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沈忆手指微颤,四肢百骸的血液忽然沸腾起来,自她心底隐隐腾起一股隐秘的兴奋。
这种感觉令她贪恋而享受,但她最终还是从中抽离出来,划动手臂,向女人游过去。
沈忆有些怜悯地看着枕月,若不是她善心大发,枕月今日很可能会葬身在这里。
然而这时,身边水流涌动,一道身影快速地越过了她,与她擦身而过,直朝枕月而去。
看清楚这人身影的瞬间,沈忆如坠冰窖。
黑色劲装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勾勒出他紧实漂亮的腰线,极具力量的美感,哪怕只是一个侧影,她也认出来这是沈聿。
沈忆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瞬也不眨,仿佛是逼着自己看清楚眼前这一切。
她看见沈聿拉住女人的手臂,轻轻托起她的背,她看见枕月的手指颤抖着抓紧男人的肩膀,仿佛再也不想放开……
沈忆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迅急而凌乱,她霍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刻不停地朝小舟的方向游去,将那两人远远抛在身后。
船上已经站了许多侍卫,旁边还有一艘新船,季祐风亲自将她拉上岸,给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幸而是冬日,穿得厚,看不出身形,沈忆紧了紧大氅,低声道谢。
可能是看她脸色太差,季祐风宽慰道:“想来连卿是知道你会凫水才去救枕月的,阿忆别多想。”
沈忆低着头擦头发,没说话。
他们这艘船被撞裂开了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往里面渗水,沈忆便随季祐风去了另一条船上。
没多久,沈聿和枕月也上来了。
枕月和她一样披着厚氅,身形臃肿了不少,但站在肩背宽阔的沈聿身边,还是显得十分娇小。虽说是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她看起来倒是并不害怕,一双眸子欲语还休地望着沈聿,隐隐透出羞涩。
沈忆扫了一眼,看向别处。
余光里,沈聿似乎正在看她,沈忆抿紧唇,自始至终没有看男人一眼。
季祐风察觉出气氛不对,笑着对沈聿说:“连卿,纵然你抛下阿忆不管是因为你知道她会凫水,却也得解释一句,不然叫阿忆生气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可得好好赔罪。”
他话音刚落,还未等沈聿开口,沈忆冷淡的面容顷刻间变成了一张笑脸,语调轻松地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生气,枕月姑娘不会凫水,兄长心疼,救她是应该的,不用解释,对吧兄长?”
说完,她笑吟吟地看向沈聿。
许是被湖水冰得,男人面容冷白,唯有眼尾和鼻尖泛着微红,黑眸如蕴了一层水,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半响,他冷淡地道:“是这样。枕月姑娘这几日在我这习武,我与她相谈甚欢,她有难,我当然要救她。”
闻言,枕月目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沈忆强撑着没让面上的笑容垮掉。
季祐风看了两人一眼,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了。
不过是顺嘴解释一句的事,台阶他都递好了,结果这对兄妹却没一个人肯下,尤其沈聿,非要将气氛弄得如此僵硬,也是奇怪得很。
好在这时,有人来了。
是撞他们的那条船上来了人,一个威风凛凛的壮汉。
壮汉道:“几位,实在对不住,今儿花灯游园会,船上客人比平日多了两三倍,船夫没把握好方向,这才失手冲撞了各位,几位有什么要求,大可跟我提。”
他那船是个将近两层楼高的大船,上面人来人往,想来是专门给百姓游湖赏灯的商船,上面至少也有百人之数,怪不得只是轻轻一撞,他们那艘小舟便散架了。
这壮汉虽然外形粗犷,可说起话来粗中有细,叫人听着舒服,季祐风无意同他计较,只道:“以后让你们船夫小心些,今日只是撞了我们一艘船才侥幸没有人落水而死,若是撞得船多了,岂不是要无辜牵连好几条人命。”
壮汉连声称是,又热情地再三邀请几人去他的船上沐浴更衣,季祐风听着少女接连不停的喷嚏声,想了片刻,道:“那便有劳阁下。”
等回到住处,只怕这三个被湖水泡过的人早就发起高热了,还是趁早换身暖和衣裳才好。
几人乘着小船,沿着绳梯上了大船。
壮汉说到做到,当即给他们安排了几个房间沐浴更衣。
一番梳洗过后,沈忆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四人约好在一层挨着绳梯的那一侧的长廊上见面,等沈忆赶到时,另外三人以及季祐风的侍卫已经在那站着了。
那壮汉又出来同他们道别,沈忆一边听几人说话,一遍打量着这长廊。
顶上的装饰说不上多么精致,但也并不很粗糙,作为一艘游船,已是算得上合格了。
长廊里的人还不少,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或低声交谈,或斜倚着栏杆看远处天边的烟火。
沈忆正准备收回视线时,眼睛忽然在前面不远处定住了。
视野里,一个男人露出的半张侧脸格外熟悉,就在昨天,他在她面前还是沉稳干练的模样,而现在,他站在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前,面颊微红,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沈忆眯着眼辨认了片刻,终于确定,竟真的是宋一。
那女子堪堪到他下巴处高,他宽阔的肩膀几乎遮住那女子的大半个身形,只露出女人一个白皙的侧脸和挺翘的圆润鼻头。
沈忆瞧着有些眼熟,可对方只露出一个侧脸,实在难以辨认,她一时没能想起来。
只她敏锐地注意到,季祐风身边那个武功极高的贴身护卫,叫季安的,和沈聿身边的沈非,都在若有若无地打量宋一。
沈忆顿生警惕。
莫不是季安和沈非发现了宋一和她的关系?
沈聿知道倒没什么,可若是叫季祐风知道了,只怕会有些麻烦。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下船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回程路上,却没见沈聿。
沈忆现在完全不想知道他的事,径直回房早早睡下了。
同一时间,南城坊内,一处黑漆漆的窄胡同。
月黑风高,深巷一片寂静,仿若无人。
忽然,自一处宅子中传来疯狂的犬吠声,声音之大,几乎响彻整条胡同。
可下一瞬,这犬吠声戛然而止,浓烈的血腥气霎时弥漫开来,空气凝固了一刹那,随即,猛然响起刀剑相击之声!
庭院中一片漆黑,甚至看不清楚双方各有多少人,只有偶尔闪过两方交手之时兵器摩擦出的零星火花。
剑风凌厉,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郁,刀剑撞击的频率却愈来愈快,一声一声如催命符般,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空档。
砰的一声响,似乎有人重重摔倒在地,噗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随即响起男人虚弱沙哑的声音:“……别管我,快走!!”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冷漠的声音:“今日,你们谁都走不了。”
这声音接着道:“杀了他。”
“是!”
