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魔(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603 字 2天前

山寨热闹,无论屋里屋外永远能听见许多人在说话。

白日里凑在一起商量去哪里打猎做事,夜里点起火来喝酒烤肉,喝到兴起,便听见有谁摔碎了酒坛酒碗的声音,走了调的歌唱起来,又是阵阵笑声。

那是属于这帮山匪的快活,有人推门进去请人,本遮挡不住的声音这下因一道门缝更清晰,像是那些人就在梁安身边吵闹。

“梁大哥,哥哥们叫你一起去热闹呢。”

八九岁样子的小家伙没走近,脑袋夹在门缝里,只顺着那道门缝透进来的光,能看见黑暗中背对着门躺着人。

小手匆匆掩住嘴巴,孩子退出去,把门带上,回去大喊:“梁哥哥睡觉呢,你们不要吵他!”

“你这没大没小的小不点,反了天了!这里就是你声音最大,还有谁?”

“略略,等当家的回来,我告哥哥们的状,大当家说了,我还小,你们得让着小孩子。”

“嘿,你这小王八蛋,那当家的还说了,你得拿出个汉子样儿,怎么不瞧你有?”

“哼!少欺负我!”

“扒了这小子裤子瞧瞧,看他还顶不顶嘴了!”

再是一阵闹哄哄笑声,夹着孩子又笑又叫的声音,要把山掀翻了的气势。

这座山上只有一个安静得仿佛消失了的人,他躺在床上,睁着那双睁不睁开都一样的眼睛,空洞洞对着光秃秃的墙。

恍惚以为他从阎王府里走出来精神错乱,外面饮酒唱歌的是他的兄弟,伏山被十几个人追着劝酒,他边笑便躲大叫“将军”。

那时候,将军梁安就在正中,搂着他的兄弟笑看伏山跑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跑晕了倒在人身上,梁安几人慌忙抱住他,冷不防被他砸倒在地,越来越多的人笑闹着压上来,欢呼着欢呼着,最终嘴里都叫成了“将军”。

那是属于梁安的热闹。

那样的日子,已太久远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梁兄弟,今日怎么下床走走了?”

“梁兄弟,瞧你今日气色不错!”

“梁兄弟,眼睛瞧得清楚么?别胡乱跑,这山上不比城里,你瞧不见再跌一跤岂不麻烦了?”

“小山那傻孩子呢?当家的嘱咐他陪着你,他又溜哪儿玩去了?”

手里被塞进来个圆润东西,梁安一怔顺手握住。

“梁兄,昨儿进林子里去,瞧见这根木头又直又结实,捡回来打磨好给你引路岂不正好?”

“这倒是方便了,嘿,麦子,有你的呀,怪不得你能讨上婆娘。”

“啐,少胡说八道,梁兄,你是饿了还是渴了?要么是找大当家的?他下山去,有日子没回来了。”

一群人很轻易又闹起来,毫不相干的话也能聊出二里地去,梁安对此地陌生,但对这种情况很熟悉,因他从前也过的这样的日子。

他默然抓紧手里的木杖,道声“多谢”,不论旁人听没听见,都一路慢慢走远了。

这手杖帮上了忙,山上路的确不似平地,因眼前不清楚,三番五次差点跌倒,都踉跄着用拐杖撑住。

这样走了不远一段路,梁安气喘吁吁,身心俱疲,要在此地找到一片清净之地,也算不得容易,好在是找到了。

他摸索着坐下,手杖放在一旁,想要远眺,白布遮着,不过一片朦胧,更让这一切是梦境幻觉一般。

手摸到侧脸上,扎手,捻捻手指,干枯得失了生气的枝干一般。

不知他如何从淮州府逃到了此地,两地之间算不上极近,寨子里的人说他就孤零零一个躺在山脚下,身上脸上都是血,还当是个死人。

这阵子因打起仗来,见的死人实在太多了,若不是麦子多看了两眼,说像是个将军打扮的,常震虎也不会走过去。

他问如何被救的,常震虎说:“我说是梁绍在天上瞧见保佑,偏偏是被我救了,岂不是缘分?”

梁安扯扯唇角,想的却是另外一种可能。

也许他天性中藏着逃兵的胆怯,也许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一再败退在战场上,因而刻意将如何逃亡、如何将淮州百姓将士丢在脑后的懦弱遗忘,只记得被箭刺穿胸膛的那一刻。

他还当自己是宁死不屈的英雄。

其实不是。

梁安手从胸口的伤一路滑到腹部,他命硬,明明早该死了,一次次重伤,颠簸,再重伤,回头想想,很长一段时间来,他都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

人若死了才是好,一了百了。

在死去的那一刻,总能去见他想见的人,不必再失败,再痛苦,在挣脱不开的无能地狱里反复挣扎,得到的还是一败涂地的结果。

梁安承认了,他不是英雄,他没有救回天下的本事,更无法扭转乾坤。

天下人高看了他,连梁安自己都被平南将军骗了,他原是个庸碌无能人而已。

双鸭山外就是青州,这次他距离青州真的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他想,就能再回到战场上去,乘在乌黑马上,带着他的兄弟们,呼喝着,持剑横戟只管杀出去,誓死不回头。

但没有踏雪了。

他再振臂一呼,身后空无一人。

死在战场上是一种归宿,这山崖,走下去能得到平静也说不定。

“梁哥哥,我这通好找,怎么自己在这儿?快快离这儿远些,我再晚些来,你要掉下去了!”

