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易容成殿下的模样,本官便识不破你?实话告诉你,翊王殿下这几日卧病在床,连宅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来人,把他们通通给本官拿下,一个不留!”
枕月灵光一现,立刻猜出了秦峰青的意图。
他是打算死咬住不认这人的皇子身份,直接将其就地斩杀,而未来在向皇帝报丧时……他大可说是因为翊王身体欠佳,猝然病逝……
秦峰青一甩袖子,面沉如水,凛然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官拿下!”
众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之前被吓软的腿,随着秦峰青这不容置疑的语气,又渐渐直了起来。
他们不明所以然,只凭秦峰青那义正严词的强调便下意识认为他是对的,立刻又一腔热血地重新冲了上去。
季祐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秦峰青。”他的面容再不似平日那般温和,声音都带上了令人惊惧的威严,缓缓地道,“你当真以为,孤会什么准备都不做,贸贸然进你这孔雀楼吗?”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掌倏然攥紧!
一把拽下松松系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季祐风举至与肩齐高,抬起眼,掠向那眸色深沉的男人,淡淡道:“这块玉佩是孤及冠那年,父皇亲手所赠,想来秦大人并不认得,但无妨,你只要知道,陛下对这块玉佩早已烂熟于心,孤前日去信,写若一切安好,便会寄去这枚玉佩。”
“秦大人,你不如猜上一猜,五日后,陛下若没有收到这块玉佩,你会如何,帝巳城,又会如何?”
上前的护卫和士兵再次面露犹疑,大堂内人头攒动,嗡嗡私语声不绝于耳,而正中央,两厢对视,却宛如死一般的寂静。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枕月从未感觉每一次呼吸是如此煎熬。
良久,秦峰青抬起手:“停。”
所有护卫和士兵全都停了下来,看向他。
秦峰青两颗漆黑莫测的眼珠盯了季祐风片刻,一撩下摆,迟缓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殿下亲临,臣有眼无珠,万死难辞其罪,还望殿下,降罪。”
季祐风没回答他,只是侧过头,看向沈聿怀中昏迷的少女。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裳,甚至已经几乎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
他转过身,向后微微侧眸:“秦大人,你的账,孤之后再跟你慢慢算,你好自为之。”
他迈开步子,径直往前走去。
门前整肃列队的士兵竟也无一人敢拦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鸦雀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去。
他们身后,长跪于地的男人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整个眼瞳彻底变为了不见一丝光亮的漆黑-
沈忆是被吵醒的。
原本寂静的耳边冷不丁一道女子的声音,几乎如一声平地惊雷,直接炸响在她耳畔。
“——什么!他们真的是养兄妹!!!”
沈非看着面前这妩媚女子难以自抑的震惊神色,扶额道:“真的,枕月姑娘。”
枕月一眯眼睛,心想,难道她看走眼了?
之前看这两个人模样登对,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还道是小情人,却没曾想——
竟是兄妹?!
沈非正色道:“公子只把大姑娘当妹妹照看,姑娘更是将公子视作长兄,姑娘切莫多想了,若污了二人清誉,那真是罪过了。”
“……”枕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我不跟你说了。”她转身进屋去了,将沈非晾在原地。
进屋便看到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看过来,显然是还没完全恢复。
“呦,你醒了!”枕月走到桌前,倒了杯温水,过去递给她。
沈忆支着身子勉强坐起,握着杯子静静喝了几口,眼神逐渐变得清醒。
她搁下杯子,唤了声:“阿宋。”
方才屋里还没有阿宋的半个影子,只沈忆一唤,枕月几乎没有听到脚步声,阿宋便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前:“姑娘有何吩咐。”
沈忆靠在床头,脸上毫无血色,嗓音还有些干哑:“替我去跟殿下和沈聿说一声,我有事,想请他们过来,就现在,看他们得不得空。”
阿宋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枕月眨眨眼:“你刚醒,不再修养修养?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现在讲?”
沈忆眉间却浮动着隐隐的不安,仿佛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紧盯着她问道:“我昏迷了多久?这几天他们可有什么行动?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枕月头都大了:“祖宗,你是我祖宗成吗!饶了我吧,我只知道你昏迷了将近一天,那两位在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
沈忆却仍盯着她不放:“那你必定同他们说孔雀楼的事了,你再同我讲一遍。”
“……”枕月与少女执拗的眼神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好好,我给你讲,你若因为体力不支晕过去,可别怪我!”
“废话少说。”
“你——!”枕月翻个白眼,嘴上却不含糊,径直道:“孔雀楼是青楼不错,但,也不只是青楼。”
“与孔雀楼对接的第一批人,是遍布整个魏国的人贩子,他们想办法将女人弄到手,然后按品次高低,卖给孔雀楼,而楼中有着极富调/教手段的妈妈。”
枕月微微一顿,忽而看着沈忆笑起来,优哉游哉地道:“若我说,短短七天,让一个长于世家满身书卷气的官家小姐从里到外变成一个毫无廉耻当众与人交/媾的妓子,你可信?”