伴随着这道简短有力的回复,一道凌厉剑光向地上的男人劈头而下。
就在这时,斜里忽然飞出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疾驰而至,瞬间挑飞这人手中的剑。
下一刻,数名黑衣人破门而入,其中几人手中举着火把,原本漆黑的院子瞬间被照亮。
方才把那人的剑挑飞的男人站在众人最前面,他身材颀长,一手提着剑,明明火光中,眉眼愈见冷峻凌厉。
竟是沈聿!
他扫视一周,只见倒在地上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浑身是血,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除此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想来那些人趁着他们破门进来的时候已经撤了。
沈聿蹲下身,拨开男人散乱的头发,看清楚此人面目之时,他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诧异,只是如今情况紧急,便只拣最要紧的问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可是叫月灯?她去哪了?”
男人看到他面容之时亦愣了一瞬,也没再犹豫,勉力道:“月灯……被他们带走了。”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追查月灯之事,还要从两月前说起。
月灯身为给父亲侍奉汤药的丫鬟,是找到下毒害死父亲的幕后之人的关键人物,他命沈非追查月灯行踪,却只查到她一路北上去了梁地,线索彻底断在她进入梁地时,自那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沈聿虽然不曾放弃,可要在这世间寻一个月灯,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他本已不抱什么希望,谁料正是柳暗花明,就在方才他们落水后沐浴更衣的那艘大船上,沈非一眼就认出,与面前这男子站在一起的女子,正是月灯!
沈聿带人一路跟踪,谁知路上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兵缠住询问,许久才脱身,紧赶慢赶到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
沈聿继续问:“你可知将月灯带走的人是什么人?”
男人缓慢摇头:“我只知她一直躲躲藏藏,似是被人追杀,旁的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沈聿便明白过来。
想来是今日月灯露面,幕后之人亦发现了她的行踪,抢先一步到这里,将月灯带走。
至此,线索又断了,甚至比之前更糟。
因为相比之前,这一次月灯活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
沈聿站起身,对一旁的沈非道:“派个人留下来给他上药,剩下的人,随我分头去追。”
说着,他大步走出门。
这群人趁着夜色逃走,正如川流入海,想要找出来几乎不可能,沈聿何尝不知。
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放弃。
翌日清晨。
沈忆刚醒,阿宋便跟她说了刚传来的消息。
原本还有些困顿的脑袋倏然清明,沈忆冷声道:“宋一怎么了?”
阿宋的脸色也很不好:“我今日早上收到宋一那个方向三声烟火信号,才知道宋一出事了,我秘密出府去寻了宋一,发现他受了重伤。”
沈忆倏然抬眸:“他怎么受伤的?”
宋一入府不便,他们约定,若有紧急事情,便以特制烟火为号,响声越多说明事情越急,宋一连发三道焰火,想来必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可宋一的武功她最清楚不过,一般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更不要说重伤他。
阿宋道:“宋一说是因为私事,他此番受了重伤,估计不能随姑娘一同返京了,他会让剩下的几人保护殿下。”
沈忆现在也冷静了下来,总归人没死,便还不算太糟,便问道:“是什么私事,他告诉你没有?”
阿宋沉默片刻,道:“是宋一最近来往很频繁的一个女子。”
“宋一说,这个女子是月灯。”
【作者有话要说】
月灯初次出场在第八章
第37章 风起
“月灯?”
沈忆诧异抬眸。
若非阿宋提起, 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
她当然知道月灯是谁。
那时沈庭植生病,月灯每日为他熬药,沈忆曾不止一次地动过在药中下毒的心思。
她彼时以为, 她很恨沈庭植。
六年前,沈庭植亲自带兵攻梁,一路高歌猛进, 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最后攻破梁都, 直入皇城。
父皇母后将她送入密道逃生, 为了给她争取时间,他们在外面指挥着为数不多的禁卫军死守到最后一刻,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出来。
沈忆从密道口爬出来时, 夜色正浓, 秋风卷起她灰扑扑的单薄衣衫,她却不觉得冷,只遥遥北望良久,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猩红火光, 张牙舞爪地吞噬她拥有的一切。
自那一刻起,她一无所有。
她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没有姊妹, 哥哥们也大多早已战死在沙场上, 他们的尸骨被魏军狠狠碾碎在马蹄之下, 化为一抔细碎的几乎捧不起来的黄土, 被风扬起, 散落各地。
唯有她最小的哥哥宋玟清, 因为自幼体弱未曾习武, 没有去战场, 而是同她一样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可魏军攻来之时,他却不见了踪影,最后进入密道的只有她自己。
很多年里,沈忆曾数次盼着她的小哥哥还活在世上,哪怕是忍辱苟活,哪怕早已见面不识,可后来一次偶然之间,她听沈庭植说,魏国皇帝命他搜查诛杀所有梁国皇室血脉,尤其是男子,务必一个不留。
这样一道明显对女子带有偏见的旨意,成为了沈忆当时侥幸活下来的理由,却也成为了杀死宋玟清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沈忆知道,她的小哥哥,大抵早就死了。
沈庭植或许不曾亲手砍下她亲人的头颅,可她的亲人却都因他而死,沈忆焉能不恨?从被沈庭植带回沈府的第一天起,她就计划着他的死亡。
她彼时想,她要让他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她会守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欣赏他濒死的痛苦,并告诉他:是她杀了他,是梁国的永昭公主宋行野,杀了他,她会看着他死不瞑目,看着他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中死去。
几年来,她一边借助沈家的地位发展自己的势力,一边耐心地等待机会。
终于,沈庭植病倒时,沈忆等到了这个机会。
只需每日在沈庭植的药中加入一点点秘制毒药,天长日久,这药会渐渐掏空他的身子,吞噬他的力气,沈庭植会变得越来越虚弱,再也拿不起刀剑,再也上不了战场,直至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最后不留痕迹地死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死亡,绝不会有人疑心于她。
可阿宋说,那个叫月灯的丫鬟对沈庭植的药看管得极严,几乎是片刻不离,她同月灯套了半个月的近乎,仍然找不到机会出手。
这时,距离沈忆进入沈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说长不长,没有长到让她忘记国仇家恨,放下杀亲之仇,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了解彼此,足以让原本满心戒备的人卸下心防,足以让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对她的好。
沈忆望着窗外滂沱的夏雨,很久很久,最终轻声说:“罢了。”
她让阿宋将那药收了起来,放进了最隐秘的暗格。
阿宋一边收起匣子,一边随口说道:“其实姑娘吩咐换个煎药的丫鬟就好了,不难的。”
沈忆摇着扇子,没说话。
既然这月灯是个如此认真的姑娘,想来,定然能把沈庭植的汤药照看得极好吧。
她记得月灯,那是一个有着白皙面孔,乌黑眼睛的倔丫头,有些认死理。
几个月后,月灯说要回家准备嫁人,沈忆还觉得有些惋惜,因为在沈府,像月灯这样伶俐踏实的丫鬟并不多。
那日她去水云庭请安,正巧看见月灯拜别沈夫人出来,两人迎面遇上,便站在廊下聊了几句。
说的什么大都已经忘了,沈忆只记得这个看起来娇柔倔强的姑娘,认真地问她:“大姑娘,若是一个女子,不想依靠别人,也不愿成家,但不想受人指点非议,能够孤身一人就过得很好,能去哪里呢?”