试探着把脚悬空探出去,被小孩子急急拽住,梁安踉跄着被他带倒,两人摔在石头上。

小山一只手拽着梁安,一只手揉屁股,嘴里吸溜吸溜“哎呦”叫,间隙里还要抽出空来问:“摔疼没有?疼了也没办法啦,还不是怪你自己站在山边上,有句话叫……嗯……叫‘好汉离山崖边边远远的’。”

梁安心扑腾跳着,听孩子叽叽喳喳小鸟似的,扶住他起身笑笑:“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当家的说了,君子都是小人,我不当君子,得做好汉。”

他边说着,捡起旁边的木杖塞回梁安手里,搀着这不省心的大人,引着他走好路。

嘴里嘟囔着:“好汉么,就是勇敢,坚强,看我刚才为了救你摔了那么大个屁股墩儿,磕疼了,我可一点儿没哭,下回再摔了,我忍着叫也不叫一声,再下下回,我摔了立马爬起来才不管疼不疼,这样我岂不就是好汉?”

梁安想,他还是个孩子,如此说来自然也算。

“大当家说了,我现在还是个小好汉,等我再长大了,送我去青州,找平南将军,上了战场自有我一番作为,到那时候,我就是顶顶厉害的大好汉!”

他摇头晃脑说着,昂起下巴,听来是对常震虎极信任极喜欢的。

却不知他搀扶着的人如何心情。

梁安不激动不快活,若是从前,只怕要大笑着将这孩子举起来,赞一声“有出息”,眼下,他心如无波古井,轻轻摇头。

“哪还有平南将军?”梁安笑了一声,“即便还有,他也未必比你还强。”

“胡说!”小山瞪了这大哥一眼,啧了两声,“哥哥说的不对,大当家说能,就肯定能的。”

梁安不想与他争辩,也不想如今连一个小孩子都厌弃他,因此放低声音哄道:“你说的是,到那时候,你便不止是好汉,算是个英雄了。”

“又错!”

岂料这小家伙还是没放过他,再仔细教道:“大当家说了,这世上哪能个个是英雄呢,若有也早死了,剩下还活着的,只有平南将军日后也许能争一争,我嘛,做个大好汉已经很了不起了。”

梁安口中一涩,想常震虎是在与孩子逗趣,他若当真,才是比孩子还傻了。

他说:“听闻常老大最是厌恶朝廷,没想到也想着送你去参军。”

“大当家说了,若是旁人么,断断是不肯叫我去的,梁绍的弟弟么,倒可以的,日后也算个人物。”小山抱住梁安胳膊,仰头看他:“大当家说啦,等他死了,双鸭山也没了,我总得找个去处,旁人他不放心,梁绍的弟弟想必是个好人,能托付的。”

这孩子没点心眼,常震虎说了叫他好生照顾梁安,他便把梁安当自己人一样,什么话也说出来。

但不知道此时的梁安心如死灰,已燃不起火星了。

他麻木听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想再躺回床上去。

还没张口,身边搂着他的小人儿叫着“大当家的”一溜烟跑了。

常震虎把他举起来扛在身上背着,走到梁安跟前,上下打量他几眼,离了这些时日瞧他可不是憔悴那么简单。

把小山放下来,一拍他屁股叫他滚蛋,常震虎迎上去对梁安说:“你这家伙,怎么一副要死不活的丧气样儿?这脸色是要寻死去?”

梁安不言语,招呼了一声,默默便走,也没像刚苏醒那阵子整日里问外面的消息。

常震虎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他这趟出去可以说正是为了梁安专跑这一趟,如今回来本想跟他说说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见梁安这般颓丧,一时横眉,挥挥手叫了人来问一问。

“不知怎么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叫他出来同咱们吃酒作乐,他也推拒了。”

常震虎问:“眼睛呢?”

