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沉的声音被夜风吹过来:“能看见,但时候不多,也不如京城的亮。”
沈忆回眸,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京城没什么值得沈大将军眷恋的了,宁愿打赌死在那破地方也不愿回来。”
“……”沈聿揉揉眉心,“你和季祐风怎么样了?”
沈忆歪歪头:“兄长是问什么怎么样了?如果是帮他当太子的事,那应该快了,只差最后一步。”
沈聿对这个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道:“差什么。”
沈忆双手背后,抬脚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方才陛下说了啊,兄长没听到吗?陛下说他同意季祐风做太子,只需要……”
月色铺满她的整个裙摆,她踩着轻快又悠闲的步子,仿佛从大雾弥漫的森林中走出的一只妖精。
她来到他面前,踮着脚仰起脸,月光照亮她清澈又漆黑的瞳孔,沈聿听见她认真到令人讨厌的声音,温柔恶劣至极。
“只需要,我跟他生个孩子。”
第56章 矫饰
“生了, 生了生了!”
雷声隐动,大雨瓢泼,窗纸上人影错乱, 来回奔走相告。
由云锦织就的襁褓,被人高举着献宝一般送到男人眼前。
嬷嬷脸上笑出深深的褶子,嗓门尖亮:“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诞下小少爷, 母子平安!”
中年男人素来沉默威严的脸庞上露出笑意, 常年持刀执剑的粗粝手掌接住小小的襁褓, 抱在了自己怀里。
满屋膨胀着欢腾喜悦的空气, 没有人注意到,半掩的窗外立了道人影。
少年撑着伞,如注暴雨在檐下拉成一道密密的雨帘, 顺着倾斜的伞面浇在少年左肩上, 他半边身子都湿透,衣衫紧贴着,勾勒出硬瘦削薄的肩胛脊背,他紧抿着唇, 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内。
母亲去世后,父亲告诉他, 圣命难违, 他不得不续弦, 即使他不爱这个女人。
可现在, 他们有了孩子。
“为什么?”
当年对着沈庭植没有问出口的话, 时隔多年后, 又一次摆在了沈聿面前。
他偏过头, 看着沈忆的眼睛, “你爱他?”
沈忆挑挑眉:“不爱啊。”
“不爱?”沈聿喉咙里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 “沈忆,是不是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你们无所谓跟任何人成婚生子?”
沈忆的目光忽然凝滞住,她脸上引诱蛊惑般的神色霎时如潮水一般退去,面容瞬间笼罩了一层冰冷的晦暗,她站直身子,看沈聿片刻,唇角弯出挑衅的弧度:“是啊。”
沈聿微微俯下身,垂着眼:“沈忆,你不要太过分。”
咫尺之间,呼吸交缠,沈忆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鼻尖几乎贴到男人的鼻尖:“我没有过分。沈聿,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么一个,不择手段,为了复仇可以做任何事,抛弃任何人,心狠手辣的蛇蝎女人,你知道了?”
话音刚落,男人抬手按住她的后脑,他力气大的吓人,让她退无可退,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向来幽深如墨的眼睛此时如月光下一片破碎的湖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着坍塌,又在眨眼之间重建,他的眼尾似乎红了些。许久,男人低哑的声音一字一字响起:“沈忆,你真过分。”
心口像被重重捏了一下,沈忆猛然僵了一瞬,手脚都开始发软。天知道,她最看不得沈聿这样。
她别过头,抿紧唇:“你别忘了你方才跟皇帝说的什么,你没资格说我。”
沈聿把她的脸掰回来:“我说什么了?”
沈忆冷笑:“年少曾遇一心爱之人,在墓前起誓,终生不娶……怎么,还需要我一字不落再给你复述一遍?”
“……”沈聿的手倏然一松,他看向别处,“不需要。”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放开她,沈忆等了半响都没等来下文,冷着脸道:“你倒是会演,说的像真的一样。”
沈聿沉默片刻,道:“本就是真的。”
沈忆睫毛一颤。
她抬起眼盯着他:“她是谁?是上次你在破庙跟我说的那个?还是旁人?”
沈聿神色很自然:“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
沈忆一时没说话,她看着这个借着夜色做掩,几乎快藏进月光里的男人,良久,轻声说:“你骗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沈忆逼近他,慢慢眯起眼睛,若有若无带上几分探究:“沈聿,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沈聿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许她再靠近半寸。他用的力气极大,却不肯看她的眼睛。
沈忆欲靠过去再问,后方却冷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忆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一刻,一张年轻隽秀的男人面孔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他停在不远处,噙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沈忆攥紧湿润的手心,笑了下:“殿下怎么来了。”
季祐风眼神扫过沉寂无言的沈聿,没接话,反是笑道:“阿忆似有有话要跟连卿说,看来孤来的不是时候。”
沈忆镇定地道:“没什么,只是跟兄长叙叙旧,已经说完了。殿下是专程来寻我的么?”
季祐风朝她伸出手,没说话。
沈忆定定神,朝季祐风走了过去,身后男人的目光仿佛灼穿她的脊背,她克制着,没有回头。
季祐风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离开。
即将消失在沈聿视野里的最后一刻,季祐风微微侧过头,淡淡看了沈聿一眼。
两人极其短暂地对视一息,随即,视线便被茂密的林叶遮挡住了。
庆功宴后,皇帝把季祐风留下,没有人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季祐风才踩着满地如霜月色进了府门。
阿宋得了沈忆的吩咐,一直等在王府门口,等季祐风回来了,她立刻跟上去,请季祐风回寝殿。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沈忆第一次请他回寝殿过夜。
季祐风勾了下唇,从善如流地跟着阿宋回了寝殿。
一进门,男人脚步微微一顿。
沈忆今日罕见地没有穿往常那种捂得严严实实的寝衣,而是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薄纱衣,纤细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白嫩丰满的轮廓若隐若现,她黑发未束,如瀑布般垂落下来,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朦胧,美丽,乖巧。
看见他进门,沈忆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唤了声:“殿下。”
季祐风停顿了数息,向净室走去:“我还要沐浴,你先睡。”
沈忆当然不可能先睡。
季祐风在净室待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忆靠在床头,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打盹,也仍然不肯睡。
季祐风坐过去,看了半响,抬起手摸向她的脸。
手指即将碰到的时候,沈忆挣扎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男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转而向上揉了揉她的头顶,他低声说:“睡吧?”
沈忆眨了眨眼,眸光逐渐清明起来。她抬起双臂,搭在季祐风的肩上,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迅速地压向男人的唇,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时间。同时空出一只手向下一路摸索,攥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季祐风反映极快地握住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推开她。
沈忆抿了抿唇。
季祐风道:“你做什么?”
沈忆忽然失笑,抬起眼,反问道:“方才,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季祐风沉默。
沈忆有些烦躁地撩了撩头发:“陛下跟你说,只要我们有孩子,你后继有人,他就让你当太子,对吧?”
