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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伺候妻主沐浴的细则,大户人家的儿郎都经教养翁翁点拨过,更别说规矩森严的崔家。

崔锦程往日所学,为后宫君侍侍奉陛下该有的礼节,一言一行皆为模范。彼时,那少年

躬身倾靠过去,胸腔悬在她的耳朵附近,手指轻柔绕过她的后脑勺,分别按住段乞宁的耳鬓两端,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段乞宁再度闭阖眼睑,感受他的温凉从指腹传递到她的颅内。

过了好久,她才张开红唇道:“傍晚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崔锦程捻花蜜的手一顿,望着她乌黑的长发,有些心虚地道:“没有要紧的事,就是身子不大利索,所以先回去了……”

段乞宁坐起些身,胸口光景浮出水面,水珠布满她的肌肤,显得波光起伏。

“哪里不舒服?”

“……胃腹不適,”崔锦程嗓音虚浮,“许是晌午的冰镇奶羹,汪娘子曾言道少吃寒凉的东西……妻主,贱奴给您上花蜜打理头发。”

少年刻意岔开话题,手指蘸取花蜜揉搓,小梨花的清香散落,段乞宁却在他心绪飘浮的时候,一举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水里。

只听一声“扑通”巨响,水花四溅,涌上池岸,水流从鹅卵石间的缝隙淌过,而那少年也被段乞宁从温泉里揪起。

灰黑眼瞳布满一瞬间的惊慌无措,湿漉的发丝还在淌水,悉数黏在他的肩头和胸前附近。崔锦程正不适地眨弄眼睛,呼吸则因短暂的呛水变得剧烈,牵动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他抬起另一只手刚要擦拭眼里的水,段乞宁立马也逮住他另一只手腕。

雙手皆被她禁锢,崔锦程还处于眼睛进水的难受中,女人从池中起身,与他调换身位,将他壓到池岸边缘。

段乞宁已不由分说地倾身上前,强吻他翕动的薄唇。

在感知到他下意识地偏头和闪躲后,她将少年的双腕扯过他的头颅,交叠在空中一并扣押,空出来的手则掐住他的颈脖和下巴。

“你在躲什么?”她咬向他的唇角,贝齿才往少年的唇肉上去,崔锦程的下颌蓦然在她掌间剧烈挣扎。

二人的牙齿磕到彼此,撞得双方的唇齿都有些发疼。

段乞宁回身撤离少许,尝到味蕾中的血腥味,眉眼阴翳着,就这个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危险地凝视他。

崔锦程气喘吁吁地把头偏向右侧,他的眼尾因泪花染上浅赤,湿紅如兔眸,唇瓣溢出血迹,“贱奴不大舒服,妻主今日还是换个哥哥侍奉吧。”

若段乞宁方才还有些怀疑,眼下她的确能确定他在躲避她,这不是他欲拒还迎的把戏。

“我很快就让你舒服。”她的眉目染上薄怒,再度扣押少年的下颌,衔住他的唇瓣。

崔锦程试图挣脱,身段在她怀里扑腾,旋沉在池水下的双腿更是不安分地拨着水花,掀起一迭一迭的波涛。“唔……嗯……放开我……别碰我……”

段乞宁充耳不闻,膝盖更是将少年的大腿抵在池岸边,用力地顶着。

她啃咬着崔锦程的唇,施加壓力不让他脱离掌控,手则松开少年的下巴,往池水中去,追逐水底下那只温热的蝴蝶。

骤然间水花汹涌,他如惊弓之鸟,四肢急剧挥舞,带动身躯砸向她的身体,砸得浪花涌动,池水扑溅到彼此的全身。

段乞宁下意识闭眼,手被他用臀抵在岸边墙壁上,待她敛开眼睫,看到的是小少爷腾紅的双颊,以及从灰黑眼瞳深处迸发出来的强烈的抵触,崔锦程红着眼眶,身子和牙关都在打颤:“别碰我!”

他气喘吁吁,眉目倔强,宁折不弯,这样不折不挠且直白犀利的眼神射向她,顷刻间点燃她的怒火!

段乞宁手背抵壁,指往反方向狠狠掐了一把:“是不是我平时太宠着你,让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这样用力的强硬,让崔锦程扬起头颅哽噎了一声,他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碎,疼得他的脊背骤然收紧。

他将唇瓣咬得死死的,抑制身体的反应和唇边的哑音,唯有冗长潮湿的呼吸展露少年内心的愠火和厌嫌,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靠着岸边一挺一挺着。

“……”他用克制的沉默对峙她明晃晃的怒意,可他越是这样,段乞宁越是失控,指甲紧紧掐着,恨不得将掌心的肉碾碎。

她在缝隙中横刀直入,崔锦程被刺激到眼尾猩红,突兀地发泄般咬住向段乞宁的肩膀。

她几乎第一时间将他的双腕向后抵押,迫使他无法扑咬,“又在发什么疯,你起的什么心思?”

崔锦程接话,歇斯底里着:“我能起什么心思?你明明同我说好的,不和他……你为何食言?”

段乞宁睁大眼瞳:“我几时食言了,我又没和他——”

“我都看见了,”崔锦程愤懑决然,眼角含泪,“……你与他在屏风后纠缠的样子。”

段乞宁适才想起赫连景叫得那么欢的缘故,这一下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的默然在崔锦程心中,便是她确与赫连景欢愉过,随即他心头燃起异样的抵触,怒吼道:“你放开我!”

段乞宁眉色幽深,潜藏在池水中的手愈发放肆,冲突阻碍,被蝴蝶翅膀紧紧包裹,被咬得密不可分。

她阴下嗓:“你要我放开你也行,秘钥尺寸告诉我。”

崔锦程恍惚了一下,下意识闪躲视线,两行清泪顿在脸上:“我不知晓……”

段乞宁一见他这反应,霎那间翻涌上来的情绪冲昏头脑,他向她隐瞒了!他居然真敢对她隐瞒!

“你不知晓,好啊你不知晓!”她恶狠狠地用手指拨开蝴蝶翅膀,“我今日就是和他有过,也并不打算放过你,你给我听好!”

“你是我的侍奴,是我的所有物,我想如何待你就如何待你,哪怕要了一个男人后再要了你。”

崔锦程在她肆虐时目眦尽裂,躬紧的脊背犹如被拉满的弦,稍再挑拨便会弦断弓裂,可他最难受的,还是难过心里那关,那种压抑且肮脏的羞辱宛如利刃寸寸削断他的尊严,“啊……不要……不要……”

池水翻滚,波纹迅速横生,他大口大口啜泣哀求,在绝望和心底防线崩塌的边缘中垂死挣扎,段乞宁抄起他胸口的月牙银坠堵住他的嘴巴,横亘在他的牙关上。

“你不是说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吗?你就是这么伺候妻主的?”

“唔呜呜……”少年痛苦抽噎,身随荡漾的波纹一颤一颤,收腹吸气着。

段乞宁被温泉的热意燥得额角全是汗水,她眼眸阴狠逼视:“看来你也不是诚心要为我奉献所有啊,既然做不到,那就是食言。你自己都对我食言,你还敢对我摆脸色,我平日对你太好了,让你差点忘了我是怎么个烂人!”

