邈醉酒时都是这样,看上去安静,心思却已经很迷糊,比平时要乖不少。

季邈凑近一点,问:“将军希望我睡?”

司珹诚实地摇摇头。

“我想跟你一起赏梅枝。”司珹颠三倒四地说,“虽然也没什么可看……但,那是母亲亲手种的梅,我也想念的。”

他顿了顿:“还有,你究竟姓什么?之前答应过,到连明城就告诉我,今晚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清辉透窗隙,将司珹的影拉长了落到屋内。季邈垂眸去瞧,却没看见就按自己食指的投影。

于是他露出笑,温柔地说:“当然可以。”

司珹终于心满意足,与季邈一同到了梅树下,共坐温秋澜曾经坐过的小石桌。

春将近三月,梅树已然枝繁叶茂。司珹季邈共同仰首,看枝叶婆娑、月影斑驳。司珹微微眯起眼,像是回到了某个遥远又模糊的五月。

春风吹拂着两个人,好似一次迟来的相拥。

司珹轻声问:“这株梅树,是不是还没有名字?”

“还没有,”季邈说,“将军为它取一个吧?”

司珹想了想,眯眼望进月光。

“我想叫它‘阑珊’。”

浮生一梦,光阴遂转。往昔逝去不可追,情谊却始终藏于清风,乍现阑珊回首处。

正当神迷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被放至掌心,司珹下意识低下头。

一枚骨扳指。

“喏,”季邈说,“下午时候说好的。”

司珹勾起唇,轻轻嗯了一声。他将那枚扳指套进指腹,就在旋转中感受到隐约字痕。

“是……邈?”

司珹微微一愣:“你刻了我的名。”

“是你的名,阿邈。”季邈缓声说,“也是我的名。”

司珹怔怔瞧着他,像是听不懂这句话。

“将军不是想知道,我究竟姓甚名谁么?”季邈笑了笑,“鄙姓季。”

司珹微微瞪大了眼。

“季……”他喃喃着,有什么长久缺失的部分被补全了,像是潮水漫漶,涨满了胸膛。

“季寻洲。”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刹那风起叶婆娑,白絮飘飞如蝶群,将季邈纳入了柔软中,他又被迫陷入一场长眠。

春日玉兰凋零后,荷间蜻蜓来又走,秋风拂尽枝梢叶,季邈终于在白雪皑皑的大寒翌日睁开眼。

司珹正守在床榻边。

季邈艰涩地转动眼珠,见到了熟悉的屏风与床帐。

这里是暮宁斋。

司珹猛地攥住他的手,却又怕他痛似的微微松开力,带着哭腔急促道:“季寻洲!”

季邈却露出笑。

“折玉。”他说,“我在这里。”

司珹扑上来,抱住了他。

“都是我不好,”司珹哽咽道,“我不该将弓藏在湖边,湖面猝然断裂,才害你落了水……”

“寻洲,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季邈摇摇头,又摸摸司珹的发顶,隐约闻到了梅香。

“母亲的梅树,已经开花了么?”

“你说阑珊?”司珹勉强露出笑,“它……”

话至此,两人俱是一怔。

季邈瞳孔猝然紧缩,同司珹四目相对,后者眼中分明是迷茫。

那株梅树,是何时取的名字呢?

司珹自己也说不清了。可他浑浑噩噩地守尽这两日,回答此问题时,树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

仿佛它从来就该被这样称呼。

仿佛许久之前,有谁为它亲手择定此名。可是除却名字本身外,司珹却什么都再想不起来了。

司珹只觉心脏骤然酸楚,像是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浮木。破水瞬间呼吸到的却并非生存之喜。

而是失而复得。

“季寻洲……”司珹呼吸断续,无意识脱口而出道,“你不能,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季邈心中大痛。

他轻轻拍着司珹后背,耐心地哄道:“不走,我不走——嘶。”

季邈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任由司珹咬在他颈侧。良久之后他捧起司珹两颊,问:“咬累了么?”

司珹冷酷地垂着眼,不说话。

“那么现在,要不要亲一下?”

“你想得……”

最后一个字被吞进唇齿中——靖昭帝总是这样,他打着询问的名号,很多时候却只在告知。

偏偏司珹很受用。

外头风雪正盛,暮宁斋内却很温暖。亲累了的两人气喘吁吁,抵着彼此的额头,共同倚至一处,推开了内庭窗。

院中鹅雪翻旋,若万千白蝶振翅,蹁跹飞入眼。

而在阑珊的虬枝间,梅瓣晶莹,正团簇着盛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身体互换+日常向番外,一共两篇

感谢阅读,啵唧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