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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珍贵 菜紫 27870 字 15天前

陆以宁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好久,冷汗湿透了他所有的衣服,一滴一滴地顺着下巴往下滴。他的指尖泛白,紧紧抓着皮质方向盘,对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充耳不闻。

突然他一脚油门,车子疾驰着冲上了高速。

他原来想去哪里来着?

不记得了,音乐开到最大声,音响里传来疯狂又颓废的摇滚乐——

厚重的鼓点一声声淹没他的心跳,脚下的油门一刻都不曾松懈,

他一直开一直开,直到车子燃油耗尽,黑色的夜来临。前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在一座断桥上,陆以宁猛地踩下刹车。他双手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他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无声地张大嘴巴,像一条缺氧窒息的鱼。

原来人在遭受巨大悲伤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第66章 乌篷船与碎星灯66我!要!搞!事!……

疫情期间的旅游业遭受了严重打击,好在在放开后的这两年,终于迎来了全面复苏。大部分民宿重新热闹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仿佛是对过去三年低迷期的一次逆袭。尤其是最近一年,各地民宿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嘉城也新增了不少独具特色、风格各异的民宿和酒吧。

对许昭弥来说,这一年也是很好的一年。她看到家乡正在蓬勃发展,每个人也都在努力经营自己的小家,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她自己也在慢慢变好,腿伤和胳膊上的伤也都差不多养好了。她偶尔会到家门口附近的小酒吧里听听小曲儿,喝杯鸡尾酒;或者穿着拖鞋到茶室和爷爷一起打几圈麻将,要么就是逗逗猫啊逗逗狗,每天过得惬意、快乐又放松。

就是肖玉枝总是嫌她没事儿干,时不时就在她耳边念叨几句:“弥弥天天在空调房里窝着,可要当心闷出病来哟。妈妈虽然养得起你,可年轻人总归得找点事情做做,不然很容易患上那个什么……抑郁症的嘞!”

“瞎讲八讲!侬见过哪个成天就知道吃喝睡的人抑郁了?咱囡囡不是整天笑嘻嘻的?”许大勇从竹编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手里的青瓷泡菜坛转了一圈,“不要听你妈瞎三话四,该吃吃该玩玩,就算一辈子不做工,爸爸也养得起你!”

说着就把泡椒罐子封好了口,还朝女儿眨了眨眼,“去拿给爷爷送过去,回来到陆稿荐买只盐水鸭。”

“再加份虾饺呗?”许昭弥正盘腿在沙发上玩手机呢,听到这话一下子蹦起来就往玄关跑。

肖玉枝追到楼梯口大声喊:“走路么看着点儿,别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的!都几大的姑娘了,也就你爸还把你当小囡!”

“晓得啦晓得啦~”

这一年盛夏,路两旁的香樟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冠如一把把巨大的绿伞,不仅为行人遮挡了炽热的阳光,还不时散发着阵阵淡淡的清香。

许昭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那时候每天午睡醒来,她总会趿拉着凉飕飕的鞋子,一路哒哒哒地跑去爷爷家送晚饭。爷爷还会带她去吃一碗甜水后再回家。许昭弥至今都清晰地记得,爷爷家楼下的那间甜汤铺子里的甜水特好喝!而她最爱的当属他家的四果汤。想到这儿许昭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想着一会儿还要再去喝一碗。

到了爷爷家,许昭弥看到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字,爷爷去象棋协会了,这会儿不在家。她放下手中的泡椒,走到电扇前吹了吹。随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冰镇西瓜咬了两口。

下楼后才发现她心心念念的甜汤铺子已经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超市,不过老板娘倒还是原来的那位,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模样也都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年轻。老板娘见了她笑得特亲切:“弥弥,又给你阿公送好吃的啦?”

“是啊,婶婶,这是您家新开的超市呀?”

“可不,就是生意不太好,没什么人啊。”老板娘的语气就有那么一点苦恼。许昭弥嘀嘀咕咕地到超市里转一圈,没想到职业病忍不住又犯了,“婶婶,您家超市的商品陈列不太合理呀,我帮您重新摆放一下吧。而且消防方面也存在一些隐患哦,还有门口的宣传海报,设计得没什么吸引力,很难吸引顾客的,我来帮您改进改进吧……”

一下午就这么在超市里忙碌着。别说,经她改造过的超市确实比之前顺眼了不少,许昭弥还专门在门口摆放了一些鲜花增添氛围感,到下午就有人被门上的海报和装饰陆续吸引了进来。老板娘脸上笑得花一样,说什么都要留下她吃饭,“不了阿婶儿,我还要回去给我爸买盐水鸭呢!”就这么挥挥手走了。

许昭弥溜达到桥头的陆稿荐买了只盐水鸭,回来时正好路过她家老宅。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老宅一直处于待售状态。之前回嘉城时,她明明已和中介沟通好了,中介当时信誓旦旦地说房主同意出售。可到了准备付定金那天,她却突然被告知房主因急事去了国外。这一去就将近两年都没回来,期间只给她传话说让再等等。

就这么一等就等到了现在,昨天晚上她还给中介小姐姐发信息:“房主还没回国吗?不然我们走线上交易也行?”

中介怎么回复的呢?“房主说她马上就回国了,请您再等等。”

干!这两年每次都是这套说辞,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许昭弥路过时瞧见老宅里面都长草了,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葩的房主。“那麻烦您再帮我催催哦,我是真心诚意要买的。”

据说她家老宅其实已经几次易主了,最近一次是几年前一个外籍华人花高价从原房主手里买下的。原本打算开发做民宿,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买完之后就迟迟没动工。许昭弥也不敢太催促人家,万一人家突然反悔不卖了,那不就坏事了?

从老宅溜达回家,许昭弥手里提着盐水鸭,又给曲琳琳打了电话。曲琳琳不久前也从潞城回了老家,如今顺利考上了一家事业单位的编制岗位。虽说收入比不上以前在大城市,但胜在工作稳定,压力也小,她对此挺知足。用她的话来说:“咱们这些在外漂泊的人,只有回到家乡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这里才是我们的根啊。”

“在家吗?出来嗨啊!”

许昭弥听到曲琳琳在电话那头乐了,特开心,“乐什么呢?这么高兴?捡钱啦?”

“不是,就想起以前咱们在潞城当牛做马的时候了,那会儿我每个周末都喊你出去嗨,结果你呢,每次都说忙,不是加班就是店庆的,现在倒好,反过来了!哈哈。”

许昭弥也乐了一下,想想确实也是,那会儿她在潞城好像就没怎么有过休息日。

“不过你现在不是挺清闲的?”

“我是清闲,但我最近有点忙,我妈不是给我整了几个相亲局吗?周六日都快约满了。”

“还相?上次你大姨不是给你介绍了一科长么,不到三十就提正科了,你还说年轻有为呢,不是挺好的?”

“你说那个啊,早黄了啊,条件吧其实还行,就是接触下来觉得人有点闷……倒也不是不爱说话,就是什么事儿都不太爱和你分享,你知道我这人话痨吧?哪受得了这样的啊,分了得了。”

“哈?闷葫芦?闷葫芦可绝对不能要!找个话痨都不能找个闷葫芦!”许昭弥跟什么似的,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么激动。

“就是的,对了,你最近怎样,阿姨没跟你催婚啊?”

“没有哦。”许昭弥这么说,但事实呢?催了,但催了也没用。她现在就没什么结婚恋爱的想法,光一想到要维持那么一段亲密关系就觉得累得要命,可能真是前两年透支太多了,她现在就只想好好歇歇,歇够了再说。

许大勇呢,又恨不得他闺女在家里再多歇几年,好不容易回家了那么着急嫁出去做什么?肖玉枝说不过他们爷俩索性也就不说了。

电话那头的曲琳琳眼珠一转,想到之前她俩的一个共同同学跟她打听的事儿,忽然就来了八卦心,“这个月六号,咱们高中同学聚会,你来不?”

“不想去……”群通知她也看到了,但迟迟没回复,她还没想好去不去呢,许昭弥有一点在家呆懒了,一想到要和人打交道就有点触头。

“你不是一直想创业开民宿吗?现在也歇够了吧,同学会啊,都是家乡人脉啊,此时不来更待何时啊,许昭弥同学,别犹豫了,来呗!”