沈忆看她一眼,没说话,面容微微失神。
没能看到沈忆惊讶的神色,枕月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接下来再讲时也有些兴致缺缺了:“不论你信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令人忘却前尘的药,各式刑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而在这种手段下折磨出来的女子,身体耐受性和底线已经非寻常青楼女子可比,且帝巳城在秦峰青掌控之下,早已没有什么律法可言,所以孔雀楼格外受那些富人的青睐,这也是为什么孔雀楼敢把入楼价钱定得如此之高的原因。”
她蓦然一笑:“因为这些钱,买的是无需承担后果的心安,买的是这些女人在一次又一次侍奉中积累出的非凡技术,买的是——”
“她们的命。”
话音落下,屋内竟静得可怕。
枕月微微蹙眉,抬眼看去。
面容苍白的少女眼神明亮炽烈,她紧攥着被褥的十指,唇瓣几乎要被她自己咬出血来,却仍咬牙问道:“还有呢!”
枕月忽得一怔。
她突然意识到,在说这些话时,相比于沈忆的反应,她实在是很平静,平静到内心毫无波动,仿佛她只是在陈述一件十分正常,而且寻常的事情。
可这,真的应该正常,应该寻常吗?
在这一刻,枕月忽而茫然起来,她似乎不像个人,更像个怪物。
人,听到这种事会皱眉,会痛心,会哀叹。
她不会。
女子的肩膀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从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同伴死不瞑目的尸体被拖出去的那刻吗?
是从她弯下腰,绽开笑容的那一刻吗?
她知道的,不是。
是从她开始认为那些宁死不屈的女人是傻子的那一刻。
是从她在为了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讨得别人永远见不到面的大人物的宠爱而沾沾自喜的那刻。
是从她认可并习惯了孔雀楼的一切的那刻。
她便如中噬髓之毒,如患附骨之疽,终此一生,再难消解。
再难消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即兴发挥朝着直觉一路狂奔八百匹马都没拉回细纲的执拗芭蕉(面露疯狂之色)(搓搓手)(你,就你,过来)——————————(一口吃掉!)
第27章 走水
屋里弥漫着清苦的金疮药膏味, 沈忆闻着直犯恶心,让枕月把窗户打开。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浓郁的药味逐渐散去, 沈忆透过大开的窗扇向外望去,此刻已是岁暮隆冬,天黑得很早, 墨蓝色的天边已挂起一枚半透的弯月。
不知为何, 今日这天似乎比往常更亮一些。
有人打起门帘进来了, 沈忆收回视线, 是季祐风。她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没有沈聿的身影。
枕月自觉地起身让座,季祐风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摆了摆手:“不用行礼, 阿忆,找孤什么事?”
沈忆坐直身子,斟酌着道:“殿下应该已经听枕月说过了孔雀楼的事,阿忆以为, 咱们现在手中终究没有像样的证据,需得尽快查封孔雀楼才是, 当心夜长梦多啊。”
季祐风道:“不用担心, 孤已将亲笔手令给了你兄长, 让他去护军何玉良那里调兵, 查封孔雀楼。”
沈忆一怔:“去找何玉良出兵?这岂非更麻烦?为何不用官衙的官兵?”
季祐风道:“若用官兵, 就必得经过秦峰青同意了。”
沈忆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要动孔雀楼, 自然最好瞒着秦峰青, 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迟钝地点点头, 心中却不知怎的,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是忘了什么。
一阵寒风忽得吹进窗来,扑在季祐风身上,男人以拳抵唇咳了几声,沈忆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自责道:“怪我,忘了殿下不能吹风,枕月,帮我把窗户关上罢。”
季祐风一进这屋便感觉异常得冷,问道:“寒冬腊月的,阿忆开着窗子作甚?”
话音落下,便见那少女瞥了他一眼,眸底似是含着几分幽怨和气恼。
但也不过仅那一瞬间,季祐风怀疑自己眼花了。
沈忆垂着眼,过了好一会,轻声说:“殿下,我讨厌吃药,也不喜欢满屋子药味,方才开窗是为了散去药味。”
真是孩子气。男人不禁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枕月:“别关了,开着吧,孤也没那么娇气。”
沈忆抬了抬眼,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季祐风看着少女靠在床头,乌发倾垂,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唇瓣是淡到透明的粉色。
她这一病,彷如褪去颜色的美人图,失了明媚飞扬的色泽,倒显得整个人都乖巧安静起来。
少女抬眸朝他看来,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有些呆呆的:“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被这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季祐风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怜惜,他叹道:“阿忆,以后不许这般胡闹了,孤知道你想帮上忙,却也不能不顾自己性命。”
沈忆轻轻蹙眉,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执拗:“殿下,我心中有数的。”
少女一开口,那脆弱柔顺的表象便破碎了,季祐风不禁摇摇头,语调仍是温和的:“之后的事有我和你兄长,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负着伤,安安心心地养好身子便是,不要再想这些了。”
沈忆不明白季祐风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话。当年的阿淮,是不会这样说的。
阿淮只会跟她说,她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他会站在她身后,永远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沈忆只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少女静静垂着黑睫,整个人仿佛一件精致的瓷娃娃,无害而柔弱。季祐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忆,听话。”
与此同时,外面的院子里,一道黑衣人影忽然停下脚。
沈非跟在这人影后面,停下来疑惑地唤了声:“公子?”