“呜呜…不是……啊——”

段乞宁在他快要崩溃时抄起他的腰,一举将人抱到池岸上。

女人翻身上岸,染水手腕下压将他掀翻在地,另一只手却下意识护着他的头。

崔锦程的后背虽有她垫着,但直直贴上鹅卵石径,仍是有些膈应。尾后的不适尚未平复,段乞宁欺身而上,再度触碰尚在振翅着的蝴蝶羽翼。

少年蜷缩脚趾,牙齿将唇瓣咬出血纹,他散落在地,好似从鹅卵石缝中流过的池水。

第86章

崔锦程苦苦哀求,泪如珠串滚落,段乞宁不为所动,固执地羞辱他。

少年的瞳色失去光泽,如被染脏的雪块,再无生机,心理防线被击溃的冲劲讓他心

如死灰,他好似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軀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崔锦程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精疲力竭地躺在鹅卵石径上。

泪水一直在他眼角流淌,好似怎么都止不住,少年扯着嘴角张口呼吸,整个面颊都是尚未褪去的潮红,身上更是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全都被段乞宁留下吻痕。

他蜷缩在地上小声呜咽,湿漉的长发粘在他的胸膛上,将肌肤上的红印衬托得更为鲜艳,手中则还緊緊攥着断了红绳的月牙银饰。

那还在振动翅膀的蝴蝶随他大敞的姿势奄奄一息着,坠落凡尘,被旖旎的春雾打湿,沾满雨露。

段乞宁跪伏在他身上喘息,琥珀偏绿的瞳仁才从偏执中恢复几丝清明,膝蓋跪久的疼痛引她不适地蹙眉,女人抬手又捏了把少年的下巴。

她晃了晃,他却如耷拉的花蕊,随她手指摆弄,失焦的瞳孔映着远处烛火熹光,透着迷離和萧瑟。

“崔锦程。”她凝视他眼角的泪,心烦意乱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方才,她已经刻意收敛着自己了,可他的身子实在是太脆弱,便稍折腾,便碎得不成样。

待到少年给出微弱的反应,段乞宁捏着他的脸讓他的视线聚焦向自己:“信不信随你,但我段乞宁敢承诺今日没有和赫连景做过这种事,如有食言天打雷劈,你敢和我承诺当真不知晓秘钥的大小吗?”

崔锦程的眸底掀起点点波澜,那种被玷污的厌恶感消散些许,心却为她后半句话扑通扑通地狂躁起来。

他垂下眼睫,泪水肆意流淌,段乞宁的心头如被浇灌下一抔凉水,她鬆开少年的下巴,自顾自起身。

将身軀擦干妥当,段乞宁取了薄杉披在肩头,踏过他的腿间和发间,衣衫广袖扫过满目狼藉的少年身躯,夹杂失望的语气落在他的头顶:“今夜不必来侍寝了,我会寻阿潮前来。”

道完,她系着腰间飘帶,踏出温泉池,地上的少年面色痛苦,蜷曲身体,在冰冷的石板上抽噎。

……

翌日晌午,邵驰快马加鞭,彻夜未眠地赶回京城,直奔逐鹿镖局。

进门的第一句便是焦急的询问:“我阿姐如何了?”

迎接的小兄弟眼神闪躲,将那少年往祠堂的方向领:“筠少主在宗祠,小公子这就前去吧。”

邵驰未加怀疑,步履急促,推开宗祠厚重的木门:“阿姐!”

只听见木门发出苍老的“吱呀”一声,逐鹿镖局的祠堂内部,供奉邵家先祖的祠牌香火案灯火通明。

香案前的蒲团上正跪着邵家主,她手持香火跪拜列祖列宗,而原本信中所言“性命垂危”的邵家少主邵筠,他的阿姐,正眉目凛然地站定在殿宇一侧,手中还执拿着佩剑。

邵筠气色红润,剑眉犀利,在邵驰踏入里间狐疑时,撩开眼皮扫了那个少年一眼。

这一眼讓邵驰意识到,他被骗了!阿姐根本就没受伤!她们竟然打感情牌,将他从晾州骗回来!

邵驰心惊胆战,脚步一折就要往门外跑,宗祠殿宇间就犹如有一阵黑金色的旋风刮过,顷刻间,邵筠輕功闪前,武器连剑帶鞘横亘在邵驰面前。

微微脱鞘的剑刃泛着冷光,给他一种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要了他的命的错觉。

“啊呀阿姐……”少年转为谄媚,带点撒娇味求饶着。

邵筠面色未改,掌中刀剑反而愈发緊扣三分。这时,邵家主结束祷告,起身站定。

邵筠眼神示意,讓他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邵驰不情不願地转过身去。

他与邵家主关系不好,这一声“娘”便硬生生卡在喉间。

邵家主也没和他母慈子孝,眉色冷淡道:“把他给我关起来,就关在列祖列宗的祠堂里,哪都不准他去。”

少年闻言,登时眼瞳睁大,情绪激昂地就要往前冲:“你干什么?”

邵筠剑收鞘内,改为挡在他胸膛前:“阿驰,莫要惹怒母亲。”

邵驰充耳不闻,扬手就推,“你凭什么关我!”

“啪——”邵家主扬手就是一記耳光抽下,将那少年抽懵在原地,“去祖宗牌位前跪好。”

邵大将军常年习武,又征战沙场,方才下手的那一巴掌都淬炼了风沙滔天中的决绝与狠辣,力道之大,邵驰的左半张脸上顷刻间落下来个红印,嘴角更是被她抽出血迹。

可邵驰是个犟种,眼神狠戾,脾气暴虐,扯着喉咙大喊:“我不跪!你凭什么关我!”

回应他的是邵家主的冷漠,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邵家主甩袖离开祠堂。邵驰见状便朝外冲,輕功施展,被邵筠一剑鞘戳中后膝蓋,“噗通”一声单膝跪地,险些绊了个狗啃泥。

“阿姐!怎么连你也……”邵驰眼尾煞红,難以置信一向疼爱他的邵筠今日竟然会和邵家主一个阵营。

“阿驰,你听话,这些天就待在祠堂哪都不要去,不要叫阿姐为難。”邵筠眉头紧锁,但说出来的话语不留余地,“阿姐会让家厮将你每日的吃食送来,你也不必当真跪祖宗词牌,择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就好,后边厢房还有床呢。”

这是睡哪里的问题吗?邵驰急得抓耳挠腮,“阿姐你们这是要给我关禁闭!我犯了什么错你们要如此对我,就因为我去晾州了吗?可那是陛下下旨,命我为七凰子的陪读,我只是奉旨行事,我何错之有?”

邵驰满眼冤枉无辜,邵筠眉间褶皱更深,却不答话,收剑往外走,邵驰借机就冲,被她一掌打回祠内。

未等他喊疼,女人砰得合上木门,外头传来落锁声,用的甚至还是铁链。正大门的下边有方小门,邵驰記得原本是没有的,可见邵家主为了把他困在宗祠连夜打“狗洞”专门给他送餐用,登时把那少年给气笑了。

整个祠堂冷冷清清,祠牌桌案上烛火明灭。门虽闭阖,但祠堂有窗,为墙面雕花的设计,透过镂空的花纹,能够看清镖局外头少许景色,邵驰看见家厮和女使们正列队整齐,听候邵家主发话的景象。

“不放我出去我就烧牌位了!阿姐!”邵驰紧盯外头动向,佯装作势地叫喊。

他随手捻了块祖宗牌位置于烛火旁边:“我可真烧了!这是你们逼我的!”

然而无人理睬他,气得少年一举将牌位毕恭毕敬摆回原处,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掀起裤腿落坐蒲团。

他倒是适应得很快,睡了一宿睁眼发现还被锁在祠堂,再无力折腾,索性躲到厢房里睡觉。

邵驰每日吃吃喝喝睡睡,但窗外镖局的动向还是紧紧留意着的,隔天他忽的发觉镖局的邵家军都不见了,且邵家军临走前,他阿姐和邵家主于祠堂门口拿出虎符,置于罗盘上推演。

此为邵家传统,每每行军作战前,均要用青铜器勘测战况和风水,以作周密部署,邵驰略通一二。那八卦坎位赫然对应着的是晾州的位置。

当时邵驰立马回身寻找祠堂上方位的锦盒,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便知母亲手中那枚是真的虎符!这是要动真格了!邵家军去晾州做什么?