她似笑非笑:“殿下,这是仅剩的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我们功亏一篑吧?”
“阿忆,我想知道,”季祐风终于开口,却是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她缓缓扬起眉梢。
季祐风竟真的喜欢她。
她想了想,慢慢凑过去,眉眼微弯,轻喃着开口:“殿下,我当然……喜欢过你。”
季祐风眸色陡然一深,他一把拉过她,唇猛然压了下来。他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垂着头深深地吻她。
这个吻突如其来,迅疾而猛烈,他含住她的唇,反复舔舐吮吸,不厌其烦地攫取缠绕她的舌尖,沈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扯季祐风的寝衣。
几乎同一时刻,嘴唇骤然一痛,唇齿间立刻蔓延开浓浓的血腥味,季祐风狠狠咬了她一口。
下一刻,他推开了她。
沈忆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唇角带血,一抹殷红将他素来淡漠威仪的面容衬得旖旎艳丽,摄人心魄。
可他的神色却是冷的,他拿着拭巾慢慢拭去血迹,将拭巾丢在一边,对她说:“阿忆,这件事急不来,再等等不迟。”
说完,季祐风穿着被她扯得乱七八糟的寝衣,推门而出。
殿门前,季安见到季祐风这幅样子出来,不由惊讶一瞬,问:“殿下这是……准备去哪?”
季祐风往前走:“回书房。”
屋内,沈忆坐在床上,盯着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许久,沈忆强行压下心底的异样,面无表情地吩咐侍女熄灯,躺了下去。
书房。
男人披衣独坐在灯前。
季安远远守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季安。”过了许久,季祐风唤了他一声。
季安立刻走上前去。
季祐风垂眼看着跳跃的火苗,橘黄色的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深邃莫测:“之前让你查王妃的身份,查的如何了?”
季安道:“禀殿下,我们的人刚刚追踪到曾经魏梁边境一带,有百姓说曾在梁地见过王妃,属下推测王妃在被沈庭植收为养女之前……可能是梁人,属下准备接下来继续北上,去之前梁国境内探查。”
说完,季安不由屏住了呼吸。
季祐风许久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微微抬起眼:“孤记得,当年沈庭植北伐梁国后,曾禀报父皇大梁血脉已经尽数除去,无人幸存,可对?”
季安一怔,不太明白季祐风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道:“是,属下记得是这样。”
季祐风望着前方墙上悬挂在正中间的一块皮草,出神了片刻。
那是他少时很喜欢的一条獒犬,后来被父皇得知,这条狗就变成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狗肉,和这块皮草。
后来他再没让皇帝知道他喜欢的任何活物。
方才庆功宴结束,皇帝将他喊去,这个威严冷漠的男人坐在空寂辉煌的大殿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边的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祐儿,你与沈家那女人生下嫡子,然后杀了她,朕,就让你做太子,如何?”
灯火摇曳,季祐风的神色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他吩咐季安:“你继续查下去,但——”
他侧首瞥了眼季安,淡淡地道:“若有其他任何人知道了你们在查王妃,或是知道了王妃的真实身份——季安,你提头来见我,可明白了?”
第57章 再别
时令走到六月, 暑气逼人,马车晃晃悠悠,沈忆听着聒噪的蝉鸣, 一路半梦半醒地到了骊阴行宫。
下了马车,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车队看不到头。
皇帝每年都要来骊阴避暑, 她和季祐风都在随行的仪仗里, 自是声势浩大, 只是今年的声势浩大和往年相比, 略有不同。
沈忆往后扫了一眼,王公小姐们此刻都已下了马车,丫鬟内侍们忙着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下马车, 一派忙碌热闹中, 姑娘们却十分端庄安静——安静得过头了,那一双双含情眼不时抬起,若有若无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过去。
此情此景,的确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声势浩大了。
沈忆不用看, 就知道她们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骠骑将军, 沈聿。
沈聿在西南立了大功, 皇帝终于肯给他个像样的职位, 只是还不肯把那历来只有宦官当的官职去掉, 沈聿如今是护军中尉兼神策军骠骑将军。
如今, 京中再没人敢说沈家即将没落的话, 反是有不少人的眼睛盯上了沈聿夫人的位置, 暗自盘算着以后弄个诰命当当。
沈忆终是没忍住, 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
男人一袭黑色劲装, 墨发束起,袖口收进护腕里,革带紧紧束在腰间,把腰身衬托得劲瘦有力,整个人干净利落,修长英俊,在人群中卓然出众。
这张脸,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叫人移不开眼。
几个姑娘有意无意地蹭到了男人身边,看起来是准备上前搭讪。
沈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层层人群看了过来。
沈忆立刻转头,目不斜视地迈进行宫侧门。
沈聿的视线一直凝在沈忆背影上。
……她唇上,似乎有伤?
骊阴行宫依山而建,宫道修得百转千回,上下起伏,沈忆跟着领路的丫鬟慢吞吞走着,一路的山色湖光半点也没看进眼里。
路过一片竹林时,数只蓝鹊振翅惊飞而起。
沈忆忽然停下脚,对前边宫人道:“此处风景不错,你们先走,我赏会景再过去。”
她神色虽和善,语气却不容拒绝,带路的宫人不敢多问,应了声是便带着行李朝前去了。
眼看她们走远,沈忆转身进了竹林。
阿宋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脚步钉在了竹林外。
沈忆没走多远,就在大片苍翠绿意中扫见了一点墨色。
她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显得从容又矜持,慢悠悠晃了过去:“我当是谁,原来是京城第一美的沈公子。”
沈聿皱皱眉:“好好说话。”
沈忆满脸无辜:“我说的不对吗?沈公子,那些姑娘的眼睛都快长你身上了。”
沈聿没再说话,他视线下移,落在女人淡粉色的唇上。
现下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楚——
她下唇有个小小的暗红色伤口,像唇上一粒朱砂,艳丽妖娆。
“你跟他——”男人声音微哑,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沈忆摸了摸自己的唇,挑眉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潋滟风情:“不用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聿负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他绷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沈忆走到他身前,来回欣赏他这阴沉得吓人的神色,半响,凑近轻声道:“如何?你也要尝尝吗?”
话音刚落,沈忆察觉男人的身体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仿佛在死死克制压抑着什么,眸色幽浓。
半响,他哑声道:“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跟季祐风有孩子?”
沈忆忽然别开眼,沉默片刻,她平静地道:“生个孩子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
沈聿道:“那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沈忆轻笑,“谁和谁的以后?是我和季祐风的,还是,我和你的?”
沈聿平静地反问:“我和你,还有以后?”