许昭弥想了想,确实在家也歇的够久了,胳膊腿都要生锈了,而且其实这两年她也一直有在物色地段和店面,学习一些民宿相关的开店知识,也不是一直在闲着,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缘分没到吧。

“也行,回头地址发我,我去。”

同学会定在渡鸭渡的老式酒楼里,是个很有特色的地方。

那两年旅游业发展迅速,新建成了不少新型景区,也有很多老宅区被改造成了特色民宿村。渡鸭村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挨着翠微湖和栖霞山景区,又有很深的文化底蕴,被一家很有实力的文旅开发公司承包了,在保留渡鸭村原有古朴风貌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升级。

如今的渡鸭村不仅保留着古朴乡村的风貌,更是一个集休闲、度假、观光、体验于一体的综合性景区。尤其到了夜晚,渔船停泊的烟火码头特别漂亮,美得令人沉醉。

许昭弥来晚了一点,因为她去码头转了一圈。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自己在嘉城长大,周围竟然有那么多漂亮的古村古镇她都没有来过。站在码头上望着大海心旷神怡,脑海中竟还浮现出一首诗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心里就有那么一丝激动,就觉得人生匆匆,个体经历的苦难在时间长河中或许都算不了什么。

她也会偶尔想起那个人。起初只要一想到他,就会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内心几近崩溃,恨不得立刻将有关他的记忆从脑海中彻底清除。有一次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想到竟被他点了赞。那一晚许昭弥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直到深夜才终于狠下心来,拿起手机把他拉黑了。后来她又耿耿于怀了好久,总觉得不该把他拉黑,或许就该大大方方地让他躺在自己的好友列表里,证明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不再受他影响了。可如今拉黑了反倒显得自己还在意,还放不下。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走出这段情感的阴霾,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三年,又或许是五年、十年,她无法预知,但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适应,并且坚信总有一天自己能够彻底释怀。而这一天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了。

此刻她站在满是诗意的黄昏下,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闪烁着。她眼含泪光,脸上却挂着平淡微笑,从容回忆着过去。终于明白,有些缘分走到了尽头,彼此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的结局。

这天她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长裙,搭配米黄色薄衫,戴着一副精致好看的流苏耳环。当她推开包厢门时微微一笑,抬眸间神采飞扬。包厢里原本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止住了——

在她来之前大家都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几碟凉菜也已经上桌,不过还没人动筷子。曲琳琳还把自己这次的相亲对象带来了。据说这哥们特能喝,曲琳琳也是故意想试探一下他酒品。哥们人真不错,还专门带了两瓶茅台来,大家就开始调侃起他们。

但这其中有个哥就一直没搭腔,独自坐在窗边抽着烟,偶尔笑那么一下也在气氛里。曲琳琳偷瞄他好几眼,被其他同学抓到,故意逗她,“怎么准老公要这儿,还给咱们校草暗送秋波啊?”

“去你的!”曲琳琳一脚飞踹过去。相亲小哥的脸顿时就红了,不说话那哥这时掸了掸烟灰,说了句:“别闹。”

“肖哥,看你一晚上心不在焉的,这是在等谁呢?”

“你看看谁还没来,肖哥就等谁呢呗!”

也不知道人群里谁说的这话,引来大家一阵起哄声,好像都知道点什么似的。

还谁没来?这不显而易见吗?

“那一会儿等许昭弥来了说什么也得让她罚酒,不然白让咱肖哥等这么久!”

“别开玩笑了。”肖堂按灭烟,话音刚落门就开了,许昭弥走进来忙对大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曲琳琳朝她招手:“过来弥弥!坐这里!”

“哇塞大美女终于来了!”

肖堂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心头一紧。

猴子、大条、小鹿……这些熟悉的老同学一个个和许昭弥拥抱,到了肖堂这儿,许昭弥尴尬地顿了一下。曲琳琳在一旁主动介绍,“肖堂,咱隔壁班的班草啊,肖哥你不认识啦?你还记得高二那年你跑八百晕倒了吗?就是肖哥把你背到的医务室!”

“都说人家晕倒了怎么可能记得?”肖堂找补了一句,主动站起来和她握了下手,许昭弥回握,就轻轻碰了那么一下迅速分开了,两个人显得特客气,众人跟着又是一阵哄笑,气氛就很欢乐。

“肖哥可是咱们这届里最有钱的!你们还不知道吧?渡鸭渡这片景区就是肖哥公司开发的!”

“而且还没结婚,是黄金单身汉哦~”

肖玉低头咳了一声,谁多嘴又踢了谁一脚,“赶紧滚回自己座儿上坐好。”站着指挥大家,“人到齐了就开饭吧,大条把服务员喊来上菜。”

“好勒!”

肖堂低头顺手给许昭弥拉开一张椅子,“坐吧。”

“好的,谢谢。”许昭弥就只好坐在他旁边。

另一边是曲琳琳。手机跟着就亮了,许昭弥划开看了眼:“肖哥好像对你有意思哦~把握住啊姐妹!”

“别瞎说。”

“没有瞎说!他前两天还亲自跟我打听你来不来呢!”

“那你不早告诉我?”许昭弥眼神刀过去,正好又看到琳琳的小对象,挺害羞一男生,许昭弥严重怀疑曲琳琳在老牛吃嫩草,和他假笑打了个招呼,回过头来深呼一口气。

扣上手机等开饭。

就怎么都有点不自在。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毕业那年肖堂和她表白过,但那时她已经拿到了潞大通知单,而肖堂好像被当地的一个理工大学录取了,就觉得俩人以后也没什么希望,而且她也不喜欢异地恋,就拒绝了他。

当时就觉得以后也不会和他再有什么交集了,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联系,再见面还是会尴尬。

听到隔壁有人喊她,许昭弥忙扭过头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可能是饿了吧……怎么啦?”

肖堂转了转圆桌,把刚上的两道菜转到这边,很随意地和她聊着,“听说你回来了?”

“是啊。”

“挺好,以后有什么打算?”

“现在民宿不是挺火的?想跟风开一间,就是还没想好开在哪。”

“是吗?”肖堂忽然看向她,“有没有兴趣开在这边?”

“哈?”

“正好翠微湖景区周边已经改造完了,有几个位置还不错的地段正在招租。”

“翠微湖那儿的位置应该不会租不出去吧?”

“也有没租出去的。要不吃完饭一起去看看?”

这时曲琳琳凑过来打趣,“哟,两个人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

许昭弥轻轻踢了她一下,然后把刚刚和肖堂的谈话内容跟她讲了讲。没想到曲琳琳一听就兴奋地一拍桌子:“去啊,正好饭后遛个弯儿!”又和她挤眼睛打暗语,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还犹豫?

许昭弥真的服了她了,只好点点头。

“那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

一顿饭吃的乱七八糟,喝趴了一半,喝哭了四分之一,就还剩四分之一清醒的,肖堂结了账,把车钥匙丢给了大条,“把大家伙安全送到家啊”。

他车大,大路虎,乘的人多。

“肖哥,你车给我了你咋办?”

“甭管,我先不走。”

看到随后出来的许昭弥,大条咂咂嘴,不怀好意哦了声,“行吧肖哥,不耽误你当护花使者了,那我走了啊。”

“快滚。”

许昭弥觉得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走吧。”两个人溜溜哒哒地往翠微湖景区走去。好在两人都没喝酒,神态还都很清醒。夏天的晚风吹着很舒服,让人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曲琳琳和她那小对象跟在后面,故意走得很慢。

许昭弥拿出手机迅速给她发了条信息:“你俩走快点啊。”

“急什么,你们走你们的呗,咱们各走各的。”

“你们俩是情侣,可我们俩这样算怎么回事?走一块多尴尬,快点,还不都是你张罗来的。”

“你俩也当情侣啊!”曲琳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许昭弥看到信息都要被气死了,直接停下脚步,转身朝着她喊道:“快点琳琳~”

曲琳琳偷偷地笑了两声,加快脚步迎头追了上来。她看向肖堂,问道:“肖哥,这周围的老房子都是你们负责改造的吗?那安置费肯定花了不少钱吧?”

