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VIP】(2 / 2)

姚小娘子是他苦闷的读书日子里,如春日朝阳一般的存在啊。他不是心悦她,只当她是一处好景致,见着便觉欣喜开心,看着她生机勃勃地忙上忙下便满足了,也期盼着她生意蒸蒸日上、越来越好,但却没想过要占为己有。

花在枝头开得正好,远远瞧着便是,摘它作甚?

反正,他就是不乐意她嫁人!他不要!不要啊!呜呜呜……

卢昉难过得用袖子直抹泪。

“成,我是榆木疙瘩,”柳淮言耸耸肩,转向孟博远,“孟四,你吏部试考得如何了?告身下来没?”

他们前阵子都去吏部考试了。他们这些没有参加殿试的举子,科举及第后只是得到了做官的资格,必须要通过吏部的“身、言、书、判”考试才能当官。

“身”要求体貌丰伟,“言”要求言辞辩正,“书”要求楷法遒美,“判”要求文理优长。考试通过后,才能正式授予官职。

没错,吏部考试竟然还要考外貌!太矮太丑都不能当官!但说是如此说,其实只要不丑得稀里糊涂、人神共愤,或是矮得连三寸钉都比不过,“身”这一关都不至于过不去的。

孟博远生得高大周正,一股憨实气,身这一关不必担心。

听见柳淮言问便点点头:“过了。家里早早使了银钱打点,我三哥说了,我这名次,京官是甭想,必是外放,不是从八品、九品的县丞县尉,便是穷乡僻壤的下县县令。而且我家是西南人,家里都猜,估摸着得往北边的州府分呢。”

吏部考试也并非很清白的。

吏部向来是油水最大的衙门,毕竟每年六品以下官员的选拔,要根据汴京城及各州府官缺拟定任命名单,箩卜坑仅有那么些,有好些人傻傻地等了数年都排不上号,缘故便是在这此。

譬如冯祭酒的侄子冯大,先前不愿离京外放,耐性等了数年,今年才有消息传来,已被选任为新的丙字号学斋的讲学博士了。

今年殿试之后,朱炳便忽然被数名御史弹劾,先前讹诈学子及其家人的卑劣事迹全被捅了出来,如今已被夺职赶回老家了。

他这个萝卜被拔出来了,冯大这颗新萝卜,才不过半月便被种进去了。

当然,还有传言,原本冯大看中的是姚博士那个“坑”的。

对于此事,冯祭酒自然矢口否认,还情真意切地道:“冯某素来最为敬重姚博士人品学问,日后啊,还想向朝廷举荐,请他任国子监知事,专职编书呢!”

柳淮言听孟博远如此说,便想到了朱炳之事,继而想到了自己。他家里不够富裕,自家父母为求他得个好缺,也是倾尽家资,四处告贷,心头便笼上一层灰雾。

他名次靠前,其实是很有望留京为官的。

曾几何时,他满心想做个肃贪扬清的通判、监司,可想到家里这番打点,那点少年心气,又断绝了这份念想了。

连他自己都不干净,如何能还这个世道清明?

柳淮言深感卑微,嘴角牵出一丝涩笑。

倒是孟博远大大咧咧,看得比他通透得多,似乎看出了他在钻牛角尖,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嗐!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不曾?还琢磨这些个作甚?天下事,哪能非黑即白?真要那般,这天下怕也早乱套了!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能确信自个永远都是对的么?咱们呐,又不是圣人,在其位谋其政,任上尽力做个为民做主的好官,纵不能涤荡乾坤,但求个问心无愧,已是难得。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下巴朝程书钧一努:“喏,那有一位板上钉钉要进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要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人家都不愁,你愁个啥?”

好友们交谈时,程书钧一直默不作声,只小口啜着冰凉的饮子,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白晃晃的日头,或是二楼回廊匆匆掠过的学子身影,都不知神游何处了。

在琼林宴上,官家便亲自根据成绩授予了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官职。

状元直接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进士,如卢昉、康骅等人则大多外放为县令、提举或是监州。

唯有程书钧,官家竟然还记得他战死沙场的爹,轮到他向官家祝酒谢恩时,坐在御座上,黑黢黢如一座大山的官家竟十分温和地对他多说了一句:“你是忠烈之后,家又有寡母,便留在御史台吧。”

御史台掌仪法,纠百官之失,大事奏劾,小事举正,位卑而权重,一旦熬足了资历,升迁后是能进三司的,故而也有人说,御史台比翰林院更为清贵。他当时怔在玉阶下,险些御前失仪,忙磕头谢恩。