男人静静看着那大开的窗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透过窗户,只看到床头坐着的大姑娘和床边的翊王殿下,皆是容色万里挑一的人儿,这幅画面当真是养眼,可看起来两个人举止有度,并不曾有半分亲近……沈非偷偷觑一眼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没多久,男人迈开腿,大步走了过去。
外面很远处似是传来了喧哗声,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只是还听不清楚在吵些什么。沈忆微微皱眉,朝窗外看去,正看到一身黑色披风的沈聿穿过庭院而来。
隔着大半个院子,男人一双黑眸准确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神色清冷地望着她。
遥遥对视的那一刹那,沈忆忽然自心底浮起一丝心虚。
他看到了?
可……看到了又怎样?
她喜欢季祐风,她想嫁给季祐风,他知道的,而且他现在其实也……并不反对了吧?
沈忆收回目光,垂下眼,无意识地盯着锦被上的牡丹纹。
耳边,远处那沸沸扬扬的人声还在继续,吵闹着愈来愈聒噪,直惹人心中烦躁。
不多时,沈聿进屋来了。
他走到床前,淡淡看了眼沈忆,看起来和素日并无不同。
他向季祐风行礼道:“殿下,孔雀楼——”
未等他说完,外面嘈杂的声音终是传进了这一方小院。
众人都无比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又一声惊慌的“——走水了!孔雀楼走水了!!”
三人俱是神色惊动,齐齐看向沈聿。
沈聿顿了顿,缓缓道:“我去调兵时,何玉良三推四阻,等我带兵赶到孔雀楼时,早已人去楼空,秦峰青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三人的神色一时皆变得极其难看。
孔雀楼走水,秦峰青的罪证已全然被毁,只怕从别处也再难有所进展。而最可怕的是,秦峰青,竟有如此壮士断腕的魄力。
有这样一个狡诈奸猾之人作为对手,他们未来的路只会更加漫长艰难。
过了好一会,季祐风道:“无妨,连卿,此事非你之过,你我皆未想到,那何玉良与秦峰青是一丘之貉,竟为他销毁罪证拖延时间。”
他站起身:“我们另做打算罢。孤明日便上奏,有枕月作证孔雀楼剥削女子,牟取暴利,再加上孔雀楼今日忽然走水之事遍布疑点,直接请求父皇提审秦峰青。”
沈聿却道:“若真要如此,只怕枕月一人的证词并不足以服众,届时,瑾王定然会死咬这一点不放,甚至趁机攻讦。”
“孤知道。”季祐风叹道,“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三百位女子白白搭上性命,更不能眼看着瑾王和秦峰青仗着此处天高皇帝远便为非作歹,这已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沈聿不由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季祐风说的是对的。
“未必。”
一道轻而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忆望着西边的天空。她本还纳闷怎么今日的天看起来要亮一些,原来是有人焚楼起火,妄图以一己之力,颠阴倒阳,逆转昼夜。
这种人,她会让他明白——
这场试图颠倒黑白的泼天大火,最终只会烧到他头上。
纵火之人,亦终自焚而亡。
她静静收回视线,言简意赅道:“那日我混进秦峰青招待京城贵客的房间,发现京城来的那人正是吏部尚书,赵梁。闲谈中赵梁同他说,还有一件事远比孔雀楼重要,让他务必瞒得严严实实,绝不能叫我们发现,只是赵梁和秦峰青都非常谨慎,丝毫没有提及这件事具体是什么。”
“我们若能查出来,扳倒秦峰青,甚至瑾王,都不是没有可能。眼下的难题便是,秦峰青究竟还在帝巳城隐瞒了什么秘密?”
沈聿和季祐风皆心中一动。
沈忆转向枕月:“你可曾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
枕月蹙起眉,细细回忆起来:“比孔雀楼更重要的事……”
想了半响,她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说真的,他们这种人的心眼堪比马蜂窝,即便是在孔雀楼这种地方,也不会说什么正经事,就算是说,也会极其隐晦,我根本听不懂的。”
沈忆面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失望。
毫无线索去找,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说不定等他们找到,瑾王已经在京城成了太子。
不行,需得想个法子才是。
然而这时,枕月突然开口。
“如果真说起来,我记得我刚成为花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一个胖胖的男人,似乎是叫什么安的,有一天来找秦峰青。”
“他奇怪得很,坐下来也不喝酒也不狎妓,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感觉他非常生气,应该是想和秦峰青吵一架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生生忍住了。”
沈忆眉心一跳。
陆少安!