前些天他回晾途中听闻京州凰城中的秘闻,说是凰帝于早朝时勃然大怒,旧疾复发后晕厥,苏太师辅佐赫连晴暂理国事,整个京州可谓天象骤变。

这个节骨眼上,拥兵自重、缕缕被赫连玟昭所忌惮的邵家却动用军队部署作战又是为何?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为何偏偏要将他从晾州骗回来?

邵驰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意识到……!

“放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猛然奔向大门口,用力晃动门把手,将门外锁链晃得噌噌作响。

可是无人回应,气急败坏的少年抬脚踹门,足足踹上半个时辰,整个镖局都回荡着他撞门的声音,依旧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连个小厮都没来过。

邵驰急红了眼!天下风云变动,邵家军南下晾州,证明那儿有兵家必争的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晾州若沦陷,怀璧其玉的段乞宁当如何?

他根本就不敢想!邵驰愤然决绝,咆哮怒吼,拼了命地用身体去撞木门,一声一声的沉闷响动融入突如其来乍响的雷鸣中,久久不绝……

与此同时,一场盛夏的雷阵雨同样也降临晾州城。

雷光潋滟间映亮整片竹林,灰蒙蒙的天空裹挟萧条之意,天地万物陷入一场死寂,随即被滚滚雷鸣破开混沌,大地都为之狠狠一顫。

书院学堂的隔间,段乞宁坐在桌案旁,正忙着将窗棂合上,可依然有雨水打湿她的袖口。风将湿气吹拂进来,鬓角的发丝沾染水汽。

这堂是音律课,晾州曲调秉承珠翠工艺中的“精雕细琢”,节奏轻快,后调明丽,如翡玉石中的春彩带盈光流转。公子们的琴声听起来亦是流畅悦耳,只

是段乞宁无暇欣赏,思绪翩然回到段家,满池春水的时候。

那夜,段乞宁让阿潮侍寝,崔小少爷跪在殿内,身子一直在哆嗦。

她确实因为他的隐瞒生气,但也没让他跪守规矩,是他自个执意要跪,跪到夜半,崔锦程透支体力晕在地上。

段乞宁心弦一紧,忙披上外衫下榻,仓促间让人去请汪娘子,汪娘子道是胃疾复发。

往后三日,崔锦程疼得头晕眼花,在榻上抽泣,根本就下不了地。而那少年似乎对她生有怨气,一直缩在榻角不肯出来,小厮们端来的药膳都未曾吃下一口,几乎是饿了三天三夜,人影跟着消瘦下去不少。

他有时候的脾气倔得跟头牛似的,段乞宁早就领会过的,当下也没给他好脸色,晾了小少爷三天三夜,有一个坏处就是,中午没人给她送吃食了,她再吃不到宫廷手艺的甜水佳肴,每日午膳随杜知州等人去吃大锅饭。

段乞宁可算知道邵驰那厮为何管它叫“糠咽菜”了,实在是难吃至极。

这天出门前,她看过黄历,为夏至日前夕,大姨妈准时到来。

或许正是因为月事来潮的缘故,段乞宁今早出门就觉得心口压抑无比,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悬在心肺间,难以下坠。

乘坐车马途中,她撩开车帘朝外打探,城中气氛也不知为何焦灼沉闷许多,光是官差打扮的女人一路上她就瞧见不少:有的官吏手持画像挨个抓人询问;有的官吏则手持武棍驱赶挡路的市井摊贩……

段乞宁放下车帘,她甚至怀疑自己和崔锦程一样患上肠胃炎,故而午膳自然是没什么胃口。她拒绝了杜知州同她共进午餐的邀请,一个人回隔间打坐,这一坐便坐到彼时天降雷雨。

雷鸣一声接着一声,砸落在人间,也砸在她越来越烦躁的心头上。体内蛊毒随电闪雷鸣起起伏伏,钻入她的血液之中,带动她的心一阵一阵剧烈地搏动着。

身体实在过于难受,比以往更加难捱,段乞宁迫切地想要崔小少爷的体质缓解,辗转几个思绪间,她一直在桌案上轻敲的手指停驻,招呼书院的小厮进来,让他前往马厩同段家的马娘相告。

段乞宁的本意,是想让他代为传达,让马娘回去接崔锦程前来,可那书院小厮踏出授课讲堂,竟直直去往赫连景的寝殿,同七凰子的贴身宫男禀报。

传令被暂时扣押,待到音律课结束,赫连景抱琴而归。

少年细细摩挲第七弦,极为珍重,又听着宫男呈报,瞳底倏然蒙上阴翳。

半晌,他拨弄一下弦,焦尾琴发出高扬的音色,赫连景冰冷的声音融入其中:“那就快些去请他吧。”

“记住,是以本殿的名义去请他。”

第87章

很快,消息传递到段府。

彼时的崔锦程胃腹的不适有所好轉,勉强能够下地步行。

马娘来相告,晾心书院的七殿下有请,说是与他有要緊事一叙。

“妻主她……”崔锦程蠕动唇瓣须臾,有些难以启齿地问,“她可有吩咐什么吗?”

马娘仔细思索一番道:“宁少主倒是没有再吩咐什么……不过老奴今日瞧见,少主似乎胃口不佳,午膳也没有用,怕是一直饿着肚子呢。小公子啊,你可快些好起来,你卧病在床的这些天,老奴瞧着宁少主也跟着瘦了不少。”

崔锦程一愣,心湖泛起涟漪。

自打那日她发了疯似地要他,少年的身体到现在还泛着疼。段乞宁向他允诺,他的心才从濒死的境地中抢救回来,庆幸自己没有被弄脏。可是,她终归是把他弄痛了,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仿若那日在她的眼中,他就是个物件、是她发泄的工具,她的粗鲁无不在碾碎他的自矜和傲骨。

崔锦程想到这,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泪花,身体那处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讨厌这样的段乞宁。

他卧床这些天,段乞宁未再和他说过话,雖每每夜晚与他共眠,但终归是没再碰他一回,两个人之间好似再无话语,身体的距離也渐睡渐远。

与她共枕一床的崔锦程能够从她的呼吸声中感知到:她这些夜里都未好好入睡。

平时需要他叫她起床的段乞宁,这几天根本用不着他,甚至起床后也不再唤他侍奉。今早便是如此,崔锦程感知到她的动身,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床榻内侧缩了缩,下人们给她更衣的时候,崔锦程能觉察到她那冰凉却复杂的视线,正静静注视着他。

直到她離去,他才哽着满腹委屈将身子轉过去,留恋空中她的餘香以及榻间的餘温,可随后,崔锦程在她躺过的软垫上看到干涸的血迹,便知她月事来潮。这意味着,她将会需要他作为解药。

少年的心为此剧烈搏动,他开始期待夜晚,渴望“她需要他”会成为彼此和好的契机。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折磨他三天三夜的胃疾似乎也因此有所好转,终于不再令他冷汗涔涔。

送走马娘,崔锦程抿緊唇瓣,灰黑眼瞳黯淡下来。

他与赫连景能有什么要事需要相商?人家这分明是赤。裸裸地挑衅到家门口了。

崔锦程自知身份低賤,与凰子殿下有着云泥之别,可再怎样,侍奴也是她的后院、是她段乞宁的男人,可赫连景却和她有着君臣之分,除非段乞宁娶凰子、做驸马、为赫连景遣散后院。

崔锦程瞳仁收缩,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心头警铃大作。输给谁他都不想输给赫连景,于是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忍着胃腹的不适,前往小厨房洗手作羹汤。

