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珩性子一向矜持。
即便是以往在先太子面前,都故作成熟装得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稳重得很。
在宣玟和宣珑两个弟弟面前。
就更是处处惦记着自己身为长兄,该以身作则,照顾教导底下兄弟的责任。
唯有在萧明渊面前,才显出几分懂事又小心的依赖之色,格外地招人疼。
故而宣玟、宣珑两个弟弟在他面前,都显得十分听话有礼。
如今头一回瞧见燕王世子这般又憨又傻,还没脸没皮的小堂弟。
竟然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宣珩手忙脚乱地上前扶着泪汪汪的宣瑢,又连忙开口安抚着哄了几句。
待将人哄走了,才忍不住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看得一旁的萧明渊,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这是做什么?燕王世子殿下又不吃人。”萧明渊含笑开口,拿着锦帕轻轻擦了擦宣珩额角。
“看你,怎么还急出汗来了。”
“谢谢萧哥哥......”宣珩脸颊微红,抬着脸任由萧明渊细细给自己拭着薄汗,
看着萧明渊关切的凤眸,又忍不住怪难为情地软声解释道:“我......此前与诸位堂弟们,都不曾十分亲近,没想到宣瑢会过来同我们说话的......”
宣珩幼时便在宫中住着。
小的时候是先太子亲自开蒙。
长大些,太子又求了老太傅,做宣珩的老师,故而先前也并未在弘文殿读过书。
只是......
先太子薨逝之后,宣珩日夜伤心,前头忙着为太子戴孝跪灵,读书上的事情也耽搁了几个月。
后头渐渐好些。
前朝又屡屡提起东宫不可一日无主,当再立储君一事。
自然先太子的子嗣们住在东宫也不妥,该为新储君腾挪位置才是。
皇帝连番发作了几次。
那所谓的立储,和让先太子子嗣搬离东宫之事,才渐渐压了下去。
可是就是那么恰好,负责教习宣珩的老太傅,在这个时候不慎惊马摔断了腿,不得不回家疗养。
皇帝本打算给宣珩重新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做老师。
可一连挑了几位,不是突然抱病,就是不愿入朝怕牵扯进是非之中。
皇帝一气之下,干脆把底下的儿子都叫来,让他们送王府的皇孙们,一起进弘文殿入学。
这才有如今诸王府的小皇孙们,住进宫中进弘文殿读书的事。
宣珩垂眸,哑声道:“宣瑢堂弟他们......以前许是并未曾,离家这么久,大抵是也有些想家、想父母了......所以,我,我才擅自做主,挑了几样菜给他们。”
说到这里,小皇孙又有些内疚地抬眼看着萧明渊:“就是......那几样菜,也是珩儿给萧哥哥要的......”
他有些怕萧明渊会不高兴,可怜巴巴地看着萧明渊,正要解释什么。
却只听萧明渊轻笑了一声,语调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傻东西!”
萧明渊含笑道:“你若是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如今巴巴地把这把柄递过来,是要我罚你不成?”
宣珩愣了愣,抿了抿唇老实开口:“是我擅自拿自己给萧哥哥预备的东西送给旁人的,是......是做错了,萧哥哥不高兴,要罚我,我也是要认的。”
萧明渊闻言,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傻东西,哪里是要认罚......
这般实诚讨人怜,分明就是在向他撒娇么!
他的小殿下如此真心相待,萧明渊心底那一点儿微不可闻的醋意,也尽数消去了。
“罢了!”萧明渊轻轻抚了抚自家小殿下的脸,柔声叹了一句,“罚是舍不得罚了,下不为例,日后记着便是。”
宣珩悄悄松了一口气,真当萧明渊不计较了,心底软软的,又忍不住凑近了几分,像是求证什么似的,悄悄贴着萧明渊更近了些。
萧明渊心中大感熨帖,顺着小殿下的心意,任由他凑过来。
又忍不住垂眸,低声调笑着开口:“教你个乖的,你若是方才同萧哥哥说,给燕王世子他们挪两道菜,是为了只同我单独用膳......”