“景区是和政府合作开发的,房子的所有权还是属于村民。有的房子还是由村民自己经营,有的租给了我们,我们再转租出去,相当于只是借用这些房子,到了年底会给村民分红。”

许昭弥在一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暮色初临时分的翠微湖确实美得惊人。湖水像被碾碎的翡翠浸在琉璃盏里,倒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橘粉色的晚霞。岸边错落停泊着十来艘彩漆木船,船头挂着竹编灯笼,暖黄光晕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就像是银丝带浮在镜面上。不少穿着汉服的游客正举着油纸伞倚在船舷拍照,环佩叮当混着快门声格外热闹。

“往这边走,穿过竹林就是。”肖堂引着几人踏上青石板路。

拨开几丛湘妃竹,许昭弥倒抽一口气——飞檐翘角的老宅静静立在银杏树下,屋脊蹲着五只斑驳的陶制脊兽,正脊中央的宝瓶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虽然墙漆剥落得厉害,但梁柱间的榫卯结构仍清晰可见,门楣上残存的云雷纹隐约透出昔日气派。

“明代万历年间的老宅,去年刚评上省非遗。”肖堂叩了叩廊柱,“全木架构没用一根铁钉,地仗层用的是传统一麻五灰工艺,光修复彩画就请了苏州的老师傅。”

“两层带后院,楼下大堂能摆二十桌,离景区入口不到三百米。”肖堂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门,“月租这个数。”

许昭弥盯着他比划的手势,差点被门槛绊倒:“这价格在景区连个包子铺都租不到!”

“附加条件是流水抽成。”

她不是没干过这行,就算是按抽成走,保底租金也没有这么便宜的。曲琳琳偷偷和许昭弥眨了眨眼睛,许昭弥心里就更不好意思了。

位置这么好,租金又低,应该很多人想租吧?许昭弥不太想占这个便宜,虽然确实是她的梦中情店。

肖堂看出她犹豫,又说,“其实这房子有些审批上的麻烦,很多人担心后续事情太多,所以才一直空着。”

“什么麻烦?”

“你看,这店铺所在的建筑是受保护的百年老建筑。要是用作商业用途,得办理一大堆复杂的手续,比其它房子就要麻烦的多。而且就在三个月前,文旅局刚颁布一项新规定,明清时期的建筑用于商业经营的必须配备专业的古建保护专员,不少人就是嫌这些太麻烦,所以才不租的。”

“不过别担心,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和政府那边毕竟是合作关系,这些问题还是可以协调解决的。”肖堂拍了拍胸脯,试图让许昭弥安心,“只要你不嫌麻烦就行。”

“我们不嫌麻烦!我们也可以考证!”曲琳琳抢先一步替许昭弥拍了板,“可以的,开!回头我也入一股!”又动员许昭弥,“别犹豫了亲爱的,咱们都有政府人脉帮忙了,这事儿还不好解决吗,赶紧租下来啊!”

许昭弥思考了一下,她虽然没开过民宿,但好歹也是干商业地产出身的,和政府没少打交道,明白涉及政府审批的流程肯定不会简单。但曲琳琳的话确实也很打动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抬起头来:“行,那合同怎么签?”

“不着急,回头我联系你,来我公司签,咱们跟法务一起过遍合同。”

“那就感谢土豪大哥啦!”曲琳琳比许昭弥还开心。

第67章 乌篷船与碎星灯67“儿大不中留,以……

晚上回家后,许昭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算钱。

前期一次性投入除了房租外,还有装修工程款、设备采购费、证照办理费等多项支出;正式运营后的人力成本、水电消耗、物资采购以及营销推广等持续性开支更是少不了,草草估算每月最低支出就得六七万,这还是往少了算。

许昭弥点开她的手机银行储蓄卡账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仔细核对自己的小金库,反正她的这点积蓄都在这儿了。要是真的把店开起来,那买房的计划肯定就得往后推迟。乐观估计的话两年后开始回本,三年后实现盈利;要是情况不好的话……

许昭弥深知创业有风险,尤其在民宿行业。这些年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有太多理想青年在大理折戟,有的耗尽积蓄依旧流浪,她清醒认知民宿行业的残酷,却仍决意投身这场豪赌。

转天在饭桌上一念叨,没想到爸妈都支持。只要闺女终于不在家里闷着了,肖玉枝就高兴,甚至还主动提出要给她添钱。许大勇只秉承一个原则:女儿开心就好!不过他没钱,他的钱都在肖玉枝那儿,但他能出力,说是到时候要到女儿店里给她当小工。

一顿早饭吃得许昭弥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感动坏了。没想到爷爷听说这事儿也主动过来,给她包了个五万块的大红包,“给囡囡添置产业!”许昭弥抱着老头又哭了一鼻涕,她抽泣立誓,“我一定会挣大钱把老宅给爷爷买回来的!”

许爷爷怎么说的?“老宅那都不是啥大事儿,现在咱囡囡要做的才是惠泽乡里的大事。等景区兴旺了,乡亲们岁岁分红享福,那才是给爷爷脸上贴金。”

老宅改造成的文旅景区,让世代劳作的渔民搬进敞亮楼房,年末分红远超往昔捕鱼收入,这是种可持续的共生模式。许昭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要把自己的民宿经营好,打造成金字招牌,吸引更多游客,年底给大家分更多的钱,让家乡的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

悬在心头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许昭弥此夜沉入无梦的深海。不同于在潞城那些年为生存奔波的成就,此次却是将灵魂浇灌在挚爱土壤里生根的酣畅~为着纯粹的自己与热爱而战,这份喜悦,就像春溪漫过青苔石缝,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

……

转天曲琳琳和她一起去签合同。

“多亏了我让你来同学会吧,不然你得错过多么好的机会?”

“你还跟他说什么了?”

“你单身!”

“你怎么不说我离异呢?”

“那不能呀~”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到了公司,肖堂早早就过来迎接她们,路上曲琳琳听到路过的员工不断喊肖堂肖总,悄悄在背后捅许昭弥腰窝,许昭弥偏头白了她一眼。

签约流程很顺利,最后落款签字的时候,许昭弥还有些激动。

“哎,我全部家底可都在这儿了。”

“这么可怜?要不再给你打个折?”肖堂打趣道。

许昭弥忙摆手,“别了别了!”

合同顺利签完后,几个人又去衔柳路上的老房子看了看。这条路上基本都是小酒馆和民宿,往前走不到三百米就是翠微湖,右侧尽头有座百年茶楼,左侧与贯穿镇中学堂和藏书阁的文澜路相接,路旁还立着一块历代状元题诗的石碑。

许昭弥有了个特别的想法:楼上作民宿客房,楼下做清吧,让游客既能享受私密空间又能体验社交氛围。首要任务得做好隔音,这个设想得到曲琳琳的高度赞成。初步方案确定后,装修设计等事项也陆续展开。

曲琳琳还把同学小鹿也拉来帮忙——这是位财务出身的姑娘,上次聚会时正在考虑换工作。小姐妹们一拍即合,许昭弥还让小鹿也入了股,钱虽不多却能让工作更有动力。许昭弥的好意小鹿看在眼里,就很感动。就这样琳琳负责营销,小鹿掌管财务,许昭弥统筹大局。高中晚自习常一起在操场散步的姑娘们,如今开开心心搞起了自己的事业!

没想到首个难题来得比预期更快——古建筑消防审批环节就卡住了。

肖堂本打算托关系疏通,却被许昭弥拦下,“往后要欠人情的地方还多着呢,让我先试试看。”

就这么两个人一起到了文旅局。

可到了以后人家是怎么说的呢?

“古屋改造必须遵守文保条例,这些消防管道要是从主梁走?毁坏百年古建的责任谁能担得起?”分管科长直摇头,就是不太同意的意思。

这天许昭弥特意穿了一件苏绣暗纹的马面裙,雪纺衬衫领口别着一枚鎏金银杏胸针。她安静听完所有质疑,待茶杯放定后才欠身询问:“能否请您再看一份补充方案?”

“你说。”

她这才礼貌起身,把图纸从包里拿出来,在红木会议桌上缓慢铺开。肖堂同时注意到她切换到了谈判状态。

“主梁维持原貌,采用防火涂料进行处理。逃生通道改到西侧回廊,这里加装防烟垂壁——”

“这样能满足分区隔离的需求,又不会破坏天井采光。”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这些图纸都是你亲自绘制的?”科长眼神中不禁透露出一点惊讶。他见过太多像许昭弥这般年纪的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便盲目踏上创业之路,肚里实则没多少真才实学。向他们发问,半天也抓不住重点,满口泛泛之谈,讲的都是些大道理,不是盘算着骗取政府补贴,就是另有投机取巧的心思。

而许昭弥却很不一样,她给科长留下的印象,不仅体现在扎实的专业素养上,更在于谈判时沉稳干练的气场,于是对她就开始有了一点刮目相看。

“是的,我在潞城负责过大型商业综合体的消防改造项目。”许昭弥语气笃定,自信是从内而外的。

她想这种难度其实也不算什么,她曾经挑战过多高的难度呢?有次甚至同时协调过十二个部门,包括政府消防、商务、文旅、安监,每天核对将近三百多条验收标准,也都完美扛过来了。

科长这下来了兴致,主动翻开许昭弥刚刚递过来的个人简历,眼睛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你之前担任过连华的营运总监?”