沈忆挑起眉:“怎么没有?可以有。”
“好。”沈聿点点头,“那你去杀了季祐风。”
沈忆细白的手指抚上男人墨色的衣领,在上面慢慢游走:“不杀他也可以啊……沈聿,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我们在一起的方法有很多,只要……你愿意。”
他猛地紧紧攥住她的手。
“够了。”他低声说。
沈忆半真半假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聿低头看着她。
日光自竹叶间漏下,柔和安静地洒在她面庞上。白皙的脸,长长的眉毛,眼珠黑亮,挺翘精致的鼻头,时而冷艳,时而可爱,但无论怎样,都很好看。
无人知晓的夜里,他曾无数次肖想这张面孔。
心,肺,从身体每一滴血液到每一寸皮肤,到每一根发丝,都像在烫油锅里翻滚了一遍,发出滋滋的响声。
牙齿咬得太紧,唇齿间溢出了丝丝血腥味。
他终于放开她的手。
沈聿后退半步,手负在身后,轻声说:“以后,好好跟季祐风过日子吧。”
半步之距,咫尺天涯。
沈忆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她匪夷所思:“你在说什么啊。”
她一步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咬着牙说:“沈聿,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喜欢我?你有本事就跟我说,说你不喜欢我!你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你说啊!”
男人被她拽得微微俯下身,他抬起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最后摸了摸她的头:“阿忆,不要喜欢我,不值得。”
沈忆眼眶红得厉害,却愣是一滴泪都没掉下来:“为什么?因为当年你喜欢的那个人?你还喜欢她?”
沈聿望进她通红的眼底。
他的语气极缓慢,很轻,像一道叹息,却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欠她一辈子。”
攥在男人衣领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沈忆定定看着他,半响,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甩过去一巴掌。
男人的脸偏过去,冷白的皮肤上迅速浮起了火辣的指印。
沈忆倏然转过身朝竹林外走去,荡起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她的声音冰冷决绝。
“沈聿,你最好不会后悔。”
沈聿看着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毫不停留,背影最后消失在竹林边缘。
风声轻不可闻,万籁俱寂。他身边空无一人。
斑驳竹影里,男人无声地仰了仰脸。
那日过后,沈聿彻底消失在沈忆的生活中。
宫宴上,行宫巡防队里,季祐风身边,所有两人可能碰上的地方,沈聿再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行宫的日子开始变得平淡无奇,季祐风日日忙得不见人影,沈忆知道,这段时日以来,在他不动声色的推子布局之下,大半个朝堂已经经历一番换血,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一轮大洗牌,支撑在瑾王背后重要的官僚集团几乎四分五裂,难成气候,这位未来的太子殿下正在以张弛有度,柔中带刚的铁血手腕,一步一步清洗整个朝堂。
而瑾王自端午后似乎彻底没了之前野心勃勃与季祐风争高下的势头,整个人异常低调起来,平日里即使遇到,也几乎难以察觉他的存在。于是最终呈现出来的,竟是一派和谐静好的场面。
只是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
瑾王已然不足为惧,沈忆和季祐风的关系一时又有些尴尬,她便也不再急着亲近季祐风。如今各方势力参差卷入之下,朝堂局势错综复杂,她趁乱开始暗中往朝中安插人手,整日整日地坐在房里,为朝堂之上的方寸之地费心耗神,殚精竭虑。
一个寻常的午后,从皇帝的隆安殿传出了立太子圣旨已经写好的小道消息,随之一起传出来的,还有两句简短的对话——
“皇上,这样做只怕瑾王殿下会不高兴,要不要稍加安抚?”
“不用。不重要。”
沈忆听说后,随意嗯了声,没往心里去。
窗外天光云影,苍翠漫山,平静的时光从她指尖划过。
沈忆并不知道,两日之后,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光着上半身,满脚泥巴的卫云长推开半掩的篱笆门,意外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这个最近在京城饱受热议的年轻男人,扶着篱笆挑眉一笑:“沈将军,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沈聿手里提着一坛酒和两只尾羽鲜艳的肥山鸡,跟着他进了门:“指教不敢当,闲来无事,跟大人讨教一些厨艺上的心得。”
卫云长喜欢琢磨吃,不当值的时候,便带着妻儿去京郊别院小住,这一点,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座令卫云长流连忘返的别院究竟坐落在何处,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座别院既不雅致,也不富丽,只是山脚下一方平平无奇的小院。
院子外面围了一圈竹篱笆,碧绿的枝蔓缠绕其上,间或一些零星的淡黄色小花,勃勃生机中自有一种野趣。院子中央种了棵葱葱茏茏的大金桂,角落里有一方很小很小的水田,里面是插了一大半的秧苗,边上零星散落着锄头铁锹,两个男孩光着肚皮和脚丫,在水田里滚了一身泥巴。
不远处的葡萄藤下,一个青丝如瀑,穿着素麻衣的女人坐在吱呀摇晃的摇椅上,蒲扇盖着脸,似乎睡着了。
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沈聿愣了愣神,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大人这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卫云长听见,转头瞧了他一眼。
向来神经大条不拘小节的男人对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是惊人地敏锐,他了然一笑:“羡慕了?有喜欢的姑娘?”
沈聿收起唇角的笑,没说话。
卫云长看了看,没再问。
两个男孩你追我赶着跑过来,沾满泥巴的手直接往男人身上抹,卫云长一手一个轻松抱起,让他们坐在自己胳膊上:“来客了,自己玩去,一会来吃炖鸡。”
左胳膊上的男孩大声说:“爹,这个哥哥长得比你俊诶!”
右胳膊的慢吞吞补充说:“嗯,而且比你高比你瘦比你白。”
卫云长:“……”
他撤开胳膊,扬起了巴掌:“——兔崽子胆肥了是吧!”
两个男孩却半点没被吓到,灵巧的一个翻身就稳稳站在了地面上,撒开脚丫子溜了。
卫云长哼哼两声,领着沈聿进了堂屋西边半露天的灶台。
灶台擦得很干净,色泽鲜亮的时蔬瓜果整整齐齐地摆着,柱子上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红辣椒,看着叫人高兴。
他丢给沈聿一把菜:“你是会下厨的,来给我打下手。”
沈聿握着这把绿油油的芫荽,忽然僵在原地,沉默了。
卫云长熟练地一刀剁下山鸡头,抬起头:“过来啊。”
沈聿跟他商量:“其实我杀鸡会更熟练一点,要不我还是帮你杀鸡?”
“行。”卫云长乐得清闲,也没多想,放下手中的鸡和刀,接过芫荽一屁股坐在矮木凳上。
择了几根芫荽,卫云长忽然反应过来。
“你不吃芫荽啊?”
“嗯,不怎么吃。”
除非特殊情况。
“哦,”卫云长低下头接着择,“那你一会吃别的菜,这个做法不放芫荽影响味道,我一定要放芫荽。”
“无妨,”沈聿也没觉得怎么样,说了句,“大人放心,我比瑾王好伺候。”
卫云长“嗬”了声,神色一言难尽:“谁能比他难伺候!”
