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安摔落马蹄下的一瞬间,喊着“梁绍”的尾音,迎来的,是对面当机立断刺来的利落一剑。
“叮啷——”一声。
火花四溅,剑被隔开,力道大到剑要脱手。
昭珠回头,在北赵那位平南将军癫狂笑声中,被阻止这场胜利的戎烈带走。
“你在做什么?”昭珠冷静质问。
话音未落,便被身后愈渐清晰的“梁绍”二字钉住。
在这不解中,他耳根抽动,回头去看。
“回去!”
还没来得及动作,昭珠眼前一闪,戎烈颈侧青筋暴起,发了狠钳住他胸膛,单臂用力便将人带到自己马上。
风在呼啸,但昭珠安静下来,风吹干了他脸上被面具碎片割伤后,留下的一丝血痕。
臂弯箍得他肋骨生疼,后背隔着铠甲都能感受到,戎烈胸口擂鼓一样地跳动,也可能只是马颠簸太快的错觉。
梁绍。
北赵梁安的兄长。
戎氏王帐的血仇,先王因他娘纪宛而死。
昭珠还知道,戎烈身上最深那道险些要命的伤口,是他给的。
那些仇恨,在初回东邦时,戎烈笑着,扒开衣裳,讲述那是怎样刻骨铭心永不会忘的疼和恨。
昭珠都记下了。
为他报仇,向北赵、向梁家人讨回来。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戎烈的呼吸声大得吓人,他宽阔结实的身子都跟着颤抖,像一场隐没在马上的地震。
那张肖似梁绍的面容沉静如昔,只是带着说不出的困惑。又或者,也有些不同,是异域装扮,是时光匆匆带给人的细微变化。
“阿昭,阿昭!”
他闷不做声,反而换来戎烈急促呼唤。
在马上长大的草原汉子牵不稳缰绳。
“我在。”昭珠平静应道。
他稳稳接过缰绳,随戎烈向远离他们敌人的方向奔驰。
眼前一再闪过,口吐鲜血痛不欲生的青年人。
靖之。
骤然睁眼。
气息断了一拍,胸膛里心跳漏了一拍。
赵宴时坐起的动作不大,却快得吓人,像被谁勒住喉咙。
他盯着黑暗,一动不动。背脊笔直,掌心贴着榻褥,额角有汗。
心跳又乱又快,快到像从前因失血过度而恶心干呕的痛苦难忍。
这种惊慌曾有过,两次。
那听到动静该惊醒缠过来的大狗不在,在梦中惊醒关切问他的人也不在。
他没出声,收紧不住颤抖的白皙手掌,赤脚踩在地上。
地板冰凉,反而清醒几分。
他径直走向窗前,推开,凉意带着雨的腥气。
风扑上脸,凉得他眼睛眨了下。
他盯着远方,眼神没有焦距,像是透过重重宫墙,看见千里之外。
“陛下。”这动静大到李盏惊惶无措来到窗前,“可是有吩咐?”
