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忘记了,汤禾最初就是我特意为你培养的。”李程双竖起食指,点了点季瑜,“你我二人,从来都是一体。因而汤禾忠你也好,忠我也罢,最终都是为了你。离了母亲,世间又有谁还能这样懂得你?小阿瑜,你是我身体中长出来的种子呀。”
种子。
这样的言语,季瑜已经听过了太多遍,曾经将其奉为圭臬,可是孕育他的瓷亲手将他浸泡在苦药里,那药坏了他的身子,叫他连庭杖的区区五下都承受不住。
季瑜在一次次怀疑中反复诘问,又在南宫趴着的长夜里想明白了,若仅为藏拙,根本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侧目,瞧见椅子上的季明远衣衫齐整,分明残废了,却收拾得比从前还要洁净,丝毫不见脏污。不用问,这只能是李程双夙夜留意、惊心照料的结果。
甚至他猜测真正割舌者的根据,也来源于这种推测。
李程双有隐癖。
这种癖好不知从何而起,或许源于她从前在李宅大院里累累的伤。李程双向他讲述过那些往事,说是周氏老拿鞭子抽她,打完又将她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哭,细细为她涂抹伤口。
李程双讲这些故事时,季瑜往往刚喝完药,喉间溢着咳嗽声,李程双就拍他的背,问他要不要含一颗润喉的枇杷糖。
季瑜浑身打了一轮颤,他在这瞬间,才算彻底理解了母亲的一切——李程双的古怪被撕开,露出其下扭曲蠕动的血肉。这血肉拧作笼,以保护之名囚禁了季瑜这么多年,季瑜如今终于得以彻底看清了。
母亲的确在利用他。
母亲也想照顾他。
她的爱是真的,但那爱充斥着一种扭曲的快意,来源于摧毁后,居高临下地施舍、来源于刽子手身上所透出如神佛般的怜惜。
原来这也是爱。
季瑜因为成功勘破了母亲而异常兴奋——这实在太有趣了!世上不仅存在如季朗季明远一般的蠢人,如汤禾李含山一般怀揣私心的怯懦者,还有李程双这样肖似、又有同自己实际有异的人,季瑜上次产生这样的兴奋,还是在绑回司珹后。
可惜司珹逃出去,已经抓不到。
但眼下,母亲是近在咫尺的。
种子能够撑裂瓷器么?
季瑜在这个瞬间忽然想,既然李程双这样喜欢照顾她亲手招致的伤残病痛,那么伤者如果变成了她自己……
她又当如何作想。
季瑜微微眯起眼,他眼见李程双熟练地仿造季明远笔迹,拟好了禅让诏书,就走过去端着印玺,摁下了章。
即刻起,他便是大景新的天子。
李程双眼睛微微睁大了,饶是她再沉得住气,此刻也忍不住呼吸急促、端起诏书细细描摹起来。她苦心孤诣经营十七载,为的就是这一天——从此她便是天下太后,而季瑜身体根基已毁,只需尽早诞下子嗣,这天下便不再是季氏的江山。
她就将彻底走出名为“后院”的囚笼。
而如今江山已易主,只需迅速整合肃远军与禁军,合力镇压东北叛军,便可将季邈彻底扼杀在衍都城外。
李程双有些难自抑地笑起来,她抖着手放下圣旨,似是无意地蹭到了那方玉玺,季瑜反应很快,将玉玺举起来,捧到李程双跟前。
“母……母后,”季瑜看着她,贴心地问,“母后想仔细看看么?”