她追问道:“他都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枕月差点被她这两道炯炯目光吓到,忙道:“你别急,我想想。”
“我记得那什么安好像说……你即便要给什么王卖命,也无需将他们的命都搭上,今日是五百,明日就是五千,如不改法子,会死越来越多的人,迟早事情会败露。”
“然后秦峰青说,这地方在山中,隐蔽得很,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况且,死的又不是你女儿,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个人就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让秦峰青好自为之,但秦峰青却说——”
“你以为你比我强到哪里去?即便来日事情败露,这些人最恨的只会是你,而不是我秦峰青。”
“……没了。”
沈忆的神色一路沉了下去。
难道在梁女案之前,还曾有过一桩死了五百人却始终不见天日的大案?
难道,果真如秦峰青所言,此事关窍,就藏在深山之中?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忆眯起眼睛,脸色如寒冰滴水。
“有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忆姐超帅,芭蕉超爱o(*////▽////*)q
第28章 坦诚
待商定计划后, 从沈忆的屋子出来,天已擦黑。
季祐风回头望了一眼,窗格透出暖黄色的光晕, 上面有一团小小的人影,两只手捧着碗,慢慢地喝着什么。
他出来时, 她身边丫鬟正端了碗浓黑的药送进去, 从旁经过时, 药味飘来一瞬, 当真是苦极。
季祐风想了想,对身边服侍的下人道:“去城中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点心,要甜的, 给沈姑娘送过来。”
下人得了吩咐, 匆忙而去,紧赶慢赶,赶在糕点铺子关门前买了回来,送到了沈忆面前。
屋内, 沈忆看着面前桌子上这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四层八宝缠枝食盒,许久, 忽然拧起眉。
她唤来阿宋:“上次在福来客栈, 那颗牛乳糖是哪来的?”
阿宋面露迷茫,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姑娘是说去请悬壶道人给翊王看病的那天?”阿宋道, “是我去煎药时碰到了沈大公子, 他给的。”
沈忆的手指忽的颤了下, 心跳不知不觉漏了一拍。
胡思乱想一阵, 她掀被下床:“我出去一趟。”
外面罩着一件踏雪寻梅大氅, 带上兜帽, 手里揣着手炉,沈忆没多久就走到了沈聿书房前。
一路风风火火地过来,临到门前,沈忆却忽然停下了脚。
屋门近在咫尺,她只需伸出手轻轻一推,便能进门去,向沈聿问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沈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门后,她和他紧紧相贴,呼吸交缠,他深邃眼底如蕴墨色,引起她肌肤层层战栗,心脏狂跳。
……眼下似乎并不适合找他。沈忆盯着这道门看了许久,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准备回去。
只是刚要迈开步子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片刻后,沈聿低沉的声音传来:“……找我做什么?”
沈忆僵住一瞬,慢吞吞回过身,道:“没什么。”
沈聿看着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没事,那就早点回去歇息。”
过了一会儿,沈忆嗯了声,脚下却扎根了般一动不动。
沈聿停了片刻,抬手就要关上门。
沈忆下意识急急唤了声:“沈聿!”
男人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
“……”沈忆忍不住攥紧手指一瞬,又慢慢松开,最后她轻轻地道:“沈聿,在福来客栈的时候,你为什么给我送牛乳糖?又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帮助翊王夺嫡?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话音到最后,轻如呢喃,沈忆不由垂下眼,盯着脚前那方朱红石砖。
她没有看到,男人握着门边的手瞬间绷紧了,青筋凸起分明,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手。
“那日给你送牛乳糖,是因为听见你的丫鬟问店小二有没有糖,嘟囔着说担心你没有糖不喝药,沈非正好喜欢吃糖,我便拿了他的给你的丫鬟。”
“至于为什么改了主意,你那日说的有道理,沈家受皇帝忌惮,总要有些自保的手段,翊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巧你也想嫁给他,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沈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男人清冷的面容。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出口时是在隐隐期待什么,可在听到答案的这一刻,她的心头却瞬间止不住地涌上失落。
沈忆无意识地看着前方,喉咙微微发干:“原来,是这样。”
沈聿看着少女乱颤的长睫,忽而道:“父亲临终前曾来信,托我好好照顾你。”
沈忆下意识抬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微微瞪大了眼。
沈聿垂着眼,语气平淡而自然:“父亲离开得突然,他留下的遗愿,我自然要尽力完成。”
最后,沈忆听见他说:“沈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寒风停止呼啸,远处天边的烟火在这刹那定格,沈忆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从迅疾如擂鼓,到平缓。
她轻轻笑了起来,点着头,语气轻快:“好啊。”
沈聿抬了抬眼。
沈忆认真地抬眼望向他:“那,你现在不反对我嫁给季祐风了,是吗?”
沈聿问:“你喜欢他吗?”