沈聿拔着毛,漫不经心道:“瑾王殿下常常苛责大人的事,我有所耳闻。”
卫云长白眼快翻到天上:“要不是因为他是蓁蓁表哥,谁稀罕搭理他。”
卫夫人小名蓁蓁,是瑾王外祖家的表妹。
鸡毛都拔净了,沈聿在鸡腹划开一道口子,开始掏内脏:“是表哥又怎样,大人照样可以不搭理。”
卫云长嗤笑:“怎么可能。”
沈聿没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卫云长愣了愣,右手握着择好的芫荽在掌心拍了拍,匪夷所思地道:“敢情你小子——”
“今儿是来挖瑾王墙角来了??!”
第58章 转圜
沈聿很客气:“岂敢, 只是帮大人找个更合适的去处而已。”
卫云长停下手,盯着沈聿看了半响,笑笑说:“小子, 瑾王如今已经被你们逼到了这般田地,你们竟还不肯放过,是要赶尽杀绝吗?”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 却若隐若现一股杀气。
沈聿满手血污, 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鸡胸脯里掏着, 淡淡答了一句:“百足之虫, 虽死不僵,谁敢说瑾王已经真的断了念头,不再争皇位了?”
卫云长面无表情:“你们把他左膀右臂都断了, 就算他想争, 拿什么争?”
沈聿拎起手里这只鲜血淋漓的鸡,转向卫云长:“大人看这只鸡,左膀右臂没了又怎样?照样能活,只有当这鸡头没了, 那才是真的死干净了。大人以为,您之于瑾王, 是左膀右臂, 还是这鸡头?”
卫云长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沈聿好整以暇:“沈某什么意思, 瑾王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难道不清楚?”
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 带着莫测的意味, 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如一道惊雷, 在耳畔炸响。
卫云长悚然一惊。
两日前。
瑾王飞书来信, 他连夜赶往骊阴,在子夜时分秘密进了瑾王的桐恩阁。
赶到时,殿内仅有瑾王和赵梁二人。瑾王曲起一条腿向后靠在榻上,右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饮尽的茶,赵梁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卫云长脚步一顿:“董大人呢?”
赵梁沉着嗓子:“今天下午的消息,董大人突发心疾,已经过世了。”
卫云长与赵梁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讳莫如深。
眼下时局动荡,瞬息万变,季祐风步步紧逼,董兴彦身为瑾王的心腹,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卫云长沉默片刻:“殿下此行要我过来,所为何事?”
这次赵梁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倚着软枕一言不发的男人。
瑾王微微坐直了身子,隐在暗处的面容露了出来。
卫云长这才惊觉,短短半月不见,瑾王竟瘦了这么多,简直像一件衣裳摊开搭在了软枕上。
瑾王撑起手肘支着头,神色平淡,甚至有些厌倦:“本王计划这几□□宫,你去准备一下。”
卫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逼、逼宫?”
瑾王扫了他一眼。
卫云长强咽下到嘴边的粗口,果断开口:“不行,风险太大。”
瑾王撩起眼皮:“谁跟你商量了?”
卫云长忍不住了:“且不说翊王在旁虎视眈眈,就说如今咱们手上根本没多少可用的军队,那王俨是个墙头草,根本靠不住!咱们兵不够,又不能里应外合,逼宫就是死路一条!”
瑾王悠悠地说:“不至于,趁其不备攻其不意,总还有三两分胜算。”
卫云长差点吐血:“三两分!你难道忘了上次我同你提逼宫的时候,你说担心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怎么,你现在不担心了?!!”
瑾王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蛋:“此一时彼一时,这你都不懂?”
卫云长:“……”
“臣确实不懂。”他索性敞开了说,“殿下想逆转局面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逼宫实在不是合适的法子,你韬光养晦,哪怕是想办法再杀掉季祐风,都未必不能再东山再起,亦或者你……”
“够了!”
轰然一声巨响,男人忽然暴起,一把掀翻手边的茶桌,茶盏摔落在地,碎瓷迸裂。
他光着脚跳下榻,指着卫云长的鼻子:“姓卫的你他妈少指点我,你听不懂人话吗?老子他妈的就要逼宫!!我就是要逼宫!!!”
男人的咆哮久久回荡在空寂的殿中,卫云长一时愣住了。
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额角暴着青筋,眼底遍布血丝,却两颊消瘦,下巴冒着东倒西歪的胡茬,看起来像一头暴躁又无能的狮子。
赵梁抿紧嘴唇没说话,屋里充斥着男人急促的呼气声,窗外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夏虫螽斯阵阵。
许久,卫云长问:“为什么?”
瑾王一屁股坐回榻上,不耐烦道:“少废话,你就说你做不做?”
卫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最后说:“我联络一些人试试吧。”
趁着夜色,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离开了桐恩阁。
这是两日前的事情,卫云长自认来去都足够小心,绝不会有人窥探到他的行踪。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一袭深青衣衫,气度沉静,情绪丝毫不外露,难以捉摸。若作为他的同僚定然十分安心,可若是作为他的对手,那便要彻夜难眠了。
卫云长从铜盆里撩着水净手,眉眼间透着散漫:“你问的也是奇怪,以瑾王如今的局面,哪里还能对翊王造成威胁?偏你不放心,怀疑这怀疑那,你若是来打探瑾王计划的,我告诉你——没门儿。”
沈聿八风不动:“哦?看不出大人对瑾王还挺有忠心,只是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拜访其实不是为了打探什么计划,只是看大人明珠暗投实在可惜,希望大人能考虑考虑,脱离瑾王阵营。”
卫云长一根一根地搓着手指,把指甲盖里的泥挑出来,道:“沈中尉,你这般小心谨慎,到底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眼底藏着探究:“你就对翊王能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如此在意吗?还是你在意的是其他?”