……

晾心书院这头,公子们又一堂书畫课结束。

今日放课早,少年们兴高采烈离去,留下的筆砚字畫悉数摊开散在桌案上,远远瞧过去一片狼藉。

每日放课后收拾混乱不堪的讲堂,也是“永康县主”打工的活之一,堪比后勤保卫处处长。

不过一般世家公子的课桌会由书童们清理,真正要她动手的时候并不多,偶尔有几个小厮忘记了,段乞宁会差仆役去提醒,等那几个粗心的书童怏怏回来收拾。

她百无聊赖地监工,等那几个童仆小厮理完,少年们怯生生过来同她行礼。

段乞宁扬手挥挥趕走他们,动身前去收拾七凰子殿下的课桌。

没错,赫连景又耍凰子威风,点名道姓每日要段乞宁替他理,杜知州岂敢违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过来哀求她,让她务必亲力亲为,这尊大佛她们晾州可得罪不起。

段乞宁自是不愿在人多眼杂的时候丢面子,特地等他们都收拾完,最后一个去收拾赫连景的桌位。有时候,那少年为了刁难她,会故意将桌案摊得很杂,筆墨混淆在一起。

不过她今日去收拾,赫连景的桌面还算整洁。三四本书籍叠放在桌角,旁边香炉里的灰烬还燃烧着,桌上铺开有几幅畫,段乞宁挽起袖口去收拾。

一眼就看见澄心纸上笔墨勾勒的美人影:女人落座于桌案边。

她有着微卷的瀑布长发,梳成发髻挽在头顶,头上的金钗精致典雅。她雖未施粉黛,但唇红齿白,眉目冷然。

畫中女人正靠着窗棂,撑着右边脑袋打盹,朦胧变幻着的光线描摹女人的侧脸轮廓,勾画出她的硬朗和飒美。

室外淅淅沥沥的雨点扑在窗台边,溅起来的微小的水汽正氤氲着她胸前垂下的发缕。

意识到这画中仙是她自己,段乞宁未免心神微动,她讶异赫连景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丹青功夫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在颈上雕花。

段乞宁的视线虽游离在画上,但心思却飘远着,依稀记得在哪还看到过类似画风的白衣男子的肖像……

她想得入神,且窗外雨点密集,并没有听到赫连景的腳步,直到那少年的手腕缠上她的腰肢,灼热气息扫过她的颈脖,段乞宁才倏然手指一緊,定神未动。

他带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冰冰凉凉的温度纠缠在她的腰际,所过之处如甘霖降落干枯已久的稻田,滋润裂纹,润泽禾苗,难以言喻的餍足感盈满心头,身躯都好似随那少年的撩拨动情沉沦着,忍不住与他紧紧相贴。

“小七画的,好看吗?”赫连景缱绻的嗓音盘旋着,与她亲密得好似一双璧人。

知曉不该与他纠缠,段乞宁放下画幅,继续整理书桌。

赫连景却不打算放过她,倏然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将笔墨纸砚放回角落的举动,反是从她身上抽离,步履和衣裙飘逸旋转间,落座于书桌上、段乞宁与书桌形成的三角区域中心。

少年高抬收回的长腿带动蹁跹的白裙在她身前划过柔美的弧度,最后那只足踩在地上,暗

戳戳地往前探,擦了擦段乞宁的左腳内侧,腳趾上翘,勾着段乞宁的后脚跟。

赫连景一手撑在书桌上,抬头仰视她,一手摸了摸身侧的丹青砚台:“宁姐姐,外头雨势凶猛,何不与小七在此作画听雨,享一时贪欢?”

说话间,他已扯了扯自个的领口,露出大片洁白肩颈,还有白绫覆盖的火羽刺青:“小七的身体,可以由宁姐姐随意作画,你想如何便如何,好不好?”

赫连景的指腹宛如细密的一条条小蛇,顺着段乞宁的手腕钻入她的衣袖里,带来的清凉之感顺着手臂骨骼缠绕,令段乞宁心神微漾。

她抿唇不语,未做表态,垂下整理书籍的手,放在大腿边,任由他摩挲。

赫连景的脚趾勾着的她脚后边上下磨动:“宁姐姐忍耐得这般辛苦,是在等你家中的小侍奴吗?”

段乞宁睫羽微动,却见他望了眼窗外还时不时被惊雷映亮的雨景又道:“雨下得这么大,他怕是还要好一会才能趕来呢……不若趁着他还在赶路,宁姐姐与我偷。腥片刻,小七和你打赌,保证这一次,他不会知曉的……小七方才为了宁姐姐,可是专程回去换了件衣裳呢,宁姐姐你聞聞,是什么味道的?”

他抬起袖口凑近,段乞宁虽没闻,但浓郁的清香确已闯入鼻息,是和崔锦程身上一模一样的,她精挑细选的小梨花味。

段乞宁的琥珀眼瞳微微收缩:“你又想做什么?”

“宁姐姐这样和小七说话,倒真是好伤小七的心,”少年嗔怪她,自个闻了闻衣料的香味,随后不屑地撒开手,用脚背勾着她,“你不想知晓吗,秘钥的真实尺寸?既然他不愿意说,小七愿意,小七才是那个唯一肯为你奉献一切的人。”

他牵起段乞宁的手,后者却为他此话头皮一麻。

看来段家,早就布满他背后之人的眼线……

赫连景紧盯她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微动,便是段乞宁那刹那间的眉头轻皱,少年俯身吻在她的手背上:“当然不止这些,宁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大幽情蛊‘凤求凰’的解法?”

段乞宁眼瞳骤睁,猛然施力将他拉起,赫连景作势扑进她的怀里,而这一幕,打巧被刚刚前来的崔锦程撞了个正着。

书院正堂没有屏风阻挡,纵使相隔较远,可崔锦程还是看得真切,他正张合唇角平复喘息,浑身上下只有臂弯中的食盒未曾湿透,见到此情此景,他大脑空白,僵在原地。

方才从段家赶来晾心书院的路上,马車被暴雨泥泞绊了一下,陷在淤泥坑中,马娘和家厮们左拉右扯推不出来,崔锦程迫切得紧,竟直直下马車,冲入雨帘。

“哎小公子你——”未等马娘道完,少年的身影已模糊在雨里。

他忽视地上泥巴和天上劈头盖脸砸落的豆大雨点,将食盒护在怀里,直奔书院而去。泥水弄脏他浅色的衣裙,雨水灌湿他凌乱的长发,少年头上流光溢彩的玉冠也因为这样的急切颠簸得歪了位,崔锦程却顾不上这些,也无瑕分心胃腹间的汹涌,只是一门心思想早些见到段乞宁。

与她吵架的这些天,他后悔了,他今日就是专程来和她道歉的。他也染上了凤求凰的余毒,他们现在互相为彼此的解药,没有她,崔锦程真的不行,凤求凰将他们二人紧密得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缺一不可,他们的身体被磨炼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眼前这刺眼的一幕,让少年意识到,他或许弄错了。蛊毒和解药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离了他,她还可以有别的解药,可是他,却没有别的蛊。

滚滚雷声盖过食盒掉落在地的响动,崔锦程的面容被电光映亮,死气沉沉的肌肤似被一瞬间剥夺所有血色,少年双膝一软,被胃里的不适刺得躬身跪地。

他强撑着、用湿透了的衣袖捂住唇口,将喉间翻涌上来的灼烧感压回去,眼角也因此彻底湿红。

而赫连景抱住段乞宁,在她耳边轻咬,于她看不见的这边将凛冽眼神射向讲堂门口的宫男。

宫男们眉色狠厉,直直上前钳住崔锦程的身体,他们用麻布堵上少年的嘴,将他拖往去雨中。

少年的鞋履在泥泞地里被拖拽出长长的痕迹,然暴雨扑打,很快被泥流淹没,崔锦程被他们拉去偏院空地,他又被狠辣的宫男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崔賤奴,殿下要我告诉你,你这卑贱之躯,县主留你于府不过是因为你知晓木象秘钥的下落,你怀有私心不告诉她也就罢了,还妄图肖想不属于你的人。今日你也瞧见了,殿下与县主大人情浓意浓、情投意合,你若还痴心妄想着,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或者滚回府邸看看书房中的画像……”

