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枭主 这才是安定天下的底气!(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4330 字 1天前

周氏就又骂她是废物,问她为什么不打水来添。她方才讲了太多话,这会儿渴得等不及,自己跌跌撞撞,撑到井边去拽桶绳。

“娘亲累不累?”

李程双的声音响起来,怯生生地说:“我来帮娘亲吧?”

周氏哼了声,嘟囔道:“你这会儿倒还算有点用……”

“噗通。”

她后背骤然受力,栽进了深井中。

李程双扒在井边攥紧桶绳,边哭喊救命,边拽着桶,把想往上爬的周氏一次次砸下去。后来她哭累了,水桶沉下去,周氏却缓缓浮起来,第一个闻声赶来的丫鬟爆发出惊呼,险些晕死在水井边。

李程双扯着她衣袖,泪眼婆娑地蜷成一团,她在后续接连又起的惊骇里,安静地想。

一群废物。

沉不住气的下人们终于吵醒了陈氏与李含山。陈氏这种时候还不忘簪珠钗,她矜持地走过来,冷眼看着周氏惨白肿胀的脸。

娘亲是失足跌下去的。李程双仰面伸臂拽人,故意露出鞭痕交错的胳膊,也将淤青渗血的额头给李含山瞧。

“爹爹,程双好怕。”

李含山终究于心有愧,亲手拉起了她。

李程双攀着这分微薄的怜悯,爬出了曾经围困她的泥涝。示弱是这般好用,她每次注目都是柔软的,叫李含山深信不疑。可当李含山真信了她的乖顺,要将这漂亮又衬手的瓷器换与他人时——

李含山就成了新的囚笼。

李程双不要了。

她落到西北的风沙里,获得了肃远王的荫庇。肃远王并非粘稠的、密不透风的湿沼,他狂妄又自大,以为自己是不可攀越的高墙,却早已放任自己被风蚀空了内里。

如今这墙碍着她的路,李程双要推倒它。

“王爷。”

季明远艰难地仰首,见李程双蹲下来,硬生生抓着他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上了榻,又用麻绳捆牢了,叫季明远没法再挣扎。

季明远痛得面容扭曲,几近昏死。

“大业未尽,王爷可不能如此萎靡。”李程双为他拭去额边冷汗,温声细语地说,“如今朝廷开始遣兵赴安州,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抢先攻破衍都城。”

“你疯、疯……”季明远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他如今手筋尽断、一手已毁,这样的残废无论如何也再做不得君王。

“王爷且放心,妾身清楚得很。”李程双眯了眯眼,她摸到季明远缝合的手腕,摸过密密麻麻的针脚。

“父为子谋算,乃是天经地义。”李程双说,“两日前,妾身收到汤禾自衍都传回的消息,说是小阿瑜藏了长治帝幼子,如今性命无虞。既如此,王爷的儿子便是新主,王爷功至如此,直接做太上皇,不好么?”

季明远瞳孔骤缩,还想再说些什么,李程双却忽然伸手,抵住了他的唇。

“妾身知道王爷不甘心。可除了妾身,王爷伤成这样,一个残废的逆贼而已,换了旁人还有谁会要?”

“惟有最终得胜,你才堪堪可称枭雄。”李程双起身取了什么东西,她再回来时,手中握着剪刀和巾帕,捏住了季明远的下巴。

“但实在很可惜,后世声名归后世。如今肃远军中却不需要两个枭主。”

季明远骇然道:“你要做什么!李程双!我是——啊啊啊啊!”

他话未尽,半截舌头已断,鲜血方才飚射一线,余下的立刻被李程双以帕堵住。

“你既然瞒着我偏信长子,做出蠢事落得此等下场。”李程双说,“字没法再写,那么干脆话也不要再说了。免得王爷哪日气血上头,又要冲动行事,闯下大祸。”

“王爷且放心,一切裁定有我。今生虽已矣,却定不叫王爷,以奸佞之名传于后世。”

李程双说着,退后半步高呼道。

“来人!王爷欲咬舌自尽了——快传府医!传府医!”