“是的。我在潞城深耕了六年,在连华工作期间,也参与了许多消防相关的项目。在经验方面您大可放心,我有足够能力把事情做好。”

科长合上简历,很激动地说:“你们晓得不?前两年咱们这儿打算引进大型购物中心,市长还特意邀请了连华集团过来考察呢。”他边指着文件,边补充道,“可惜呀,人家没看上咱们这里,到现在镇上都还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型购物综合体。”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不在大城市继续发展啦?”

许昭弥唇角微扬,笑意盈盈地说:“主要还是想响应咱们嘉城的雁归计划,现在家乡营商环境优化力度这么大,也该回来贡献些成熟经验了。”其实呢?她是想回来当咸鱼,但她知道领导喜欢听这样的话,所以就这么说~在外那些年她也不是白混的~

肖堂忙着补充,“作为新生代的创业者,投身家乡创新创业大潮既是价值投资,更是时代使命。”

“好,咱们嘉城就需要你们这样心系家乡的年轻人呐!”领导果然很高兴。

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两个人一起从政府大楼走出来,肖堂实在忍不住要夸她,“你可太厉害了,我都怀疑和我高中认识的不是一个女孩,对了,图纸什么时候准备的?”

“你猜。”许昭弥笑了笑不再接话。这两年其实她也渐渐想通了许多事,她确实该感谢陆以宁的,是他用逆境作砺石逼她成长,虽然那真的很残酷。许昭弥依旧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别让日子混了你”,“现在学到的本事就算将来转行也会是你的资本”。他让她努力提升自己的初心并没有错,从某个层面来讲其实那里也裹着他的真心,她想他确实应该也是爱过她的,只是他还没学会到底该去怎样爱一个人,他并不那么真诚地对待她,其实并不是因为他自私,而是因为他也并不那么真诚地对待自己。他根本也不爱他自己。

有时许昭弥会为分手那年说出口的那些伤人的话感到后悔,但那些过去了,那些矛盾和误解,恨意和爱意,也都在时间里慢慢释然了。

……

大概又过了半个多月,随着手续陆续办理完成,装修队进场施工。许昭弥一边监工一边在网上发布招工启事,忙里偷闲还考了个古建筑责任工程师资格证。就这么忙忙碌碌地步入了正轨。

又过了三个月,入秋那天,装修已接近尾声。波西米亚艺术风格的中庭里,悬挂着许昭弥从镇上一家百年蚕丝厂淘来的遗留染布,就很有艺术氛围。定制的老船木地板又和当地民俗融合一起,闽南花砖与摩洛哥瓷砖在楼梯间形成视觉漩涡。整体完工那天,效果堪称惊艳!

“许老板在忙呢?”肖堂发来消息。

“忙,都快忙熟了。”

“那证明您正发财呢!”

“还发财?我都快成穷光蛋了。”小鹿一次次追加预算,前期投入已经严重超出实际预期,许昭弥愁得都开始掉头发了。

肖堂说:“要不我借你,当我个人入股?”

“不好吧!您已经是我二房东了!还忍心赚我更多吗!”

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大家都熟了不少,彼此常开些玩笑。但就在这么一刻,许昭弥突然想起件事来。

约莫几年前和陆以宁去西安参会时,在饭局上添加过几位业界大佬的微信。她隐约记得其中确有两位专营酒水渠道的,上网核查发现确有其事,待确认对方销售网络覆盖浙西及周边地区后,便硬着头皮拨通对方秘书电话。

本也没抱太大期望,不料转天竟收到对方商务回复索要合作方案。许昭弥不敢怠慢,连夜准备了AB两套方案发送过去,最终对方爽快签署了供应商合作协议。

还是以她非常满意的价格。

其实这让许昭弥不仅有点感慨,她如今算看明白了,生意场上的人情网络多精妙,不然还真能是她一个新开业的小民宿就能得到的合作?陆以宁这层关系确实借了巧——虽对话时刻意绕开,对方也默契不问,但彼此都门儿清。那些大佬当年随手通过的微信好友,指不定就是留着今日这般用处。现实世界运转的齿轮本就如此,既没违背原则,这人情用便用了,何苦端着清高自缚手脚呢?

许昭弥现在看的特开,才不给自己自寻烦恼。

很快到了中秋夜。

这天还下了一点雨,渡鸭村的过节氛围特别浓郁。衔柳路上的民宿掌柜冒雨搬出了蓝印花布模具,让客人趁机体验植物染的魔法;还有店主天不亮就带着客人去了渔市,要教客人辨认太湖三白呢。

等到暮色四合,各家民宿的临水露台次第亮起船宴灯火。青瓷盘托着菱角湖蟹,远处戏台《梁祝》水磨腔悠悠远远荡开,就好像月光在杯盏间流转成诗了一样。

中秋夜的嘉城老小区也很热闹。砖红阳台栏杆上家家摞着竹蒸笼,揭盖就能闻到鲜肉月饼的荤香。肖玉枝照例在窗台煨菱角,南湖菱的清气从铸铁锅里漫出来,把许昭弥勾得在一旁肚子直咕咕叫。

许昭弥今天心情特别的好,忙忙碌碌了几个月的小店终于要开业了。今天爹地妈咪为了犒劳女儿特地在家里为她准备了一桌大餐,许昭弥吃饱喝足后陪爷爷打了两圈麻将,回到屋里倚在床头抱着手机和朋友们发信息。

肖堂问她中秋怎么过。

“在家过呗。”

“明晚景区中秋晚会来不来?带上爸妈和爷爷。”

许昭弥知道这个晚会,政府主推的旅游项目,说是为请动那位国宝级京剧大师,财政拨了重金,宣传铺得满城风雨。爷爷念叨了小半月,可票价高不说,开票三分钟就售罄。现在肖堂居然问她去不去,还一口气拿出了四张票!许昭弥哪好意思答应啊?忙说不用……

“内部赠票,不要钱。”肖堂又说,“家里老人不稀罕这些,你们不去真浪费了。”

“当真?”

“我骗过你?”

许昭弥揪着被角滚了半圈,心一横:“成,那我要!”

“等着,现在送过去。”

……

现在?许昭弥鲤鱼打挺跳下床,心里有一点打鼓,边换衣服边给曲琳琳发了个消息。

对方秒回:“屁的赠票!我弟在景区打杂半个月,毛都没见着!赤裸裸的阳谋!”配图是一张柴犬邪笑表情包。

正愣神,楼下传来喇叭声。许昭弥趿着拖鞋冲下去,夜雨里肖堂从车窗递出一个信封:“雨大,快回去吧。”话没落地一脚油门就走了,啥也没说特潇洒。搞得许昭弥紧张兮兮地像个傻子一样,自己也乐了,松了口气溜溜哒哒上了楼。

晚上临睡前,詹源给她回了消息。内容很简单,只寥寥几个字,感谢她的祝福,同时也祝她节日快乐。

“开业那天你有时间过来吗?”许昭弥真诚发出邀请。在外漂泊那么多年,她的好朋友本就不多,那些真心相待的朋友她尤为珍视。而且在她心里一直将詹源视作心灵导师的,她打心底里感激他。

“我尽量。”此刻他正在大西北徒步,信号将断未断,“要进无人区了。”

“太酷了!千万注意安全!”

“你更酷。”光标在输入框闪烁许久,最终詹源才发来这么三个字。

许昭弥会心笑了。

其实许多年之后许昭弥才知晓陆以宁真正对詹源抱有敌意的缘由。他不单单是嫉妒、吃醋,那个被困在世俗铁链里的男人大抵是羡慕有人能活成他向往的模样,可惜那时他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罢了。

后来贝贝的消息也蹦了出来:“姐妹闷声干大事啊!等着我来探店!”

