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某个瞬间凝固,让人忘了几近冬末,已要新年。
只有千里之外的凉州城墙上,小六蹦蹦跳跳围着哥哥转,他肩上的鸟儿也跟着他蹦蹦跳跳乖巧得很。
城墙上的积雪映着夕阳,将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老长。
“哥,哥,我点我点。”
他把赵昕时赶到一旁,蹬在石头上点燃了城墙上的青烟。
肩上的鸟不知怎地受惊,在烟飘起的时候扬着翅膀飞远了。
“阿喜!阿喜!”他吓得去抓鸟,险些跌下城墙。
“小豆儿!”赵昕时浑身冒汗,匆忙去抓,好险将人拎在手里摔回去。
他瞪着人骂道:“谁叫你做这等危险事了?!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小六也吓得脸色苍白,再被哥哥一骂,整个人呆住,说不出话来。
赵昕时一愣,看着弟弟的可怜样子,眼前一晃,忽然瞧见他幼年从假山上摔下来耽误医治后的情形。
“对不起,对不起。”赵昕时重新把已不算是孩子的孩子搂回怀里,手指颤抖着落在他头上轻轻抚摸安抚,“豆儿,哥不该凶你。”
“哥。”小六缓过来,却忘了害怕,歪脑袋揪着哥哥的衣裳奇怪,“哪里唱歌呢?是过年的歌吗?咱们不去京都了吧?”
他嘀嘀咕咕开始烦恼,怕又被哥哥带去皇城中跪着,他不喜欢那个地方。
两人站好,耳边是阵阵悠扬古怪的铃声,赵昕时松一口气。
他重新把小六的大氅系好,说:“今年不去了。”
“真的?”小六瞪圆了眼问,又一连串叠声问:“真的真的?”
本眺望远方的赵昕时终于被小家伙逗笑了,他回神,说“是”。
看刚才还为鸟飞走伤心的人,这会儿又高兴地满地乱跑,拿他没有办法。
“湘湘,湘湘,听见没有?哥说不用去京都了!”
他正跑到阶梯口,迎面撞上了拾级而上的谭湘,又欢快地绕着他转了两圈。
谭湘也跟着笑,越过小六爷,看向赵昕时,点了点头。
赵昕时仰头看天,鸟早已飞不见了,即便是小六视若挚友、亲手养大的鸟儿,嗅到战火的硝烟,也会毫不犹豫地振翅远遁。
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甘心只站在人肩上的雀鸟呢?
不过……
赵昕时离开城墙,去拉小六冰凉的手,嘴里絮叨着:“再病一回,叫谭湘去请最会开苦药的大夫,一日吃上三回不够。”
“不行,不行。”小六跟着下楼,嘴里吱哇叫,急得去捂住哥哥的嘴,“不许说不许说。”
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事情发生,赵昕时只剩下两眼弯弯,被弟弟逗得生不出气来。
只有孩童才会如此天真地以为,捂住耳朵就能挡住风雨,闭上眼睛就能避开苦难。
但赵昕时任由小六摇晃着自己的胳膊想……
不过……他因家中有这个孩子,和不甘心的鸟不一样。
他可以永远偏居一隅,只要小豆儿高兴,最多不过帮鸟飞走。
至于皇城,小六不喜欢,他就不会走进去。
这巍峨皇城依旧金碧辉煌,却如同迟暮老人强撑着华服,在沉默中隐隐听见了枯朽骨骼的裂响。
手掌落在距离弘文帝不过寸许的地方,如果盛天没及时扣住他的手腕,此时梁安已大逆不道拎住了他一家世代效忠的帝王。
“师父!”梁安急叫。
他偏头看盛天,眸中尽是不解。
弘文帝在这一息之间,却又清醒,发出一阵又一阵癫狂的笑声,笑得梁安被钳制的手腕不住颤抖。
“梁靖之啊,梁靖之。”弘文帝仰在椅背里,喘息着讥讽道:“朕早知你怀有异心,你梁家满门伪忠,包藏祸心,今日原形毕露,总算由你分明了。”
梁安怒极而颤的手陡然僵住,下意识想要收回。
仿佛因自己一时的失控,因这片刻的癫狂,竟让纪梁两家世代忠良蒙羞,令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这心思在眼前讽刺,为难的只有真正忠义之人,而卑鄙者永不受此桎梏。
“赵昶。”盛天将梁安拽回身后,“你的把戏一如往昔,毫无长进。”
弘文帝浑浊眼球骤然瞪大,血丝密布,愤怒几欲夺眶而出。
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那个在母后垂帘听政的阴影下登基的少年,那个早已被“皇帝”二字吞噬的自我,此刻被这个逆臣轻描淡写地唤出。
自母后薨逝,发妻早亡,赵昶这个名字便如同前世的魂魄,消散在深宫重帷之中。
如今被这叛臣肆无忌惮叫出来,令弘文帝怒不可遏,从龙椅上暴起,仿佛要抓住这早已死去的鬼魂,将他重新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盛天只是微微后撤半步,至高无上的帝王便从龙椅上跌落,狼狈地摔在金砖地上。
连同发冠一起滚落,散落了一头花白头发。
本该有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地将他搀起,可在这象征着赵氏皇权的正殿之中,竟无一人上前。
弘文帝艰难地抬起头,额角的伤口渗出血丝,此刻的他,更像是个真正孤苦伶仃的垂暮老者。
死寂笼罩着大殿,弘文帝视线模糊,挣扎着想从冰冷的金砖上爬起。他的模样可怜至极,光是寻找一个支撑点就耗尽了气力,很快汗水浸透了衣裳,最终也不过是勉强坐直了身子。
“琮时!”弘文帝猛然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与急切,“他在哪里?!”