萧明渊看着身旁的小殿下突然垂下头,耳朵根儿又红了一片,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
“躲什么?又丢东西了?”萧明渊逗弄了一句。
又抬手垫在小皇孙的脖颈处,开口哄道:“快把头抬起来,就这么埋着头,脖颈待会儿又要酸了,哪儿就这般害羞得要见不得人了?”
宣珩依言抬起头,难为情地低声问道:“......萧哥哥,怎,怎么猜到的......”
萧明渊垂眸柔声轻哄:“自然是萧哥哥同珩儿想到一处去了,我也只想和珩儿两个人独处着用膳,不耐烦瞧见外人。”
“好不容易同珩儿一块儿进膳,萧哥哥自是不想殿下同旁人搭话,送出去几道菜得个清净倒划算点儿。”
宣珩闻言,心底又甜又软,心中止不住升起一股隐秘而突然的窃喜,叫小皇孙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萧明渊见自家小殿下自顾自的傻乐着,也不再说什么,只轻轻揉了揉可怜可爱的小皇孙,心底柔软又满足。
估摸着小皇孙的食量,约莫也有六分饱了。
午后还要去校场练骑射,马背上颠得慌,吃得太多了反而不舒服。
他抬手替宣珩盛了一小半碗鱼茸莼菜粥,递到小殿下眼前:“乖,再喝点儿这个,春日里头的莼菜鲜嫩,味道极好,珩儿替萧哥哥尝尝看?”
宣珩红着脸捧着小碗儿慢慢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点点头:“好喝!萧哥哥也多吃些......下午要骑马的,吃不饱没力气的。”
萧明渊看着小殿下吃得香甜,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动作优雅而行云流水,迅速清扫桌上剩下的膳。
直到一桌子吃食被消灭得七七八八,才算勉强七分饱。
等萧明渊将将放下银箸,宣珩抬手,也给他盛了一碗粥送过去。
两人坐在一处,细细吃着暖暖的菜粥,竟然也品味出几分别样的鲜甜来。
“萧哥哥。”宣珩捧着小碗,忍不住低声开口,“过几日......是不是就要休沐了?”
皇子皇孙们十日一休沐,不必来弘文殿,伴读们也能在休沐日家去。
萧明渊凤眸一闪,心底忍不住轻叹一声,看着宣珩,轻声开口:“珩儿想说什么便说吧。”
宣珩抿了抿唇,软软开口:“我是想宣瑢他们......我虽同他们不是十分亲近,但是也知晓,底下的堂弟大多年幼,又自小养在婶婶们膝下,想必......在王府里头,也是千娇万宠的。”
“如今足足有一个月都被拘在宫里,不说是这些年岁不大的堂弟,想必王叔他们也是心中百般惦记牵挂。”
看着萧明渊温柔鼓励地眼神,宣珩忍不住羞涩地笑了笑:“萧哥哥......只当我心软罢,我想向皇祖父求个恩典,允堂弟们每至休沐,都能回家中同父母团聚一日,也算是聊以慰藉。只是......”
他年幼便没了母亲,也是受父王千辛万苦地悉心教养,最能体会舐犊情深几个字。
且不论平日兄弟间是否亲近。
只看今日堂弟宣瑢那般模样,想必也是念家,思念自己的父亲母亲的。
不然堂堂皇孙......哪儿能拉下脸来,做出这般可怜模样。
只是......
宣珩心底有些忐忑。
皇孙们入宫进学,且常居宫中,本是皇祖父亲自下令的。
自己这般贸然向皇祖父求恩典,先不说底下堂弟们是不是都领情。
驳了皇祖父的旨意,他也怕自己会不会伤了皇祖父的心。
萧明渊眸色温柔地看着自家小殿下,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殿下以为,陛下为何要将诸位皇孙殿下,召入宫中?”萧明渊难得认真地看着宣珩,低声开口问道。
皇帝召诸位皇孙入宫,外间朝臣私心揣测者甚多。
被拿捏住软处的诸位成年皇子们,自然心底也百般思虑。
是不是他们父皇,刻意要以各个府上的皇孙为质,敲打底下儿子们都安分守己一些。
当然,以萧明渊的心思来揣测。
陛下这一步棋确实厉害。
若按私心,皇帝确实是为了宣珩在铺路。
无论是替皇长孙敲打那些心里头有鬼的叔叔们,还是刻意送其余皇孙送到宣珩面前,为其培植宗室党羽。
这都是有利于他家小殿下的。
其次,虽然敲打住了诸位皇子,但是也吊了一根儿胡萝卜在他们头顶上。
送儿子进宫是心疼,但若哪一位皇孙突然得了陛下青睐......
