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的话。”段隐青从容地说,“我非官家子,乃是自幼流离乞讨,被牙婆卖入阁中。”
“原来如此。”司珹笑说,“我见段公子气度不凡,容貌出尘,还以为你出身高门。”
“大人抬举了。”段隐青也笑,他绕过司珹所在,在院篱边摘了一朵海棠花,捧着回石桌前,放在了清水浅瓷碟中。
白海棠温雅晶莹,随着水波轻转。娇花映人面,素手引芊蕊,段隐青又进屋捧出两盏茶,请司珹坐下共品。
“此茶乃是产自江州的清潭揉雪,只取最新鲜的茉莉内瓣,配合毛峰烘炒而成。”段隐青说,“打发时间再适合不过,想来一时三刻间,宋大人那头还没法儿结束。”
“段公子好眼力,”司珹啜了小口,瞥到那朵海棠花,“好茶品,也好生雅趣。不知公子入阁几年、艺名为何呢?”
“在下十三岁进阁,今已二十一。”段隐青温声道,“我不用艺名,官家唤我真名隐青便好。”
“入阁者大多以艺名遮挡,段公子倒是坦荡。”
段隐青起身,自院井中打了小桶水,又尽数倒入盆中,答话道:“我家中早就无一活人了,祖上也非名门望族。真不真名的,谁在乎呢?”
“这院内竟然有水井。”司珹倏忽道,“段公子还真是事事亲力亲为,同在下印象中的魁首做派迥异。”
段隐青瞧着他,缓缓放软了声音,像白鹤垂下他漂亮的尾羽。
“我这院里,平素只有客人与妈妈会来呀。”
“既然入了院,在下还以为大人也明白这种意趣。”那铜盆仍搁在井边,段隐青走近石桌,自上而下地温柔注视着司珹,说,“采青阁与别处有些不同,干净自矜的才更珍贵。太过娇纵的倌就像瓷,一倒就要碎的,碎了也无人怜惜,左右不过换一个新的。”
“大人瞧那堂中尸,开膛破肚至此,除了大理寺与妈妈的两滴泪外,可还有人问津、为之伤怀么?”
“薄情不过风月红尘,”司珹同他四目相对,盯着那双漂亮清透的眼,说,“今日我也算见识到了。”
“大人直至今日才知道么?”段隐青施施然坐下,他迎着注目,不退反进,甚至撑着下巴再靠近一点,欣赏似的同司珹对视,语气软得像被风拂在掌心的绒羽。
“这样摄人心魂的一双眼,”段隐青说,“连在下,都有些自愧不如了。”
“奈何我其貌不扬,比不过段公子风情万种。”司珹见他越靠越近,终于举盏以茶杯相挡,不动声色地说,“跟我就不必了吧。在下不过宋寺正身旁的小小长随,恐怕给不了段公子想要的。”
“大人怎知我想要什么?”段隐青冁然而笑,已经坐直了,“方才不过开个玩笑。用完这盏茶,宋大人那头也应差不多了,烦请大人看在清潭揉雪的份儿上,多催着点案子进展。如今凶手逍遥法外,可叫我们这些勾栏妓子,如何得活呢?”
此话后段隐青不再言语,安娴地陪伴司珹饮完,又送别他出小院,方才继续少量多次地打水进屋烧开。临到夜雨飘拂、月上中天时,他洗完澡推开院门,静坐石桌旁,瞧着那朵海棠花。
细丝濡湿了他的发,密密雨珠汇聚成小股清流,顺着脖颈往下淌,没入衣襟与线状长红痕中。
段隐青像是被冷着了,捧花起身往院井去,那只小铜盆又搁在井旁,他攥住麻绳,轻轻一扯——
井中随即攀出只纤长有力的手来,继而轻微破水声响,很快被风雨吞没掉了。井中人五指捉井绳,另一手抹了额发,露出一张十分昳丽的脸。
段隐青连忙蹲身,他凑近井口,小小声问:“姐,你怎么来了?”