***

衍都城中,寒雪飘转。

长治帝坐于金銮殿,其下朝臣皆阒然,无一人敢抬首,无一人敢答话,赤亭传回的军报被丢在地上,被风吹得哗响。

各州守备军不比常年长在北方的东、西两方边境军。渉雪赶路已是不易,许多人还是临时被抓来充军的青丁,冻得几乎握不住刀枪。禁军作为抗击主力,来回奔波连日打仗,许多已经累得不成人形。

遑论这两趟哪里是打仗?主力部队刚到一日,对方就立刻调转阵地直取要害,分明是在愚弄长治帝,挑衅朝廷。众臣皆俯首,等待着君王的怒火。

可是长治帝没有发怒。

长治帝有心挽狂澜,却也知道万般艰辛——他颓然坐在榻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去年九月他让季朗监国,这是多么荒谬、多么晕头的一个决定。

他坐拥河山,本为天下执棋手,却因这一番衅言一次死谏心生忌惮,落错了子。

若当初没有给予季朗监国之责,若他不那么在乎所谓“仁德”之评,那么当初季邈逃往北方时,他就该封锁整个安北府,掘地三尺也将季邈找出来,杀掉他。北境战机黎庶、天家颜面声名,都比不过即将刺破喉咙的尖刃。

一步踏错,便需万万步来弥补。

长治帝有些怅然,他望着殿外雪,像是望着阴沉散落的命运。看不见的苍云里有手向下压,长治帝登时气短胸闷,咳嗽着站起来。

“传朕的令!”长治帝说,“留三万人死守祁瑞山,余下全部十六万兵力集结往安州,抗击东北十一万叛军。此战亦为死战。死国者,为英杰!”

朝臣当时跪倒,然而颂声后,终于有一人鼓足勇气,颤巍巍开了口。

“陛下,”他说,“这、这十六万人里,仅有两万禁军、八万巡南安北两府守备军,余下六万人全是急征青壮。军器局昼夜不休,也只勉强造齐了武器,军甲却远远不够啊!”

朝堂骇然哗变,长治帝也愣了一瞬,随即呵斥道。

“安静!”

“出师未捷而气势先衰,像什么话?”他阴沉着脸,默了片刻。

“朕已有对策——户部侍郎韩枫何在?”

***

归来时正值雨水节气,沽川夜里落了小雨。司珹站在游廊下,仰面去接时,才发现其间仍零星夹着雪粒。

冬春更替,庭中满是白梅细香。戚川在他身后恭敬道:“主子。”

司珹转过身去,霎那两世交织,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叫我什么?”

“主子。”戚川说,“是将军吩咐这样叫的。沙盘已备好,已差李十一遣人去邀诸位大人,主子可先进屋,外头冷。”

司珹绕过屏风,盯着沙盘看了片刻,抬眼就见季邈解着臂缚跨门而入。

司珹说:“跑得这样急,累着了吗?”

季邈抱住他狠狠吸了一口气,继而方才不舍又克制地松开,说:“不累。”

他刚从沽川东南三十里外的云渡驿急奔回来,是与应伯年前后脚进屋的,继而文臣与武将们都陆续来齐了,满满当当坐了一屋,众人围桌而坐。

季邈与司珹并身,面对一屋子尊长,连说悄悄话的机会都没了。前者桌下捏了捏司珹小指,同时咳嗽一声,说。

“应将军先讲吧。”

应伯年应声颔首,先启话头。

“朝廷几乎调动了全部可用兵力。”应伯年说,“大军集结,主要自西北赶回,此外各州守备军几乎被掏空,参差不齐地自八方而来,主要精锐还是那两万禁军。此外带着打头阵的,除却禁军总督外,还有北镇抚司陆承平。”

“陆承平?”司珹说,“长治帝将锦衣卫都遣来了,当真背水一战。”

“是。”季邈说,“局势发展至此,想必他自己也已经很清楚。此战胜则生,不胜则亡,再无可避。”

“但这场仗依旧不算好打。”应伯年说,“雾隐山地势复杂,行路者尚且易迷失云雾,遑论其中作战?可禁军常年巡梭衍都城四方,远比我们更加熟悉这片战场。”

“这地方绕不开,哪怕是从祁瑞山方向攻入,也必得经由雾隐山西麓,方可至衍都。雾隐山脉状若半蹄,将衍都环抱其中,唯一开放的那面挨着云州,却又有枫江横亘。这位置太好了,几乎无任何巧劲可讨,实打实地易守难攻。”方鸿骞指了指沙盘,顺嘴夸了句,“谁摆得这样好?”

