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庞然的山崖衬托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但他们却仿佛在沙石的漩涡里找到了风眼,内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看到了本在黑暗中不可能看到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山崖倾倒的速度竟在这股力量面前开始变缓,只见斑驳黑漆的石块上渐渐凝聚成一个金麒麟的形状。
那是麒麟符。
也只有麒麟符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足以和这天降的灾祸暂时抗衡。
山崖倒下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缓,刹那之间,众人沉重不堪的双腿奇迹般的又有了力气,重振旗鼓,拼命地往外面跑去。
越来越多的修士靠近了出口的方向,越靠近山崖根处,青云剑出世的中央地带,就越看不到人影。
——那处只剩下此地最为剧烈的风暴和坠石,以及半空之中,孤身抵住山崖的那人。
金麒麟的图腾放出耀眼的光芒,守护着在坍塌的悬崖和落石下狼狈逃窜的九州子民。
灰黄色的风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已看不清连淮身上穿着的白袍,甚至连他的身影都在混乱中被掩去。
可他的模样却早已在天下人心里了,十三岁筑基,十六岁结丹,十七岁受封神君,平息十年内乱,担九州重任,享一国荣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众人皆见过他每年于天台之上身披鹅黄色祭服,俊逸温雅,气质超卓,皆听说过他遇凡事皆沉着淡然,令人心安,那双眼睛仿佛带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温暖,宽容和希望,哪怕眼前的是飞刀,是鬼火。
可是生死有命。
可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将付出代价。
以一人之力,抵档浩荡的山崖,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但就是在这螳臂当车的空隙里,他为他们多争取来了几个呼吸,让他们又多了一分活着逃出去的可能……
众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却顾不得许多,只没命地逃亡。
只是在这生死一刻,他们在仓皇的步履中想起那抹身影时,心里忽然不再恐慌。逃出去就活着,逃不出去,就和麒麟神君死在一处,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山崖依旧在倾倒。
崔莹早已远离了坍塌的范围,回目遥遥望去,见落石纷飞,将那人的身影遮盖住,只能隐约见到黑暗崖壁上透出的金光。
未时。
马上到来的未时。
崔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一笑,惆怅却释然。
原来如此。
原来他最终是这样死的,像传说里似的,像那些她分明会嘲讽的千篇一律的故事。
他以生命换得那群修士的逃离,其中不乏连家的仇人,甚至一个时辰前还在置他于死地。可是他没有因此停下法术,因为他记得的是九州苍生,是这三千精英全军覆灭之后,不知要倒退多少年,萧条多少年的大陆,是他们背后那哭泣着的伴侣,和那些在某个平凡日子里忽然知道自己没了爹娘的孩子。
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寂静的夜里问他有什么最大的心事,他话中不离九州生灵,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可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何愿意牺牲自己去救那些冷酷自私,努力八辈子也不会赶上他的人,就像现在满山谷的修士,就像他从前对待她一样。
“因为坏人还能向好,浪子还能回头,弱者的长处在别的地方,他们都有明天。”他的回答和夜明珠的灯光一样柔软,“且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坏,不过各自在所处的环境里向生而已。一草一木皆有情,何况是人。”
……
崔莹看着四散奔逃的修士,耳中听到他们伤心欲绝的哭泣和悲嚎,忽然想到:如果连淮就此死去,为保护这数千人而死,他们该会如何感激啊,史书并着民间故事传颂千载,他将永远成为人们心中的杲日与明月。
她又想,人终有一死,一个人若能为了他最大的心事而死,死的得偿所愿,安然瞑目,未尝不是幸运的事。
想到这里,崔莹终于明白了她所要寻求的那个答案。
她想,她可不能让他当上这个大英雄,更不能让他的心事得偿所愿。
她既然是恨他的,要把他拉下神坛,让他堕落挣扎,怎么可以留他如此高尚的死去呢?
崔莹想到片刻之前,她分明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在山道转角,再走一步就看不到那里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呆站着踌躇,仿佛在为自己心中奇怪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如今,她没有找到那个出口,却找到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连淮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种情况下。
崔莹足尖轻点,腾空向无字峰的方向飞去,见到迎面而来的飞石也不躲避,手中重火窜出,直接将之融化,烧开了一条前路。
……
遥远的天空之上,各辰星的轨道悄然之间发生的变化,无形的命运开始重塑。
————
不知过了多久。
无字峰下的平原开阔,而不断掉落的石块又加大了逃跑的难度,因此山崖倒塌变缓所带来的喘息之机,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随着连淮与麒麟符的灵力消耗,金光越来越淡,绝望再次压上众人的心头。
忽然之间,风沙中又有一个人出现,随之而来的,是明媚的火光。
“快看,山石在融化!”