说这话时,沈忆看到她眸子里淡淡的哀伤和迷茫,像林间迷途的鹿,却又有种倔强的执着。
沈忆想了想,笑道:“可以去梁地看看,梁地对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女人就算不嫁人也能靠自己安身立命,过得很好。”
月灯想了想,深深一福:“月灯知道了,多谢大姑娘。”
她转身离开。
那个娇小的浅碧色身影背着一个蓝色包袱,迈着缓慢又坚定的步子,消失在垂花门后。
沈忆说过后,并未放在心上,也并不在意月灯是不是真的舍得放下家中亲人,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只在传言之中听说过的陌生地方。
所以在阿宋说出月灯这个名字之时,沈忆不是不惊讶的。
月灯竟真的来了梁地,还恰好就定居在了帝巳城,甚至遇到了宋一。
果真是世事变幻无常,难以预料。
沈忆问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月灯又有什么关系,宋一说了吗?”
阿宋摇头:“别的他什么也没说。”
沈忆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养伤,等身子养好了再回京,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告诉我。”
宋一听起来伤得很重,沈忆多少还是放心不下,计划着抽空去看看他,谁知这个时候,京中忽然来了旨意。
关于孔雀楼和私造军火之事,朝中终于有了决断。
皇帝震怒,令季祐风即刻将秦峰青、何玉良等人押送入京,案件已交由大理寺查办,新任命的帝巳城刺史及司马已在赶来上任的途中。
收到旨意之后,众人连夜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京。
因时间紧急,沈忆又听阿宋说宋一已没有性命之忧,最后还是没去看宋一。
临走前,沈忆抽空去了一趟西街胡同,将一个小姑娘亲自送去了北城的一户人家。
这户夫妇多年恩爱,但一直没有子嗣,两人一起经营一家糕点铺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足以让小姑娘衣食无忧。
离开时,沈忆摸了摸小姑娘白白软软的脸蛋。
她的后半生,会一直有甜甜的糕点吃。
启程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来时的雪已经化尽,城门前车马如流水,隐能窥得这座城邑曾经的盛况,沈忆最后朝树下的红衣女子望了一眼,对方笑盈盈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没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枕月没有跟沈聿回京。
沈忆问她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呀。”她说。
“虽然我很喜欢他,可我知道,他这辈子也不会喜欢我的,我不想把一辈子浪费在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上。”
“世上还有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我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就算没有—”
女人暧昧地朝她眨了下眼:“也还有女孩子呢。”
沈忆:“……”
过了一会,沈忆问:“你怎知他不喜欢你?”
枕月看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呀。”
她怜爱地看着她:“你还太小,你不懂。”
沈忆无言。
枕月勾着手指示意她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想不想知道,沈聿那河灯上写的是什么?”
沈忆不动声色道:“是什么?”
这讨厌的女人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又道:“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吧。”
沈忆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可她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坐在马车上,沈忆回头望去,巍峨雄伟的帝巳城大门渐渐地远去了,这是一个平静安详的午后,金色灿烂的阳光透进窗子洒在她的面庞上,叫人浑身懒洋洋的,很想打个瞌睡。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冬日午后,她靠在母后的肩膀上看书,午后阳光炽烈,她看了一会,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母后将她拉进怀里,她的脑袋枕在母后的腿上,比枕着最松软的枕头还要舒服,她常常看不了一会,便睡了过去。
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母后怀里,鼻底全是淡淡的牡丹香气,是娘亲的味道,很好闻。
可如今,再没有这样一个慵懒悠闲的午后了,马车载着她向前驶去,窗外树影飞速后退,她正直奔向大魏的京都。
沈忆知道,一场好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已经酝酿好了一场狂风骤雨,一经他们抵达,便立刻掀起血雨腥风。
但这没有关系。
自她十二岁踏上魏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决定,放下一切,永不后退。
永不回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瑾王府。
书房里,身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坐在上首,将一份朱批的奏折“啪”的一声撂在书桌上,淡淡道:“事到如今,想必各位都知道孤请三位来此的用意,各位都是孤的心腹,眼下这情境,还望三位大人不吝赐教。”
其中两人下意识看向为首的男人,此人名董兴彦,乃是内阁大学士,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两鬓已隐见白发,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
董兴彦开口,却是道:“不知赵大人和卫大人有何高见?”
两人不禁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惯会偷奸耍滑藏心眼。
卫云长是浙直总兵兼兵部右侍郎,人如其名,生得孔武威猛,此刻也不再弯来绕去,道:“殿下,事到如今,依臣看,最好的法子,是逼宫。”
“逼宫”二字一出,书房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卫大人慎言,”瑾王冷冷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当没听过,若再敢提起,本王第一个要你的命。”
卫云长虽是一届武夫,却也不是不懂委婉变通,当即拱手道:“殿下恕罪,臣当然不敢陷殿下于不仁不义不孝的骂名。臣说的逼宫,乃是指逼陛下退位。”
瑾王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卫云长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接着道:“如今京中军队我已掌十之六七,加上附近各地援兵总数约五十万之巨,宫中又有王俨接应,殿下的胜算几有七成。至于那翊王,他远在梁地,定然赶不及救驾,不足为惧,等他收到消息,您早就登了基称帝了。”
瑾王沉默不语,面上看不出喜怒,半响,道:“董大人觉得此法是否可行?”
董兴彦慢腾腾地起身一礼,做足了礼数,这才开口道:“臣以为不妥。”
卫云长神色微变。
瑾王:“哦?此话怎讲?”