都是陛下的亲孙儿,血脉相连,谁知道会不会有讨得老爷子喜欢的呢?
如此恩威并施,又相互牵制,自然叫诸位皇子皇孙们心服口服地乖乖听话。
还说不出什么错处来!
当然,他的小殿下心思单纯些,许是没这么多心眼儿。
但是说不准,却更能摸清楚陛下的心思。
宣珩细细思忖着,缓缓开口:“皇祖父慈爱,许是还有旁的思量,但是我私心觉着,他让堂弟们都进宫住着,大抵还是为了公正二字。”
“父王已经仙逝......”宣珩有些难过地抿了抿唇,但是还是认真开口,“储君一事,我知道,先前......前朝闹得很是厉害,这原本不该是我多想的,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祖父总归要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些......父王在世时,都是同我说过的。”
国本不稳,而江山动摇。
江山动摇,而社稷不安。
宣珩熟读史书典籍,如今年纪也大了,自然知晓其中轻重。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如今身份敏感。
先太子遗孤......这个身份,同想要登上皇位的各位皇子皇孙们,都是隐形的敌人。
即便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同诸位早已成年,在朝中已有拥趸的叔叔们相争。
在有些人看来,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即便是在弘文殿被人孤立,宣珩也并不难过。
只是有一点点孤独罢了。
当然!
现在有萧哥哥在身边儿陪着,小殿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并不在意往常受过的这些小委屈。
宣珩心底暖了一下,忍不住抬首,有些依恋地对着萧明渊腼腆一笑。
随后继续说道:“储君之位极为要紧,皇祖父自然是要细细考量的。”
不但是诸位皇子,皇孙们自然也是被考校的对象。
在宣珩看来。
皇祖父是一国之君,择选的又是大景朝未来的君王,自然不可能单凭感情用事,再如何慎而重之都是不为过的。
至于皇祖父日后到底立谁为储君,宣珩心里倒是十分豁达。
有能者,自然可以如他父王那般,稳居储位。
若是不能压服众人,那便听天由命便是。
宣珩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我......都是自己胡乱想的,不知道说得可对么?”
萧明渊一笑,缓缓抬手,轻柔地抚了抚宣珩的发尾,声音微哑:“殿下心思澄澈通透,说得很好的,不必害羞。”
“圣心难测,陛下是如何想的,本就无人得知,若要我论你方才所言的对错,倒有些张狂了。”
宣珩没旁的心思,只从大义上理解。
陛下此行,自然是公正无比。
别说萧明渊,旁人也不可能寻出地方驳回他的话。
虽然这些见识是有些天真纯善了,似乎也有些浅薄。
但是......
君王本无相。
谁又能揣测得出上位者真实的想法呢?
谁又能定义,皇帝该怎么当呢?
他的小殿下,既然学的是圣人之言,显的是贤德仁善之相。
那......自己自然该教小皇孙。
学会如何用煌煌正道,压制住那些鬼蜮伎俩。
如何用仁义道德,叫人心悦诚服。
“不过有一点珩儿说得极对。”萧明渊含笑,压低声音,刻意更温柔了两分,鼓励自家腼腆害羞的小皇孙。
“陛下慈爱,自然是心疼皇孙们的。”
“珩儿能想到皇孙们惦念父母,对他们思亲之意感同身受,陛下自然也是会通情达理的。”
萧明渊柔声细细教导着自己的小殿下:“珩儿若是心里想去做,那去做便是。大不了珩儿私下同陛下开口,若是陛下答允了,自然很好。”
“若是......若是陛下心中另有考量,此举,也不会损伤陛下颜面。”
宣珩细细思忖着,竟然找不出半分缺漏。
他抬头轻声“嗯”了一句。
随后忍不住依恋地轻轻蹭了蹭肩头,低声羞涩地开口:“谢谢萧哥哥......珩儿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萧明渊勾了勾唇,垂眸瞧着乖巧懂事,眼含依赖地小皇孙,眸中闪过一丝熨帖。
他的小殿下心思能单纯良善,也并非莽撞无知。
知是非而不世故。
这便已经很好了。
最要紧的是......