心底漫上一丝迟疑,可沈忆现在不想迟疑,她肯定地点点头:“我很喜欢他呢,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沈聿说:“你要分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沈忆不假思索,立刻道:“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我都喜欢。”
沈聿望向空旷的庭院,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拍飘起了雪花。过了好一会,他嗯了声,淡淡地道:“你若喜欢,那便嫁吧。”
廊下忽而陷入漫长的寂静。
直到沈忆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空中飞舞的鹅毛大雪,忽而开口:“我送你回去。”
沈忆已经转身迈开步子:“不用了,很短的路。”
男人充耳不闻,跟了上去:“你大病初愈,身子不好,若是一不小心晕在哪个角落里怎么办?我送你回去。”
只是虽说是送沈忆回去,他也并没有去拿把伞。
“连卿哥哥,”少女目不斜视,猝不及防地开口,似笑非笑,“你总是有如此之多的理由和借口。”
沈聿脚步微微一顿,终是没有说话。
两人肩并肩,一路无话,在逐渐积厚的雪地里留下两串蜿蜒的脚印。
待走到沈忆卧房门前时,两人的头发和肩膀已落满了大雪,沈忆一笑:“兄长快回去吧,早些歇息。”
说完,她便自顾自进屋去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笑,还是因为那一声“兄长”,沈聿不禁晃了晃神,等他回神时,面前佳人已去,唯余木门紧闭,和冷瑟空气中浮动的一缕幽香。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上透出的烛光摇晃几下,熄灭了,变得黑漆漆一片。
他长久地立在门前,任由寒风从他身侧席卷而过,任由大雪落下,他只望着那窗格,一动不动-
翌日大雪初停,路面上积着厚厚的雪,沈忆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向外看时,正看到几个老叟站在路边扫雪。
正如她初到帝巳城那天时见到的一般。
当日初见此景时,沈忆便隐隐感觉不对,却始终不知是何处不对。
如今一路看来,她终于发觉——
这些扫雪的人,竟无一例外,全都是头发半百的老人,她竟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见到。
甚至不只是这些扫雪的人,包括在街面上走着的人,同样如此。
在这座城里,青壮年和中年男子竟然比女人还要更少见到。
沈忆心头隐隐浮现出几丝疑虑,只是这时响起一声长长的“吁”声,马车停了下来。她暂时压下此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看着阿宋去叩门。
不多时,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沈忆一眼看过去,第一时间竟未看到人,视线往下一扫,才看到一个身穿红袄红裙、扎着两个冲天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粉雕玉琢,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眨巴眨巴,脆生生地说:“大姐姐,请问你是来找爹爹的吗?”
沈忆露出笑容:“是啊。”
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大姐姐稍等,燕燕去问问爹爹。”
小姑娘迈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跑远了。
没一会,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是陆少安。
他许是休沐,未着官服,穿的是一件月白色长衫,倒隐约能窥出当年的几分儒雅。胡子似乎是新刮的,整个人倒是看起来比前几天初见时精神了很多。
只是一看到沈忆,这脸色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来。
他身后,没见到小姑娘的身影。
他在门前站定,望着沈忆,冷冷的道:“你来做什么。”
未等沈忆开口,他便紧接着说道:“若是想问孔雀楼的事,请回吧,我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含笑道:“看来孔雀楼被烧,大人很是开心。”
“阿野便猜一猜,孔雀楼被烧后,一来,我们再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们的罪行,陆大人没了掉脑袋的顾虑,自然是高枕无忧。”
“二来……陆大人怎么说曾经也是一心为民的忠义之臣,想必孔雀楼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事日日杵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也叫大人心中不安吧,如今倒好,我们过来掺和一脚,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孔雀楼连根拔去,自然是春风得意,如获新生。”
陆少安神色倏然变冷:“随你怎么说,只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倒戈向你们,你若是抱着让我帮你们揭发秦峰青的心思,我劝你早早死心!”
沈忆面不改色道:“看样子,陆大人,是胜券在握,很有自信啊。”
陆少安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沈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少安,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还做了什么脏事。”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满城无缘无故消失的男子其实是去了山里,给你们卖命不够,还要被你们潦草地掩埋,从此长眠地下。”
“陆少安,你错了,我今日不是来劝你帮我们,而是给你机会,让你——”
“趁早,回头。”
话毕,只见男人面容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震颤地看着她,嘴唇颤动着,似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一句——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第29章 攻心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 窄巷里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沈忆道:“陆大人,你难不成以为,我在帝巳城的大梁旧部, 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我既然能查到孔雀楼,当然——也能查到你们在帝巳城做下的其他事。”
陆少安的脸色惊疑不定。
这时,沈忆又道:“我不仅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还知道, 你肯与秦峰青狼狈为奸, 是为了你女儿, 燕燕。”
陆少安立刻抬起眼,眸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冰冷,朝沈忆刺了过来。
沈忆却仿佛没看到一般, 自顾自说了下去:“六年前, 魏军伐梁,你当时正任帝巳城刺史,当时为了抵挡魏军攻城,你一连几日几夜几乎不得片刻安寝, 始终待在城楼上指挥,彼时梓娘正是临盆之期将近, 而你却连回家看她一眼的空当都没有。”
被埋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再次揭开, 陆少安双目失焦, 看着沈忆的方向, 眼神却像是已经透过她的身体, 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眸底如有颤动。
“实在没有办法, 你只好拜托城中百姓, 请他们务必带着梓娘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后来城门被攻破,你急急忙忙赶到约定的地方,却发现那些人为了躲避魏军,抛下了梓娘独自逃命,而梓娘就在那个破庙里,拼尽性命,为你生下了燕燕,然后撒手人寰。”
话音落下,沈忆身前忽而传来一声暴喝:“——够了!”