董兴彦道:“此法听起来结果甚佳,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且即便成功了,殿下也会一直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故臣以为不妥。”
卫云长本来还竖着耳朵准备听这老匹夫有何分析军队利弊的高见,接过听来听去,屁都没听见,只有一句“千古骂名”。
这他娘的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可下一刻便听瑾王说:“董大人说得有理。”
反驳的话到嘴边的生生卡住了,卫云长一挑眉。
瑾王从椅背中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卫卿不愧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但朝堂不比战场,凡事还需从大处着眼,只是……”
他长叹道:“如今若是能有个法子,既能保住孤既定的太子之位,又不损父皇圣体,那便是最好的法子了……赵大人,你觉得呢?”
他话头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始至终还未说话的赵梁。
赵梁去帝巳城奔波一趟,前日方才回京,今日便被瑾王喊来议事,饶是一身疲惫,也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同瑾王对视片刻,赵梁道:“臣以为,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除去翊王殿下。”
卫云长即刻皱起眉。
这什么骚主意?
听起来是不错,可翊王岂是那么容易除掉的?更何况,若是万一失败,翊王必然会跟皇帝告状,朝中谁不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翊王?届时皇帝震怒,瑾王不死都算烧了高香了。
他张嘴便要反驳。
谁知瑾王比他更先开口:“赵大人!孤不忍逼父皇退位,难道就忍心除去自己的亲手足?”
他语气颇有凌厉之意,赵梁却八风不动,不紧不慢地单膝跪下,垂头恳切道:“殿下恕罪,您固然念着四皇子是您弟弟,他去帝巳城调查火药时又何曾念过您是他的兄长?既然他不仁在先,殿下若是还顾念手足情谊,只怕来日便是一具白骨,被他踩着登基。”
瑾王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始唏嘘往日兄弟和睦的岁月,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垂下泪来。
赵梁眼中毫无波澜,嘴上继续苦口婆心地再劝。
如此三番两次,瑾王终于拭去眼泪,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交给赵大人了,还望大人莫让孤失望。”
赵梁顿了片刻,应了声:“臣,领命。”
卫云长看看上首春风满面、与方才深情伤感判若两人的瑾王,再看看老神在在,自从赵梁说话就再没开过口的董兴彦,忽然回过味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月灯出场指路第8章
第38章 疏漏
什么父子, 什么君臣,什么手足,全他妈狗屁!
瑾王是担心那个什么屁用没有的名声吗?不是, 他是害怕逼宫失败被砍头,他是怂!
董兴彦会不知道瑾王怂吗?他当然知道,他扯那没用的屁话就是为了给瑾王递台阶下!
至于赵梁最后陪瑾王演的那场“虽然我们兄弟情深但我还是要杀你”的虚伪戏码, 卫云长在心里稍微盘一盘, 就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这瑾王分明早就想好要杀他这个病病歪歪的弟弟, 还非得拐弯抹角让他们当下属的说出来。
显然, 在揣度上意上,董兴彦和赵梁十分精于此道。
也就只有他这个傻子,居然还认认真真地给瑾王分析利弊, 勤勤恳恳地进言。
分析个屁!进个屁!
大家都在混, 他还费心干什么?出力不讨好。
走喽,回家抱孩子去了,哈哈!-
乐陵地界。
这几日快到年下了,官道上的车马格外多, 回家探亲的,游山玩水的, 帮人送信的。
自然也有商队。
眼下, 山弯尽头叮叮当当来了一行车队, 规模不算大, 约莫十一二人, 皆骑着高头大马, 队伍中央是两架拉货的马车。
此时正是薄暮时分, 日落西山, 寒风穿山而过, 愈见凛冽,吹在人面上,几乎要把皮生生吹裂开来。
一人搓着手道:“这都走了大半日了,怎的连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好歹能有个地方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啊。”
另一人道:“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就快了。”
这时,只听“嗖”地一声,响起利箭破空的尖锐呼啸声。
“唰——!”
一瞬间,车队外围的护卫全部拔刀出鞘,一边警惕地上下环视四周,一边退后,隐隐将货物和中央两人围了起来。
下一刻,“啪”的一声,一只鸽子的尸体从天而降。
几声灌木丛的窸窣作响,一个穿着黑布衣的男子从一侧山林中大步走出,背上背着箭筒,手中执弓箭,似乎是附近的猎户。
随着男人走进,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皮肤粗糙黑黄皮肤,自左边眉毛向下一直到耳后,蔓延着一道极粗的疤痕,看起来极其狞恶凶狠。
男人小跑着过去将鸽子捡起,一转身,便看到这群人亮着刀,目光森冷地看着他。
他吓得一哆嗦,颤着手连连抱拳道:“几位老爷,俺不过是个出来打猎的,俺没有坏心啊,老爷们饶命啊!”
一带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摆了摆手,众人齐刷刷地收刀入鞘。
男人道:“无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上路总是要谨慎一些,抱歉。”说着,他抱了抱拳。
他身上气势吓人,说起话来倒是格外和气,刀疤男连连摆手:“嗐,没事没事,俺走咧!”
一直目送着刀疤男消失在山林之中,沈聿才收回目光,道:“走吧。”
这一行商队,正是季祐风等人。
为避免回京途中出现意外,他们自从离开帝巳城后便立刻乔装成了一行车队,一路上隐姓埋名,总算是平安抵达了乐陵。
此处距离京城仅剩一千里,若没有意外,他们再过三四天就能到京城。
车队重新启动,继续向前去了。
又行不到十里,终于走出山脚,天已经快黑了下来,模糊黯淡的视野中,众人都眼尖地瞧见了管道旁边的那青灰色账顶,光秃秃的树干上悬了一盏灯笼,透出昏黄的光亮。
是茶棚。
察觉到众人压抑不住的躁动,沈聿道:“在此修整一刻钟,不要走远。”
众人纷纷下马,伸展身子。
一个身形显然比其他人都要纤细一些的男子走在沈聿和季祐风中间,进了茶棚。
只见她白净的脸蛋涂成了土黄色,两道细长的眉毛也画得又粗又直,猛地一看,倒的确看不出是女子了。
茶棚里面人还真不少,大多都跟他们一样的打扮,想来也是行商的,几乎没有见到光鲜亮丽的富人,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茶棚外面倒是有一群小孩格外惹人注目。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几乎每个人裸露在外的手足都生了大片的冻疮,勉强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碗。
他们似是想进茶棚乞讨,尝试几次,却都被老板娘骂了回去,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地在外面挤作一团取暖,然后趁着路人离开或者刚到门口的空挡,蜂拥着上去乞讨。
沈忆扫了一眼,没有多看,和季祐风、沈聿进了茶棚。
三人挑着仅剩的一张桌子坐下,没有喝老板娘端来的茶水,只是掏出各自的水囊。
正在这时,有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沈忆和沈聿表面上不动,桌下的手却已悄悄地握紧了剑柄。
随着那人很快走近,桌上摇晃的烛火映亮了他脸上的疤痕,竟是他们方才遇到的刀疤男。
刀疤男咧嘴笑道:“缘分啊!还真是你。”他看着沈聿说。
沈聿不动声色地松开剑柄,抱了一拳:“又见面了。”
刀疤男径直在沈聿身边的位置坐下,好奇地打量了沈忆和季祐风一眼,却只看见昏暗光线下两张黢黑的脸,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道:“你们是跑商的吧?”
