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绝望(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400 字 2天前

对水的恐惧来于幼年顽皮被匪徒抓走折磨的经历,梁安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战胜的。

没顶而来灌入鼻息的凉,呛得鼻腔生疼肺腑刺痛,漂浮在水中无所依靠的失重,抓不住任何人求救的慌张……种种种种,叫梁安不愿回忆,更不愿再经历。

失了半条命从水中被捞上来的人躺在岸边虚弱喘息,因看不清楚令其他感官更为清晰反而安抚了他的焦灼。

耳边是声音,风声,鸟声,甚至是草木摇动的沙沙声,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而永恒淌过的水流声。

梁安干咳着喘息,脑海中闪过的,不是被双鸭山里的贼匪抓走后浸在水牢中的怕。

一会儿是梁绍愤而救人,将他揽在怀里说“不怕”,一会儿是在飘摇大船上瞧见有人破风而来,对他说“别怕”。

而今想来,他的“怕”原是向来被保护着,从未瞧见风雨。水带给他的恐惧,不过是幼时的弱小和被无数人疼惜着的示弱。

也曾以为梁安强得可怕,是这世间少有的英雄少年。

时至今日,不再少年,不是英雄。

这一路走来,他将所有遗落,只剩自己时才发觉,那些深入骨髓的怕,在某一时刻总能克服。

因在足以将天地淹没的泱泱暴雨中已没人为他撑伞,只剩他一个。

要么死,要么活,没有害怕的路。

“还好吗?”

梁安撑着泥地爬起来,甩落一身水珠。

“还活着。”就够了。

棠月还在等他。

逃出城后,梁安随韵儿安排收拾妥帖,暗暗听她买马备下水粮等等一干事无巨细安排极妥当,心中默默记下这份恩情。

“纪爷,我已打听过,咱们要去南边,即便脚力最好的马,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十日……”韵儿打听齐全细细来说与梁安,因怕暴露行踪,仍旧只以纪爷相称。

梁安听着却忽然说道:“姑娘不必再与我同行。”

他从韵儿话音中听出来这姑娘意思,梁安感激,但已足够烦她,不愿带着一个姑娘冒险。

等他说完,听韵儿笑道:“纪爷所想我清楚,不过是怕添我麻烦,我却不怕,反而喜欢。”

梁安不知其意,一时语塞,只怕韵儿是可怜他。

韵儿收拾好行囊,递出丝帕给梁安牵住,送他上马,忽然又说:“我这一生庸碌可怜,以色侍人而已,落得何种下场早有千万例子在眼前一一过去,能碰上如纪爷一般的人,能帮你一回,同你走一段路,是我幸事。”

“姑娘。”

梁安心底一动,怕是叫姑娘误会了,又不知如何说话才不伤了人心。

却听韵儿嗤嗤笑道:“世人如此,纪爷也不免俗,男啊女啊,凑在一块儿说些真心话就有了暧昧心思不成?我偏不是。”

她说完沉默片刻,又道:“不过从前总暗叹婉婳是顶顶聪明的蠢人,如今却有些能了解她当日所思所想。”

梁安听她提起婉婳仍觉陌生,也不免沉默。

“走吧纪爷,你做的大事,耽误不得。”韵儿已照旧上马,招呼着梁安:“咱们路上说。”

她主意已定,梁安知翻不过去,也不再耽搁,跟着上马,反是韵儿在侧引路。

马蹄疾驰,梁安听着身侧风声,忽然从风中送来句话。

“谁说的风尘女子不能红尘中策马追风呢?”

梁安下意识想去看她,却因眼被纱布蒙着只能隐约瞧见一点模糊影子而已。

“如婉婳一般自幼时被锁在笼中的雀儿,怎能抵住这般诱惑,越没瞧见过的,越想去尝尝罢了,哪怕是碗毒呢,她甘愿的。”

被锁在笼中的雀鸟,身侧从不少人观赏,在那时候笼外有人不稀罕她的貌美,散尽家财不为一亲芳泽只为与她推敲诗词字眼。

他不将婉婳当女人,只当婉婳是知己。

如此这般陷阱是专为捕捉名贵鸟雀的,家院四野里胡乱蹦跶的麻雀轻易受不得这样的骗。

“诱她出笼,再谈抱负,又如何才能抵抗住帮他一帮呢?”

在马背上颠簸着,韵儿想起婉婳得知庄敬实乃宣王赵敏时那一刻,天崩地裂的痛楚。

“那哪里是出笼,不过是骗她从中进了更大的笼而已。”

只因她一时得已喘息,以为那是广阔天地,等走上一段快活路,撞上围墙铁栏,这才忽然发觉,她从未逃出来过。

以为救她出来的人,实为将她锁在笼中的人。

“纪爷,如婉婳,如我……这般女子,不过也想轰轰烈烈闹上一次罢了。”

梁安没听出洒脱,尝出一丝苦涩。

“却怎么这么难呢?”

