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连宿州这等温暖之地也异常湿冷,天阴沉沉的,像连此地都酝酿着一场风雪。
即便如此,宿州府的热闹并不因寒冷而受半点影响,尤其宣王府前大排长龙,从早到晚人山人海。
这也是宿州百姓自发形成的习俗,进了腊月就是年,在腊月来前都要带上一把自家的新粮到宣王府前,给宣王一家用来煮上万民粥,算是祈福。
最初赵敏时来宿州时,宿州远没有今日的富庶,繁华倒是繁华,但远在京都不曾来过宿州的皇帝不知道繁华之地也有苦处。
比如越是繁华,越是有四海商贾来此,越是有官到此地来搜刮一番,而这又兴起宿州另一行当的热闹,寻花问柳地十步一家。
如此大的商机犹如肥肉,四处来的商也好,官也罢,谁不想分一杯羹,更何况那时候盐帮私盐案才刚了结,一些人断了商机当然也得循着味道去啃下一家的皮肉。
地被四处而来的商贾占了,大兴土木,建造一座又一座奢华夺目的享乐之地,比如闻名北赵内外的那座不染阁,正是在赵敏时到宿州那一年完工。
宿州百姓怒不敢言,纷纷痛骂京官,背地里不知怎么咒骂皇帝一家。
在百姓心里,皇帝是这天下最大的官,没有皇帝首肯,这些人怎敢这般明目张胆做这等龌龊事。
以不染阁为例,本不是平民百姓能踏足之地,在建造之初自然也没想过接待百姓。
能去其中享受的自然快活不必多提,受其苦楚的却是连门槛都难踏进半步的平民。
地越占越多,小小一个府城很快装不下了,自然不得不往外扩建,这些人也是猪油蒙了心肝,胆大包天,连水田都填平了用以高筑阁楼。
宿州府越繁华侵占地越多,宿州百姓可播种收粮的地就越少,这是不必想也知道的事。
一时间宿州怨声载道,甚至有人重压之下喊着无粮送京的号子,想以此威胁宿州知府收敛让步,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了旁人能治罪的死路。
当时的宿州知府正是一品侯门生焦文斌,他怒而抓了许多人,准备拉到街市口先砍了杀鸡儆猴再说。
赵敏时来得正是时候。
勒令尚在侵占田地的停工,从城外退回十里,不准再占种稻土地,抓了为首的几个外商当场收进了宿州大牢里。
赵敏时没留情面,立时弹劾宿州知府懒政贪污渎职不作为,很快请旨摘了焦文斌的顶上乌纱,贬谪九品发配至澹州,很快来了新知府走马上任。
在宿州百姓眼里,赵敏时没来前的半年,宿州都快朝炼狱去了,赵敏时来如神兵天降,是老天爷派来救他们于水火中的活菩萨。
其后赵敏时与宿州百姓一同下地插秧播种收稻,半点皇子王爷架子都没有,很快宿州日子蒸蒸日上,商农和谐,再度辉煌。
对宿州百姓来说,赵敏时就是那梦里都梦不见的好官好主子。
今年赵敏时迟迟不归,宿州百姓心里着急,忧心宣王殿下不回来了,对那位住在琳琅阁院深居简出的瑞王爷自然也无甚好感。
有些时候有些人虽然什么事也不曾做,但落在人眼里也像根刺似的,生怕这刺落地生根,就此不走了。
眼看进了腊月,京里总大张旗鼓来要米粮施粥,宿州百姓瞧不起,伸手要饭还这般强横的真是闻所未闻,宿州人可做不来这等下作的事。
往年这时候宣王都该收拾着米粮四处施粥去了,今年直至眼前还没有消息,不会是……
百姓们心里犯嘀咕,偶尔路过琳琅阁院也斜上两眼,嘀嘀咕咕着想,这长得小姑娘似的小王爷总不能连这差事也抢了,要果真如此,还得再想主意了。
正瞧见有马到,有人翻身下来,忙抻着脖子看上几眼,看见有几个扶着刀剑的又缩了缩脖子匆匆走了。
信差捧着信步履匆匆走,侍卫在后面紧跟着。
深冬时节琳琅阁院里还花红柳绿的,总有耐寒的还水灵灵的。
“王爷,我瞧这几棵荔枝不过栽上数月,怎的长得如此快了?”