“嗯。”
“做的哪的生意?”
沈聿惜字如金:“沧州到济南。”
“呦,那乐陵可是必经之地,你们是老手了啊!”
沈聿道:“算不上,刚做一两年。”
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沈忆几乎要坐不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刀疤男竟是个自来熟,这就坐下聊开了。
俗话说言多必失,尤其他们是乔装的商人,哪里经得起这般胡吃海塞般的提问,就在沈忆忍不住提出离开的时候,刀疤男话锋一转,讪讪笑道:“这位小哥,我看你们也不喝这茶水,我赶了一会子路了,口正好渴了,要不……”
沈聿了然:“自便即可。”
话音还没落地,刀疤男已经端起碗吨吨吨灌了下去,不一会,一大碗茶水就见了底。
桌面之下,沈聿握住剑柄,漫不经心地问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是走路过来的?”
“是啊!”
沈聿盯住他:“小兄弟,你走路,居然和我们骑马差不多快吗?”
大拇指抵住剑柄,剑身悄无声息地向外移出一寸,若此人回答有一丝不对,只需一瞬,他便能让他身首异处。
刀疤男满不在乎道:“嗐,你说这个,山林里有近道,俺抄近道过来的,才能跟你们碰上。”
沈聿盯他片刻,见他神色自然,目光坦荡,还是把剑松了回去。
刀疤男一口气喝完三大碗茶水,打了个嗝,道:“你们谨慎些也是对的,最近几起命案,可都发生在去京城的官道上。”
他忽地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最近大家都传,有山匪专程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堵着,甚至不劫财,专门杀人呐!听说一个活口都不留,死得可惨呐!”
闻言,三人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神。
沈聿道:“不早了,我们该赶路了。”
“诶。”刀疤男应了声,但没起身,叮嘱道,“你们若是去济南,千万记得避开去京城的官道,省的平白招来杀身之祸。”
沈聿抱拳道:“多谢,后会有期。”
三人沉默着出了茶棚。
方才一对视间,他们已然心照不宣。若刀疤脸说的是真的,那他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山贼。
而是瑾王在派人截杀。
他竟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一时间,三人的神色皆有些凝重,他们心事重重地朝车队走去,谁知一只脚刚踏出茶棚,那群小乞丐便挤了上来,谁也不知道那些生了冻疮的手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死死拽住了他们的衣服下摆,怎么也不肯放开。
耳边一时全都是此起彼伏的“求求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方才挤作一团时休养的力气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一个个比着谁嗓门更大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叫人听在耳里只觉凄惨。
沈忆瞬间冷下脸,抬手便要拔剑出来。
谁知季祐风先她一步,已经摸出了一把他们为了赶路方便换的铜钱,给每个小孩都分了一些。
沈忆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话。
待人齐了,几人上马,车队继续向前驶去。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刀疤脸自从季祐风分钱给乞丐时便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离开。
两日后,一行人终于即将离开乐陵地界,此时,距离京城仅余六百里,若是乘快马,一日之内便能赶到京城。
成天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在望,整个商队的气氛都变得轻快雀跃了起来。
是日下午,商队正走到山林间时,天公不作美,不过顷刻,便下起了瓢泼暴雨。
车队停下,一行人掏出雨具换上,暴雨声夹杂着隆隆的雷声,隐去了暗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冰冷的雨水浇下来,从里到外都透心凉,沈忆手指都冻得打颤,好不容易系好斗笠,她抬起头,瞳孔骤缩。
不知什么时候,视野中悄无声息地站了数十名黑衣人,他们在这阴冷的雨天静静伫立,身形宛如鬼魅。
前后左右,甚至头顶……他们已被至少三十名的黑衣人重重包围。
前方,为首一人踏着雨洼扶刀缓缓走来,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他含笑道:“翊王殿下,终于,找到你们了。”
第39章 暴雨
大敌当前, 众人皆绷紧了神经,没人注意到沈忆抬起手,在身后做了个毫不起眼的手势。
旁边密林中, 暗中跟随的宋十二卫等人看见,皆是一愣。
一人道:“少主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出去?”
为首的宋二低声道:“少主也许是不想暴露身份, 我们先按兵不动, 看看再说。”
几人蛰伏在灌木丛中, 隐去身形, 牢牢盯紧沈忆的方向。
几句话的功夫,场上已经开打。
黯淡的土黄色天幕上,不时有巨大的闪电劈下, 雷声轰鸣, 大雨滂沱,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泥土的味道和血腥气。
几十道身影在大雨中激烈厮杀,带起的剑气几欲将雨帘斩断,雨水夹杂着鲜血冲刷在地面上。
“铿——”
刀剑相击, 一声嗡鸣,沈忆横剑挡下对方劈下的刀, 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震开, 虎口已隐隐发麻。
她飞快扫视一周, 心中猛然一沉。
情势不容乐观, 对方的人实在太多, 且个个单拎出来都是能跟他们一较高下的好手。似是得了指令, 他们皆心照不宣地朝季祐风攻去, 招招皆是杀意, 显然, 杀掉季祐风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
众侍卫不敢远离季祐风身侧分毫,只能防守而不敢攻,处处捉襟见肘,不过这一会,便已大半负伤。
季安身为季祐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显然也看出局面对他们不利,当机立断,低声迅速道:“殿下,稍候我们几个来断后,您随沈大人他们先离开这里!”
