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进五月仲夏,日头渐足,尤其正午,烈日炎炎连路边的树都蔫了吧唧耷拉着叶子,但也因日光足,前方视野开阔,远远已能瞧见两侧水田中密密麻麻的人在劳作。
梁安时不时偏头看,就在他身侧骑马的人面色如常,但也被太阳晒得一向白皙得不太正常的脸泛出些红粉色。
本就貌美的人因此生出三分媚色,但梁安皱紧了眉心,怕他是强撑着不肯进马车里。
昨日启程前赵宴时说要和他一起走,梁安听进去了。
他答应得痛快,且打算等到宿州安顿好后再仔细问清楚。
“总看我做什么?”赵宴时目视前方问。
梁安不想说是怕他热着,这话说来像是看轻了他。
赵宴时却已又说道:“你担心我?”
说不出是,也说不出不是,梁安被他噎住。
“眼下已进了宿州地界,我也想瞧瞧宿州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赵宴时说,“毕竟,此后总要在这里待一阵子。”
梁安心想这一阵子的预测太保守了,看如今情形,一时半刻只怕是回不去了。
梁安没再提那些,反而说道:“咱们一路走的大多是官道,有难民只怕也早早被安置或驱逐。”
这不是不可说,而是多少年来大家心知肚明的,梁安当然气愤,但也非他一己之力能整治管束的。
他提起这个更是为了说一句:“真不愧是宿州。”
为了大致摸清宿州情况好有打算,梁安思索后重新换了路程,从泉定出来后绕出官道,迂回到宿州乡野郊外转一圈再进宿州城中。
从泉定一路过来,无论多偏僻的小路乡野,毫不夸张地说,没遇到一个难民,路上偶尔碰上一两个乡民也多是背着筐篓干活的,凡遇见百姓,大多喜气洋洋没有穷苦相。
梁安已与赵宴时感慨过一回,他大皇兄宣王在宿州这十几年来可见兢兢业业,并非如从前坊间传闻不堪大用的样子。
即便赵敏时是中庸之人行中庸之事,但从结果看来,他在宿州这些年来也绝不是游手好闲只做不出错的富贵王爷了。
宿州地势皆宜只是其一,上位者用心更是要紧缘由。
把所在封地治理得这样祥和,梁安都不免想当面请教。
赵宴时只是不咸不淡回了一句:“那是自然。”
既然要看实处,自然得悄然行进。
梁安叫停车马,散开人群,嘱咐不要大张旗鼓,由老卢带着其余人先往城里去悄悄安顿。
他本想叫伏山带着李不为等人也先走,但李不为下了马车,自求想随在梁安他们身侧多瞧瞧。
梁安自然答应了。
再剩下就是皎洁。
已到宿州,没有理由再带着这位姑娘,不是嫌她麻烦,而是她在一群男人堆里对她反而是麻烦事,总不能……带她去瑞王爷的府邸去。
梁安看一眼赵宴时,又看一眼皎洁所在的马车,思来想去还是去了皎洁车前。
“姑娘。”他轻轻敲响车框,“是在下。”
皎洁撩开车帘,坚持叫他:“恩人。”
一早纠正没有结果,梁安也不在意一个称呼,但在一个姑娘面前问接下来的话他又觉十分残忍。
这是个可怜姑娘,又不是个多事的,从一开始救她到现在,她在梁安面前说的话恐怕不超过两只手那么多。
虽然在泉定那日是为寻她才有了雨夜乌龙事,害梁安雨中眼花误以为瞧见了大哥,又从屋顶跌落受了伤,但这本与她没关系,也怨不着这姑娘。
梁安承认,最初对这姑娘怀有九分戒心,但接触下来,她安静到梁安常常把她忘了。
棒骨机敏,它愿意让接近的人,一定是对它没有恶意的,叫它放下戒备的。
不经意间梁安瞧见过她洗干净帕子凑到棒骨跟前帮狗擦爪子,梁安才意识到她跟狗亲密不少,可见也是个善良好心的。
刚到泉定时,梁安叫皎洁考虑留在泉定,后来发生那么多乱糟糟的事,没看见她也没想起来,也就再没顾得上问她,但结果很显然,她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也能理解,她一个姑娘,又是生得如此美貌,到底还是想找个有熟悉家人的地方生活,否则人生地不熟,到时遇上难处也不知如何才好。
梁安不想替别人决定人生,更何况他对皎洁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之后如何她自有打算,不必梁安操心。
“恩人,已到宿州了。”皎洁率先张口了。
梁安沉默后点头。