“好。”许昭弥挨个回复着消息。旧同事们的祝福接连不断,大姚说话风趣幽默,周齐言简意赅,五叔还发了条六十秒的方言语音。她的嘴角始终挂着笑容,直到不经意间看到陆曼青的消息,心脏猛地一紧——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疏远陆曼青,从没主动联系过对方,可陆阿姨每到年节总会准时发来问候。每次收到“弥弥,节日快乐”“阿姨很想你”这样的消息,她的心就像被细针扎过一样,特别的疼。

“谢谢阿姨,您也节日快乐。”她揉着发红的眼眶打字回复,除此之外绝不多说半句。其实平时刷朋友圈的时候也偶尔能看到陆曼青晒陆以宁的照片,那时候她都飞速划过,但一到了阖家团圆这样的节日,他的照片出现的频率就特别的高。

许昭弥不能说她就是故意的,毕竟每逢佳节倍思亲,许昭弥自觉没有立场说些什么,这是为人母亲的权利。可每回不小心刷到这些照片,原本好好的心情就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她是真不想看见他,最后干脆屏蔽了陆曼青的朋友圈。

今天倒是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最新动态果然又是陆以宁的照片。拍摄时间显示是今天下午。

他这会儿应该在美国,戴着金丝眼镜站在云台花园里,正弯腰逗弄着草坪上的金毛犬,米色休闲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照片里的他神色轻松自在,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看起来这几年过的不错。

陆曼青照例调侃道:“儿大不中留,往后就和狗过吧~”

“……”

许昭弥熄灭了手机屏幕。没必要再回复了,她盯着天花板想。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有着他的坚持和考量,无论好赖都与她无关了。

第68章 乌篷船与碎星灯68弥弥好事将近了?……

陆以宁这些年过得不算差,但确实也没许昭弥想得那么好。

他不是没心,只是把脆弱藏得严实。这两年工作拼得狠,顶着新加坡项目总负责人的头衔,在总部也升了半级,频繁代替大伯出席媒体活动。随着曝光度增加,小报开始深挖蒋家秘辛,最初传他是私生子,后来扒出蒋志远那段神秘婚史,不过这些八卦都在某天清晨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他就辗转在新加坡、香港和美国之间。去美国都是为陪陆曼青,香港回去的少,日常基本扎在新加坡。工作虽拼命,却像丢了魂,纯为做事而做事。陆曼青说他就像根绷到极致的弦:“瞧着绷得紧实就没事?这弦早僵了,按下去既没回弹也没声响,比从前还不如。”

可陆曼青又能怎么办?都是她儿自己作的,谁也管不了。

这天许昭弥罕见地在朋友圈发了张全家福,是前一晚在景区看完中秋晚会后,肖堂邀请他们到后台与京剧大师合的影。许昭弥没想到肖堂不仅真的赠了票,居然还是晚会工作人员。在老爷子的盛情邀请下肖堂也入了镜,就站在许昭弥身边。巧的是两人都穿着红衣裳,画面格外喜庆。别说不知情的人,就连曲琳琳乍看都有些恍惚,险些以为这是见家长的节奏呢!

陆曼青看到这张照片的一瞬间,心脏都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了。

“您没事吧?”何小娥赶忙把手机夺了过来,生怕她再看下去会病发。而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偷偷瞄了好几眼,心里想着这一大家子人,个个喜气洋洋的,难道弥弥的好事就要临近了?

陆曼青虽然心里难过,但也清楚这是自己儿子没福气。她儿不争气,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之前她还总是在朋友圈偷偷搞些小动作,每年都会发一些仅许昭弥可见的动态,就怕弥弥忘了陆以宁。可今天看来弥弥大概真的对阿宁没有丝毫留恋了。

怪谁呢?陆曼青就很气,拍桌子让何小娥把照片拿给陆以宁看,“把照片拿给那混小子看!看他扎心不扎心!”

何小娥磨磨蹭蹭把手机推了过去,陆以宁低头喝着水,随便瞟了一眼,说来也真他妈奇怪,这照片里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人,个个都咧着大嘴在那笑,他真就一眼落在了许昭弥身上,笑的挺甜,目光再往右挪那么一点,看到她旁边的男人,同样也笑得挺灿烂。

“挺好的。”他一点也不扎心,撂下话后没事人一样洗净杯子挂好,披上外套往院里走。

这两年陆曼青陆续养了几只流浪猫狗,基本上都不怎么亲人,但却都和陆以宁玩的挺好。

往常他在院里陪玩个把钟头便回了,这天却抱着一只最怕生的玳瑁猫独自坐在秋千上,到了天黑都没进来。

“以前少爷不是不碰小动物吗?现在怎么这么喜欢了?”

“他那是喜欢吗?”陆曼青还不了解他?“他那是扎心了,一个人疗伤呢!”

何晓娥觉得这亲妈真是够狠的,少爷也是真可怜,“我觉得少爷心里肯定还有弥弥,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后悔了。”

“哼,人家已经不要他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算了算了——”陆曼青也看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就算是亲妈也没办法干涉太多,何况我也已经尽力了,以后他的事我也不想再管。”

陆曼青嘴上说着气话,可到了饭桌上,又是左一个弥弥又一个弥弥,喋喋不休。陆以宁不想再听她念叨许昭弥的事儿,没吃两口便不吃了,抓上车钥匙就要出门,“不回来了。”

“不回来你去哪?”

“花街、赌‘场。”

又把陆曼青气坏了。

陆以宁开着跑车到处晃悠,就想找个酒吧玩玩,但又不想被女人搭讪,拐了那么几个街区最后来到一家gay吧,没想到这里找他搭讪的人更多。那天刚好还是人家gay吧例行的周二内裤日活动,满场都是穿着三角内裤、胸肌发达的哥们在他身边晃悠,没一会儿就有个穿着蕾丝底裤的混血男孩走近,伸手轻轻触碰着他的胸肌,问他要不要一起热舞。陆以宁从gay吧逃出来,又狂飙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八十多公里外的沙漠度假村赌场。

办理完入住后接了个熟人电话,倒是没想到骆弋舟也在这里,“朋友看到你的帕加尼开进来了,一会儿出来喝两杯?”

到了晚上骆弋舟来到酒吧找他,叫了特别多的酒,两打龙舌兰沿着卡座排成矩阵,两个失意的人也有段日子没见了,隔着冰桶碰了碰杯。

“我他妈前一阵儿吃了三个月拘役,你知道吗?”到了深夜,两个人都喝上头了,骆弋舟抽着烟,整个人就特别颓,什么话都往外倒,“去年我去了趟北海,找贝诗楠,结果揍了个开民宿的孙子,腿给丫打折一条,在当地判了三个月,疏通到市局都没用。贝诗楠亲自报的警,说什么都要我把我送进去。”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他么?那狗东西有老婆还装单身撩她呢,那傻妞居然还被他迷的团团转,合着这世上就我一人是渣男,别人都他妈是好人?”

水晶烟灰缸里积了七八个烟屁股,骆弋舟越说越上头,“女人可真狠啊,还有你家那小红帽,说给你拉黑就拉黑了,你对她那么好到头来还落了她一通埋怨,你说她们女人心都是什么变得,怎么就比赌场那吃角子机还狠呢?”

陆以宁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这会儿听到许昭弥的名字,身体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别提她。”

“怎么了?”骆弋舟不知道内情,就觉得前任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禁忌,多聊聊说不定还能更快释怀,就还要再说。

陆以宁想难道他就躲不过了吗?怎么走哪儿都有人提许昭弥呢?手指死死抓着酒瓶,骨节泛白,仰头将剩下的半瓶烈酒一饮而尽。

52度的威士忌烧灼着喉咙,瞬间脸就涨得通红。陆以宁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酒气混着血腥味在气管里横冲直撞,吓得骆弋舟劈手夺过酒瓶:“我操你疯了吧?”

“别提她……”陆以宁喃喃重复,语气呆滞地说完,整个人就栽倒在了桌子上。骆弋舟伸手扒拉了两下,怎么都不见动静,“没事吧兄弟?”

“酒……”陆以宁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突然又抬起头来伸手去够酒。完蛋,骆弋舟心想这哥们是真醉了,按住他手说:“行了别喝了,我送你回去。”

岂料就在下一秒,细碎的呜咽从他交叠的手臂间陆陆续续渗了出来,骆弋舟屏住呼吸凑近了听,听见的竟是带着哭腔那么几个字,“弥弥……弥弥”

清醒时候别人提都不能提的名字,此刻却像倒豆子一样一字一字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肝肠寸断的。

骆弋舟一大老爷们听着都酸涩。

但又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对不起了兄弟!”伸手胡乱抓了把他头发,把人弄的特狼狈,紧接着拍了个视频给贝诗楠发了过去,“看看你前老板吧。”

可算是找了个借口,故意跟她搭上话了。

后来骆弋舟叫了两个服务员把人扛回了房间,结果自己也累得够呛,澡也没洗,也没回自己那儿,直接倒在他身边睡着了。两个醉鬼就这么凑合了一夜。

天不亮的时候,贝诗楠发来一个问号。

其实她是真不想理他,之所以加回他微信也是因为等着他转赔偿金呢,结果墨迹到现在都没转完,还搞了个分期。贝诗楠心想,要不是为了帮大叔拿到这点钱,真的一分钟都不想让他留在自己手机里。她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病,都多久没见了,早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突然有那么一天就跑到她住的民宿里,把老板大叔往死里打了一顿,人家招他惹他了?