季祐风站在人群最中央,一身月白锦衣已经湿透,却并不叫人觉得狼狈,气度仍是沉稳的,只是神色冷得可怕。
下一刻,季安一声令下,几人转守为攻,剑气暴涨,每个人都缠住了对方好几个人。
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终于被打开一个口子,几人飞身上马,季祐风在最前方,沈聿、沈忆和其余三名侍卫殿后,朝路的另一头策马疾驰而去。
苍黄天幕,山脚之下,穿林打叶之声不绝于耳,急促的马蹄飞速掠过,重重踏在雨洼之中,瞬间泥水飞溅。
只可惜,才跑出去半里,便有大约十个黑衣人重新追了上来。
沈聿尚未勒马回身,背后马蹄声忽至,下一瞬剑风便已袭来,直取她项上人头,她却来不及举剑抵挡,不由汗毛直立,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然而只听“铿锵”一声,斜后方伸出一把刀,稳稳地将那剑挡了下来。
沈忆愣了一瞬,回眸看过去。
入目是握着剑柄的一双手,骨节如玉,修长有力,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视线向上,男人被雨水浸润的锋利眉眼清晰地展露在她眼前。
也不过是一瞬,男人便转过头,挽起剑招迎了上去,沈忆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想起方才他靠近时,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后知后觉——
沈聿竟受伤了。
可若非她闻到血的味道,单看男人的出招和身法,是断然看不出他此时有伤在身的。
——倒是很能忍。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忆拔剑回身迎敌。
对方十人,而他们眼下除了季祐风,仅有五人,每人以一敌二,一时间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然而这时,忽而响起破空之声,一只利箭穿雨而来,转眼间便射入其中一名侍卫的右大腿中,鲜血迸溅,侍卫惨叫一声,重重跌倒在地。
沈忆闻声望去,竟是那为首的黑衣人骑马追了上来,此刻正立在不远处,寻找时机,搭弓射箭。
他这一射,季祐风南侧便没了人防守,两个黑衣人抓住机会,一扬刀,闪身杀来。
沈忆看到,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瞬,明明已经几近力竭,她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奋力一击将自己面前两人逼退数尺,转过身不管不顾地直朝季祐风扑去。
同一时间,不远处,那执弓的黑衣人已经在弦上搭好了第二支,箭头所指,正是季祐风。
沈忆丝毫未注意到。
视野中,两把滴着血水的刀一前一后,正急速朝季祐风砍去,实是双拳难敌四手,她一咬牙,一手举剑迎上去,堪堪将其中一人的刀尖撞歪,同时闪身挡在了季祐风面前。
身前似乎晃过一道人影,可沈忆还未来得及分辨,痛楚骤然降临,夺去了她的神智。
只听轻轻“噗”的一声,是刀刃深深没入人体,亦是利箭穿进血肉。
季祐风还没反应过来,忽觉面上一片温热,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少女。
她头上的斗笠早在几番厮杀中不知所踪,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身体蜿蜒而下,右侧肩膀处,锋利巨大的刀刃深深没入她单薄的肩背,鲜红的血流出来,随着雨水一路淌下,在她脚边汇聚成一汪血泊。
她背对着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他的身前,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单薄的背影。
少女侧过脸,苍白的脸上隐有痛色,轻轻启唇道:“殿下……快走……”
说完,她便转了回去,依然挡在他的面前,背影中透出令他心颤的坚决。
黑衣人狠狠将刀抽回。
刀刃摩擦着血肉,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沈忆痛得浑身都在打颤,手中却毫不迟疑,又快又狠地一剑将握刀的黑衣人捅了个对穿。
黑衣人倒了下去。
沈忆喘了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出完,她忽然愣住了。
身前不远处,黑衣男人撑着剑单膝跪地,身下蔓延开一大片深红色的血水,他左胸上,赫然插着一柄利箭。
他动作缓慢地抬起手,握住箭柄,微一用力,将其从中折断,随手丢在一边,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自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中箭的人不是他。
沈忆猛然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影在她面前晃了下。
——竟是沈聿为她挡了箭!
沈忆心中一震,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朝他奔去。
季祐风站在原地,刚想伸出手摸一摸她湿润的头发,她便离开了,他指尖触碰到的唯有冰冷的雨滴。
沈忆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男人。
沈聿墨发微乱,脸上手上都染着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无边冷厉,他方才就已经受伤了,如今被当胸射了一箭,只能是雪上加霜,可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眼底平静无波。
沈忆张了张嘴:“沈聿,你——”
“死不了。”他慢慢地将剑绑在手上,哑声道。
沈忆看着这个因救她而重伤,但仍一脸平静的男人,心头忽然颤了一下。
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问他——
为什么要救她?他就不怕死吗?他是真的,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吗?
可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沈忆深吸一口气,将这些话都憋了回去,站在他身边,持剑与他并肩而立、
剑尖向外,轻轻一挽,带起漫天雨丝,两人重新朝剩下的五名黑衣人杀去。
虽然他二人负伤,可好在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将对方五人牢牢缠住。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那持弓的黑衣人急速往这边而来,看样子是要加入战局。几人方才已经见识过此人武功之高,深知他若过来,沈聿和沈忆必然挡不住!
守在季祐风身边的侍卫登时心头一紧,急道:“殿下,我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季祐风看着不远处那个兀自强撑、浑身染血的单薄身影,一时没说话。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下了然,劝道:“殿下!他们要杀的人是您!您如果走了,沈大人沈姑娘一定会没事的!”
他看一眼那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焦急道:“殿下,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季祐风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鼻梁蜿蜒而下,男人的脸庞泛着幽冷的光泽,看不出喜怒。
他应该走。他必须走。他只能走。
他从小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生在皇城,长于皇室,他是这世间,身处权力巅峰之人的孩子。
他的父皇教给他的第一件事,是学会无情。
“寡人寡人,皇帝本就是世间最孤独的人,你要记住,这个位置只需要权力作伴,你身边任何其他人,都只为了让你能更好地掌控权力而存在。”
在其他同龄少年还在和别的小孩子打成一片的年纪,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掌控人心,如何不怒自威,如何让人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他从来不需要一个人的爱,他只需要这个人对他,有用。
沈忆已经替他挡了一刀,为了保护他坚持到现在,他很感激她,可既然她快挡不住了,她于他而言,便是一具毫无价值的尸体。
或许他是有一点喜欢她,可那又怎样?
一个女人罢了,天底下多的是,他难道要为了她,放弃登基称帝,放弃他的一切,死在这个荒郊野外,成为瑾王那个草包的手下败将?