如今,猝不及防被孟博远一指,他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见众人都有些羡慕地望着自己,程书钧难得开了回玩笑,摇摇头道:“清贵是清贵了,但御史是得罪人的活儿,以后我得去学些拳脚,才不会被人半道逃了麻袋拖进死胡同里打。”

众人哈哈大笑,的确,权力愈大,责任也愈大,当御史可不简单。

正说着,林维明顶着满脑门子热汗,打读书室那头晃悠过来了。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他热得都顾不上了,不雅地扯开领口直扇风。

孟博远见他脸上好几道草席压出的红痕,便知这家伙刚睡醒,拿扇子点着他:“你这样儿日后可如何是好?回头真去当官了,我都替你治下的百姓捏把汗啊。回头百姓来衙门击鼓鸣冤,左等右等,半天不见青天大老爷出来,一问旁边的师爷,哦,原来老爷还没睡醒呢!”

卢昉笑得差点打鸣,其他人也绷不住,大笑出声。

林维明臊得脸通红,抬脚就要踹他。

程书钧赶忙把他拉住:“读书室里这会人多不多?”

林维明这才作罢,气哼哼坐下,抓了块脆李塞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多,挤得插脚地儿都没了。”

他二弟林维成已决定要继续苦读,立志下回必要考中,自打知行斋开张后,日日都是朝食都没吃便来读书室占座读书了。

林维明考完虽名次不理想,但心里也渐渐回转过来了,如今是一身轻松,日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被他娘支使着,提个食盒给弟弟送点吃食。

今日送完,瞥见老友都在茶室,便溜达过来了。

程书钧闻言,目光转向窗外。

知行斋虽已扩大,但知行斋名声已经传出去,读书室更是座无虚席了。新辟的大自习室在二楼最东头,宽敞明亮,一排排带隔板的长案整齐排列。

此刻已坐满了埋头苦读的身影。

窗扇大开,穿堂风带着院中草木的气息拂过,稍稍驱散些闷热。

读书室内极安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毛笔舔墨的轻响,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清嗓。有人眉头紧锁,对着经义苦思冥想;也有人运笔如飞,在稿纸上疾书;靠墙的几排书架前,也总有三三两两的身影驻足,指尖划过书脊,仔细寻觅自己所需的书籍。

姚博士守在门边桌后,正凝神批阅文章。连铁包金也得了张矮凳,蹲坐其上,乌溜溜的眼珠来回逡巡,若有人大声喧哗的,这位严厉的金博士便会立即跳下凳子,“汪汪”地斥责示警。

铺面虽已焕然一新,但听着楼下茶室的喧嚷,楼上读书室的静谧,再从上往下瞥见楼下那间大自习室里乌压压一片专注的头顶,程书钧的目光便带了些怀念。

窗外日头正烈,蝉鸣聒噪,胖了一圈的大黄趴在文房铺子门边的阴凉处,吐着舌头,懒洋洋瞧着人来人往,尾巴偶尔扫一下滚烫的砖地。

他与同窗,也曾是这乌压压头顶中的一员啊。可转眼,花正浓,柳正明,却渐渐到了“酌酒花前送君行”的时候了……真是有种恍惚之感。

而姚小娘子……也要嫁人了。

当他心里那份无人知晓的情意尘埃落定,程书钧心中那等离别愁绪,也更多添了一层别的意味。他想起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的葫芦牌,又想起自己的将来,只觉只觉人生况味,百般杂陈。

更小的时候,他总盼着快些长大,好成家立业,为母亲分忧。

当时他娘便做着针线活笑道:“阿昀,不要急于长大,娘不需要你分担,你只需每日都不虚度,一步步走得踏实便好。等真到了那日,你便晓得,做大人,未必如你今日想的那般自在威风的。”

如今,这“大人”的日子真切摆在眼前了。

果然如阿娘所言。

原来长大成人,并不自在快活。

那边,林维明已和孟博远几个凑在一处,兴致勃勃猜测各自会被外放到哪个州府,他们都在期盼自己能分到富裕些的州府,千万别是边陲瘴疠之地。

尤其是卢昉,他已打算去道观寺庙哪怕庵堂都烧一遍香以求好运道了,毕竟他运道一向比旁人差些,万一真分到了崖州之类的地方,他真会吓晕过去的。

程书钧却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骄阳似火,蝉鸣鼓噪,明晃晃的日光泼洒下来,一切都鲜亮得晃眼。他却嗅到了随风裹挟而来的离别气息。

正如程书钧所想,将将过了立秋,正好就在姚如意婚期之前没几日,朝廷对新科进士的授官告身,便赶在河运未冻、水路尚通之时,紧锣密鼓地发下来了。

朝廷的官牒文书一到,外放的官员便不许多耽搁。

行囊上肩,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