但她现在其实没功夫生渣男的气,看到视频里的男神,就觉得他真的很可怜。

突然就有了那么点恻隐之心,她把视频给许昭弥转了过去。

今天是民宿正式开业的日子。院子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肖玉枝和许大勇笑呵呵地来回招待着大家,许昭弥正要将最后两坛黄酒搬到后院天井里,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弹出一条消息。

她今天本来特别开心的,结果看到贝贝转过来的视频,就好像一盆雨水突然泼在了她身上。她听到视频里那个人正一遍遍呼唤自己的名字,站在廊檐下浑身抑制不住的发抖,就像檐角的灯笼穗子被晨风吹得打旋一样。

肖堂喊了她几声不见她反应,就主动把沾着露水的山茶花拿到她身边,开玩笑道:“不然我帮你戴好?”这是习俗,开业时主人家都要在胸前戴红花的。

曲琳琳和小鹿这会儿正往廊柱缠红绸,两个人躲在柱子后面偷偷起哄。

“不用,谢谢。”许昭弥回过神来,偏头避开温热指尖,自己把花枝卡进发髻。前厅传来油墩子下锅的滋啦声,混着亲朋好友的欢笑,可这些欢闹此刻好像全都堵在了胸口。

“没事吧?”肖堂看她脸色不好,关心道。

“没事。”许昭弥收起手机,继续和大家一起准备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贝贝的电话打过来时,她正踩着木梯挂灯笼。

“我不是给男神求情啊,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吧,男神好像还有挺多话想对你说的,不然你打个电话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许昭弥默默听着,望着灯笼穗子投在粉墙上的碎影。回头看了眼正在贴喜字的肖堂,就走过去和他一起贴,指尖同时按下偷拍键,因为角度原因,照片里的两双手好像交叠着按在喜字上一样。

她还特意选了仰拍的角度,让背景里满墙红绸与檐下成串腊肠都氤氲成喜庆的虚影,任谁看都是婚房布置。

挂了电话后,她把照片发给贝诗楠:“如果你想回复,就把这个发过去吧。”

第69章 乌篷船与碎星灯69“回国结婚。”……

许昭弥已经彻底放下了,也想让陆以宁放下。

……

贝诗楠看到许昭弥发过来的照片,心里咯噔一下。这他妈还是她当初认识那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吗?这也太狠了吧。这张照片要真发过去和把男神凌迟有什么区别?算鸟算鸟,自己还是不当这个罪人了,就想直接删除。

却没想到手指快过脑子,一不小心弄成了转发,就这么给了骆弋舟发了过去。

“……”

陆以宁宿醉后醒来望着天花板,所有记忆都特别清楚,一点都没有少,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骆弋舟冲澡回来坐在沙发上抽烟,刚要开导他两句,就看到了贝诗楠发来的照片。

“我操,小红帽要结婚了?”骆弋舟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以宁呢?麻木躺在床上,不眨眼也不出声,一整个置若罔闻的样子。骆弋舟把手机屏幕怼他眼前也没任何反应,人急了,“哥们儿,再装死人可就真他妈凉透了!”

没用,尸体一样,屁都不放一个。

骆弋舟出去吃了个早饭回来,陆以宁还在躺尸。到了晚上他让服务员送餐上门,陆以宁也不起来吃。骆弋舟怕他死了还伸手探了探他鼻息,活着是还活着,就是和死人没两样,不吃不喝不动不说话,就那么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哪。一连这么好几天,骆弋舟实在受不了了,双手捆着他胳膊给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陆以宁起来后就坐在床角望着地板发呆,还是和躺着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个姿势。眼里就真的一点亮光都没有,里面布满了红血丝,被折磨得麻木涣散了一样。

骆弋舟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气的踹了床头一脚怒骂,“你他妈要么去抢婚要么去跳海,别跟个傻逼似的在这膈应人!我操了!”

发泄完后自己都有点想哭,拿着烟盒去了阳台。

那两天正好安旎在美国有演出,骆弋舟抽烟的时候刷到了安旎的动态,回过头透过玻璃门看了一眼屋里的陆以宁,给安旎发了个消息。

也就是当天晚上安旎就来了,她扎着两条粉红色的马尾辫,背着电吉他,和她乐队里的成员一共五六个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房间。安旎来到陆以宁面前,指着她乐队的鼓手问他:“还记得华子吗?当初和你一起组建乐队的哥们儿,现在是我乐队里的鼓手了,非常非常nice。”

华子上前走了一步,挺心酸的,“修哥,你没事吧?”

“没事?呵,我看他是没救了。”安旎抱着肩膀冷嘲热讽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就要说。当初你放弃的乐队被我接手了,这些年我们过得非常快乐,还出了好多张非常棒的专辑。不过我猜你肯定没听过,毕竟您正忙着当商业精英呢!”

骆弋舟一把拽住她,“祖宗!让你来是救人的,不是来气人的!”

“撒手!”安旎甩开他接着说,“华子念叨了三年想见你,我他妈拦了三年。”她突然揪住华子的衣领往前一搡,“现在见到亚洲最年轻的地产总裁了,身价轻松过十亿的陆总——失望了吧?”

“够了!”骆弋舟干脆横插进两人中间。

“够什么够?他不是一直以此为傲吗?这不就是他希望成为的样子吗?可是我今天看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开心。陆以宁,你成功了,你已经活成了你哥的复制品,但你怎么不开心呢?哦,听说你被甩了,可是被甩了有什么好难过的?感情对你来说不是不重要吗?你的人生不就是一场家族的闹剧吗?那你装什么难过,装什么深情啊!”

“别说了,安旎。”华子也劝,其他人也劝。

“我就说!我为什么不说?我等他这天等很久了,我早他妈就想看他笑话了,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幅虚伪的样子。陆以宁,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哥哥最大的遗愿是什么?他那么努力变得优秀,是为了让你能脱离你们家腐朽的桎梏,自由自在地做自己,不是让你活成他的样子。你这样不是在补偿他,而是在恶心他!”

说到这里安旎也哭了。她想蒋奇睿那么喜欢她,明知她其实喜欢的是别人也依然愿意守护在她身边,但结果呢?他要订婚的那天就只对她留下一句对不起。他说他要做一个各个方面都让家人满意的孩子,如果他们兄弟俩里必须得有一个这样的小孩,那就只能是他。他从出生几乎就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安旎捂住眼睛忍着眼泪,房间里那么多人都动容了,连骆弋舟都觉得心里发酸,却唯独陆以宁依旧偏着头,对一切视而不见。

“爸妈离婚,哥哥死了,女朋友也离开了你。爷爷奶奶之所以对你好都是因为把你当成哥哥的替身。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人爱你——不对,你妈妈还爱你。但是唯一爱你的妈妈也得了重病,你差一点就要失去她——”

陆以宁慢慢转过头看向她,安旎看到他眼睛里分明闪烁的泪光,却冷笑一声继续,“怎么,觉得你很惨吗陆以宁?”

“可我觉得这些都是你活该!知道为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有人爱过真正的你,可你根本不懂得珍惜!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卸下伪装,好好问问自己: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做,自己都不爱自己,凭什么让别人爱你?”