说到这,卫云长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个养妹可是季祐风的王妃,季祐风完蛋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他微微一哂:“倒是看不出来,你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妹还真有些情分在。”
沈聿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他控制的很好,很快便握紧了刀,声线很平稳地道:“和她没关系。”
卫云长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卫云长做菜是行家里手,沈聿干活也很利索,不到半个时辰,六菜一汤就备好了。
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在院中大金桂下的那方石桌上,卫云长高声招呼着夫人孩子用饭,两个男人小酌了几杯,卫夫人不时懒懒搭几句话,两个孩子埋头把鸡骨头啃得油光发亮。
用过饭,卫云长起身送沈聿出门。
临到门前,沈聿回身问:“大人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卫云长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瑾王挺可怜的。”
沈聿什么都没问,只道:“既是这样,沈某告辞。”
“不过,看在当年你爹和我的交情的份上,我多说一句,”卫云长看着男人停下脚,说,“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别顾忌来顾忌去,最后反而抱憾终生。”
沈聿停了片刻,望着远处低声说:“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卫云长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有时候你过不过得去不重要,她过得去就行了。”
沈聿眉心微动。
翌日午后,炽热的日光经过一层层碧绿的叶子过滤,柔和地洒下来,沈忆吩咐阿宋提着备好的茶点,主仆二人往苍梧书院去。
季祐风最近都在苍梧书院接见大臣,处理好些皇帝那边派过来的政事,俨然已经初具东宫太子的模样。
两人好几天没见,沈忆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去这位未来的皇帝跟前刷刷存在感。
谁知出门走了没几步,忽然在幢幢花影里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被浓密树荫覆盖着的蜿蜒石子路的那头,男人举目望了过来。
他无比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他就该出现在这里,仿佛他从未刻意避开她。
沈聿看着女人穿着一袭清雅端庄得无可挑剔的淡蓝色莲纹宫装,环佩叮当,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定在沈忆身上,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嘴唇翕动了一下。
下一刻,沈忆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沈聿:“……”
“阿忆。”两人相隔几步远的时候,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有话跟你说,”他转过身,日光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没有温度的苍白,眼神却淬厉坚硬,直射向背对着他远去的女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
“不想知道了。”
夏风中吹来沈忆平淡又干脆的声线,短促的尾音带着利刃一般的冰冷果断。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连脚步都不曾片刻停顿。
沈非走过来,镇定的神色中带着严肃:“公子,那位从京城过来了,急着见你。”
沈聿看一眼路尽头女人的背影,她即将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胸口那口气突然就散了,说不上是放松还是泄了力气,树叶的阴影遮住男人黑色的瞳孔,他垂下眼。也许时机还没到,他想。
沈聿转身,从路的另一头离开。
一连好几天,沈忆日日雷打不动地前往苍梧书院送茶点,和季祐风在一众大臣面前唱了场天衣无缝的举案齐眉的深情戏码。
皇帝器重,王妃温柔体贴,大臣信服。连沈忆都觉得季祐风已经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太子殿下。
只差皇帝下旨。
只是沈忆没想到,几日后在苍梧书院,没有等到王俨送来立太子的圣旨,反而等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殿下,瑾王率领叛军围在山脚下,此刻已在攻打宫门,意欲逼宫!如今行宫中兵力有限,瑾王来势凶猛突然,行宫危在旦夕,陛下命您速去隆安殿面圣,不得延误。”
季祐风合起奏折,语调还是沉稳的:“去请沈中尉过来。”
眼下行宫里最能指挥军队抵御瑾王的,除了沈聿,不做第二人想。
片刻,下人飞奔着来传话:“沈中尉已于两日前中午离开行宫,行踪不明,至今未归。”
沈忆倏然抬眸。
第59章 父子
沈忆和季祐风到隆安殿的时候, 正午的日光透过绿琉璃窗扇打进来,殿内光尘飞舞,秦德安正握着金匙往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添香料, 淡淡青烟中,皇帝执着朱笔批折子。
两人先后行了礼,皇帝抬起眼:“过来了。”他摆摆手:“赐座。”
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句:“你出去。”
这屋里除了季祐风, 就只剩了沈忆和秦德安, 沈忆一福身, 心里翻个白眼, 转身出去了。
皇帝搁笔起身,拿起剪刀走到书案旁边的五针松盆景前,漫不经心地修着枝叶:“祐儿, 子嗣可有消息了?”
亲儿子都打到家门口了, 皇帝竟和他谈这个。
季祐风跟在他身后两步,摇摇头,面露恰到好处的赧然:“回父皇,儿臣和王妃能做的都做了, 可惜一直没孩子的动静,王妃昨日还说去求一尊送子观音拜一拜。”
他说这话面不改色, 泰然自若, 仿佛这话是真的一样。
皇帝垂着眼修枝, 面上看不出喜怒:“子嗣之事也讲缘分, 一时没有也无妨, 倒是朕上次同你说的事, 你考虑的怎样了?”
季祐风心中一沉。
上次的事还能是什么事, 当然是以“去母留子”为条件让他做太子的事。
衣袖遮盖下的手指不自觉摩挲起来, 季祐风试探着开口:“儿臣知道, 父皇是担心待来日沈忆诞下嫡子,儿臣身子又不好,届时幼子登基,子弱母强,沈家势大,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可儿臣以为,沈聿性情中正平和,绝非狼子野心之辈,若是父皇实在信不过他,儿臣大可收回他的兵权,他没了倚仗,自然无法干政,至于沈忆……”
季祐风细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说出早就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八百遍的话,语气却是轻松随意的:“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素日就爱绣花弹琴的,哪懂什么朝政?若是父皇实在不放心,儿臣觉得与其除去她,不如……直接除去沈聿。”
“咔嚓”一声轻响,剪刀刃咬合,斜出的一只细细的松枝落在地上,断口平整利落。
皇帝挪开手,继续修剪旁边的杂枝,没说话。
沉默如涨潮的海水,一点一点漫进殿内,几乎把人淹没。
“父皇,”季祐风看着皇帝平静深沉的侧脸,几乎把整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艰难缓慢地一字一字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母妃便病逝了,儿臣甚至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子,儿臣不希望……未来儿臣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甚至一生下来就见不到娘。”
皇帝终于停下手,侧过脸看向季祐风,片刻,他忽然淡淡笑了笑,眼角泛开浅浅的皱纹,殿内霎时如春风过境,寒冬解冻。
他拍拍季祐风的肩膀,温和地道:“是朕不好,叫你为难了。”
季祐风身子一僵。
自他弱冠,皇帝再没有对他这般亲昵过。
季祐风不自然地笑了笑,身子一动都不敢动,手心全是汗,许久,他迟疑地道:“儿臣……没有埋怨父皇的意思,只是想把儿臣心中所想告诉您,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一笑:“朕知道。”
他回过头,接着修起松枝:“祐儿,朕的皇孙诞生那日,就是你入主东宫之时,至于你那王妃,你自便吧。”
季祐风面上瞬间绽开笑意,他立刻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俯身以额触地,声音微微颤抖:“儿臣,谢父皇!”
