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南洋往事 康塞日记 2563 字 15天前

望着床上那道宽阔颀长的背影,辛实鼻子都有些发堵,从来没有一个夜里,他们没有任何话讲。

他倒宁愿辜镕朝他发脾气,好过这样不搭理他,辜镕真的讨厌一个人就是这样,看都不看他,让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辜镕躺在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擦身不是什么难事,也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使唤辛实,为了叫辛实多来自己面前晃一晃,还让他去做了许多故意制造出来的杂活,倒水,换钢笔墨水囊。越想,越很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忏悔片刻,他闭上眼慢慢睡了。

夜深阑静,外头只剩竹虫沙沙地啃噬竹心的声音,辛实在被子里躺着,眼睛直愣愣瞪着高高的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里,又听到辜镕闷哼,是又疼了。

手术以后,他总是疼,尤其夜里,不是抽筋的疼,是生骨长肉的那种疼。

辛实跟火烧屁股似的,立马翻身下床,踩上木屐就小跑进了辜镕屋里。

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光,辛实熟练地绕过床前的换衣凳,到了床沿。他把手伸进被子去探位置,前后左右地摸了片刻,他在床中央摸到了辜镕的手臂。

把被子掀开一个角落,他利索地蹬掉木屐爬上床。

把辜镕的身体翻过来正躺着,再将他两条腿架到自己大腿上,然后自上而下地去给他把紧绷的肌肉揉开。这一套他已经做得很熟稔了。可今夜,刚伸手把辜镕平了躺好,正要去搬辜镕的腿,辜镕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忍着痛哑声赶他:“不是多么痛,去睡觉。”

辛实弯腰的动作一顿。

这是今天第二回了,他不准他碰,辛实浑身都僵硬了,像是被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我给你揉揉,好得快些。”鼓起勇气,辛实慢慢挣开辜镕的手,固执地要去摸他的腿。

大半夜的,他连让辛实睡个好觉都做不到。辜镕心里有种说不上的难受,他又开始恨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身体,心里一急,下意识使了点劲,把腿往边上一挪,窝火道:“我说了不用你,赶紧去睡你的!”

那真是种钻心的疼,动弹了这一下,辜镕疼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死死咬住了牙才没痛呼出声。

辛实的手一空,再叫他一吼,当即吓得缩回了手。

那股痛还没过去,辜镕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呜咽,像是有人想哭却不敢哭,可实在憋不住了而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抽泣。

他先是愣了一下,半晌,两只臂膀向后支起身体,慢慢坐起来。

“辛实。”他感到愕然,因此不敢声张,只是慢慢地从辛实背后倾身靠近,刚发出声音,那道隐隐约约的呜咽就戛然而止了。

“啊?”黑夜里,辛实慌乱地应了他,然后抬手擦了擦脸,窸窸窣窣地转身就忙着要下床。

辜镕把他从后头一把拽住了。一只手攥着辛实的手臂,一只手伸到床头边摁亮了电灯。

金黄的电灯照亮了屋子。

辛实是个背对着他的姿势,一片窄窄的背脊,一截雪白的脖颈。辜镕按着他两个瘦削的圆肩头,将他扭过来朝向自己。那张素白俊秀的脸上,褶皱很浅的双眼皮和秀挺的鼻尖上都是通红的,黑长的睫毛被泪水沾得濡湿,可怜地缠成几绺,随着眨眼轻轻地颤抖。

真是辛实在哭。辜镕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拧着眉盯着他看了半晌,问:“哭什么?”

辛实又是抬手擦了擦眼睛,说:“谁哭了。”

辜镕有些急了,提高声音:“我都听见声音了,没哭你眼睛里流的什么,口水?”

辛实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我以为你听不见,才哭的。”他的语气有些懊悔,因为没想到辜镕今天耳朵这么灵光,“没想哭给你听,不知道咋了就是忍不住……”

辜镕被他气笑了,这是正大光明地欺负他是半个聋子了。

辜家的人,谁敢在他面前提他的残疾,辛实刚来时也不敢提,现在真是胆子大了。

可还不是叫他给惯大的。辜镕按捺下脾气,伸手将辛实的手拿下来,也不松开,就那么攥在手里,大拇指一圈一圈地揉他的虎口,宁静地瞧着他,等辛实自己平息下来。

等到辛实慢慢敢抬眼同他对视了,他才开口:“大半夜的,你委屈什么?”

辛实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辜镕愿意碰他,是不是说明也没那么讨厌他。他的心又好受了些,慢慢地说:“我想给你擦身,给你揉腿,你都不让,躲着我。”由于带着鼻音,这声音瓮声瓮气的,有点撒娇的意思。

原来是为他哭的。辜镕心一颤,浑身上下像被微弱的电打了一下,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

他又凑得近些,认真地看着辛实的侧脸,柔柔地说:“我没躲你,我想叫你多歇息。”

辜镕身上温热的气息扑过来,辛实的眼皮颤了颤,心里头猛地跳一下,不大敢信地扭过头,瞪大眼睛看他,说:“真的?”

他没敢想自己瞒了辜镕这么多,辜镕还愿意宠着他。虽然他根本没想瞒辜镕,说起来简直也很无辜,可他就是觉得对不住辜镕。

辜镕微笑着点了点头,说:“真的。”

辛实盯着他看了片刻,吸了吸鼻子,嘴唇慢慢抿起来,像是个害羞的笑。

辜镕的心又燥热起来,他的视线灼热地落在辛实粉红的嘴唇上,看了半晌,他突然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辛实细腻白皙的手背,那力道不轻不慢,像是蚂蚁爬,挠得人心痒痒。

辛实的五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像是想躲,可到底也没躲,仿佛把那只手送给了辜镕,任由人家把玩他的手指。

这样一个微凉的夜,只有两个人是热的,辜镕有些情不自禁地去拿胸膛靠辛实的肩,贴住了,慢慢地问:“有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这个问题,不大像主仆间的,简直亲昵得过了头。

换了别人,怎么也得吓一跳,可辛实从没伺候过别的主人,因此也没觉出辜镕问的有多么不合时宜。不假思索地,他重重点了点头。

辜镕攥他的那只手用了力,“不舍得,那就别走。”他快速地说:“把你大哥的名姓年纪和相貌告诉我,我拍电报叫在暹罗的朋友去找,我认识的人多,怎么都比你无头苍蝇似的去乱转来得快。”

辛实倏然抬眼盯上他,那眼神,有震惊,更像是感动,说不舍,简直还掺了些天真的爱意,辜镕一瞬间真想低头亲上去。

“辜先生,谢谢你。”辛实说。

辜镕看出辛实被他说动了,喉头滚动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希望。

辛实却在这时,朝他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可是很坚定,“要是我大哥还活着,说什么我也得让他回家,别人的劝他不会听,我非得亲自去这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