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之处不知时辰,吊在水中身体失温,人的意识逐渐模糊。
梁安看见了很多人。
“小将军,走啊!咱去赛马!”
青州挤挤挨挨着的汉子们,仰着头,在阳光下灰头土脸的人都笑得金灿灿的。
那会儿他还不是将军,只是青州的小少爷。
“这次骑射绝不能再叫小兰大夫拔得头筹!”
“就是就是!年年比,年年输,小兰大夫年纪不大一手好医术还一手好箭术,这找谁说理去?”
骑在马上的人回头看只输了半靶的梁安,哪怕是不在意输赢的人也禁不住露出得意的淡笑。
不是为炫耀,而是因赛前说好了,输了的须得应下三件事。
“兰花花,你快些把三件事让我一件,快快快,我得让没大没小的梁靖之也喊一句哥哥!”
耳尖都气红了的梁安瞪着眼睛大喊:“你休想!”
“林二,你不讲道理呢,你咋个让小少爷叫你哥?”
“伏大个儿少又拉偏架,我比他大上两岁,听他喊句哥岂不是应当的?”
梁安仰头鼻孔朝天,根本不理他这一茬儿,他们一早说好了的,不论年纪,只论朋友。
“我偏要他叫,怎样怎样?你再这般护着他,连你一起喊我哥哥!”
“嘿!林二,你咋个不讲理?先前还跪大将军面前赌咒发誓的,要追随一生,护小少爷周全嘞!”
“呸呸!少胡咧咧,我可没说过!”
他俩吵得热闹,兰渝骑在马上,从两个鼻子眼睛冒火的男人面前经过,轻飘飘说了句:
“你们拿了头筹?”
俩掐脖子斗殴脸都红透了的立定痴呆,一时尴尬起来。
兰渝骑马溜溜哒哒要走,剩梁安笑的从马上摔下来,在地上指着林鸿羽和伏山打着滚哈哈。
“别傻乐了。”
兰渝经过他身边挑眉:“先来帮我烧柴磨药,算你成了两件。”
在地上滚着傻笑的也怔住,又换方才被嘲笑的俩人抱成一团,林鸿羽哈哈大笑,伏山强憋着假装不好笑。
扎在梁安头上的草耷拉下来,正和他脸色一致。
伏山憋着笑,嘀嘀咕咕又心疼道:“小兰煮药丸子就要烧上三天三夜,把脸熏成个酱猪头,小少爷本就黑,再烧几天柴,说不准就只瞧见俩眼珠子转圈了,到时候夜里一乐呲一口白牙,哎呀娘嘞,那不是见鬼了一样——嗷嗷嗷——”
在林鸿羽要断气一样的笑声里,梁安掐住伏山肥厚的脸蛋,黑着一张脸叫他不如别说。
最终挤在药庐里烧柴的变成了三个,兰渝进来添药材看见仨蹲在灶前挤不开的壮汉三位,忍不住笑,又强憋回去,听他们三个互相拽着,谁也不准谁离开。
他干咳两声,三张花里胡哨被黑灰埋了的脸齐齐回头看他。
这下石头来了也绷不住,兰渝捂住腰,再扶住门。
仨人反倒看呆了。
“这还是小兰头一回这么乐,怪好看的。”
梁安点点头,拿手指蹭蹭鼻头,叉着腰又添了把柴:“嘿嘿,那也值了!”
林鸿羽盯着兰渝,心不在焉也跟着添柴,轻轻点头,低声应和道:“值了。”
火烧猛了,冒出来燎着衣裳,三人惊叫着起来在灶前拍火跳起了舞,实在热闹。
那就是梁安此前的生活,和许多人,和他的朋友一起,再多的烦恼也不烦恼,只是高兴。
关于死亡,梁安早早想过,只有一种结局就是战死沙场,就算倒在人海里也要在死前将箭射进许慎一心脏里。
那也叫死得其所。
直至眼前,从前如十年一梦,过往挚友都似从未来过,爱他的,他爱的,都消散在眼前。
南柯一梦,也该醒了。
水滴落坠入其中的声音很小,却因此地过于安静吵得人神经绷紧,梁安忍不住发抖。
想睁开眼睛,重若千斤。
有着灰色瞳仁的男人飘在眼前,被他咬住舌尖赶走。
等到勉力睁开眼,抬头看捆在腕上的铁链已重影了。
他试图用不再清醒的脑袋思考,想了一百种办法也无法在此种情况下逃离。
已不知是第几日了,将他没入水中的酷刑也已停了许久,什么缘故?
不可能平白停下的,他们还没拿到自己想要的,怎么会放过梁安?
耳尖一动,梁安以为自己幻听,却仍然勉力朝朦胧声音来源处看。
黑暗中有人走近,带着叮铃声,清脆熟悉。
棒骨……
止不住身体的抖,是棒骨。
他睁开眼,瞧见棒骨急得乱蹿,从未见它如此急躁,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项圈上的铃铛急促乱响,听的人心尖乱糟糟一团。
“将军。”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梁安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给这少年:“小春。”
声音干涩难听到已分辨不出他在叫谁。
竟是小春子带着狗来,是赵宴时,他来……救我?