不值得,不值得。
男人倏然转身,紧紧握住缰绳,踩稳脚蹬,翻身上马。
高居马背上,他最后朝那仍在几人中拼杀的少女望去一眼,对方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亦回过头来。
雨变小了些,迷蒙的雨丝落在少女白玉般的面庞上,她望着他,神色竟是格外的平静。
只不过一瞬,她便回过头去,抬手,挥剑,落下。神色冷静,动作干脆又利落。
季祐风亦转过身。
很好,就是这样,往前走,不要回头。
也不必再回头。
身下骏马扬起四蹄,一声长嘶,如闪电般载着他,与这场刺杀渐行渐远,他终于性命无虞。
可就在这一刻,季祐风忽而感到有什么东西一同决绝地离自己远去了,再不复返。
他微微茫然,却无从想起,只能任由马蹄驰骋,带着他奔向漆黑未知的前路。
另一厢,眼看季祐风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沈忆立刻做出手势。
下一刻,在灌木丛中几乎快要按捺不住的四名宋卫瞬间暴起,直扑向黑衣人。
两人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坚持到此刻,沈忆已经力竭,腿一软,差点直接倒在了地上。
幸而,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沈忆抬眼看过去,因为失血过多,男人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胸口的箭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可他扶她的那只手,依然极稳。
沈聿似乎对她凭空变出来四个护卫的事完全不惊讶,只道:“快走,他们可能还有援兵。”
说着,他将她轻轻一带,上了马背,坐在她身后,握着缰绳的手臂刚好将她圈在怀中。
沈聿哑声说:“让你的人跟上。”
男人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拂过后脖颈,沈忆只觉整片背如过电一般,她不着痕迹地侧开了些,道:“没事,不用管他们,他们自有办法离开。”
沈聿嗯了声,没再说话。
他一扬马鞭,马儿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向前疾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初歇。
月亮出来了,像被洗过一般,皎洁明亮地挂在树枝头。
他们两人一马,在月色下驰骋。
山野荒芜寂静,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味道,冲淡了两人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沈忆被男人松松揽在身前,耳边烈风呼啸,面前的路看不到尽头。
她忽然想,若是一直这样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这念头刚出来,她便笑了。
她大抵是疯了。她想。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他身子微微前倾,附在她耳边,嗓音微微喑哑,低不可闻。
“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就这么喜欢他?”
沈忆身子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缓缓一挑眉。
喜欢?
如今知道季祐风不是阿淮,她当然不喜欢他,可——
少女勾起盈盈笑意,悠悠然地唤他。
“连卿哥哥。”
月光照亮少女狡黠灵动的眉眼。
“我不喜欢他……”
“难道喜欢你?”
第40章 夜谈
过了好一会, 沈聿才回道:“我问你喜不喜欢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啊,”沈忆笑眯眯地道, “那就说我喜不喜欢他。”
“如果拼命去救一个人就是喜欢他的话,那我倒也想问问你,”她忽然回头看他,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 她此刻猛一回头, 两个人几乎快脸贴着脸, 呼吸都缠绕在一起。
沈聿却没避开,只是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
沈忆轻声问道:“你这般舍命救我, 也是, 喜欢我吗?”
她仰着脸,乌亮的清瞳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认真而专注,不带一丝调笑, 等待他的答案。
沈聿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僵了下,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抬眸望着前面的路, 平静地答道:“你想多了。”
“是吗, ”沈忆笑了下, “那你救我干什么?”
“沈聿, 你不会还要说, 因为我是你的好妹妹吧?”
不知不觉, 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慢悠悠地走在小道上, 林间回荡着清脆的马蹄音。
沈聿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我不救你,难道看着你去死?”
沈忆不无讽意地道:“哦?为了救下我,你宁肯自己中箭,我都不知道,原来兄长这么不怕死,这么无私无畏有善心呢。”
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我有把握,死不了。”
沈忆看他半响,笑了声。
“没关系。”她忽然说。
她自顾自转过身去,道:“随便你怎么解释,但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那天,去救枕月。”
身后沉寂良久。
半响,沈聿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这么多,意思是你不喜欢季祐风,可对?”
“这个啊……”沈忆状似想了想,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男人的视线落在少女右侧肩胛骨的位置,微弱的月光下,隐隐可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他说,“以后都不要为了他,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
“不值得。”
沈忆愣了片刻,忽然冷笑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路边的一座破庙。
眼看着夜深了,两人决定在这破庙里先将就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沈忆在庙内转了一圈,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墙角结着大片落灰的蛛网,正对着门有一方木桌,上面洒落着一堆香灰,蒲团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供桌前面是一尊没了两臂的月老像。
——这竟是一间月老庙。
怪不得会如此破败,选在这等荒山恶水的地方,怎会有人愿意来上香供奉。
这破庙似乎有人常在这里过夜,角落里堆了一些柴火。
沈忆细细查看一番,却一根没动,对沈聿说:“这柴火不能用了,那供桌应该可以,把桌子劈了吧。”
沈聿:“这柴火为何不能用?”
沈忆走向供桌,解释道:“这屋顶漏雨,把柴火淋湿了,湿柴不容易点着,而且烟太大,不如干柴……你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完,她微微一顿,失笑道:“我忘了,沈大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定然是没烧过柴火的。”
沈聿愣了一瞬,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供桌往外抬了抬。
他抽出剑,将砍柴的活全揽了下来。
沈忆在一边指挥着他,将木柴劈得细一些,均匀一些。
好在这桌子年头也久了,不怎么结实,没多久便劈好了。
沈忆挑出特意留出的一根硬些的木棒,快速与柴火摩擦,熟练地开始生火。
沈聿看着她娴熟的动作,不知怎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升起火之后,这四面透风的破庙总算暖和亮堂了一些。
沈忆举着火把在庙里转了一圈,确认除了他们再没有旁人,回到火堆边,开始脱衣服。
沈聿眸光一凝:“你做什么?”
沈忆在商队中一直是做的男子打扮,此刻已经将外衫脱了下来,没了那麻袋一般的长衫,少女玲珑的曲线便显露了出来。
她心不在焉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衣服烤干了,难不成要穿着这湿衣服过一夜?”
少女身体那惊心动魄的曲线,沈聿在孔雀楼便已领教过,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甚至直接转过了身去。
可即便他想如此,也架不住对方主动凑上来给他瞧。
沈聿坐在地上,甚至不需要抬眼,就看见少女纤细的腰肢轻摆,朝他走了过来,
沈忆径直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坐下,将手里东西往后递过去:“我够不到,帮我上药。”
男人接过这几个瓷瓶,视线下垂,默不作声地盯着少女肩颈处露出的这一大片胜雪的肌肤。
她白皙的脖颈修长纤细,背上的蝴蝶骨纤薄精致,胸前线条起伏,勾魂摄魄。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背对他而坐。
沈聿几乎将瓷瓶生生捏碎。
两人离得太近,男人灼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沈忆的肩颈,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她忍不住转过身去:“沈聿,你到底行不行——”
话刚落地,身体便被一双大手紧紧钳制着,又被转了回去。
身后传来男人微微沙哑的嗓音:“……别乱动。”
沈忆一挑眉,后知后觉地低头往自己胸前看了眼。
唇角不由翘了翘,她忍住笑:“那你倒是快点,嗯?”