梁安这才察觉出韵儿先前的“喜欢”不是倾慕于人,而是为她心中所想做了些不容她的出格于世事的“轰轰烈烈”。

话毕如此,只剩马蹄哒哒声。

不知怎的,梁安却想起他娘。

纪宛活在这世上,也一样有许多艰难事。

难道她过的不是韵儿向往的轰轰烈烈的人生?一个女子,因父亲战死而提枪上阵,即便成了梁守青的妻子,仍没退出过战场,直至孩子养大依旧往返于各城府之间。

如纪宛一般的人生,也许正是韵儿所想要的。

可即便纪宛,又有多少无奈辛苦,直至零落成泥而已。

梁安一生未曾相处几名女子。

亲有纪宛,疏有韵儿,远有皎洁,近有棠月,轻如多少自贱的女子,贵如赵丹曦一国公主……凡他所识得之女子,如今想来,诸有种种艰辛。

赵丹曦说“你以为你有选择,其实根本没有”。

今日梁安恍然想起,才惊觉这话背后究竟何种意味,这几年来历经磨难,他总当自己尝遍天下苦楚,如今想来,不过万一。

正如他去追寻棠月,拼死要去救她,所谓“救她”,无非是他惹来的祸端。

然而因她是女子,便被迫逃亡,即便乖顺如她,下场也不过因是梁安的妹妹,成为无罪的罪人。

若她是软弱无力反抗,那么如纪宛一般坚毅的女将,如赵丹曦一般活成“跋扈嚣张”的公主,又是如何的“没有选择”。

她们和他一样没的选,所痛苦抉择的又全然不同。

梁安从没想到,皎洁赌上自己性命人生,要的不过是为有人懂她,韵儿想选的,不过是骑在马上过一两日快意人生。

原他从前过惯了的日子,不过是她穷其一生难寻的一瞬。

愧意层层涌来,令梁安咬破了下唇。

他不想再替棠月选择,往后,他只要阿月自己选。

在那之前,他只求棠月平安等他。

—京都—

常宁宫主殿跪满了人,为首的伏在地上不敢求饶,瑟瑟发抖。

“还不肯说?”站在前面的是赵丹曦。

殿中央突兀放着个青铜炉鼎,其中冒着火光,袅袅飘着青烟。

因她这句话,众人伏地更深,半点不敢吱声,一时间殿中许多人却静得只剩火燃烧的声音。

“陶穗。”赵丹曦叫道,“便照先前我说下的,一个个塞进炉子里去,直到有肯说的出来罢。”

“是。”

不等陶穗动作,地下一片哭声求饶。

“长公主饶命啊!”

“小人们不知啊,不知!”

“不知?”赵丹曦甩响长鞭,冷笑一声,怒喝道:“陛下、太上皇服的什么药你们不知?谁知?不问你们,难不成我知?”

她听着阵阵哭声,扬鞭落在面前:“杨守仁!”

被眼前的鞭子吓得往后躲,听见名儿从她口中喊出来,杨守仁几乎哀叫一声厥过去,被陶穗眼疾手快提溜住,硬生生提到了赵丹曦面前。

“你身为陛下和太上皇主治医,本宫不问你是不成了。”

杨守仁浑身哆嗦,哪里敢看这女阎罗一眼,哭得喉咙里想说个字都不成。

“既然不说,我看便先从你下手正是。”赵丹曦冷声说道,“你比院判都更得陛下信任,如今二位圣人常吃的药出了岔子,先拿你开刀,也不算冤枉。”

跪在地上的更觉冤枉,哪里来的岔子?自逆贼逃走后,这阵子太上皇精神都好些了,不知长公主怎的就挑了错不放过。

“长……长公主——”杨守仁强说了一句话,眼珠子见都要瞪出来了。

陶穗一皱眉,疾步拎着他朝外走,好在行动迅速,离了数步才淋湿了地,原是这小老儿竟尿了。

满堂无人敢笑敢看,只听着淋漓尿声更是胆怯。

“杨守仁,弘文二十四年于涓州闹市妙手救回濒死农妇,因而声名大噪,涓州知府上书陈表此事,二十五年太子太傅举荐进京,太上皇赐于当今圣上调养尊体。”

众人不知道赵丹曦忽然说起杨守仁来历是何意,这杨守仁多年来功劳也有,苦劳更甚。

尚是太子时的顺和帝也因他一日日痊愈,而后太上皇病倒几乎驾崩也是杨守仁日夜诊治一再救命,可说是天大的功劳。

今日弘文帝发病,长公主却不知发了哪门子癫,忽然打翻药碗,更是掀倒进药的碗盘,叮叮咣咣碎了一地,再没人敢拦着,只看弘文帝在榻上难捱,喉咙里发出粘滞沉重呼吸声,形容难看,众人大惊失色。

赵丹曦挺了半刻,眼见弘文帝越发不好,脸色难看,这才连忙急着把日常吃的丹丸塞进他口中,再见他渐渐平息才好。

她皱眉喊来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并杨守仁,不知是要个什么结果。

先前殿中有人因不将赵丹曦放在眼里,此刻已死透了,尸体就在一侧,还淌着血。

杨守仁倒在尸身身边更是吓得两眼翻白,喉咙里叫都叫不出来声儿了。

宣王谋逆至今已半月有余,皇宫中看似平息,气氛却极度紧张。

皇宫内外戒严,不准任何人再随意进出,主殿内外更是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夜里仍然灯火通明。

那日,前来救驾的赵丹曦横竖算是立了大功,陶穗又被她派去保护大皇子赵元禛,一来二去,她也算是护卫皇帝一家的功臣了。

顺和帝没空褒奖,也被吓了个好歹,整日里精神恍惚,夜里难以安寝,在榻上放了宝剑护身。

殿里的灯点得亮如白昼,不敢有半点影子飘在眼前,否则又惊得皇帝恐惧,举起剑来胡乱砍。

唯独还允以近身的,也只剩了皇后、赵丹曦和林广微。

这等情形下,总不能荒废政事,后宫只有元禛一个皇嗣,皇后也只好接过重任,带着年纪尚幼的赵元禛垂帘。

赵丹曦更得照顾弘文帝,到最后竟也只剩下林广微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