“阿云,”那女人仰首,轻说,“案子攀扯上肃远王府,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近来须得明哲保身,你好好待在阁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段隐青连忙点头。
“阿云,”那女人顿了顿,问,“他们又给你打了新耳洞?”
“是那人要打的。”段隐青说,“他喜欢看我戴满金线白玉坠.......”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女人的手已经上探,摸到了他柔软白皙、却有着好几处孔洞的耳垂。
“好阿云,”她看着段隐青,悲悯地说,“你受苦了,一切就快要结束,姐姐向你保证。”
细密雨丝坠在二人睫毛,眨眼中顺着面颊往下淌,段隐青悄无声息地别过脸去,被那水痕刺伤了眼。
他只催促说:“你快走吧。”
水涌声轻细,海棠从段隐青掌心坠下来,被卷入了暗流中。小院夜里唯余风声,脚步和呼吸均被遮掩住,小阁楼的烛火也吹熄了。
稠夜里,那花又缓缓浮出井面,随着雨波轻轻晃荡。
***
丑时一刻,淫雨霏霏。
肃远王府院墙上隐隐响了猫叫,很快有黑影跳墙而下,守夜锦衣卫打了个哈欠,瞧见了一只夹尾飞窜的猫。
他小声嘟囔一句,靠着廊柱,微微垂下了脑袋,只觉察到一小阵轻微的穿堂风。
汤禾夜行无声,绕过锦衣卫耳目,已经快步至西北偏院墙根下,他刚一仰首,却对上檐瓦间戚川的脸。
戚川朝他挑眉一笑,问:“这么晚了,汤提督哪儿去啊?”
“二公子咳疾又犯,我去给他抓两副药。”汤禾问,“倒是戚将军,大半夜的不睡觉,骑在墙头做什么?”
“我失眠啊。”戚川说,“想不通那贼人怎么就进了院,害咱们二公子伤成这样,真是该死!主子气得睡不着,做近卫的自然得陪着。”
汤禾随他视线而望,隐隐瞧见了世子别院间仍亮着的灯。
“不过嘛,”戚川拍拍手,翻身下了墙,说,“抓药就抓药,汤提督翻墙做什么?白天里主子可交代了,王府内外须得封锁,一只鸽子也不许飞出去,你我也都不例外——喏,方子给我吧,我托北镇抚司梁大人帮个忙。”
汤禾下意识去捂:“不必麻烦......”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戚川朝汤禾伸出手,泰然自若道,“我们的主子是兄弟,咱俩自然也就是兄弟。既是兄弟,忙点小忙怎么了?汤提督别客气。”
“药方给我,你今夜不就能早早回去,睡个好觉了么。”
***
季邈翻入温家院墙时,院里头的灯还没灭。他才刚踩着软腻青苔,中庭石阶上的李十一就猛地抬头。
这动作带得温时卓也看过来,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连张开的嘴都没阖上。
季邈快步走过去,问:“大半夜的你俩不睡觉,在聊什么?”
“温公子教我说宿州话呢!”李十一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不横竖要等世子你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温公子也失眠了,我俩就一块儿打发时间呗。”
“小十一聪明,宿州话学得很快。”温时卓直白夸赞道。
季邈看向李十一,问:“你都学了些什么?”
“我想想,”李十一掰着手指,努力模仿道,“噢哟,大晚上嘞,两个人都不睡瞌睡,就晓得约到起在......唔唔唔!”
温时卓捂着他的嘴巴往后退,慌忙道:“世子快去快去,几日不见,司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季邈一阵莫名其妙,他从未去过宿州,李十一发音生涩,方才那句话也没怎么听懂,但他此刻懒得深究,只往阁楼方向加快了脚步。
推开门后,屏后枝灯仅余一盏,静谧如萤火照映。卸掉假面的司珹如同衍都初见那夜,坐在案几旁望向他。
在幽幽然微晃的豆焰中,二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