身后沉寂片刻,温热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肩头,掌心微硬,有一层薄茧。
相触的一瞬间,两人皆僵了一瞬。
手下的肌肤细腻光滑,触手生温……沈聿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受了重伤。
背对着男人,沈忆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又不傻,当然猜得出沈聿为什么举止这么奇怪。
虽说这药本就只能这样上,但能趁此折磨他一把,还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沈忆强忍着才没笑得肩膀抖起来。
以后他且等着瞧吧,她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她就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沈聿从未上药上得如此迅速。
上完药,他把脸一转,不再看她,哑声道:“好了。”
沈忆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服,却是道了句:“没好。”
沈聿凝眸:“什么?”
沈忆重新在他面前坐下,只是这次,是面朝他坐下。
偏她衣服松松垮垮的,没有全然系好,沈聿微一垂眸,便能看到泻出的一点春光。
他别开眼,冷声道:“把衣服穿好。”
沈忆道:“我也想穿好,可是太湿了,你想冻死我啊?”
乌发倾泻而下,少女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像一只妖精。
“……”沈聿别开眼,“你要做什么?”
沈忆拿着瓷瓶,对他一扬下巴:“脱了,我给你上药。”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人对视半响,沈忆挑起眉:“你这伤,不及时上药可是会死人的,还是说你觉得你能自己包扎好?”
沈聿面无表情地解开衣裳,却没有将整个上半身露出来,只露出了左边受伤的胸膛,甚至一只手还隐隐一直按着左胸下面的衣服。
沈忆只当他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
很多年后,沈忆回想起这一天,常常会想,如果当时她能强硬一些,直接一把扯开沈聿有意遮掩的地方,或许很多事都不会发生,她和沈聿也不会走到那种地步。
可世间没有如果。
这是后话了。
这时的沈忆,只是单纯地一边欣赏男人肌肉的线条,一边认真地为他上药包扎。
沈忆手指上蘸着药粉,一点一点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处。
眼看马上就敷完了,沈忆忽然抬头,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然后指尖用力,忽然狠狠在伤口处戳了一下。
男人俊美的面容瞬间扭曲。
“疼吗?”她笑着问。
男人投来无言的一瞥:“你说呢。”
“疼就对了,”沈忆忽然沉了脸色,冷笑着道,“下次还想冲上去给别人挡箭的时候,就想想现在有多疼。”
把衣服烤得半干不干,不至于贴在身上难受得睡不着,两人便准备睡了。
两个人躺在火堆旁,一人一侧。
长夜寂静,荒废的月老庙里,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忽明忽暗,墙壁上模糊黯淡的法/轮莲花壁画时隐时现。
沈忆仰面望着屋顶,忽然道:“沈聿,你睡了吗?”
另一侧传来男人低沉的声线:“还没。”
沈忆:“聊会天吧。”
“聊什么?”
沈忆沉默片刻,道:“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们一路上都伪装得很好,怎的到这却突然被瑾王的人发现了?”
“……你知道为什么?”
“我猜的。”
“说来听听。”
沈忆慢吞吞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茶棚外面遇到的那群小乞丐?”
沈聿回忆片刻,道:“有印象,季祐风还给他们分了一些铜钱,有什么问题?”
沈忆道:“当然有问题。”
她轻声道:“他们根本不是乞丐。”
“而是骗子。”
沈聿微微诧异:“怎会是骗子?”
沈忆道:“你难道没发现,除了我们,其他路过的商队根本没有搭理他们的吗?”
“这是因为,他们其实是一些人专门养的孤儿,从小就被教着如何在一些地方官道上的这种茶棚或者驿站旁边乞讨。看起来可怜,其实一个比一个心眼多,一般商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会理会他们的,他们骗的主要是不常走官道的路人。”
“可季祐风却拿出钱分给他们,这根本不像商队会做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若说这一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也只能是这件事了。”
沈聿沉默片刻,对这件事不予置评,却是问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女似是笑了声,而后幽幽地说:“这种事,但凡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了。”
当年梁国覆灭,她在梁地被大肆通缉,身上的钱财也变卖得差不多了,成日东躲西藏,有一顿没一顿的,但就是那次,在驿站旁边,她遇到了和这群小乞丐如出一辙的招数,只是彼时她心软,自己明明口干舌燥,却还是把买茶汤的钱分给了那群小乞丐。
后来走到下一个驿站,遇到一模一样的招数,她被他们揪着不放时,路过的好心人冷着脸吓跑了他们,同她说了这里面的花招,她才恍然大悟。
她拼着把鞋走烂,硬是在天黑之前回去,抓着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把骗她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短短的一句“经历过”,背后是她一整年的颠沛流离和东躲西藏,是她无数个日夜的难以安眠,是她见惯了阴暗丑恶后几近漠然的平静。
只是如今,这些已如过眼云烟,不足为外人道了。
沈忆静静地望着屋顶,没再说话。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压了过来:“干柴湿柴,还有生火这些,都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吗?”
沈忆微微一愣,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些,道:“是啊。”
她笑笑:“那时候没有地方可去,大部分时候只能在山洞里或者别人家屋檐底下凑合一夜,像这种破庙,能遮风挡雨的,已经算是极好的去处了。”
“其实砍柴生火算得了什么,我还会烤鱼烤山鸡烤兔子呢,”她瞬间来了兴致,颇自豪地道,“诶,我跟你说,我烤的鱼可香了呢!今天是太晚了,明日,明日我给你露一手!”
话音落下,沈聿却很久没接话。
“你怎么不说话?”沈忆微微拧起眉,愤愤道,“难道你不信?”
沈聿终于开口:“……我信。”
沈忆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过了一会,男人低声说:“那段时间,你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少女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
不好吗?
似乎是不太好。
可,人总是要长大的啊。
她重新扬起笑,轻声说:“当时是不太好,但如今,都过去了。”
沈聿久久没再说话。
就在沈忆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沈聿忽然开口:“你,恨不恨那个让你亡了国,让你沦落到过这种生活的人?”
沈忆慢慢睁开眼。
“我当然恨。”她平静地道。
“就因为他一个人对权力的欲望,我满门被灭,魏梁梁国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才好报我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男人顿了一瞬,接着问道:“那,倘若这个人是你曾经很亲近,很信赖,很喜欢的人呢?”
沈忆嗤笑:“怎么可能,你明知他是你们大魏的皇帝。”
“举个例子而已。”
“好吧。”少女心不在焉地道。
“倘若这个人是我曾经很亲近、很喜欢的人。”
“那我便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