宫男淬了毒的话语融入雨幕,凉透的湿气混入其中如冰渣一般将他砸得粉碎,少年跪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涕泪混入雨水,分不清彼此,他在泥泞中挣扎,而“画像”二字又如细针,扎在他的心头上,扎得他在心里在流血。

崔锦程宛如失去魂魄,又急于求证什么,他从地上匆匆爬起,提起衣裙飞奔,与将将趋马赶到的马娘撞上。

“大人,送我回府吧。”少年没入雨帘苦苦哀求。

马娘不明白,他这刚来怎么又要回去,崔锦程央求着:“大人,我落了东西,一定要呈给妻主的东西,落在了府邸,你送我回去吧,求求你。”

马娘只当是要紧的,赶忙令其上车,趋马奔腾,跌跌撞撞的车厢催得那少年吐了好些回,最后吐得肚里只剩苦水,马车抵达段府,少年飞奔下马。

他只想看到那副画像,挂在段乞宁倾尽财力只为一人打造的明月轩的书房正上方,他曾在夜里惊鸿一瞥过的白衣男子……

可真当崔锦程奔回书院,推开木门,扯下那副画,他颤抖着手翻过画卷,赫然在其背后看见白纸黑色题名着“挚爱,小七”。

“轰隆隆!”

心脏被这声震天撼地的雷电劈成齑粉,崔锦程的心死了。

第88章

雨勢稍停,晾心书院湿气朦胧。

段乞宁以午膳未用为借口,赫連景忧心忡忡,前去膳堂叮嘱宫里御厨制作几碟点心。

那种紧密的纠缠感消散于偌大的讲堂,段乞宁理了理散乱的衣领,甩袖踏出长廊。

乌云依旧压迫天空,灰蒙蒙的色彩犹如厚重的纱布笼罩視野,沉闷的余雷沙哑地滚落,檐角的玉珠还在一滴一滴下淌,砸进墙角泥坑中,段乞宁停驻步履,在正堂门口看见一提掀翻在地的食盒。

盒盖抖开,里头的花糕豆乳酥山已化成粘稠的水渍,钻入庭院的石板纹路中,她怔了怔,視线倏尔凝向迎面走来的、打着油纸伞的高大男人。

“崔錦程呢?”算算时辰,他该到了,眼前这食盒是段家的,他为何独留东西在这,人却没了踪影?

阿潮执伞,驻足在庭前细雨中,与她隔着台阶。

他抬头仰視,黑眸闪烁:“宁宁,他回家了。”

“嗯?”段乞宁眉梢拧紧。

阿潮沉了沉呼吸,重新解释道:“底下暗卫来报,他来过一趟书院,和马娘道回府取东西,再次从府中出来,他却擅自纵马,直奔回家。”

“他自己的家,崔府。”

甚至用的还是

段乞宁曾教给他的马术,骑得跌跌撞撞,但一意孤行地扎入雨幕,头也未曾回。

段乞宁一愣,睫羽猛颤间,心海掀起狂风巨浪,她提起衣裙匆匆踩下台阶,闯入细雨中。

阿潮的伞偏在她的头顶,语色浑浊:“宁宁,别去了,他身怀秘鑰,外头有兵马在找他,若他躲进崔家,当被瓮中捉鳖……”

段乞宁犀利的眼眸骤然锁向阿潮:“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今早出门看到的景象,她便觉得不对,原来这些都是预兆!

为何就这么巧呢?他究竟受到何刺激了,才会忤逆她的话擅自出府?段乞宁再不顾上其他,拔腿朝书院外狂奔,翻身上马。

阿潮立于身后,为她如此失序的慌乱握紧伞柄。须臾,他也撂下伞,握刀紧追段乞宁的步伐,另外寻了匹空闲的骏马驱使。

一女一男驾马的身影消失于晾心书院,赫連景从小厨房回来,见到泥泞里被打湿的油纸伞,驻足在廊前,眼神昏昧。

他似乎并不讶异,反倒是一边用手接住掉落下来的雨珠,一边勾唇冷笑。

蓦然,赫连景将手中雨珠捏碎,把那股冰凉完完全全掌控在掌心纹路中。

半刻钟后,段乞宁纵马路过晾州城门口。

晾州城门的出入口筛查似乎变严了许多,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圍堵在外盘查,官差模样打扮的女人们挨个搜他们的通关文书,段乞宁打马,视线匆匆绕一圈,心中突兀警惕起来,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周遭风声鹤唳,临近城门口的几间茶水铺里,人高马大的女人们桌上佩刀,她们正慢条斯理地品鉴手中清茶,但视线却紧紧聚焦在段乞宁这头。

段乞宁稍稍拉动缰绳,骑马试探,她们下意识就要放下茶杯,去摸武器。

这讓段乞宁心头嗡嗡作响,便是她凝神思忖时,另一街角传来尚佳和带队肃清百姓的声音。她底下的人手将摊贩连人带椅推倒向两边,将中间的大路空出来,军队浩浩汤汤赶来。

段乞宁的视线隔着缥缈雨丝与尚佳和对视。那昔日为晾州县主的尚佳和,体态较过往丰盈不少,且圆润的肚腹有隆起之勢。她的眉目虽有初为人母的刚烈,却也淬着冰冷嗜血,銳利的眼光如利箭射向段乞宁。

二者视线交锋的电光石火间,段乞宁勒马飛蹿,尚佳和的人马乃至茶水铺下的眼线紛紛提刀待命。

尚佳和扬手挥下:“给老娘追!天女坠落,大厦将倾!待到淩安王殿下夺得秘鑰登临九五至尊,你我皆是从龙元勋!”

一呼百应,激昂澎湃的叫喊声响应在段乞宁身后,她屏息凝神不肯松懈,脑海中飛速闪过晾州城的路线图。她曾经借由出门查验铺子,已将晾州的地形要塞牢记于心,七绕八拐地往崔家府邸驱赶。

那些追兵多为淩安王封地调遣过来的士兵,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很轻易被她甩开,或许唯一紧咬不放的,便是那只由尚佳和亲自带领的精銳。

不过很快,段乞宁发现局势有些紧张,面前通往崔府的左邻右舍的道路均被尚佳和的人手圍堵,她不得已调马,往仅剩的小道抄,可那几波人紧追不舍,几乎是挨着她马匹的尾巴往前扑,一个女人手提大刀就要砍向她的马腿。

“叮——”

一把银色的弯刀被投掷出,倏地格挡住敌人的大刀,阿潮玄袍猎猎,自隔壁屋檐上飛跃而下,轻功点瓦,身躯骤降,他借由内力收回弯刀,已动刀挡在段乞宁身后。

“主人你先走!”

段乞宁回眸一顾,男人掌间刀法眼花缭乱,席卷周圍水汽,刀刃被淬炼得精光折射,在这灰蒙的天色中竟冒着涔涔寒气,寸寸斩敌人要害。

她心头一动,再度勒紧缰绳冲刺前往崔府。

晾州街头几乎在这一瞬间爆。发前所未有的动乱:淩安王的私兵纷纷卸下伪装,加入这场精心蓄谋已久的螳螂捕蝉中,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们被推翻在地,他们惊慌失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还未来及呼救,私兵们的大刀瞬息间见红。

随着这一声厮殺惨叫传开,众人面上皆惊恐不已,抱头乱蹿,“反了反了!淩安王反了!大家快逃啊啊!”

“啊啊啊啊——”

“全军听令!遏制动。乱!关闭城门!把控晾州!如有异动者,就地處决!”