等抬头瞧见赵宴时模样,吓了一跳。
衣衫未整,青丝散乱,面无表情,唯独那双特别的眼睛,布满红丝。
惊得他匆忙跪下,大着胆子说:“陛下,可是不适?奴婢去请……”
“备马。”
李盏一惊:“陛下,已是深夜,您要——”
“备马。”
声音很轻,却让人汗毛倒竖。
赵宴时说完回身,扯起衣袍胡乱披上。
李盏脸色难看,额上落汗,匆匆爬起来去请人。
殿外灯火亮起,两道身影从黑暗中随着次第亮起的灯火疾步而来。
李不为面色苍白,衣角未整,匆忙整理着。
林鸿羽扶剑整肃,目光如铁。
自梁安走后,他二人向来是不离赵宴时太远的。
两人一前一后,正与出来的赵宴时撞上。
李不为惊叫一声:“陛下,夜凉!您尚未痊愈……”
“滚开。”赵宴时漠然看他。
吓得李不为一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都卡在喉咙里。
这是他头一次,瞧见赵宴时这样神情,区别于从前任何一次的冷漠,带着些叫人胆怯的气压。
“陛下这是为何?”林鸿羽皱眉,“若有事做,尽可吩咐。”
赵宴时眼球颤动,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口里的刺痛不同以往,脑袋里盘旋着的都是梦中梁安的凄惨样子。
他要去他在的地方,要将他捆了回来,不,不再回来,又或者去哪里都好。
若他不高兴不喜欢也无妨,他会在无人之地造一所逃不出的狱,就将人锁在里面,脖子、手腕、腰腹、脚踝……通通用铁链束缚着……
他伤心着哭了,赵宴时会吻去他的泪痕,他挣扎着伤了,赵宴时会舔舐他的伤口。
即便赵宴时下一刻要死了,也会喂他吃下毒药,在死之前,吻上他涌出毒血的唇……
无论怎样都可以……死了也好,甚至更好,只有他们两个……
他再也不会容许梁安离开,再也不要看见在没有他的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浑身浴血性命垂危的梁安。
即使是梦,也不允许。
“我要去见他。”赵宴时说。
他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这句话从赵宴时嘴里说出来,在李不为心中,几乎成了无可挽回的死局。
不论任何事,他们都能拿着将军离开前留给他们的“免死金牌”劝一劝,可现在赵宴时要去找他,拿什么劝?
将军的命令和将军本人,陛下到底会选哪个,似乎是不值得费神思索的问题。
李不为绞尽脑汁,急得满头大汗,五体投地哽咽道:“陛下,将军舍命守疆土,稳朝局,为的也是您,求您三思啊陛下。”
“朝堂未稳,战事胶着,您若动,天下震。”
林鸿羽沉默后,接道:“靖之临行前,先肃内乱,再封兵权,桩桩件件皆是为了陛下。”
“您若走了,所有人都白死。”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如今情况,实在容不得……”
“国不可一日无君。”赵宴时冷冷截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倒是很对。”
李不为先松一口气,又深觉不对,头皮被勾住似的一麻。
“我尚在此地,坐在这令人作呕之地,只因他喜欢。”
李不为心跟着吊住,几乎要跳起来,要大不敬捂住陛下的嘴,也好过听见那些叫人心惊肉跳、离经叛道的话,从当今陛下口中说出来。
“他若死了,北赵对我而言,不过是坟,是灰。”赵宴时说,“国破与否,与我何干?”
一阵夹带着蒙蒙细雨的夜风袭来,从衣领里钻进去,吹着背上汗湿了的衣裳,冷得人浑身一抖。
沉默,窒息的沉默。
连蒙蒙雨声都开始震耳欲聋。
赵宴时抬脚欲走。
“陛下。”林鸿羽错开一步,跪下再拦,低声道:“他不会喜欢现在这样。”
李不为急得要拦,迟了一步。
“靖之他……从来把陛下不放在眼里的这些,视如性命。”
赵宴时站定。
林鸿羽还在说:“他生在此地,根在此地,父母兄妹,师友同门,尽在此地,若非为争‘国永不破’,只怕他撑不到如今。”
“在他心中,比这些更重的……不会再有。”
“陛下,若想留他,若……珍视他,就不该轻易舍弃这一切。”
屋檐水珠凝结滴落,砸在地上的声音大得吓人,叫跪在地上的人眉心猛跳。
春末的雨带着泥腥味,风声里传来远处巡逻士兵的靴声,像暴雨前的雷鸣。
赵宴时笑了一声。
“你当你很了解他?”
他逼近一步,
“很明白他?”
再近一步。
“以为他是你最要紧的亲朋挚友。”
声音愈冷。
“他生是我的,死是我的,烧成灰也是抓在我手里的。”
鞋尖落在林鸿羽眼眶里。
赵宴时居高临下,睥睨冷漠:“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雷声轰隆隆卷动着滚过头顶,不绝于耳。
李不为怔在原地,唇瓣发白,连劝都劝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