皎洁笑道:“多谢恩人一路照拂,我也该在此处与诸位分别,就不一一告别耽误时辰了,恩人是有大事要做的人,小女子无以为报,日后唯有烧香礼佛求菩萨保佑恩人顺遂平安。”
这姑娘果然是个不叫人为难的性子,一开始看着柔柔弱弱的,听伏山偶尔一两句说来倒也是个爽快人。
伏山说皎洁爱闹爱笑,偶尔还会小声唱歌给他和棒骨听,是个很好的姑娘。
这些梁安都没机会见识,但相信伏山所说是真的,毕竟他不可能骗梁安。
伏山不遗余力在梁安耳边念叨皎洁的好,也都是因为他真觉得皎洁是个好姑娘,也怕皎洁真走了过不好。
梁安心里清楚,但还是不能留这姑娘在身边,先不说这姑娘跟着多有不便,就说日后四处奔波的事举不胜数,怎么分出余力去照顾一个半路搭救的陌生女子,更何况她是来寻亲的,也不算是孤身一人。
他从腰间掏出荷包,递过去:“姑娘,前尘往事不必牵挂,我也算不上什么恩人不恩人,日后望你顺遂平安才是,不必记挂着在下。”
荷包里有整张银票给她应急的,也放了散碎银子和铜板方便她花用。
“恩人。”皎洁仍然坚持,她垫着帕子轻推开梁安的手,“不论恩人怎么想,我都心知没有恩人没有诸位没有小女今日好好走进宿州,恩已难报,不能再要更多。”
梁安手里的钱袋烫手似的,被皎洁拒绝后又稀里糊涂说不清楚,他不擅长这些,对一个女子拒绝他的好意更是无措。
虽然皎洁比梁安还要年长几岁,但梁安也总因家中有棠月想叫同为女子的皎洁能顺利平安。
女子在这世道不易,将军的妹妹一样过不上安稳日子,一个过分美貌的女子更是步履维艰,棠月还是皎洁,在各自路上也没什么不同,各有各的难处。
更何况即便没有棠月,梁安身为一个人,也天生有对另一个人可怜处境的恻隐之心,这很平常。
皎洁重回车厢,拿起遮掩脸庞的面纱戴好,再出去抬头吓一跳不由攥紧了手里的车帘。
“萧……萧公子。”
皎洁扶着车框小心下车,地上坑洼险些跌倒,赵宴时迅速扶住她。
“多谢公子。”皎洁福身谢道,有些慌张。
“为何推辞?”赵宴时拿过梁安手上的钱袋,递在皎洁眼前,看着她淡淡说道:“一片好心,你接着就是。”
面对赵宴时,皎洁莫名胆怯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着微微张开手,钱袋已到她手中。
梁安见她收了也点头道:“你既是寻亲,总也要带些像样的谢礼。距城中还有些脚程,宿城你头回来想必陌生,莫怕,叫伏山送你过去。”
余下的话梁安没说出来怕姑娘惊慌,若是遇上她姨母一家也非良人,有伏山在也好解决,他动不了脑子,动手却有一套。
皎洁刚要张口拒绝,赵宴时又道:“拿好盘缠,到了城中好好梳洗一番,叫你姨母一家不至看轻。”
她抱着荷包沉默半晌,终于轻轻点头,再多谢恩的话也成了虚言,皎洁没再说别的。
梁安已去叫伏山来。
赵宴时垂眼落在女子狭长美丽的凤眼上,淡淡说道:“一路平安。”
皎洁眼神微闪着应了一声,蚊声说道:“盼与诸位有缘再会。”
她这话却不知哪里好笑,赵宴时唇角微微勾起,待到听见梁安他们回来的声音才说了一句:“还是莫再会的好。”
为这光明正大不欢迎的话,皎洁攥紧手里的钱袋。
梁安一路叮嘱着,叫伏山少说多做,不要送到家里,亲眼看着她好好留下就走。
伏山答应着,拍胸脯能做好这事,顺手去牵马。
皎洁一一拜别,又从袖口中拿出折好的纸,看看眼前两人犹豫后交到梁安手中。
“李先生曾与我推敲词眼,小女才疏学浅,可惜不懂江南好,改得十分粗陋,倒烦请恩人交予先生。”皎洁轻笑道,“这几日也劳他照拂,再拜别显得啰嗦,旁的便不再说,诸位珍重。”
她上马车,伏山扬起马鞭喝马前行。
梁安慢慢展开信纸。
“江南好,春月上西窗,九霄无迹不知路,静夜思归脉脉望,人非风月长依旧,思慕,思慕,唯忆江南好。”
他合起纸道:“不过三两日时间,李兄弟倒与皎洁姑娘相处甚好。”
赵宴时收回眼神,翻身上马:“她若从未来过江南,偏与她推敲江南好的男人,实在愚蠢。”
啊?他还道读书人果然风月无边,原来这很愚蠢吗?
梁安默默点头,记在心里,收好信纸也匆匆跟上。
李不为还在不远处离棒骨远远的等着。
他十分紧张,听了话陪着狗,又半点不敢接近,僵持着和狗保持三步距离,朝狗作揖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