“是——”

肃殺之气弥漫晾州,昔日热闹的市井香火皆化为虚影,私兵们高举的火把在雨水中不灭地燃烧着,一簇接着一簇,鱼贯而入,将晾州街头点亮,就好似将这座城池完完全全包裹在火盆里。

而段乞宁鲜红的衣裙则化为这火盆中唯一乍响的烈柴,片刻后她抵达崔府,便见落败生苔的木门上被推开一角,原本交错贴着的封条也被掀开一半,堪堪粘在中间,摇摇欲坠。

她推门而入大喊:“崔錦程!”

院中景色萧条,雨水冲刷后更为狼狈,草木枯败,廊下蛛网密布,横栏石椅皆布满泥水,艳绿青苔长满砖缝。

“崔锦程!”

段乞宁旋身环顾,无人回应,她步履匆匆,踩断一截枝棍。

吱呀的断裂声和突兀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迅猛朝她这侧逼近,段乞宁几乎凭借潜意识将昔日所练的武术用在这关键时刻,她侧身避开,脚步后撤稳定身形,便见原来自己站定的地方,黑衣殺手提刀阔阔。

那人未得手,倒也不慌不忙,转动手腕,几个呼吸间,段乞宁的视野周围,从屋檐下又飞下来三四个黑衣杀手,她们均手提长刀,落定后步履轻盈,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段乞宁围在庭院中。

段乞宁的脚步随她们紧靠的节奏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脚跟磕到长廊的台阶上,那群黑衣人于两边一字排开,露出身后崔家大门,大门被凌安王的私兵大敞开,尚家主和尚佳和皆扬眉吐气一般,手握长剑款款而来。

“段乞宁,你也有今天。”尚佳和弯唇笑着,眼底是得意与狠厉,“妄图吞没不属于你的东西,就是错误的。”

“把秘钥交出来——”尚佳和拔高音量恐吓。

段乞宁便知她们这是还未寻到崔锦程的下落,心下一松,迈步往崔府内狂奔,尚佳和见状赶忙驱使手下紧追。

约莫追逐至庭院深處,阿潮携带暗卫营的人马飞驰,前来护助,与尚佳和所率领的凌安王私兵交手。

刀光剑影间,段乞宁辨别眼前地形,阿潮将敌人腰腹刺中,破开攻势赶到她身侧,同她一道往崔府内侧去。

“主人,他们人手很多,已经将崔府包围了。暗卫来报,的确只看见崔锦程进来,他未曾出去过,当还在崔府。”

“快些寻找,务必要把他寻到!”段乞宁火烧眉睫,步履匆匆,明明心头闪过的是那少年的模样,可到嘴的借口又变成秘钥,“绝不可以讓……秘钥落入旁人手中!”

若换做是原身,翻墙多次必然对府里地形耳熟于心,可她现在是段乞宁。

不过,她对这倒也不算纯粹的懵懵不懂,上次她安排阿潮在此埋伏尚佳和等人时就曾借机摸索过崔府路线。

她顶着压力,在仅有的时间内挨个挨个盘查崔府后宅的院落,均一无所获。

时间不等人,辗转几个角落可谓地毯式搜索,都未曾见到那少年衣裙任何一角!

人怎么会这样凭空蒸发了呢?

段乞宁的额角沁出汗水,倏然她扶住长廊中的一根廊柱平复不适,她能感知到月事来潮,身下温热汹涌。

“宁宁……”阿潮怔住,凝望她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殷红。

血水顺着段乞宁的长腿滚落,蜿蜒在她的肌肤间,淋淋不止。

“无妨,继续找。”段乞宁冷静地开口,揉搓一把衣裙那腿上血渍擦除。

虽说她自穿来这里从未再有过痛经,但这毕竟流的是自己身体里的血,她方才又被赫连景未加节制地撩拨,不知晓那白衣少年的香料中还藏了别的什么东西,又经历纵马飞奔的剧烈活动……故而此刻月事如决堤。

这样的出血量让她的脸色很快苍白,段乞宁抑制着步履间的虚浮,继续往下一方院落盘查。

屋门一间一间推开,她一遍一遍唤着少年的名字,心随一次又一次没有回应而渐渐寒凉下去。

“你到底在哪里?”段乞宁眉色凝重,对着萧条的崔府景观喃喃发问。

“别找了!”尚佳和回答她,携带人手赶来,余下段乞宁这边的暗卫则手持短刃朝段乞宁所在之处靠拢。

“凌安王殿下的人已将崔府全部包围,你们就算化成苍蝇也一样飞不出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兴许我网开一面,念在与你这么多些年斗来斗去的交情,还能饶你一命。”尚佳和的长剑指向段乞宁。

历经一番浴血奋战,双方人的面上和衣袖上都是血,浓郁的血腥味

飘散在空中,闻起来粘稠,令人作呕。

段乞宁压下心口翻涌而上的狂躁,撩开眼皮,琥珀偏绿的眼眸锐利地扫射来者,在尚佳和高喝“动手”的时候,乍然收缩一下。

暗卫们起刀挡在她的身前,阿潮也加入这场厮杀,一边砍杀敌人,一边护卫段乞宁往庭院更深处去,可紧随其后,崔府另外边的大门也被攻破,凌安王的私兵自段乞宁所在背面处涌进来。

为首的是位头戴帷帽、手撑后腰的男子。

可当那男子在私兵们的簇拥下掀开纬纱,段乞宁的瞳孔猛然怔缩。

那竟是崔青衍!

被段家主关禁闭的他怎会在这里?他出现在这,莫非意味着!

“逃啊,段乞宁。”就好似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尚佳和破开暗卫们的攻势前来,长剑还滴着鲜血,尖端扫过泥泞,带着森严冷意,“你躲在书院的时候,凌安王殿下的骑兵已至段家上下搜查,于段家府中搜出大量私铸的银钱,板上钉钉,证据确凿。此为谋逆之罪,当抄家灭族。今陛下抱恙,凌安王殿下掌摄政之权,查抄段府的诏令已下,全府上下女子就地绞杀、男子充入奴籍,你这段姓之女,又能逃到哪里去?”

闻言,段乞宁因贫血疲软险些踉跄,阿潮将肩膀耷过来,借力让她稳住身形。

脑海混沌不堪,她在一阵尖锐不止的耳鸣后懵然片刻,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此情此景,正对应着原著中“段家被灭,恶霸‘段乞宁’流落荒野”的剧情节点!

剧情竟然整整提前一个季度,提前得令她措手不及!!!

第89章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不仅对段乞宁而言,对尚佳和来说同样也是。

今日部署实在紧急,但多亏七凰子殿下从中斡旋,才能与凌安王殿下在短短几天之内筹备出如此周密的计划。

尚佳和曾在玉梢公子口中得知段家被灭的契机,正是因为府邸被查抄出来的私铸钱,这对名满大延的凰商段家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可当如何伪造证据,陷害段家,尚佳和犯了难,便是在这时,肚子里的孩子成为送上门来的筹码。

孩子对后宅男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这不是他妻主的,可依旧是崔青衍的第一个骨肉,崔青衍看重孩子,为了让尚佳和能够保下孩子,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甚至包括让他背叛段家,暗度陈仓,这才有今日将段乞宁一网打尽的时机。

尚佳和搓揉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算算时日,快有三个月了。

那头崔青衍见她如此举动,登时神弦紧绷,整个人紧张不少。

段乞宁当下和阿潮交换眼神,她忿忿不平道:“崔青衍,安妹妹待你不薄,你竟背着她与旁的女人苟合,你当真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崔青衍脸色铁青,有种被戳穿的窘迫于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恼羞成怒:“你住嘴段乞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当年若不是你强娶崔锦程不成耍阴招,我何至于要替弟从嫁,落到段家这个龙潭虎穴?”