萧明渊闭了闭眼,心中止不住的发软发烫。
宣珩信任他。
心中有什么便会同他说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知道老老实实地开口同自己求教......
这般乖巧懂事,听话好学的学生。
谁又舍得不喜欢呢?
“乖了,还有半个时辰呢,珩儿陪我去歇歇晌吧!”
眼见着小殿下的眼睛微微垂着,已经有些犯食困了,萧明渊叫人进来伺候漱口净手。
他亲自端茶服侍宣珩漱了口,一面柔声哄着:“殿下起得早,午时没旁的要紧事,定然是要睡会儿的,不然缺了觉,怕是会长不高的。”
宣珩已经有些迷瞪瞪的了,他这个年纪,本就容易犯困。
这几个月都睡得不好,昨天夜里萧明渊哄着小殿下,才勉强睡了个囫囵觉。
今日读了半日的书。
又被萧明渊哄着,吃了不少补养身子的膳食。
如今胃里暖暖的,靠在萧明渊身边儿,便不自觉犯困了。
只是心里惦记着方才说的话,还迷迷糊糊念叨着:“还......还没同皇祖父请安呢。”
陛下要上早朝。
宣珩孝顺,都是午时或是下午下了学,去皇帝跟前儿叩头请安的。
今日还要说要紧的话,宣珩怕耽搁了,撑着不肯睡。
“哪里就这般着急了?离休沐还早着呢,明日去说也来得及的。”萧明渊抚着小皇孙的后背,轻轻拍哄了两下。
“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还要同我逞强,讨罚不成?”他低声训了一句。
见小殿下委屈地蹭了蹭自己肩头,埋着自己的脸,隔着衣裳,鼻子轻轻哼了两声。
像是小狗讨饶似的,可怜可爱得很。
萧明渊又忙将宣珩揽在怀中抱着,压低声音柔声哄着:“睡吧,我抱着殿下回去,校场离东宫近些,未时一刻起来也不晚的。”
“唔,谢谢......萧哥哥......”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地消失在小皇孙的嘴里,转眼间,竟已经安稳地贴着萧明渊的胸膛睡过去了。
萧明渊一笑,稳稳抱起怀里轻飘飘的小殿下,走出弘文殿。
.
未时。
宣珩已经睡得饱饱的,养足了精神。
简单的去浴殿沐浴更衣一番,等换上骑装出来,还有一刻钟的余裕。
萧明渊替小皇孙束了个马尾,瞧着眼前添了两分英气的清俊少年,满意地点了点了头,牵着宣珩的手,慢慢走出承华殿。
宣玟宣珑两兄弟早就换好衣裳,在外头等着了。
瞧见兄长出来,宣珑凑上前,摸了摸宣珩身上的兔绒氅衣。
“哥哥怎么还穿着这个,是觉得冷么?”
宣珩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发顶:“马背上风大,出汗了容易受凉,珑儿还没到学骑马的时候,下午日头大,可以少穿些。”
宫中皇子皇孙大多十岁开始练骑射。
像是宣珑这般的小孩儿,往常多是随着武师傅们,学些强身健体的拳脚路数。
最多眼馋了,被师傅抱着在马上慢慢溜一圈儿,并不会吹风。
宣珑闻言,却不依了,闹着要内侍也给自己穿上一件和哥哥一样的衣裳。
宣珩无法,只能嘱咐着宣珑,若是觉着热,便要脱下来。
又嘱咐伺候的宫人内侍们看顾好宣珑,才算是安抚好了属倔驴的弟弟。
到了校场之时,大多皇子皇孙们都已经按照年纪,分做两批,站在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