“不要说了!”
陆少安自喉咙中发出低吼,他死死盯着沈忆,双眸赤红:“你提这件事是想说什么?宋行野,我告诉你!这些帝巳城的人,他们该死!我陆少安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没有我,他们如何能过上好日子?没有我,他们早就沦为魏军铁骑下的一滩肉泥!我,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他们的事,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男人神情激动,在门前走来走去,几乎与素日插科打诨、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他们对不起我,他们难道不是该死!我难道不应该恨他们!燕燕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我抱着她求医问药,遍寻良医,花费巨额之数,我难道不该从他们身上讨要回来!宋行野,你少站在至高处高高在上地瞧不起我,我告诉你,我陆少安问心无愧,因为——”
他猛然停下脚,与沈忆对视,面容竟隐隐现出一丝狰狞:“这是他们,欠我的!”
沈忆望着眼前这个面带疯狂之色的男人,嘴角勾起,冷漠地,清楚地,嗤笑一声。
陆少安的眼神几乎要杀人:“你笑什么!”
可沈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相比于他的激动疯狂,她的眼睛如一汪平静清澈的湖水,他甚至能在她黑亮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他自己的样子。
可笑,狼狈,甚至可怜。
陆少安一脚踹向大门,铁门轰然发出一声巨响,他狂怒地道:“你他妈笑什么!”
沈忆面上露出真诚的疑惑,轻声问道:“他们为了让你闭嘴,给你分了多少钱?”
“十万两?一百万两?还是几千万两?”
“这么多,还不够吗?”
她疑惑地问道:“陆少安,这么多钱,还不足够治燕燕的病吗?”
“这么多钱,还不足够平息你心中的恨吗?”
“这些用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钱,还不够多吗?”
陆少安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很想说,不够!当然不够!永远不够!可,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亦无比清楚地知道,那是,上千条人命。
他不说话,沈忆的神色逐渐变得冰寒,她冷冷地道:“陆少安,事到如今,你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吗。”
少女清冷的声线如一把利剑直插入他的脏腑:“——你不是为民着想的好官,你也不是追念亡妻数年的深情丈夫,你更不是什么好父亲,或许,曾经是,但你现在,只是一个不断为自己的贪婪和欲望寻找借口,永不敢承认的一个懦夫,一个俗人。”
“——仅此,而已。”
“我也不指望你能站出来指认秦峰青的罪行了,你安心地躺在那一滩烂泥里慢慢腐烂发臭就是,可若你敢将今日我来的事情告知秦峰青——陆少安,你大可试试,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少女说完,冷漠地朝他瞥去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进了马车。
一道清脆的马鞭声扬起,车轴转动,马车缓缓驶离了门前。
只余那道人影,摇摇欲坠一般,在门前站了良久。
是夜,刺史府书房。
一身高九尺的男人推开书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自他的左眼角向下,一直延伸到左耳边,有一道极长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肉在脸上虬结,更添几分狞恶。
书案之前,秦峰青自椅中站起,诧异道:“何兄?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此人正是掌管帝巳城城防军的护军将军,何玉良。
何玉良面沉似水:“今日那左果毅都尉,叫沈聿的,又来找我调兵,我旁敲侧击问他要做什么,到底是没问出来。”
秦峰青缓缓坐下,沉吟片刻,道:“孔雀楼事已毕,他们就算调兵又能做什么?”
何玉良上前一步,道:“所以我派人悄悄跟了上去,就在方才,我的人回来禀报,说沈聿带着兵出了军营就径直往孔雀楼西边去了。”
秦峰青立刻抬起头:“什么!往西去了!那不是——!”
何玉良点点头,神色中透出不可言说的深沉:“正是,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思来想去,虽说他们没有理由会发现那个地方,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同你说一声,商量个对策出来。”
中年男人枯瘦的右手按在书案的公文上,神色凝重,许久,他缓缓道:“眼下不能轻举妄动,那个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几乎不可能走漏消息,如今敌在明我们在暗,且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何玉良面露犹疑:“可若是这样,万一他们真发现了什么,咱们来不及怎么办,赵梁和瑾王那边……”
秦峰青眼中闪过一道光,冷冷道:“绝不会来不及,就算届时真来不及,炸掉便是。”
何玉良似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后背倏地渗出汗来,将里衣都浸湿了,他沉默片刻,道:“既然是这样,我先回了,若又有了那沈聿的消息,我再来同你说。”
话毕,他转身便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书房大门从外面推开,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很快迈进门来,屋内光线映亮他的面容,面无表情,竟是陆少安。
但他只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
瞧见是他,秦峰青下意识皱眉道:“你过来做什么?”