一个头磕在地上,两个人的视野完全错开。
季祐风没有看到皇帝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皇帝也没有看到季祐风在磕下头的那一瞬间,面上骤然消失的笑容。
远处嘶吼的人声骤依稀闯入寂静的殿中,隐约夹杂着刀剑相击的金戈之声,还有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骊阴行宫依山而建,皇帝的隆安殿是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居所,若是连这里都能听到两军拼杀的声音,那只能说明……瑾王极有可能已经攻破宫门,正往隆安殿逼近。
季祐风望向窗外,低喃道:“……怎么会这么快。”
皇帝淡淡道:“朕上月秘密将京中一半兵力调去了西北,如今不仅是这里,整个京城的守卫都十分薄弱,本想着没人敢在京城放肆,谁知到头来——”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竟是朕低估了他的胆量。”
季祐风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近来把持朝政,翻手为云,本以为大权在握,朝局尽在眼里,已经稳坐太子之位,可皇帝把半数兵力调去西北之事,他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酷暑的夏日,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季祐风弯下腰,姿态愈发恭敬:“眼下局势不明,父皇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儿臣请父皇移驾密室,待儿臣斩杀逆贼,再请父皇出来。”
“不必,”皇帝道,“朕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可万一瑾王闯宫成功——”
“他不敢,”皇帝握着剪刀,面色终于漫上些许阴沉,仿若山雨欲来,他冷冷地道,“就算朕把刀递给他,他也不敢杀朕。”
“好了,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只好躬身告退。
他走后,皇帝端详着这株被他修建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片多余叶子的五针松,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撂下剪刀:“秦德安。”
皇帝负起手,淡淡地道:“翊王妃诞下皇孙之后,朕不想再看到她,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若被翊王发现任何不对,朕拿你是问。”
男人平缓的嗓音划过空中,带着隐藏的杀机,未留下半丝痕迹。
季祐风迈出殿门时,阳光刺向视野,他眼前一片恍惚,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倒下去。
等在殿门口的季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一阵风扑过来,季祐风握拳咳了两声,低哑着嗓子吩咐道:“今日若能平安无事,季安,你去帮我查一件事。”
季安:“殿下要查什么?”
季祐风压低声音:“去查我母妃,当年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逝。”
季安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什么?!”
季祐风喃喃道:“……我只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殿下!”
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入耳膜,仿佛镇退邪祟的清心铃音,季祐风骤然回神。
他抬眼看去,只见殿门口台阶下一片葱郁清新的绿意中,沈忆扬起手臂,正笑着朝他挥手。
她眼神明亮,脸颊红润饱满,神采奕奕,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仿佛在阳光下闪着光。
明明最近日日都见到她,怎么会在这一刻,还是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季祐风稳住身形,定定神,迈开步子走过去,温声道:“天气热,怎么不回去等?”
沈忆眨眨眼,声音含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眼下情况特殊,我还是守着殿下比较好。”
明知她大抵是在开玩笑,季祐风心里却像溺进了蜜糖里,手脚都开始发软。
算了。他想。
自那夜沈忆主动想和他圆房起,季祐风胸口一直憋了口气,如今,这口气终于散了。
她不喜欢自己又怎样,他喜欢她就够了,好在她是他的妻,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他去爱她,足够他……等她爱上他。
如果她到最后也不爱他,那……也没关系。
见他不说话,沈忆关切问道:“殿下脸色怎么这样白?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季祐风笑笑:“没什么,只是父皇说,即便咱们没有子嗣,他也决定立我为太子,阿忆,你不用急着圆房了。”
沈忆心里松了口气,一时也没有仔细分辨这话的真实性,笑道:“是吗?那也挺好的。”
“阿忆,”季祐风抬手抚上她的脸,慢慢摩挲两下,轻声说,“……如今我只有你了。”
所以,在查明他母妃死因之前,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就算不做这个太子,他也绝不会让她生孩子。
沈忆怔了一瞬,垂下眼,没有躲开他的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两人身边掠过,直朝殿门而去。
沈忆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看打扮应该是行宫的禁军,背影匆忙,殿门开合,这人很快消失在门后。
沈忆蹙起眉:“瑾王有备而来,看样子是破釜沉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可行宫兵力不足,负责指挥的禁军统领作战经验也并不丰富,皇上还真坐得住……”
季祐风看着殿门:“父皇他,向来很坐得住。”
不多时,门开,内侍鱼贯而出,禁卫军走出来,后面是秦德安,而在秦德安的后面,竟是皇帝的身影。
打扇的打扇,举黄盖的举黄盖,仪仗簇拥着皇帝向外走去,井然有序,浩浩荡荡。
秦德安小跑着过来,朝两人行礼:“殿下,王妃,瑾王要陛下前去藏书阁谈判,陛下准备过去,让二位也一块过来。”
季祐风变了神色:“去见瑾王?这怎么行?万一那有埋伏——”
秦德安抹了抹额上的汗:“奴才也是这么说的,可陛下执意如此,谁能劝得动!”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一块过去看看吧。”
没多久,仪仗出了宫门。
门开,沈忆一抬眼,眼皮微微一跳。
宫门前的石阶上竟站满了人。
怪不得她方才在里面一直听见女人的哭声,原来是从这传过去的。
三宫六院的妃子只怕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太监和丫鬟,想必是都知道皇帝的隆安殿是最安全的,所以都逃到了这里。
越靠近宫门的妃子品级越高,离得越远品级越低,可不管是品级多高的妃子,也不曾有一个人去拍这扇近在咫尺的宫门。
哪怕现在见到了皇帝本尊,也没人敢扑上来扯着皇帝说害怕,甚至皇帝出现之后,哭声反而弱了许多,女人们不敢大声哭,空气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女人压抑的抽泣。
沈忆眸光划过人群,电光火石之间,她眼神微变。
不,并不是所有嫔妃都在这里。
——有一个人不在。
恰在此时,皇帝淡漠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呢?”
第60章 画轴
简单两个字落地, 女人们忽然止住了哭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虽然皇帝说的是“她”,可所有人都知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
温雪霏。
她竟不在这里,根本没有人见过她。
渐渐的,女人们本就因惊吓而发白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惨白下去。
眼下叛军四处作乱, 刀剑无眼, 温雪霏一个柔弱女人, 万一落入叛军手里, 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皇帝只是淡淡问了这么两个字,可没有人怀疑,如果温雪霏有什么不测, 皇帝会让逃到这里的所有人为她陪葬。
秦德安脸上止不住地往下淌着汗, 他拿袖子擦着脸,上前道:“回皇上,奴才方才遣人去温婕妤宫里寻过了……没找到,奴才已经吩咐人去各处找了。”
皇帝却忽然说:不用找了。”
秦德安一愣。
温婕妤在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皇帝也并不解释。他向来没有解释的习惯。他眯着眼看向西北方向:“走吧。”
目送皇帝的仪仗走远,众人劫后余生般长出一口气。
走了约莫一刻钟, 苍翠群山之下, 终于看见藏书阁古朴厚重的木牌匾和楼体。
藏书阁位于行宫的西北角, 地势平缓, 易攻易守, 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 也不知道瑾王为何独独选了这里谈判。
朱红色的大门向两侧敞开着, 透过门向里望去, 藏书阁主楼的正前方的空地上用青砖铺了一个巨大的两仪八卦阵, 上面已经摆好了桌椅。瑾王一身银甲,头戴铁盔,脚踩军靴,身上脸上溅了大片黏稠的暗红血迹。
他坐在其中一边的椅子上,一改往日威严的模样,懒散地靠着椅背,两腿交叉翘在桌子上,垂眼看着桌面上一幅卷轴。
卷轴边缘微微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瑾王看得入神,听见皇帝来了他也没有转头看过来。
叛军和行宫禁军远远站着,各自占领一边,两方将士都把手放在刀柄上,神色严肃。
天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阴了下来,呈现出一种冷沉的灰色,大风平地而起,军旗猎猎作响,树冠被刮得齐齐倒向一侧,林涛阵阵,风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皇帝袍袖鼓荡,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瑾王。
季祐风正要迈步跟过去,瑾王忽然斜眼看过来,冷笑道:“好弟弟,这么急着过来护驾?也不想想就你那身子骨,能护得了谁?”
