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别走(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488 字 2天前

梁安从山上坠落。

身体完好无损,五脏六腑粉碎。

他无意识抓了抓手,不知想抓住什么,其实根本动弹不得。

耳边是窸窸窣窣啃咬他的声音,从侧脸蔓延到肩颈,再到锁骨、胸膛……每一处、每一处,都疼痒难忍,却无法触碰。

在这绝望痛苦中,偶尔又掠过一阵哀怨哭声似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那些以他为食的蛇虫鼠蚁怎么来了又去,去了又回,令无法控制身体、声音、一切的人,悬着还在跳动的心,没着没落在无边的恐惧中沉浮。

这里如此喧嚣吵闹,又如此寂静。

没人喊他。

分明,有那么多人在他身边的,有数不清陪他喝酒谈天的人,所到之处簇拥着的人群摩肩擦踵……怎么在这鬼地方,一个来接他的人也没有。

天上不知落雨还是落雪,砸在无法动弹的躯体上,冰凉潮湿。

他挣扎,拼命想睁开眼瞧瞧,露出一线天光,又被这锋利的寒意逼得阖上。

他睁不开眼,不敢看这世间。

耳边的声音反而越乱越大。

先是嘈杂得辨不清楚,而后一个声音罩在洪钟里一般盘旋落下,罩在他耳边,震得他恢复了知觉,连带着身体都开始颤抖。

“带我回家吧。”

“靖之。”

他猛地睁眼,将要窒息般急促喘息,手里死死抓着大哥的手腕,这次无比确信,他没松开。

冷汗淋漓不尽,从额上汇聚成一股淌到下颌,坠落,吓得他哆嗦着眨动眼睛,看清了面前被他紧握住的人。

是赵宴时格外冷静的面容。

梁安另一手也抓紧他,瞪圆了眼,带上了笑,像是装出如此轻松模样便能骗过事实:“大哥呢?大哥在哪里?”

他确信,赵宴时救回了大哥。

他没察觉抓住赵宴时双手的力道有多大,大到从手腕上疼到肩膀,再到脑袋,疼到连赵宴时的眉心都蹙起。

“为何不说话?”梁安避开赵宴时的眼睛,舔舔干裂的嘴唇,匆匆下床,嘴里没停下,“大哥在哪里?我,我去见他……”

这次,换他被拽住。

他僵住,没有回头。

好像不看着赵宴时,那些话就都是假的。

赵宴时没提梁绍,他问:“为何不问问我?”

他们也已有许多个日日夜夜不曾见到。

这一路如何忧心如焚赶来,如何夜不能寐为他到的此地,如何星夜兼程只想早一日见到他……为何没问一句“你怎么会来”?

这里这么危险,在梁安心里,应当不该是赵宴时能到达的地方。

从他烧得不省人事到如今,三天三夜,口中翻来覆去全是“大哥”“阿月”,没有叫过一声他的名字。

赵宴时收紧手掌,用了像方才梁安拽住他的力气一样大的力气,让他也疼,迫使他回了头。

看到那张脸,手又不自觉瞬刻松开。

只一瞬间,赵宴时又有些悔意,眉结皱得更紧。

为何同他计较这些?不是早就知道吗?

在梁安人生里,总有这个那个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在他认知里总有某个时刻有重过一切的人。

那些死了的人,远远比他在眼前看到的活生生的要紧。

想要成为唯一,是痴人说梦。

“他已回京都。”赵宴时松开手,“你病得厉害,他等不了你醒来再做决定。”

梁安怔住。

“我问过棠月了。”赵宴时取出帕子,仔细拭去他额上的汗水。

湿漉漉的发丝无措贴在额上,令梁安如此看起来更狼狈,让赵宴时想起被打湿了毛的棒骨,也委屈巴巴蹲在面前讨骂的样子。

其实算不上问过,棠月也倒下了。

在送走梁绍后,赵宴时才问她:“差人快马送他回京都去,那里不是你们的家吗?”

棠月没回答,只是深深叩首。

能让大哥回北赵葬下,无论哪里,都很好了。

她不敢奢求更多。

对梁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赵宴时已做好了准备。

准备迎接梁安的崩溃、痛哭、失去理智,再度将他所有不堪倒在赵宴时身上。

他没有。

他扶住赵宴时肩膀的手在颤抖,这颤抖透过皮肉,连带着赵宴时的眼睫都跟着轻颤。

梁安脱力一样缓缓滑落,从抱住赵宴时双臂,到他的双腿。

他跪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赵宴时的鞋尖,如同虔诚的信徒在迎接他所信仰的神明。

这是他们两个相处之中,赵宴时最接近居高临下的时刻。

梁安没了那无论如何低不下头的倔,垂下脖颈,似乎轻易面对了现实,而对他的陛下俯首称臣。

他说:“谢谢。”

和棠月一样。

还真是兄妹。

打湿了赵宴时鞋面的,也许是泪,也许是汗,不过星点而已,却如同一盆冷水灌进去,让赵宴时不自在动了动,开始思索,是否是他过于无情了。

可他分明将所有残存着人性的情给了梁安,怎么才算是对梁安的“无情”?

赵宴时更莫名不悦。

他焦躁捻动手指,分明是想要这个过分有思想的人乖顺的,分明大部分时候都为他的“倔”头疼,分明想过无数次的,就是如同这般,他甘愿俯首,而就在赵宴时脚下寸许,哪里也不要去。

这就是赵宴时设想里的样子,就如眼前。

可当真如此时,他微弯下腰,单手托起梁安的脸,迫使他抬头。

那双眼里空荡荡的,不见往日一切。

所有或怒或怨,或喜悦含情,那永远亮晶晶的眼睛,就算是在说大逆不道话的时候也一样不躲避任何人,只做他认为对的事的不驯……都没有。

梁安忽然喃喃自语。

“戎烈……退兵了吗?不……他怎会轻易停下?”

他爬起来,嘴里没停下。

“乌拓岭的铁刺……对……铁刺埋了三层……潭州烽火可有异动?那里已层层防备,可城中东邦俘虏尚未肃清,若翰昀未能及时接应,被反扑如何?”

“沽州百姓视他如君如父,若林相决心从此地谋逆,联合登州天降不详巨石的人心惶惶,再掀波澜如何?”

“淮州之外……”

“小兰在宿州拦下南祁,想必此时已到青州去了,如许慎一反扑回来要直切雁回关,我多层部署,可若有我未曾料到的意外如何……”

分明没人同他说话,没人问这些,梁安自语着,四处翻找着布防图。

像是在找谁的死得其所。

他抓起笔来一处处圈起,又一条条连成线,直到碰翻了砚台,墨汁在图纸上汩汩冒泡,炸开的一瞬间,梁安怔住。

赵宴时一言不发,看他清醒着发疯。

方才癫狂神色突然凝固成死水般的平静,梁安摊开抖动的手掌,盯着那一片片墨痕,喉结滚动着,眼圈红了。

“阿月……”他喃喃叫道。

像是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他急促喘息着重新抱住赵宴时的手臂,问他:“阿月呢……”

这次,赵宴时终于不想再驯服,在这一刻也没那么想要争辩,为何每一个人,都比我更要紧。

他扬声叫人:“带梁姑娘来。”

梁安死死掐住赵宴时的手臂,不断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贴近才能听清他在呼唤棠月的名字。

赵宴时的心,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