隐约能听见人说话声了,送信的紧着步子过去。
“王妃真是巧手,先前这几棵苗都要枯了,她不过来瞧了两眼便有法子治好。”
“这数月间,殿下侍养花草倒也颇有心得,小生瞧这株水仙生得格外好,不枉殿下每日仔细来瞧几回。”
“啰嗦。”
花丛中在剪枝的人直起身子,不耐烦蹙眉扫身后的书生一眼。
“叩见瑞王殿下!”
一众人跪下,信差双手捧起圣喻。
手中剪刀放进李不为手中,赵宴时垂眸看地上一眼,吃惊急忙道:“可是皇兄陛下总算允我回京的信?大皇兄总算要回宿州来了?”
捧信的尴尬抖了一瞬,心里想这王爷还真是……
他不敢深想,忙道不是,解释过后待赵宴时接旨才说陛下仁心,不忍幼弟为难,今岁腊八施粥一事便交由宿州知府代为操办。
话说完见这美貌王爷喜形于色长舒一口气,身后自京都赶来的人都不知如何反应。
这是求不来的好差事,偏有人犯傻,耗费人财一连几日往京都里送了七八封陈情信哭诉。
说来倒是好笑,事办不好,陈情信倒是恳切,骈句工整对仗漂亮,为此陛下还在笑里赞了两句宴时到宿许久,文化有所长进,可见宿州养人,再多留些时日说不准回京来已能称墨客了。
听着这人复述皇帝夸赞的话,攥着剪刀的李不为嘴角抽动,不觉瞧了两眼握笔的右手。
赵宴时先朝北面拱手拜过,大声叫了声“陛下”,歪过身子沾沾眼角,嘴里叨咕着“不知陛下何时允我归京”,又才想起来似的忙叫了起,伸手去扶人。
他摊开沾满泥土的两手,送信的瞪着眼看面前脏兮兮的手尴尬笑笑,口中说“不敢,不敢”。
赵宴时不甚在意甩甩手上的土:“这可不好接旨,待我净手,有劳了。”
他招呼旁人来领下去休息,对面那人紧张盯着那泥点子将要甩在自己身上,不着痕迹躲了躲,待人来忙不迭下去了。
这位殿下还真是,真是……不拘小节。
“王爷。”李不为眼见人走了,凑过去小声叫道,看不过去了,从怀里掏了块帕子出来。
赵宴时不客气接过来,蹭蹭手掌再丢回去:“备好了?”
李不为小声叹气,说话都哀怨似的:“照王爷吩咐,由三日一封改为一日一封,已攒了整十篇来。”
听出来这书生幽怨委屈,赵宴时睨他一眼,笑道:“再添一篇,正好叫他们带回京都给我的皇帝哥哥看看。”
“是。”李不为答应得倒是干脆,只是仍然幽怨。
就算没有满心抱负,不曾想着什么建功立业,整日写些“思乡思家思皇城”“念兄念父念京都”“宿州虽好,臣弟无能”……简直,简直要掏空他了,写起来干巴巴尽是幽怨之情,倒暗合信意了。
“连皇帝都赞你骈文工整漂亮,委屈个什么劲儿?”
您说得倒是轻松,这般圣赞他半点不乐意要。
李不为碎步跟在赵宴时身后,想这整日里做这些,日子倒是轻巧,可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王爷。”
他猛然抬头,一时怔住,低声叫道:“夫人。”
皎洁才看见他似的,愣了一瞬后朝他福身问好,即便已成了这府上的夫人,依旧是从前做派。
赵宴时扫她一眼,脚下没停,只道:“没带棒骨去转转?”
“去过了,棒骨累了,小春带着吃食去了。”皎洁再跟他说话,依旧怯怯的,揪住帕子蚊声道:“听闻京都来旨,妾来瞧瞧。”
赵宴时笑笑:“宿州待腻了,也盼着与我一同回京去?”
皎洁一哽,垂眼不语。
李不为左右瞧瞧,急着磕绊一句:“王爷,先净手吧,总得正经接旨。”
赵宴时没再理会二人,自己走了,也不喊留在原地的李不为。
“姑娘。”李不为叫道,“不过是免殿下施粥的旨意,没有别的。”
他这样一说,皎洁反而略有几分难堪。
她拽住袖口,轻轻摇头:“先生,我不是……”
“无妨。”李不为忙截住她,又快说了一句:“无妨。姑娘不必说与我听。小生知晓了,也是要说与殿下的。”
他挤出一个笑,退了半步磕绊道:“我……我尚有事未做,先,先去了。”
他拱手拜别,匆匆离去。
留皎洁站在花丛中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先生。”皎洁轻声说道,“我不是来打听这些的,也无意知晓这些。”
她只是……听闻京都来人,想知道…王爷可好……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