卫蛰立侍在侧,给各位大人们斟茶。闻言摸了摸鼻子,有点羞赧。戚川猛地一拍脑袋回头,说:“小蛰,地图!”

卫蛰登时反应过来,连忙将怀中羊皮卷掏出来。戚川扑开了展在桌上,其上山川河流、边驿补给,均细致入微,竟是一份完完整整的雾隐山脉北麓地势图。

应伯年恍然道:“饮刀河卫所防守图是你送的!”

卫蛰点点头,如数家珍道:“除却这份图纸外,越州北部我也有绘制。其实安州境内的也有,可惜安州几次途经都未得停留,我只草草绘了途经处,多有残缺。”

“无事。”江浸月说,“何处不知何处不晓,你尽可问我。”

卫蛰眼睛一亮。

“那现在便去吧。”季邈说,“我们休整的时间也很有限,要赶在天亮前后就行军,以云渡驿伊始,突破安州北面防线,直取安州陵乐城,再以陵乐作营,攻破雾隐山脉。”

江浸月当即起身,和卫蛰一块儿出去了。屋内温秉文伸手,往沙盘某处划了个圈。

是雾隐山庄。

司珹微微前倾,问:“舅舅的意思是?”

“陵乐紧挨雾隐山庄,可我希望你们能够避开此处。”温秉文说,“十载名册,卷轶浩繁,其载国家重务、户籍、农桑,关乎万万人生息,即便近十年中差错良多,但它依旧弥足珍贵。”

国之根本,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就在这些卷轴中。

楼思危忍不住侧目。

季邈半分犹豫也无,当即应了是。楼思危随之松了口气,说:“尘埃落定后,在下愿自请肃清简家案,厘清十载名册蛀病沉疴。”

简牧云垂眼,拜礼说:“多谢。”

“如今衍都很不太平。”温时云说,“咱们传回的信起了效,朝臣亦当有判断。此外城中亦有诸多评书,言语是挡不住的,咱们稍加引导,便有忠奸之论,政民之述,明君之辩。”

明君需踏千里风霜么?

长治帝自诩明君,却连暖阁都很少出。衍都在天子眼皮底下,这地方最受长治帝掌控,却又最不受长治帝掌控。他可以不听巡南万千流民声嘶力竭,也可以不看安州大火中的上百冤魂,甚至可以将边境军民视作必要时用以出卖的弃子,但无法不在意衍都。

衍都是天子的登云梯,又是天子的凡间笼。

长治帝坐拥天下,可天下那么大,他身子骨那样差。此生除衍都外,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季邈却已与司珹久历山川。跋山涉水,扑了他们满身风沙尘埃。但如今停驻回望,只需抹一把脸,群山千水,均纤毫毕现。

流民,庶民,匪徒,草寇。

奸佞,忠执,武将,文臣。

均有所知、有所见、有所解、有所择。

这才是安定天下的底气!

檐下雨仍滴答,夜雨润泽,催开了枝头新芽。融雪也化作春水,先生们各自回房时,被溅湿了衣袍,却无一人在意,振袖间水痕斜散,若飞鸿掠尾。

随我走!

沽川至云渡,三十里策马如风逐云,云渡破安州,数万兵马如墨倾轧。马蹄溅处坑洼,军靴也踏过了州界,前锋队伍依旧由季邈亲带,他无论做将军还是做主君,总要身先士卒。

方才能使追随者也无畏。

后半夜雨势便渐渐大了,临到清晨时分,更是阴绵湿冷。安州境内雨珠悬停,四野静伏,浓白的雾里连鸟鸣都无。

倏忽破空声起。

箭镞划破了雨珠,直向季邈来,可他不避不躲,电光石火间已经满弓疾射,弦嗡声方停,已将对方暗矢削成两半,攻势不减地直直飚入浓雾。

随即一声闷哼。

骑马队伍迅速肃整,司珹循声而逐,雨已经将他打得湿透,可流风依旧拂起他鬓边发,他驱马奔向季邈,赶至身侧时,季邈正拨开刀鞘。

雨中寒芒半寸,随即兵戈声哗响。浓雾间鹰唳起,乌鸾俯冲而至,落在季邈肩头。

猛禽亮出它的尖趾,勘破了苍白的雾。

季邈仰首,他在雨里显露了锋利的轮廓,悍然道。

“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