季祐风微微一顿,停下脚,也不生气,只笑笑说:“大哥说的是。”
瑾王不再理他,他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将目光凝聚在面前走来的皇帝身上,自下而上,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一尘不染的黑靴,龙袍是简简单单的银缎面,仅在袖口领口和下摆处密密地用金线绣了龙纹,腰间玉佩香囊一丝不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赘余,低调处尽是难以估量之数,透出尊贵到极致的简洁。
自然,这身衣服也就只有皇帝能穿出这个效果。皇帝也曾经盼着他能穿出来这个效果,可瑾王知道,若他穿上,只会像是披了个麻袋。
他总叫他失望。
可他的父皇,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冷静从容到残忍。
瑾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松弛,想让自己看起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让自己看起来胜券在握满不在乎,可当松弛需要努力的时候,便不可能再松弛。
皇帝向他走来,仿佛一座巨峰压顶而来,每走近一步,瑾王感觉自己就变矮了一分,当皇帝最终站在他身前时,他仿佛站在山脚,仰望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瑾王垂下头,歪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在笑谁,但一转眼他又抬起头,恢复了那副凶狠冷酷的模样。
“父皇没想到吧,儿臣会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
皇帝坐下来,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抬起眼,平静地道:“是有些意外。”
听到这句话,瑾王终于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他放慢语气,悠悠道:“父皇有什么想问的,儿臣必定知无不言。”
他紧紧盯住皇帝,眼中燃着一团火焰。
问一问他的计划吧,问他怎么有如此过人的胆量,问他如何悄无声息地布置了这般隐秘周全的计划,问他用了怎样巧妙的作战方法才如此顺利地攻破宫门,畅通无阻地来到他面前。
然后他就可以在皇帝惊讶的目光里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什么?我会的多着呢。”
可皇帝眼中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想要什么?”
瑾王愣住了。
皇帝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茶杯中瞥了一眼,茶水浑浊暗黄,离清透还差得远,他收回手,没再碰这杯茶。
瑾王神色僵了下,一时竟不知道皇帝是嫌弃茶还是嫌弃人。
他深吸口气,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
或者问一问他为什么要逼宫呢?问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是问问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下场,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他可能会死?
问一问吧……求你了,求你了啊……
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只残存些微亮光,狼狈又无助地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
他站在皇帝对面,像只渴望被人发现的蚂蚁。
“别的?”皇帝皱起眉,十分罕见地如此直接地表现出不悦,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过是抓住朕一个妃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到朕跟前显摆?”
“也罢,朕就顺你的意思,朕问你,温雪霏呢?”
瑾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疑惑,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空旷之地响起了回声,裹挟着尖啸的山风,透着令人心悸的苍凉。
皇帝端坐不动:“你笑什么。”
瑾王渐渐收了笑,无声地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微停。
他这个总是端的十分老成的儿子,竟在这一刻绝无仅有地红了眼睛,眸光死一般寂静地望着他。
瑾王抹了下眼角,抬起头:“我笑什么?我当然是觉得可笑。”
“可笑我跟你做了二十多年父子,我不曾看清你,而你也未看清过我,不,其实是你——你他妈从来不曾睁眼看过我!”
最后一个音落地,砰地一声,男人猛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圈椅!
几乎是同时,刀锋与鞘壁摩擦的尖锐之声整齐划一地自远处传来,金戈嗡鸣,刀尖闪寒光,杀气四溢。
所有禁卫军拔刀出鞘,对准了瑾王。
皇帝挥挥手,齐刷刷的铿锵一声,所有禁军收刀入鞘。
皇帝难得沉默片刻,终于,他看着这个儿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瑾王仰天大笑:“我想说什么?哈!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恶心你!我恶心当你儿子!我恶心出生在这个皇宫里!!!”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跳。
瑾王一甩袖子,在桌子这侧走来走去,唾沫横飞:“从小到大,不管我多努力达到你的要求,你永远不满意。努力?哈,努力哪是聪明人需要做的事?只有我这种蠢货才需要努力!我当时小,不明白,以为只要我够努力,你就能夸夸我,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越努力,你越他妈看不起我!”
说到这,他低低一笑,停下脚,望向皇帝:“不过没关系,我后来想通了,你就是这么冷漠一人,对谁都这样,没办法,谁让我投胎做了你儿子?可季祐风出生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你不是看不上你的儿子,你只是看不上我。”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季祐风听得清清楚楚。
季祐风微一挑眉,停顿片刻,迈步走了过去。
沈忆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这次似乎没注意到两人过来,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桌上那副始终不曾打开的画轴。
皇帝的语调仍然平稳,只是有些缓慢:“他身子弱,年纪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顾他。”
季祐风轻声道:“大哥,你实在误会父皇了,他其实——”
“你闭嘴!”瑾王一声暴喝,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轴握出了深深的褶皱,猛然拔高声音,“我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从小到大说我不如你聪明的人是不是他!对我百般挑剔对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是不是他!决定让你当太子之后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说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哑的咆哮响彻四方,万籁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云翻滚,只有风声尖号凄切。
季祐风神色平静,未有丝毫变化,反是皇帝听见之后,眉梢微动,侧头忽然看了眼季祐风,而后慢慢地阖了阖眼。
皇帝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所以你今□□宫,就是因为听说朕说你不重要。”
瑾王红着眼,咬牙说:“是又怎样?左右我在你心里也不重要,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每天等着你施舍的傻子!你别以为你在我心里多重要,随便你怎么说,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话这样说着,两行泪顷刻间淌下,划过男人的面容,掉在地上,瞬间浸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瑾王立刻仰起头,狠狠抹了把脸。
也就是这一仰头,他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睛,也没有看到皇帝衣领上,忽然出现的一滴很小很小的被浸湿的深色水渍。
只有沈忆看到了,她终于意识到——皇帝的反应,不太对劲。
沈忆下意识去看季祐风,才发现这人从头到尾简直平静得过头,仿佛对一切都毫不意外,早有预料。
沈忆慢慢明白了。
皇帝却突然没了耐心:“别演了。”
瑾王握着卷轴的手一紧,眼神茫然:“演?”