这句话想来都有三分好笑,分明吊在水中告诉过自己就此止步,怎么却又丝丝动摇。
小春四处看着,终于找到机关,放下梁安后跳下水里把人拖出来,棒骨趴在水池边急得大叫。
“他们怎么敢……”
摸到梁安冰冷身体,小春把衣裳脱了裹在他身上,眼圈霎时红了。
“将军,怎会如此的,将军……”
没事,梁安想说。
抬手擦掉这孩子的眼泪,梁安瞧清楚他的脸,也已不是少年模样了。
两年不见,瘦弱的少年人也长成了大人模样。
棒骨卧在梁安身侧紧紧贴着,舔着他身上的水痕,刺得梁安忍不住躲。
“是——”梁安张口,歇一气问了出来:“他叫你来的?”
他察觉到小春僵住。
“将军。”小春红着眼,忽然说道:“他是坏人。”
坏人……
听见这两个字,有种诡异的好笑,赵宴时是个坏人,应当是吧,但梁安从未想过把“坏人”这两个字按在赵宴时身上。
“你不要信他。”
可如果不是他,棒骨为何会来,小春又怎么知道梁安被关在这里,又是怎么带着大狗进来的。
“他定有旁的阴谋,绝不是为了救将军!”小春越说越急,“他是杀人的恶魔,是满口谎言的伪君子,他与宣王莫述有所纠缠,一直在骗你!”
他停不下来,棒骨都安静了,歪脑袋看着他。
“你知道?”
小春一僵,闭嘴。
“他杀了……杀了春晓……”
眼泪淌落下来。
那个叫做春晓的小姑娘,只出现了不长的时间,落在主子眼里,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粒灰,却是小春最喜欢的女子。
在沁园的日子,无论多晚,春晓总是煮了甜汤给他,破了的衣裳有人给他补,瞧见他的鞋破了过没几日就得了新的。
会在两人跟在王爷身后时,做贼似的往他手心里悄悄塞上一颗麦糖,再偷偷笑笑,看小春呆愣脸红。
小春没有家,是被捡回青州的,青州就是他的家。
他在一群汉子身边长大,唯一得过女子温柔的时刻就在宿州,琳琅阁院里。
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起初,小春只是守在王爷门外,春晓只是问过小春是否能进去。
后来,春晓再来问话总是笑眯眯看一眼他。
王爷迷上了侍弄花草,在一旁帮着递送剪子花锄的春晓默默跟着,看见小春护卫在侧,歪头笑笑,一日日过去,少男少女从一前一后到并排而行。
进了沁园后,他们两个成了能说悄悄话的朋友,其实只是春晓在说,小春在听而已,但他喜欢听。
春晓说过了也会问他:“你怎么不说说呢?你从前在青州想必有许多有意思的。”
小春也总羞赧挠头:“青州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说些什么呢?说他自己?似乎用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
说青州?可青州营中的事是不能同旁人的说的。
于是只好听着,那也很好,小春喜欢。
园里园外,他们两个总在一处陪着赵宴时。
罗管事那句“她家中有事,老娘病重,准了她回乡看望”听在耳里,小春此后再没见过会往他手里塞麦糖的姑娘。
每一日都在想,究竟有多急,才会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给他。
“将军。”小春泪淹湿了脸,“她死了。”
直到那两棵鲜灵含苞的花盛开,站在荔枝树下死死盯着那两枝花的小春摇着头不敢相信。
“那是宣王妃送与赵宴时的花籽。”指甲掐进手心,小春哽咽。
“他送给我。”
赵宴时随手赏他,说是极名贵的品种,叫做“春兰”。
“这名字与你倒是合宜,你喜欢拿去种在院子里看着玩。”
捧在掌心里的名贵花籽,自然送给了他珍视的人,有远比他更合宜的姑娘来配这些名花。
却在荔枝树下长出两棵春兰。
他想过,要等荔枝熟了,求小王爷赏他两颗,也给春晓尝尝甜不甜的。
那棵荔枝树种下那日,连同丫头的尸身一同埋进去,供养着荔枝树长得茂盛,藏在怀里的花种破土而出,摇晃着花枝长大。
“他杀了春晓!”小春嘶吼一声,跪在地上直不起身。
他一锹一锹挖开土面,露出早已腐烂的尸身白骨,倒在泥里流不出一滴泪。
他将那两株春兰挖走,种在了眼皮底下,将赵宴时的名字和春晓的白骨一起埋回地下。
梁安明白过来,那总是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是宣王府的人。
所以在夜半时分瞧见晕倒在沁园外的李不为,救了书生一命,是她夜半时分在沁园外徘徊监视的缘故。
梁安震惊中想说“不会”,在这当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是他告诉我来救将军的又如何?他本就是十恶难赦的歹人,没有半分好心!”小春深深喘息,切齿之恨,将赵宴时的名字咬碎在牙里,“他定有别的诡计,等你我进去!”
梁安下意识摇头,刺痛了小春的眼睛。
“棒骨。”小春一抬手指向大狗,平静下来看向梁安,“今日也叫将军知道这狗对赵宴时而言究竟有多大用处。”
他勾勾手,棒骨伸舌舔他手掌,还当他同自己玩耍。
“将军,你难道从未察觉过,”小春凑近棒骨,“项圈上的铃吗?”
铃?
梁安怔着看向棒骨颈侧。
小春直伸手过去,棒骨立时伏低身子防备,不再向之前那般无害,像是只要手再进一寸,就要叼上去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