这一声呼喊,仿佛将他从混沌中惊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已将皇位传给了太子。
他扶着身旁的玉阑,缓缓站直身子,抬头望向盛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连他也一同绑了不成?”
目光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弘文帝眼中满是讥讽:“怎么?你们都想篡位?这么多人,究竟是谁在觊觎这张椅子?”
他看向林广微,冷笑道:“林广微?你亦暮年,何时生出了这样的野心?”
“林凇平,你连轮椅都离不开,又怎么坐得上这龙椅?”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彭开阳身上,点了点头,似乎认定了什么:“彭开阳,看来是你了。”
说完,他又将目光转向身后,仰天大笑:“什么恒渊,什么冤枉清白!你带这些人来,不过是想掩盖更大的罪行,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好让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没有人回应他。弘文帝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仿佛置身于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
许多往事在他的脑海中交织穿梭,令他感到无比混乱。
“当年梁守青来为你向朕求情,朕早就知道,你们暗度陈仓当朕不知!朕是九龙天子,是这天下之主!启容你们联手蒙骗?!”
他歪在一旁不住喘息,回神看见盛天异常僵硬的双腿,仰头见他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突然笑了。
“师父?你被梁守青带到青州,遮天蔽日,隐瞒二十余年,将你这该死的余孽留至今日,可见梁守青果然心怀异志。”
弘文帝的嘴角微微抽动,带着几分讥讽与愤怒:“梁守青……他口口声声忠于朝廷,背地里却将你这样的祸患藏匿于青州,真是好一个忠臣良将!”
“彭开阳,好一个彭开阳,少年英杰,盖世之材,卓冠无伍。朕为了打破纪梁两家把持北赵武臣的局面,亲自选你为武状元,对你寄予厚望。朕对你多有期待,盼你来日成为朕手中挡天下恶鬼的铜盾,你又是如何报答朕的?”
他回忆起从前,盯着彭开阳那张已面目全非的脸,狂笑不止。
“你不思报效,反而报复,彭开阳啊彭开阳,天道轮回,这便是你欺君罔上的报应!”
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向梁安:“梁靖之!这就是你梁家满门的‘绝无二心’!”
“师父!”
在梁安暴起前,盛天抽出短剑,直指弘文帝,膝上剧痛骤然袭来,他强自忍耐,却止不住剑柄的颤抖。
这曾是彭开阳最擅用的兵器,如今执在手中,连它也不听使唤了。
“梁靖之,你又如何自处?”弘文帝没有停下。
他冷盯着梁安:“认贼作师,尽信谗言。萧华英已死,不过几页白纸罢了。你若想要,朕大可伪造百份千份,也只有这天下的愚人才会深信不疑。”
梁安浑身冷凉,无言以对。
弘文帝的话,却的确阻止了他更进一步。
这天下间环绕在梁安耳畔的,尽是虚言妄语。他已然分不清,究竟谁的话语里,还藏着一丝真意。
“不妨容妾瞧瞧。”
一道低柔女声从殿内某个角落轻轻传来,打破了殿内凝重气氛。弘文帝一怔,下意识偏过头去,目光在昏暗的殿内搜寻。
谁也没有注意到,向来如影子般随侍在弘文帝身侧的杨贤太妃,此刻正静静地站在暗影之中。
她低垂着头,姿态恭顺,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她的存在感如此稀薄,若不开口,便如同一盏无声的宫灯,静静地立在角落,无人察觉。
在弘文帝断断续续的怒声中,杨贤太妃缓步上前,神色平静地从梁安手中接过那封信。
她低头仔细端详片刻,随后抬起头,笃定道:“的确是萧贵妃的笔迹。”
她说完,将信折好还回去:“我当是在座中真正亲眼见过梁夫人与萧贵妃会面的人。萧贵妃跋扈,却并非惯用这等阴私手段之人。我在宫中多年,与众人无冤无仇,所言不过是据实相告。梁将军若不信,日后大可寻一品侯府尚存的旧部查证。”
梁安眸光微动,试图从记忆中搜寻这位太妃的身影,却发现自己对她几乎毫无印象。
这位娘娘,的确如她所言,与世无争,低调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杨贤太妃顿了顿,又缓缓说道:“当年,陛下以一品侯府上下性命要挟萧贵妃,用你母亲的死换取了四皇子平安和萧家的太平。这些事,梁将军不必只听我一人之言。周公公自始随侍陛下身侧,他应当可以佐证。”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杨贤太妃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她所说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周福……
弘文帝喉间滚动,越喘越急。
同样如一片干枯落叶般沉默的老太监缓缓抬起头:“梁将军,老奴可为贤太妃之言作证。”
“好啊,好啊——”弘文帝喉中喷出血来。
贤太妃上前擦掉他口中的血,低声悲痛:“太上皇,先帝若九泉有知,必不愿瞧你如此……”
先帝,先帝……弘文帝目光渐渐涣散,朦胧中想,哪位先帝?
“先帝已追随慈贞皇后去了,陛下万万保重。”
将太上皇关在密不透风的华丽宫殿中,掩去了一切外界传来的声音,弘文帝的话从未传出过常宁宫去,赵琮时已死的事,连丧钟声都不曾传进弘文帝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