……

陆以宁是在转天一早走的。那天大家坐在地上聊了很久,当然他除外。骆弋舟和安妮甚至还对瓶吹了几瓶啤酒,直到快清晨时,陆以宁电话突然响起,打破了满屋子的宁静。几乎是那么一瞬间,所有都从地毯上爬了起来,仰着脖子紧张兮兮地看向陆以宁。

陆以宁对着听筒“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后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拿了浴袍去浴室洗了澡,换好衣服出来,拿着车钥匙往外走。

“你去哪?”骆弋舟和安旎几乎同时开口,俩人的心跳都很快,以为他要开启回潞城追妻的节奏了。结果呢?陆以宁回头淡淡说了句回香港,“今天我奶奶过寿。”就那么走了……

靠!把骆弋舟和安旎气半死。

更可气的是什么呢?陆以宁走到门口时还突然停了那么一下,转过身来到安旎面前说了这么一句:“我听过你们那张专辑,烂的要死。”

“……”

幸亏乐队成员们反应迅速,一拥而上死死拉住了安旎,这才没让她暴走。

陆以宁乘坐飞机回了香港,一路上特别累特别困,刚一登机就睡着了。

其实他知道许昭弥没结婚,那张照片他扫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他只是觉得烦,许昭弥竟然用这种方式逼他死心,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这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十六个小时的航班,落地赤鱲角机场。照例是管家来接他,陆以宁坐在车后一句话不说。劳斯莱斯的后座上摆放着一个沉香木礼盒,是蒋志远帮他准备的礼物,“先生给您的。”

“好。”到了目的地,陆以宁拿着礼物下了车,到招待处登记,步入华丽的半岛酒店。有那么几桌长辈已经入座,陆以宁避过侍应生递过来的香槟,径直走到爷爷奶奶那桌,主动在孙婉均身旁坐下,他知道那个位置是特意为他预留的。

“项目进展怎么样了?”蒋鸿渐问他。

“挺顺利的。”

“项目落成后调你到亚太事业部去,那边缺个执行董事。”

“行。”

蒋鸿渐又问了他一句什么。

“行。”

始终就这一个字。

蒋鸿渐看出他心情不怎么好,就说:“明明的事儿就算了,确实和你也不合适。在新加坡这两年虽没人管你,但也不要乱搞,和那个安旎更不要私下来往。我在新加坡有几个朋友,他们家里也都有适婚的女儿,哪天组个饭局把她们约出来,你们年轻人认识认识。”

“不必了,我不打算结婚。”陆以宁顿了一下,“我这辈子都不结婚。”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心绞痛的感觉。

蒋鸿渐审视着他,放缓语气说道:“人哪有不结婚的?你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为什么你们总是拿我哥说事?”陆以宁打断了他。这是多年来他头一次在爷爷说话时贸然插嘴,也是第一次公然违抗爷爷的意愿。蒋鸿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以宁低头吃菜,拿起筷子的手却是僵硬的,不受控制也无法弯曲,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一口吃得都无比艰难。看他吃饭,蒋鸿渐也不再说什么。孙婉均坐在他身边一直笑着看着他,见他光吃菜不吃肉,便唤他:“睿睿,睿睿。”

“多吃点虾,你最爱吃的。”

这几年因为疫情她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了,有时候连手都抬不起来,需要保姆时刻照料。保姆也换了新人,是个机灵的,赶快给陆以宁夹了虾。见他依旧不吃,孙婉均又轻声喊他:“睿睿……”

蒋鸿渐沉声提醒他:“你奶奶在喊你。”

陆以宁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阵剧痛袭来。

他握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僵硬了几秒,在那几秒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周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雪白的房间里,找不到任何方向,没有声音,也不见人影,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咚咚咚咚”,特别特别快,快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猝死了一样。就在那样的一瞬间,房间里突然迸射进来一隙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身上。

陆以宁的灵魂仿佛在那一瞬间突然开了窍。

他放下了筷子,说我不是。

“蒋奇睿已经死了,我不是他,您好好想想我是谁。”

他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孙婉均哭了起来,嘴里不断重复着睿睿的名字,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蒋鸿渐站起来呵斥他,蒋志远等人都在安抚孙婉均的情绪。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也许他真的疯了吧?陆以宁这么想着,走出酒店大门后就给新加坡那边发了消息,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

也许会更长,也许会更短,但他不确定,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曼青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前往潞城的高铁上,那已经是他大闹寿宴的第二天了。

“家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到你?你怎么了?”

“我在高铁上,没信号。”

“你回国了?”

“嗯。”

“回去干什么呢?”

“结婚。”

第70章 乌篷船与碎星灯70“我和你结婚。”……

肖玉枝正蹲在楼门口撬生蚝,装生蚝的塑料桶突然裂了道口子,混着冰碴的海水眼看就要漫到鞋子上。就在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桶底。

“小心。”

“哎呦,谢谢了!”肖玉枝赶忙把身后放着的泡沫箱子拿了过来,但是海水还是溅出了一些。陆以宁把腕表摘了搁在一旁的石礅子上,主动说:“阿姨,我帮您换吧。”

就这么拿过她手里的泡沫箱子,高级西裤毫不避讳地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等将桶里的生蚝统统倒到箱子里,肖玉枝这才松了口气。

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不看不打紧,一看当真一惊——好生贵气英俊的小伙子呐!人还这么热心,就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看他又不像是本地人,“小伙子是来旅游的?”肖玉枝笑眯眯地问。

“来找人。”

“走亲戚呐?”

“不是,找女朋友。”

“哟,找女朋友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吵架啦?”

陆以宁也没隐瞒,点了点头,“被抛弃了。”

“好家伙。”肖玉枝一听就急眼了,这么好的小伙子都能被抛弃,这谁家姑娘竟干这种缺德事?爹妈怎么教育的!她最热心肠儿也最有正义感了,就问,“这片儿阿姨说,那姑娘姓什么,兴许阿姨认识呢?”

陆以宁说姓许。

肖玉枝听后点了点头,嘴里念叨着,“姓许……”她们镇子上姓许的还挺多的,她老伴就姓许呢,于是又问,“那叫什么呢?”

“许昭弥。”

“哦,许昭——”肖玉枝哐当一声把泡沫桶砸在了地上,“谁?”

……

许大勇正在厨房淘米,就听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肖玉枝的声音传了进来,听起来火急火燎的。

“许大勇!你快出来!你女儿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陆以宁随后进门,看到迎面跑出来的许大勇,身上还系着花围裙,点了下头:“叔叔好。”

“你是?”

“去问你宝贝女儿吧!”肖玉枝看起来当真气坏了,扭头把人领进客厅,让陆以宁先坐在沙发上,自己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凉茶。

这是陆以宁第一次来许昭弥家,屋内的陈设和他想象中几乎一模一样,普普通通却温馨。头顶上老式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吹出的风似乎还带着那么一丝老旧的味道。

最后目光落到沙发上,上面还扔着几个颜色鲜艳的抱枕。许大勇正在给肖玉枝递毛巾,让她有话好好说,“去楼下洗个生蚝的工夫怎么还带回来个陌生人呢?”

她父母看起来都是很好的人,妈妈脾气稍微急了点,爸爸却是个很好说话的样子,陆以宁终于知道许昭弥的性格都是随谁了。

“什么陌生人?哪里是陌生人?这是你女儿谈了整三年的对象!三年!瞧瞧你女儿多会瞒呐!偷偷谈恋爱不说,到头来还始乱终弃把人甩了,让人家找上门来要说法!”肖玉枝都快气死了,得亏是在楼下遇见他,这要是遇见别人她的脸都要丢光了。

许大勇不信,说她胡说,狐疑地看了坐在沙发上的小伙子一眼,虽说是长相周正,谈吐也还行,但越是如此越保不齐是个骗子。就小声把肖玉枝拉到一边,“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你怎么这么傻呢,咱囡囡什么样咱自己不知道?怎么可能做出始乱终弃这种事,你别犯糊涂!”

“是不是我胡说你打打电话便知道了,来,打,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肖玉枝干脆把手机掷到他身上,“让她回来看看自己做的好事情!”

夏日傍晚的翠微湖边凉风习习,许昭弥正在给几个新招来的店员开会。老樟树上垂落的祈福绸带在风中被吹得叮铃乱响,几个零零后的年轻店员就坐在许愿树下的青石凳上,手里捧着冰镇乌梅汁,一边喝着一边认真听许昭弥讲话。

刚开业不久,各种问题就接踵而至。客人寥寥无几,大家的士气也从刚开业时的热情高涨一点点变得低落起来。许昭弥带大家来湖边开会,一方面是为了消暑,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大家放松放松心情。

正说着话呢许昭弥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站起身接起电话:“爸爸,怎么了?”湖风掀起她亚麻衬衫的衣角,吊带背心下她的锁骨两侧沁满了汗珠。

新来的波仔贴心地把泡了薄荷叶的酸梅汤给她递了过去,许昭弥摆摆手示意大家先散,然后踱步到湖边,“您慢点说。”

电话那头,许大勇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状况,眼神还不时偷偷瞥向沙发上的陆以宁——到现在他都还在端端正正地坐着,看起来倒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样子。就对许昭弥说:“忙完了吗?要是忙完了就回家吧,你妈妈有点事要对你说。”

许昭弥听到肖玉枝还在电话那边一个劲儿催她,“让她快点回来!”