“大夫也拿不准,说瞧不出什么毛病,也许落下病根就半瞎了也说不定。”

“放他娘的屁。”常震虎骂了一句,“告诉他没学明白回娘胎里再学学去,到老子这里现眼,好好的人也叫他治成瞎子,滚滚滚,再请好的来。”

小的挠挠脑袋:“十里八乡的好大夫也就这些,咱也不是天王老子,还能请了宫里的御医来……”

“你小子找捶呢?!”常震虎挥拳头瞪眼,吓得人忙抱着脑袋跑远了。

他跑了就跑了,常震虎不追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是他私心不想接受梁安眼睛治不好的事实。

他对朝廷不满是真的,几十年来与朝廷作对也是真的,觉得梁绍那等聪明英勇的人替朝廷卖命是蠢蛋也是真的。

但常震虎年纪大了,他也能判断形势,山匪说破大天只是山匪,嘴上不认输,可心里门清,迟早有一日,山匪是要做到头的,所以小山这样被他捡回来的孩子,去参军是好的。

因如今青州的将军是梁安,常震虎认为值得一信。

在和梁绍接触中,常震虎时时被他想要改变天下的思想惊着,只是可惜在皇帝不容梁家人。

但常震虎活得久了,看得多了,他知道梁绍不是空想。

“我做不到的,还有我弟,我弟做不到,还有他能相信的人。”梁绍酒后对常震虎说,“像青州争来的战马,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得来,只要我们家尚有人活着,想要的会一代代促成,天下,也总能有互利共生的天下。”

不再有无休止的战争,东南西北四国也好,其他有名字没有名字的小国部落也罢,各活各的,不掠夺,不侵犯。

他们梁家人想要的天下,不是北赵天下,是太平天下,远至四海。

常震虎记在心里,暗暗钦佩。

所以直至今日能救梁安,常震虎一方面有为还梁绍人情的诚,还有也想为梁绍口中的天下尽一份心的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山匪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无国无家的道理,要想终有一日到达梦中的天下,便总得有人不住往前。

领头的人失了心气,剩下的岂不都是泡影。

常震虎看着蹒跚走远的梁安已成了一个黑点,挥挥手叫了人来。

“梁兄!”

梁安循声回头。

麦子笑盈盈问他:“手杖可还趁手?”

梁安再多谢过,听见他说:“整日里在山上闷着也无趣,我带你四处走走瞧瞧可好?”

梁安本想拒绝,但因那只趁手的木杖还在手里,无法就此驳了送杖人的提议。

站在马前,梁安听见马蹄声退了半步,缰绳被塞在手里,他拽着僵住,欲要翻身上马,反从马上跌下来。

“我不行,抱歉,我不行……”他手里还攥着缰绳,慌忙道:“我伤未愈……”

连走路都要靠手杖支撑,他是个半残废。

“这有什么?”

不等梁安再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山托着他,晃着脑袋说:“掉下来一次就不学骑马了?那是没出息的人才说的话。”

麦子笑骂道:“小兔崽子,你倒惯会记住这些教你的!”

小山才不管,他扶着梁安:“梁大哥哥,你是看不清,又不是瘸了脚断了手,能吃饭怎么不能骑马呢?可不要偷懒,大当家知道了会不给你饭吃的。”

梁安被他托着被迫骑上了马,心极速跳着,不知怎么混混沌沌跟着走了。

“梁兄,这些日子外头太平些,你既伤未痊愈,咱就在附近走走散散,别逛远了就是。”

一路走,麦子一路说了不少话来解闷儿。

“听闻南祁这几日已来使臣接公主去了,咱们离得远,信儿也传得慢,也许这会儿功夫已经到了南祁也说不准。”

梁安深深埋头,长公主……

他知道赵丹曦和梁绍之间情谊,在京都时也领教了这位殿下的厉害,她是嘴上不饶人,却是个心软的。

梁安从未对人说起过,私心里,他认为赵宴时和姐姐很有些相像之处,两人若也能自幼长在一起,说不准会有另一番深厚情谊也说不定。

若是那样,也许,他这一生也不必苦成这样。

长公主去和亲,这是梁安从未想过的结果。

他们一家守在边境,要的就是不失寸土,不失子民,从未想过会有打了败仗将一个姑娘当做筹码送与对方用以平息战火的一日。

这是在皇帝看来最简单划算的方案,不过一个公主,就算十个八个公主都送过去,又能如何?

南祁点名要赵丹曦,沉浸在皇兄谋反、梁安已死、南祁攻来的恐惧中的皇帝没有愤怒,只剩喜出望外。

一个女人,换三座城池,这买卖划算。

在这时候想公主是北赵的公主,赵丹曦是姐姐是女儿,对皇帝对满堂朝臣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倒是听说林大人当朝上奏,不肯送长公主出北赵。”麦子道,“想不到那一屋子贵人,就这一个算是个人的。”

是林凇平。

麦子思虑简单:“没本事没出息的人才做的出这等事来。”

接触不到达官贵族,也不懂那些经邦纬国的大道理,他不知道一个公主换一个国家免遭战火是最优解。

麦子只是在自己认识的小天下里判断,这是孬种才会做的事,他做不出来,全山寨的山匪不管谁拿女人顶缸都是要被笑掉大牙的。

在马上颠着,看不清令梁安不住思绪翻飞,他更陷入沉默。

连林凇平都阻止不了的事,就算梁安在也不会有不同结果。

若大哥在,一定站在朝堂上,扬声承诺将南祁赶出去,绝不会放北赵的公主走出北赵,绝不会叫梁绍的朋友受此苦难。

梁安之所以确信,是因为他也是一样的人,若他在场,便会如此,若是以前的他,便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