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先生,还是尽早归京吧。”
“多谢方将军肺腑之言。”司珹放下茶盏,“将军无需多虑,我为主君麾下谋士,将军却非如此。将军今日前来是为旧友,相携入城已是大恩,怎会劳烦将军再做其他?”
楼思危看着对方伸来的手,终于出声道:“方凌鹤,我晓得你厌恶朝堂纷争,只是你我为知交,当知我也并非溺于党争之人。人心纷杂,奸佞当道,如今害我一人不打紧,可所受戕害者绝不会止于我,若昏聩无能者为君,必将祸及天下万万人。”
他仰面,哑声说:“独善其身非易事,届时哪怕你可保全自身,可治下万千黎民又如何?凌鹤……”
“就当是,为了我的痴念。”
方鸿骞默了片刻,垂眸看着他。
“你从没有求过我。”方鸿骞说,“楼岱安,今日你因此事相求,我倒也早该猜……罢了。”
他叹出一口气:“车马已在驿站,诸位,且先随我入瀚宁城吧。”
***
天没亮时,简牧云便起了床。
雾隐山庄内尚且安静。五日前,十载名册复核审查正式开始,国子监学生们奔波劳累,先得将当天待整卷轴一本本抱出晒过半个时辰,方可净手擦拭后小心翻阅,以免名册受潮粘连、亦或沾染脏污。
温时卓也是国子监学生之一,他虽为户部尚书子,可温秉文并不以权谋私,这些活儿他就也得做。简牧云见他忙得眼下乌青、哈欠连天,便自请以伴读身份来帮忙。
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如今下地行走无碍,唯有耳上疤痕豁口仍在。
简牧云生得好,气质又偏年轻沉静,他想了想,干脆披发钗素簪,将耳上异样覆盖住,整日安安静静,垂眸随在温时卓身侧。
许是他气质同在采青阁时出入过大,国子监穷学生们又压根儿没钱出入烟花巷,遑论千金见魁首。他随行四天,同库核查学生伏案埋怨都来不及,压根儿无人在意他一位小小伴读。
简牧云却很喜欢这种不被打量、不被议论的感受。
……实在久违了。
卯正一刻时,他已经穿过山庄第二层长院游廊。前五日第一库的帐册核完了,温时卓就被分到了新房。简牧云早早往新库来,准备替温时卓先翻晒今日需查账册。
新库房在二层最偏僻处,小院内很安静,只隐约传来房内人的咳嗽声。他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叩了叩铜铺首,等待轮值库吏来开门。
三声后须臾,库门缓缓而启。简牧云垂眸敛目,将牌子递过去,熟练道:“管事晨安,我来替自家公子抱册,还请行个方……”
“啪嗒”。
简牧云心脏倏忽一跳,就瞥见粗陶碗滚到自己脚下,里头的药已经全洒了。
他垂着眸,忽然不敢抬眼见人,只蹲身下去帮忙捡,可才刚刚捏到碗沿,就被库吏一把攥住了手腕。
这房库吏声音嘲哳,沙哑难堪听清,像被磨烂又虫蛀的旧宣纸,简牧云茫茫然抬首,对上一张皮肉扭曲、被癞疤盘踞大半边的脸。
两人才刚四目相对,库吏浑浊的眼里便淌下了泪。
“云……”他哽咽间,愈发含混道,“你是小、小云少爷,对不对?”
简牧云瞳孔骤缩,一时竟忘记了要否认,他在惊愕里,被骤然一把扯入房摔上门,又被攥紧了肩。
“你不记、不记得我,”库吏流着泪,在昏暗里艰声道,“可我看着你出生,少爷,我随在老爷身边近十年,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简牧云无措地滑动着喉结。
他想问库吏的名字是什么,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还想问那场火。
脸上的伤,是烈火灼烧所致么?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库吏胡乱摸掉泪,强行抑制住哽咽,沙哑道:“你还活着,合该想法子同、同小姐说一声。她在废墟和渠道里,四处找不到你,她近来、近来……”
简牧云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涩道:“事发突然,我又不知姐姐究竟去了哪里,我……抱歉。”
“她已经回到陵乐城中。”库吏说,“我下值后便去禀告。”
他又借着窗纸间透入的微芒,细细打量了简牧云一番,又哭又笑地说。
“太好了。”
***
入瀚宁城后,司珹同楼思危一起,暂宿方鸿骞私宅后院中。
司珹已经在这院里住了三日,期间方鸿骞回了饮冰河两趟。瀚宁不同于阳寂,城内往交战地卫所脚程短,半日之内便可策马往返。
方鸿骞入夜后归院,却并无要同他攀谈的意思。司珹也不急,他与近侍往瀚宁城中去,几天下来,已将这座东北边城摸了个七七八八。
今日司珹晨醒时,方才不过寅正三刻,院中天色尚朦胧,忍冬的香隐约透过了纱帘。
这种花小而素雅,其香清苦,有驱蚊之效,攀满院后再无嗡响。司珹梳洗后坐于桌案边,才刚撬开半扇窗,便听远空有鹰唳。
司珹仰面而望,就瞧见了晨曦中穿云而来的鸦鹮。
乌鸾敛着翅落到桌上,司珹一手抚摸过它颈羽,另一手摸至爪踝处,取下了小筒。
他转开小铜塞后,乌鸾也歪着脑袋凑过来,一人一鸟共读一信,天地间万物正静谧。
“折玉亲启,见字如晤。
“长风卷纛时,忽见雁南旋,便思是君归。吾念之难眠,遂披衣秉烛,翻墙入院上阁楼,偷墨以作书。”
司珹读到此,不自觉轻轻笑出了声。
“瀚宁清苦,万望折玉慎重自身,贪凉不可多饮冰,贪睡倒可谅三分。朝中近来无风波,折玉毋须念。
“每闻风声起而铁马鸣,便愿明月亦照望哀山。纸短情长,两处遥眺,终难彻尽。所言絮絮,又恐折玉不喜。
“索性聊赠清风几许,山河千里。拂风望山如见我,夜夜伴君安。”
司珹捧信倚窗看了许久,摩挲过其中小字。
半晌后,他方才坐回桌案前,也研磨提笔,很快书好了回信。正欲封筒时他想了想,又往里添了一件小物。
乌鸾吃饱喝足再出发,刚才振翅出了院墙,游廊拐角处便转出一个人——府中仆役匆匆而来,很快叩开了司珹房门。
“司公子”,府丁垂眉敛目,恭敬道,“中堂书房内,将军有请。”
“先生,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