莫名其妙挂了电话。波仔跑过来关心她,“没事吧弥姐,要不要帮忙?”

“没事儿的。”许昭弥也是一头雾水,收起手机说,“我先回去了,你们一会儿也回客栈吧。”

“让堂哥送您?”

“啧!”许昭弥轻踢了他一脚,波仔嘿嘿一笑蹦蹦跳跳地跑没影了。

许昭弥开着家里那辆有着十几年“高龄”的小破车,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家。还没迈进家门,就瞧见楼道里随意丢着的一箱子生蚝,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爸妈,我回来啦!”许昭弥推开门,顺手把包往衣架上一扔,钥匙也跟着丁零当啷地丢在一旁的桌上。她一边弯腰换拖鞋,一边扬声问道:“门口那箱子生蚝是咱家的不?怎么扔在外面呀?”

陆以宁听到久违的她的声音,还像从前那样熟悉,恍惚间心口又开始抽痛了起来,像这几年他独自在新加坡的每一个饱受折磨的失眠的夜一样,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特别的酸胀。陆以宁轻轻放下水杯,转过头看向大门的方向。

正好这时许昭弥也换好拖鞋直起身,目光直接与他撞上。陆以宁倒没什么,表情依旧淡定,他本来就擅长伪装,但许昭弥整个人却在瞬间炸了。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你怎么会在我家?!”眼睛几乎都要喷火了。

“看吧看吧,瞧瞧你宝贝女儿这反应!我就说没冤枉她!”肖玉枝把许昭弥的过激反应看作是心虚的表现,气得脸都红了。她一把攥紧早就准备好的鸡毛掸子,朝着许昭弥的屁股就挥了过去。许昭弥眼疾手快一下子跳开,躲到了许大勇的身后扯着嗓子大声抗议:“妈,你打我干什么!”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肖玉枝气喘吁吁地停下,将鸡毛掸子指向陆以宁。许昭弥反应过来那么一点,立刻扭过头来怒视他,语气特别不好,“你都跟我爸妈说什么了?”

陆以宁有点头疼,他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样的家庭氛围,就越过许昭弥几乎要把他活剐了的眼神,看向她身后的肖玉枝和许大勇,“叔叔阿姨,我能和许昭弥单独说几句话吗?”

“好好好。”回答的是许大勇,他也巴不得让屋里早点消停,就对肖玉枝说,“你别急,什么事儿都还没搞清楚呢就着急上火的,回头听听你女儿怎么说。”

许昭弥什么都不想说,她现在就只想让眼前这个男人从她面前立刻消失!

“你给我出来!”

到了楼下。

许昭弥站在楼门口,踩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再往前一步都不愿意多挪。

“就在这儿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了,你都跟我爸妈胡说八道什么了?”

陆以宁在她对面站着,和她差不多一样高,目光恰好与她平齐。他先是看了看她的麻花辫,乌油油的辫子比以前丰盈了不少,发尾垂落在腰间,就像墨色的绸缎编织成的穗子一样,后脑勺还斜簪着一枚素银缠枝的发簪,挺好看。再看她身上的亚麻衫和喇叭裤,就很有民族风格,也挺好看。腰间还系着一条蜡染的布带,将素朴的衣衫勾勒出了几分窈窕,看得出是用了些心思在认真打扮自己的。

也看得出她真的很热爱现在的生活。

不动声色将视线回移,陆以宁脸不红心不跳:“说你抛弃我。”

“我抛弃你?”许昭弥简直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好笑到连她自己都乐了。

“不是你抛弃我吗?”

“当初分手不是你同意的吗?”

“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许昭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发现他真的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我以为我们当初说的很清楚了,你是不婚主义,而我想结婚,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咱们和平分手,现在我解释的够清楚了吧?”

“不清楚。”陆以宁看着她说,“我跟你结。”

许昭弥愣了一下。

“现在就可以。”

许昭弥回过神来不可置信,“你这两年脑子坏掉了?”

说完扭头就走。

上了两级台阶后又突然停下脚步,觉得特别的气。她本来过着好好的日子,两个人原本都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结果突然被他跑来大搅了一顿,他凭什么!

愤怒回头就见他依旧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自己。

那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

就一下子将她拉回很多遥远的回忆里。

许昭弥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男人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化,时间在他身上似乎停滞了一样,样貌气质还是那么出众,也不怪肖玉枝会迷糊。就即使这会儿仰视着她,也依旧是盛气凌人的。

以前许昭弥不敢跟他大吵,每冷战都像隔靴搔痒一样,拌几次嘴后就会在他的一两句好话下低头,翻篇和和好。她特别害怕用力过猛会戳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她没有潇洒离开的勇气,承受不了摊牌的后果,所以知道自己小作要有度,每次和好后都要默默消化好久,活得特别累。

但现在她永远不会这样了,他说他要和她结婚,不管真假,许昭弥都不会回头了,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就画上了句号。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跑来找我寻开心,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当年我说我想结婚其实也不那么准确,准确来说是我那时候觉得结婚不错,但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一个人生活确实挺好的,何况我也有了自己的事业,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不过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保不齐哪天我又想结婚了?但不管怎样,想与不想、结与不结,都和你无关。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解释,希望你这次能听明白,以后别再来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许昭弥冲进卧室反锁房门,外面肖玉枝把门板拍的啪啪作响:“小没良心的,把房门打开呀!谈了三年恋爱都瞒着妈妈,侬晓得伐,疫情那两年妈妈为你担了多少心!”

可许昭弥不敢开门,她没办法解释。她该怎么解释呢?说她明知道人家不会和她结婚却还是上赶着和人家在一起?疫情期间住在人家家里,又是陪吃又是陪喝又是陪‘睡的?她没办法说出口,心里觉得特别难过,这太令人难堪了。

“你看看她,谈对象到现在都不敢承认!要不是对人家始乱终弃是啥啦?”

“别瞎讲八讲,我不信闺女会是那种人,你再讲我跟你急噢!”

“那她倒是讲讲清楚呀,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

肖玉枝和许大勇在门外拌着嘴,许昭弥背靠着房门默默听着,抬手捂住发热的眼眶。

她真的好气,不过不是气肖玉枝,她是气陆以宁,气他颠倒黑白的本事到现在都没一点收敛。她真的要被他气死了。许昭弥想,自己真的是高看他了,还以为当初他们是好聚好散,以为这么多年大家都能释怀,没想到人家压根不是这么想的。

房间门忽然打开,许昭弥大喊一声:“别再吵了!我说!”

客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肖玉枝看了看她,擦擦眼泪坐到沙发上,等着她开口。许大勇安慰地拍拍女儿的背,拉着她手走过去。

“别着急慢慢讲。不管你说啥子,爸爸妈妈都相信你。”

走到沙发前,许昭弥脚步一顿,在肖玉枝身边坐下。她偏过头擦了擦眼泪:“妈妈……”

话一下子又梗在了喉咙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把手伸过去握住了肖玉枝的手。

“对不起妈妈,我是隐瞒了您,我和他确实好过一段,之所以没告诉您,是因为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结果……”

“什么叫没有结果?”

“我们理念不合。”

“什么叫理念不合呢?”

……

听完后,肖玉枝和许大勇都沉默了。

“我去寻那个小赤佬!明明是他玩弄我囡囡的感情,还好意思倒打一耙!真当是个混帐东西!”

许大勇气得从沙发上蹿起来,顺手抄起鸡毛掸子就下了楼。

肖玉枝没拦着他,心思已经不在别处了,肿着眼睛问许昭弥:“你和妈妈讲的都是真的?”

许昭弥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许大勇骂骂咧咧地往楼下走,想着一定要把那臭小子扒皮抽筋,狠狠收拾一顿。可一到了楼下,亲眼看到那“小赤佬”站在风里,明明那么英俊漂亮的一个小伙子,夜风却把他吹得几分狼狈,有了那么点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然就有一点心软了。

罢了。鸡毛掸子向外一指,作出赶人的架势,“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对不起叔叔,也请代我向阿姨说声对不起,弥弥没有对不起我,一直都是我对不起她。虽然是她提出不再和我在一起了,但她这样做是应该的。那个时候的我真的非常糟糕,做了很多愧对她的事情。让阿姨误会,我很抱歉。我走了,但我明天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