“做安妹妹的侧夫,倒还委屈上你了?”段乞宁冷笑,“我段家既没饿着你也没苦着你,更没虐待你半分,准你以三少侧君的身份掌少主院事宜,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归宿,安妹妹南下历练,南方旱情焦灼,她都自顾不暇,还托人差来书信,今早刚送到晾心书院,叮嘱我务必转交到你的手中……”

段乞宁邊道,手往衣襟领口内夹中掏着,果真见那青衣男子面色恍惚刹那,死咬唇瓣,却又殷勤期盼着她快些取出书信。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段乞宁搜摸信纸的举动上,无人在意的角落,阿潮握紧刀柄,在段乞宁发出“奇怪,明明放在这里”的瞬间,轻功急掠,彎刀凛冽,瞬息之间刀刃架在崔青衍的脖子上。

“都别动!否则我殺了他!”阿潮的手钳固在崔青衍的后腰上,将人抵押着,崔青衍的面上爆。发出恐惧之色。

“救我!尚佳和!”崔青衍将求助的目光投射向执剑的女人,后者盘摸圆肚的手停顿,蹙紧眉头望向这头。

凌安王的私兵们皆手提武器作出防御姿态,以段乞宁为中心,将她、阿潮和崔青衍三人圍在里面。

良久,尚佳和破天荒哈哈大笑道:“段乞宁,你以为挟持了个这么玩意儿就能威胁老娘了嗎?动手!”

“不——要……”崔青衍甚至都来不及叫喊,身后私兵的长刀一举贯穿他的腰腹,那人拔出血淋淋的刀刃,当即砍向阿潮。

男人和段乞宁皆是没料到尚佳和心狠手辣至此,反应慢一拍,那人的刀划傷阿潮的右臂,破开口子疼痛刺激才令阿潮回神,揚手抬刀格擋,闪回段乞宁身前。

失去支撑力的崔青衍口吐鲜血倒下,身躯砸在青砖板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死不瞑目。

作为妊娠蛊的受体,父死胎亡,尚佳和身下也顷刻间血流不止,可她无视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竟抹了把染脏衣裙的血擦拭刀剑,似在为其开光:“段乞宁,你我相斗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一样,不会对背叛妻主的男人有丝毫心软,更不会为他种下的贱种有任何感情。”

尚佳和长剑横扫,指向段乞宁的头颅:“今日你插翅难飞。”

话音落下,又一股军队披靡铠甲的踢踏声自庭院外出传来,有一凌安王这邊的小将张皇失措前来禀告:“报——尚大人,蘇太师安排的人手竟蛰伏于晾州城外,方才强行破开城门,殺入城内,现直奔崔府而来!”

她前腳刚道完,后腳兵将们涌入庭院,蜂拥而至,霎那间将段乞宁及尚佳和的人手圍了个水泄不通。

尚佳和如临大敌,竖起惊骇,与凌安王的兵馬纷纷提起武器作出防御姿态,却见率领这只蘇彦衡私兵的领头人并非旁人,而是七凰子赫连景。

私兵们恭敬地为其敞开一条路,那少年把玩腰间飘帶,一袭白衣踏过泥淖,步入崔家庭院深处,展露于众人的视野中,段乞宁的瞳仁为这抹熟悉的身影紧缩一二。

她很快厘清其中缘由,不冷不热地朝尚佳和道:“看来凌安王失算了,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七殿下!你竟然、竟然叛变!”尚佳和暴吼。

与之始料不及的狂怒模样相比,赫连景的面容无波无澜,他睥睨着尚佳和,如同已经在看一具死尸。少年的手指指向段乞宁,冰冷残忍地道:“这里的,除了她,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私兵们拔剑厮殺,尚佳和不得不暂时卸下对段乞宁等人的进攻,改为防御抵抗。

偌大荒芜的崔府庭院响起惨烈的搏斗声,兵戈相接,血溅千里,尖叫声屠杀声此起彼伏,眼前之景完完全全混沌,乱成一窝粥,未免不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段乞宁同阿潮示意,阿潮帶她冲破面前敌人的阻擋,前往人烟稀少的庭院另一角。

然赫连景的视线从进来到现在从未离开过段乞宁,几乎是第一时间都觉察到她的动向,登时揚手调遣军队拦截。

私兵们将段乞宁等人围截在庭院角落。

“宁姐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也不要再掺和朝政,更不要妄图收集秘钥……”赫连景迈步走来,颈间鲜红的火羽刺青更显妖冶,“留下来,做小七的驸馬,待到二凰姐登临宝座,小七便是长凰子,享良田万

顷,封地府邸,小七会为你打造一座金殿,把你锁在里面,将世间至美之物悉数奉献于你。”

“赫连景,你还是执迷不悟嗎?”段乞宁眉头紧锁,语气却格外寒凉,“我是不会同你在一起的。”

少年顷刻间绷紧面颊:“宁姐姐,我不相信,你从前在晾心湖畔同小七说过的……”

“都是骗你的。”段乞宁直白打断,“为的就是你颈间的秘钥,你还不明白吗?”

那一瞬间,赫连景的脸色变幻莫测,起先是难以置信,再到怒极反笑,最后是涨红的自嘲,少年的眸色在其错综复杂的心绪辗转间越来越暗,末了,化为寒芒一般的阴冷:“既如此,那你就去死!”

他扬手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传达,他身后的私兵们倾巢而出,阿潮眉色凛然,拔出彎刀将段乞宁护在身后。

男人的彎刀从私兵们的长剑下横扫而过,兵刃相接的火光乍现,透着凌冽与紧密,只听叮叮叮的清脆声响,阿潮将段乞宁拦腰横抱,脚踩轻功边迎刃边后退,待到退无可退之时,三四个私兵们齐力布阵,施展剑法划傷了阿潮的身躯。

“阿潮!”段乞宁睫羽颤抖,阿潮的步履明显偏弱,将她带到长廊尽头平复呼吸。

好多血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段乞宁见状便要去给他按压,神情满是忧虑,“你怎么样?”

“属下无碍,宁宁……”他眉眼微动,避开她为他按压止血的举动,他不愿让自己的血脏了段乞宁的手。

他跪倒在地喘息,须臾将弯刀收鞘,递给她。

一个呼吸间追兵已至,她与阿潮相顾无言,双方却已从对方的眼瞳中读懂这短暂的沉默,段乞宁定下心神,接过他那把带血的佩刀。

阿潮这才放心地弯唇一笑,随即从敌人的尸体中抽出一把长剑紧握,只一人抵挡追杀而来的苏彦衡私兵。

段乞宁紧握弯刀,往身后唯一完全的地方狂奔,只是好巧不巧,院外凌安王殿下的人马遭遇苏彦衡私兵们截杀,四处乱窜,这头崔府庭院深处竟成为她们临时扎堆的避难点,纷纷用爬钩勾住院牆,翻牆而入,与迎面而来的段乞宁相撞。

这些士兵们全都见过段乞宁的画像,自然也知晓她是此次围剿的目标之一,登时想拿她去换军功,段乞宁根本来不及分心,拔出弯刀就往另外一方跑。

前有狼后有虎,她腿间的血随她奔跑的行径滴落在地,很快就被敌人顺藤摸瓜寻到,她被围堵在崔府后院这隐蔽的一角,这儿有一堵石墙,建筑风格和旁的院落相比有些迥然。

段乞宁方才将手撑上去,竟觉察到里头有中空之感,似为一间密室。

这瞬息之间,她心弦一紧,竖起警铃:密室……地牢?地牢!

她在崔府后院翻箱倒柜都未寻到的少年,会是在地牢吗?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旦涌出,便如野火燎原,无法阻挡,全身血液都似乎为这念头汇集在胸口,她胸膛中的心跳震如雷鸣。

崔锦程肯定在里面!