李程双本能地要拒绝,可是玉玺已经被季瑜捧到了身前,她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尖将将触碰的瞬间,身前季瑜骤然抬高了手,李程双只觉额角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
“玉玺乃国之宝器,天子权柄。”季瑜手间玉玺已浸血,他看着倒地后惊惶震怒的李程双,倏忽口干舌燥,舔了舔唇角。
“母亲,您僭越了。”
***
东北边军来得迅速,禁军残部受俘,余下的肃远军压根儿不是对手。其中甚至有不少人曾是也跟季邈在朝天阙打过仗,如今再见季邈带兵入城来,身侧甚至有钟景晖相随,心下更是五味杂陈、难免踟躇。
这踟躇到了战场上,就成了节节败退。情报兵急奔宫中传信,却被阻拦在宫门外,说是殿中正拟诏,万万不可进。
不过半个时辰,城门便破了。
城门一破,乌泱泱的东北边军入城中,龟缩着的衍都百姓一时更骇。半日前入都的两万五肃远军尚且将他们吓破了胆,遑论十万大军共行的东北边军?
有妇人抱着孩子,边流泪边怯声问丈夫。
“会屠、屠城吗?”
丈夫发着抖,逼迫自己撬开窗户一隙、偷偷往外瞧——可他只闻兵甲摩擦与马蹄行声,未听过处有悲鸣哭嚎,再定睛一瞧,这支队伍里,分明有许多人未曾着甲。
“那不是……”
丈夫倏忽瞪大眼,一把攥住了妻子的肩。
“阿圆快看,那不是你本家弟弟吗!”
妻子被他扯到窗前,还没来得及向后缩,便见军中正过处当真有张熟悉的面孔,不是被强征去的弟弟又是谁?
弟弟也正往姐夫家方向张望,二人迅速对上眼,前者不便扰乱军纪,就朝姐姐露出了笑,示意她安心。
还真是弟弟!
妻子抱着丈夫,一时又哭又笑,心中巨石均落了地。丈夫拍掌兴奋道:“那茶肆说书老儿,竟当真不是骗人的!”
几月中城中散播的各种传闻终于在此刻见效。言语是无形的,茶余饭后消遣而已,它可以是天边浮云,过处不留痕;却又能为口中刀剑,得以斩断枷锁,结合眼前所见让万千黎庶为之笃信。
朝廷强征百姓,禁军又将强征军送至最前线,就将天命亲手递到了季邈手中。叫司珹在瀚宁卫所的诸多改制、叫主君在越州境内的诸多宽政,都以善待战俘送其归家的方式得到了切实之证。
那么焚烧雾隐山庄、将百年国祚毁于一旦的传言呢?
无数双眼睛继续向后望,瞧见了队伍中后部,牛车上边缘焦黑的卷轴、拆卸重整的纸甲,和一位身负关公大刀的女子,一名姿容姣好的青年。
四下远眺,议论纷然。
权力争夺对于百姓而言,是再遥远不过的事情,因为位居高位者鲜少愿意俯瞰,偶尔投下的目光也是无情的、冷漠的。可若有主君愿意真正顾及苍生,兴农事、减田赋,以和平方式接管越州,甚至送征役者归家,而被屑者面上毫无苦痛,反倒尽显欣然。
那他怎么会是焚烧山庄、尽毁国祚之徒?
百姓能够想清楚的,文武百官当然亦如是。
乌鸾巡梭过街巷,温家门生也在奔走,城内的惶然很快被流风抚平,分野的浪潮化作柔软的水流,它没什么蛮横的力量,却能托举起王朝真正的稳固。
季邈依旧同司珹并骑,后者想稍稍落后一点,主君却不许。司珹就只好和他同行,此刻天光大盛,春风穿街过人寰,早春的衍都城里满是梅香。
司珹望着朱红的宫墙,其上赤色匀覆,已无飞雪来斑驳。旧梦已逝,新生的晴日里,二人并肩攀上白玉阶,听见了悠然长荡的钟声,和檐下铃铎的轻响。
汤禾等一干近卫被拿下,戚川与卫蛰抵着暖阁殿门,季邈问司珹:“要进去了吗?”
司珹知道季瑜一家三口皆在内,他垂着目,感受到季邈握住自己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
季邈在这里,阿邈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再睁眼时,司珹点了点头。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天光斜射间尘埃静浮,外殿既无人也无声。
季邈共司珹绕过屏风,见到了血泊中的季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