陆少安道:“我来是想告诉你,翊王他们或许已经知道小西山的事了。”
秦峰青和何玉良对视一眼,过了一会,前者不咸不淡地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少安的神色诡异地十分平静漠然,道:“他们开出条件,以小西山的事为筹码,试图劝说我倒戈,反过来对付你们,我没答应。”
秦峰青阴冷锐利的眸光在他脸上梭巡,片刻后,他冷冷道:“你为何要拒绝?”
陆少安忽而咧开嘴角,谄媚一笑,笑嘻嘻道:“啧,下官这不是生怕惹大人不高兴嘛,他们再厉害,能有大人厉害?他们再怎么折腾,不还是照样翻不出大人的手掌心么?况且……”
“我们家燕燕治病的银子,还要多靠二位大人的照拂。”
听到这里,秦峰青的神色终于隐隐松动下来,他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依你看,他们是如何察觉此事的?”
陆少安道:“大人可记得,翊王身边那个叫沈忆的。”
秦峰青淡淡道:“翊王那个男宠?他怎么了?”
“……”陆少安不由沉默一瞬。
“他可不是什么男宠,”他叹着气说,“她是之前大梁的永昭公主,多年前我任帝巳城刺史,曾见过她。大梁被灭国之后,她手里颇有几分梁国的残余势力,遍布梁地,此前,梁女案事发就是她捅到了京城,官衙前百姓聚众闹事也是她的手笔。这永昭公主的势力渗透在四处,若说她会发觉这件事,我觉得并不奇怪。”
话毕,只见秦峰青瞬间罕见地露出震惊之色,随即,眉峰紧紧蹙起,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件事当真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甚至没有功夫去想这永昭公主跟在季祐风身边有什么目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的都是——
他们的确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小西山中的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半响,秦峰青终于看口,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神色。
陆少安没再说什么,干脆地转身走了。
待门关上,何玉良不由上前一步,道:“峰青,这……”
秦峰青抬起手,阻止了他想说的话,起身一把披起披风,一边系着带子一边道:“何大人,事到如今,咱们需得万分谨慎了,你去帮我缠住翊王他们,我即刻就去小西山一趟,带我将那边的事情都安顿好,我便修书一封,让瑾王尽快将这些人弄回京城!”
何玉良神色一整,沉声道:“你自放心去,这里有我。”
不多时,惨白的月色下,洁白的雪地上踩上了几双脚和几只马蹄,几声马的长嘶之后,急乱的蹄声响起,几个黑衣人骑着马,飞速地朝帝巳城西侧疾驰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路疾行,直到丑时末,几人才终于堪堪赶到小西山的西北角的一处山洞。
随从中有人掏出火折子,秦峰青借着火光在山壁上摸索着,许久,终于朝一处凸起按下去。
下一刻,这看似完好无损的山壁竟露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秦峰青微微低头,准备进去。
但就在他的腿即将迈进山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在地上急促摩擦的声音。
那是疾行时勒马的声音。
秦峰青手指微微颤了下,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只听一声长嘶响彻夜空,一匹白马如流星踏月般疾驰而出,即刻被勒停在众人面前,马背之上,黑衣男人披风猎猎,面容冷肃,手执雕弓,一双黑眸如寒星,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他的身后,很快有大批士兵跟了上来,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遍布在山脚下的山林雪地之中,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
黑衣的男人高居马上,双眸晦暗幽深,薄唇轻启。
“秦大人,好巧,又见面了。”
第30章 结束
皎月当空, 大雪漫山。
从空中俯瞰下去,山脚下,洁白的雪地中, 清晰可见几个人影。
秦峰青望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直起身子,负起一只手, 缓慢地道:“原来是沈都尉。”
沈聿翻身下马, 扶着刀走过来:“三更半夜的, 秦大人跑到这里做什么?”
秦峰青仍然面不改色:“沈都尉, 奉劝你一句,擦亮眼睛,少管闲事。”
“哦?”沈聿微微抬起眉梢, “巧了, 这也是我想送给大人的话。”
他打量着秦峰青身后那道山门:“这山里有什么,大人是自己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看。”
沈聿不再陪着他兜圈子,直切正题。
秦峰青下意识挡在山门前, 虽说看起来仍然十分沉稳,可脸色终是忍不住白了下去:“沈聿, 事到如今, 我问一句你是怎样找到这里的, 不过分罢?”
沈聿淡淡道:“秦大人才智无双, 算无遗策, 何必装傻, 你难道看不出, 带我们过来的人——是你自己?”
秦峰青神色一震。
“我自己, 竟是我自己……”他的目光缓缓划过男人的面容, 忽而自喉咙中发出干涩嘶哑的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是故意让我以为你们知道了此地,让我自乱阵脚,迫不及待过来进行部署,而你们就悄悄跟在我身后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们要找的地方,好一招黄雀在后!妙哉!妙哉!”