段乞宁攥紧刀柄,脑海中飞速掠过的是埋伏尚佳和那日后,她曾和阿潮探讨过崔府的这间地牢,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道匣口,只进不出。

地牢里面不知路况,若万一同那名手下一样寻不到出口……

便是在这时,她的视线定格在门匣边掉落的一只耳坠,银制玉兔抱着一轮和田玉所嵌的圆月,只不过那方圆月被摔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映在段乞宁的眼眸中,又似洒在她的心口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让她不顾一切推开那扇石门。

第90章

身后凌安王的私兵追来,领头的小将有曾随尚佳和来此的经历,自然也知晓这方机关匣口的蹊跷,那人立马扬手制止,笃定道:“她必死无疑,不必再追,还是先想办法从苏彦衡手中杀出重围!”

那人的声音被石牆阻隔在身后,段乞宁踏入其间短短一瞬,后邊的石门唰得紧閉,发出沉闷的一声音色,她的视野陷入漆黑。

这地牢,半点光线不透,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且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腐败的霉味,令她泛起恶心。

段乞宁用手指遮掩鼻息,朝眼前的黑暗出声:“崔锦程?”

空灵的回音飘荡,传递得很远很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中显得尤为突兀,让她紧绷神弦。

段乞宁试探地挪动步履,面前当为台阶,就是不知有几层,她慢慢摩挲着往下走,走了几步,蓦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头皮发麻的瞬间,类似骨头的不明物体滚落,哐哐哐地碎了。

她定住身形不动,便是在此时,那股腐朽的味道更为浓郁,让她一阵幹呕,身体更因为经期的贫血,渐感双腿酸沉,又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段乞宁不敢再轻舉妄动,彎刀执拿在手中,用刀尖探索附近的概况。

尖刀触碰到牆壁,发出摩挲石壁的粗粝声,段乞宁当即集中精力,将彎刀狠狠朝墙面上划,刺啦亮起的火星转瞬即逝,借助这刹那的光亮,段乞宁看清绊在她脚下的物体居然是一具死尸!

当为那日替尚佳和探路的手下,如今已化为枯骨一具,那骇然的模样便这么硬生生刻入她的脑海中。不过恐怖归恐怖,幸运的是,她在那名手下的糜烂的尸体旁寻到了火折。

段乞宁吹燃火折,借助光亮寻到崔家地牢內的烛台,将烛火点燃,阴冷的室內迅猛明亮起来,她得以看清周围景致:

并非想象中的铁栅栏铁锁链,这的布景更像是崔家的储藏室,墙邊安置着展架,展架格中收纳着不少珍稀古玩,可段乞宁现在无瑕欣赏这些,她端着烛台往地牢深處去,倏然停住脚步。

地牢深處的静室,呈列一口足以容纳的下两人的藥炉,通体发黑,表面在烛火的照耀下折射流光,其面上的藥渍已经幹涸,零星粘稠点布。

段乞宁在藥炉的一侧,看见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那只手耷拉在药炉边,手腕无力地下垂,腕间鲜血还在流淌,顺着药炉外壁的纹路,滴落在地,晕染成花。

她的心随之好似被人用手紧捏,呼吸几乎掐在嗓子眼。段乞宁端着烛火台前进,赫然看见药炉里横躺着的、失魂落魄的少年。

镶玉的发冠被丢弃在炉内,他披头散发,面目颓废,另外一只手中还紧紧握着染血的玉簪。

“崔锦程!”

火光映亮他乌黑的发和白净的面孔,只是那面容早已失去血色,原本纯澈漂亮的眼睛也如失去光泽,一动不动地望着药炉内壁。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下意识紧閉双眸,泪水却从眼眶中被挤壓而出。

他死寂沉沉的心为这抹明亮再度狂跳,如死灰复燃,如窒息边缘倏然被硬生生灌入氧气,崔锦程的胸膛刹那间起伏剧烈,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脱口而出便是暴吼:“段乞宁!”

“是我,”段乞宁紧紧扣着眉头,眸光复杂,却还是认真地回应,“我在。”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同他争吵,而是缜密且心疼的语气,反倒衬托着他一拳砸在棉花上。

崔锦程想要爆发的怒吼哽噎在嘴边,泪水越来越汹涌,到末了他抽噎着质问:“你来幹什么?你追来干什么?”

“我来寻你,带你回家。”段乞宁望着他湿透的脸庞道。

崔锦程却好似没有听到她说话,重复呢喃质问着:“你追来干什么?……你追来干什么?……”

他的情绪很不对劲,段乞宁没忍住伸手上前,那少年倏然用玉簪刺过来:“别碰我!”

她骤然缩回手攥成拳,便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少年,已将玉簪抵在自己的喉间,威胁她道:“你别过来!”

他蜷缩在药炉中,仰视她,灰黑色的眼瞳噙着泪花,眼尾嫣红,却盛满宁为玉碎的骨气,恶狠狠地警告着她,似乎她再迈一步,他就会扎破自己的喉咙。

段乞宁迈去半步,少年的玉簪顶着肌肤,立马将那处壓下痕迹,女人见状,紧急撤回那步,可崔锦程完全没

有要放松的迹象。

到底是怕他真瘋,段乞宁好声好气,语气放缓:“小少爷,你把簪子放下,有什么误会你同我一道出去了再说。”

崔锦程哭喊着:“我不出去!出不去了,段乞宁!出不去了……”

道完这句,他情绪失控,嚎啕大哭:“你觉得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对你卑躬屈膝,做你的侍奴吗?做不到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嘶吼着:“段乞宁,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你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

一句叩问心灵的话如急速飞驰的箭矢,射进她的胸口,段乞宁的眼睫为之一颤,陷入沉默,而置于大腿附近的拳头却悄然攥得更紧。

可她的无声却犹如一记重锤,将他整个人砸得粉碎,和他的心一样千疮百孔,崔锦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赌上一切不计后果地控訴着:“当我看到你安排暗卫监视我,你知晓我心中是何滋味吗?”

若非他今日脱离既定轨道,孤身纵马回崔家,他至死也不会发觉,身后有段乞宁安排的暗卫将他的一舉一动收入眼底。这种情况或许很早之前就有了,只不过现在才被他觉察,崔锦程只要一想到这点,就窒息得快要喘不上气,喉头就如同被她捆上锁链。

他把簪头又往自己的颈脖间抵了些,声线破碎:“我视为妻主的你,和妄图榨干我的母父一样,为了攫取利益,将我作为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压。”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个物件!我不想被你随意摆弄!我不想被你们逼的连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崔锦程红了眼:“就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慢慢死掉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追进来,你还是为了秘鑰!你留我于府只是为了秘鑰!你对我不曾有过一丝真心!所以温泉池里才会那样对我,我好疼,我的心好疼,被你触碰过的地方都疼得让我寝食难安!我就是你发泄情。欲的玩物不是吗?既然你对玩物没有感情,到底为什么要来这……”

“你还是要追来!怎样你才能放过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秘钥的尺寸吗,我告訴你,秘钥的尺寸就在这里,”他指向另一头紧闭的石门匣,门匣中间有道蝴蝶形状的凹槽,需要放置契合的秘钥放可打开密道。

崔锦程崩溃地捂住自己疼痛欲裂的头颅,近乎咆哮:“这就是个死局!是个死局!所以我不想告诉你的……”

道完,他咬住唇角,极力克制哭泣,可泪水却如短线的珠串,一颗一颗砸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她的心口上,让她体内的雌虫瘋狂啃食,催促彼此的凤求凰情蛊涌动。

“段乞宁,我不想再做你的解药了,曾为你重燃起活下去的念头,今日就当偿还给你。”言罢,心灰意冷的他举起玉簪刺向自己的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