“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全都推到朕头上?”男人的唇牵出凉薄讥诮的讽笑,“就按你说的,都是朕不好,朕忽略你偏心翊王,你逼宫逼的正大光明,你逼宫逼的合情合理,你师出有名,你光明正大,你全是不得已的苦衷——演得都挺好,可朕告诉你,没用。”
他面无表情:“你想以此让朕让步,主动补偿你,不可能。把温雪霏带上来吧,朕只看你实打实的筹码。”
瑾王忽然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给逼宫找个理由,”他弯腰笑得不可自抑,“父皇,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我觉得你要给我些许回应的时候,你都能狠狠扇我一巴掌,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说完他笑声忽然停了,声音忽然低下来,嗓音沙哑,轻不可闻:“……我真是愚不可及,才会跟你谈感情。”
“你说对了,”下一刻,瑾王直起身大声说,但他侧过了身子,只留给皇帝他侧脸的鼻尖和下巴,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我的确是想跟你打感情牌让你愧疚,父皇就是父皇,一眼就识破了,既然这样——来人,把温婕妤请过来。”
很快,两个侍卫把温雪霏带到了瑾王身后,一人持刀横在女人脖间,另一人牢牢跟在身侧。
瑾王转身面对着皇帝,他前所未有地冷静,头脑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了,跟方才几乎判若两人:“端午的时候,父皇为了她,可是跟儿臣发了好大的脾气,既然这女人这么重要,那儿臣想做个太子不过分吧?儿臣请父皇退位当太上皇,也不过分吧?”
如今再说起某某比他重要之类的话,他的语气已然稀松平常,甚至带着倦怠的笑意:“自然,如果父皇觉得过分,那也没关系,儿臣只会觉得这女人其实对父皇来说不重要,不重要的话,儿臣不管是送她去见阎王爷还是去见儿臣手下几个月没见过女人的兵,想必父皇都没意见。”
皇帝抬眼看向温雪霏。
女人宫装整齐,只是鬓发微乱,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每一寸都美得惹人怜惜,叫人想撕烂她的衣服,掐住她的脖子看她哭泣。
只是她并没有看他,她美丽漆黑的眼睛看着远处某个地方出神,瞳孔中透着沉寂的死气和令人沉醉的幽光,仿佛她在人间之外,仿佛无人在她眼前。
皇帝眯眼看着温雪霏,无声无息地握紧扶手,良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瑾王说:“好啊,随你。”
女人仍然没有反应。
瑾王一挑眉,挥挥手说:“好吧,既然这样,那儿臣就不客气了——动手吧。”
话音落地,侍卫扶住温雪霏的身体,握紧刀柄。
下一瞬,刀光闪过——!
伴随着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眼前闪过模糊的人影,耳边仿佛还有利箭穿空而过。
瑾王定睛一看,瞳孔微缩!
不知从何处射来两只箭羽,两个侍卫被当胸穿过,已经软倒在地不知生死,而原本侍卫的位置,竟赫然站着沈忆。
在利箭射中侍卫的那一瞬间,她便反应极快地一个撑手从桌子这边翻过去,到了温雪霏旁边,还顺手从其中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了剑。
沈忆一把揽住温雪霏,带着她后退数步,一直到行宫禁军附近才停下。
眼看温雪霏安全了,沈忆挽一个剑花将剑负在身后,这才不紧不慢走了回去。
直到她走回来,瑾王才有些回过神来,不阴不阳地笑道:“看不出来翊王妃竟有如此好身手。”他又看向箭羽射来的方向,那人面色惨白,身材颀长,一袭青衫在风中摆动,冷白劲瘦的手掌握着弓。不是别人,正是梁颂。
瑾王眯起眼:“向来只道梁少卿这双手执笔很适宜,未想过有一天,执起弓来亦很合适。”
皇帝意味不明地远远看一眼梁颂,未置一词,转头淡淡道:“你是自己认罪,还是朕着人把你押进天牢问罪?”
瑾王不紧不慢地道:“父皇急什么,眼下咱们兵力相差无几,真说起来,我的确弱一些,可——”
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我也没说过,我就这么点儿兵力吧?”
随即,瑾王将目光转向藏书阁的大门,含笑道:“喏,这不就来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敞的朱门之间,高大的男人手扶腰间佩剑,大步走了过来。
瑾王已经懒得再去看皇帝的脸色,径自坐下:“卫卿,之前联络的援军已经都带到了?”
卫云长的目光一一扫过皇帝,翊王,沈忆,最后低头道:“是。”
“很好。”
瑾王手指一勾,终于解开了那副被他攥了很久的画轴的系带。
他抬手一滚,卷轴转动,一副临帖出现在众人眼前。
字迹十分奇怪,若说稚嫩,可笔锋走势之间隐见凌厉苍劲,可若说成熟,却又能明显感觉到笔力虚浮,显然是腕力不够。
瑾王掏出一个东西,淡淡地道:“这是我开蒙第一年,来行宫时你握着我的手写的字,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副。我当年从行宫走时忘了带,后来惦记很多年,却再没有找到,今日手下人在藏书阁瞎翻腾,倒是找出来了,可,我不想要了。”
说完,他点亮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那是一个火折子,落到纸面上瞬间烧起了一片火海,宣纸团起,凝缩,焦黄,枯黑,回忆藏在字迹里,在大火里无声落泪,嘶哑着挣扎,直至平息,安静地等待被焚烧,最后只剩灰烬。
一阵风吹来,吹起纸灰,了无痕迹。
“我给过你机会的,”瑾王笑笑,面上不见喜色,亦无悲意,只剩冷漠,“但现在结束了,父皇。”
皇帝看着灰扑扑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沈忆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当真是大意了,只顾着计划朝中的势力,竟完全忘了防瑾王。
破釜沉舟,狗急跳墙。她早该知道的。
她掂量掂量手中的剑,眯着眼想,若是她现在拼着被卫云长砍个重伤翻过去,有没有命能一剑捅死瑾王?
可眼下也唯有这一个办法了,沈忆凝住神色,握紧剑。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醇厚,像最厚重饱满的钟声,一阵一阵传到人心底去——
“殿下现在说结束,太早了吧。”
沈忆生生止住身子,愣了一瞬,猛然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沈聿浑身是血的模样。
墨色的发,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大风吹起他的长发,玄衣冷肃,在空中猎猎摆动,男人单手提剑,鲜血顺着他雪白的手指和冰冷的剑身滴下,洇进泥土里,在他身后,一串深红色脚印蜿蜒着,一直到视野尽头。
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仍是极其淡漠无谓的神色,目光隔着众多将士,深邃平静地向她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