他渐渐止了笑,看向沈聿,面容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诚恳,拱手道:“我秦某栽在都尉手上,不丢脸。不过,都尉可否明示,是如何察觉到此事有蹊跷的?”
沈聿想起昨日定下计划时,少女站在桌边,点着地图上孔雀楼的位置,神色沉静而认真:“其实稍微留意一些就不难发现,城中青壮年男子实在太少,况且,当年修建孔雀楼竟调去一万壮丁,花费一年之久,这同样令人怀疑。”
“孔雀楼虽豪奢,却也绝用不了这么多的人,我猜,孔雀楼或许只是一个为了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需要用到壮丁的,另有其事。”
沈聿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我好像没有义务给秦大人解释这些吧。”
秦峰青却道:“我猜,是你们同行人里那个叫沈忆的吧。”
沈聿眸光微凝。
秦峰青微微一笑:“不愧是自小聪慧机敏,名扬在外的梁国永昭公主,果然是心细如发,见微知著。”
沈聿面上没起半分波澜,竟是对沈忆的真实身份毫不惊讶,反是冷笑一声。
这句话看似称赞沈忆,实则是将沈忆梁国公主的身份透露给他,居心不言而喻。
“秦大人,”沈聿径直打断他,“废话就不用说了,你还是说说,你们到底在这里面做什么吧。”
秦峰青眯起眼,恍若未闻,竟是拉家常一般,含笑道:“沈都尉,这沈忆姑娘,是你的养妹,可对?”
沈聿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秦峰青意味不明地笑道:“翊王殿下他,知道你们两个如此非同寻常的关系吗?”
沈聿眯起眼,只是因为他不惊讶沈忆的身份,秦峰青便看出了他二人的异常,这双眼简直堪称毒辣。
沈聿冷冷道:“秦峰青,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急什么,”秦峰青到了这般田地,竟忽然隐隐放松了下来,他掸了掸袖口方才被山壁蹭上来的泥土,抬起眼,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轻声道:“都已经到门口了,不如都尉进去看看,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尉说,是还是不是?”
男人的声音森冷阴恻,沈聿微微拧眉,向里面望了一眼。
看一眼秦峰青诡异的神色,沈聿径直向里面走去。
男人迈进那道窄门,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秦峰青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前,双手拢袖,双眼微阖,竟是一动也未动。
不多时,沈聿从里面走了出来。
秦峰青睁开眼,笑问:“都尉,如何?”
男人颀长的身子一步步从山门中走出,一直到秦峰青面前。
他身上自有一种沉凝的威势,饶是秦峰青也隐隐变了脸色。
沈聿深邃如墨的双眸看向他:“看来,还是秦大人,棋高一着。”
秦峰青笑意一深:“不敢,不敢,倒是都尉,何故脸色如此难看?”
沈聿抬手紧了紧袖口,慢慢说道:“里面是一处废弃了许久的荒芜之所,只能看出来以前有人在这里活动,却也是很久之前了,并非是我要找的地方,秦峰青——”
沈聿抬起手,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语气森然:“方才倒是辛苦你陪我们演这么久,不过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你故意在拖延时间罢。事到如今,我便不问你是如何察觉到我们的计划了,我只告诉你,若想活命,就告诉我真正的位置。”
秦峰青这时忽而朗声大笑:“活命?哈哈!”
他笑声癫狂不可自已,几乎笑出眼泪,倏然,他止住笑,面容狰狞:“我秦峰青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想过能此生善终!”
“砰——”
他话音刚落,沈聿提起他的衣领,一把将他的脑袋撞在了山壁上。
沈忆本是要跟他一起前来,可跟秦峰青的路上,对方派出去了一个手下,沈忆不放心,便与他兵分两路,追那人去了。
如今想想,那人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巢穴所在!
秦峰青要做什么,沈聿几乎不敢想下去。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里衣,寒风卷过,沁骨的冰冷。
男人寒意四射:“秦峰青,你究竟做了什么!”
秦峰青已经被撞得头破血流,鲜血顺着男人沾了泥土的脸蜿蜒而下,他枯黄的面容仍在笑:“做什么?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毁掉这一切。”
沈聿瞳孔骤缩。
秦峰青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仍然在笑:“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都尉便猜上一猜,这次,又会死多少人?”
“上次出事是在这里,死了五百人,我不得已,换了地方。”
“换地方之后,规模足足扩充了一倍,而这次我下的令,是一个活口不留。”
“沈都尉,不如你们猜猜,这次,又会是多少人命?”
话音刚落,只觉脚下忽然一阵不稳,地面震颤,自北方遥遥传来一声轰鸣,虽远隔数里,这轰鸣声却仿佛在耳边炸响一般,直把人耳膜炸得嗡嗡作响,随后,只见微微露出鱼肚白的天边,一股黑气直冲云霄,久久不散。
一片寂静之中,响起男人漠然的声线。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