锻体后期的部分修士已然放弃了逃命,他们的能力只能勉强支撑自己躲开混乱的石头雨不被砸死,再也没有精力分给行路。因此他们最先关注到了那火焰带去的变化。
“石壁也被烧化了,那些山石的岩浆正在引向无字峰底部……好像是用来加固它!”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
他们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有希望了!
“我们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也去帮忙!”
————
动荡的石崖前。
连淮已然闭上了眼睛,拼尽所有的灵力催动麒麟符,鲜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淌下,顺着石壁滑落,渗进石缝中。
感受到身边的异动,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崔莹的那一刹几乎怔住,随即立刻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刚刚开口,却是一口鲜血喷出,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连淮手中的麒麟符也因此光芒动荡,明暗交替,有了一层波纹。
“你……”他终于颤声说道,声音却很轻。
“永夜之地的紫金山就是在重火的千次熔化后凝固成的,因此山面才如此平整焦枯,上面半点生灵的痕迹也没有。重火就是有炼化山岩的本事。”
崔莹衣袖一拂,迎风飞来,向他又靠近了许多,火从她衣袖中荡出,在她身后又燃起了一片火海。
“我刚晋升筑基,就趁机来练练手。只不过无字峰宽广且根基深厚,想成功几乎不可能。但是我有六品传送符,不行就走,也不耽误。”
听她如此一说,连淮才放下了心,身上顿觉乏力,竟有些支持不住。
崔莹表面上专注融化岩浆,加固山崖,心里却一直留意连淮,只等有机会就趁他不备动手突袭,把他强行从这里带走。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发现山脚下又多出了几个人,只见一群年轻修士伸手抵在了山崖上,手中放出微弱的灵气,帮着一起抵抗倒下的山崖。
崔莹还没来得及诧异,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场景,深受鼓动,纷纷恍然,也都各自出手,传送灵力。
“我们一起撑住!”
“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不如拼死一搏!”
“神君如此爱护,我们无以为报,各尽微薄之力,也不算是空受恩的白眼狼!”
“齐心协力!和两位大人一起撑住山崖!”
大部分尚处于山谷中,没有机会逃走的人全都涌向这边,加入了队伍。
有人甚至奔跑到一半驻足,红着眼眶回望,跑回来也加入了他们。他虽然逃得出去,可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还被困着。他不愿抛下他们独活。
半空之中灵光大放,一道强悍的力量撑在了麒麟符的旁边。
只见老者面色严肃,须发皆白,正是崔莹之前见过的假扮昆仑掌门之人。
“我无颜再见神君,唯有同生共死,以此相报。”国师慨然叹息,眼眶竟有些湿润。
连淮释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国师在最后实则手下留情了,他是知道的。
崔莹眼见如此场景,这才明白当时昆仑派掌门人最后一击的气波为何有些玄妙,在接触到其他两道攻击的时候,竟然会散成雾,将他们的攻击化开。原来此人就是九州的国师。
山崖之下。
连载仪眼眶泛红,望着同甘共苦多年的连家弟子,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已打算将他们安排撤退之后,再独自折返,却被他们拦了下来。
“抛下家主独自逃命,没有这样的道理!师伯还请带上我们!”
“涌泉之恩无以相报,唯有生死相随!”
“我们身为连家弟子,愿追随家主,为九州而死,与有荣焉!”
“连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要与家主共存亡!”
“好,”连载仪颤抖着声音沉声道,“那就都随我结阵。”
数百人顷刻间集中聚拢,结成规整的方阵,湖蓝色的剑光在他们之间荡开,一起打向崖壁。
随着这道光华的加入,崖前众人都感觉手上一轻,回头望去,见此盛大的场景,顿时心中大震。
半空之中。
“昆仑弟子大多皆困于峰下,我身为掌门难辞其咎,诸位各自珍重,祝前程似锦。”
身着道袍的尊者腾空升高,向已然逃脱的弟子们微微点头,身影越来越远,道冠后的银发被风吹起,带着丝丝灵波。
他朝山崖中心飞身而去,手中结印,一道厚实绵延的灵力注入崖壁。
“几位坚持住,我代昆仑弟子多谢了。”
昆仑掌门人目光中露出坚毅的神色,向连淮等人沉声说道。
平台之外的山道。
阮遵严回望着伤残的阮家修士,以及缩小成黑点,来不及逃出来的众多阮家人,心中五味杂陈。
总共七百人来此,活着回去的却不足七十。而那些剩下的人也都是阮家的顶梁柱,从前做出的贡献不少,今后做出的贡献也会同样大,他们都是门下精锐,是他忠心不二的弟子。
今日一战,他们跟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今大多甚至几乎全军覆没。
阮遵严仰天长叹,想到自己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想到未来的阮家,忽然摆手,对其余人沉声道:“你们先走,我回去救人。”
说罢,抽身向光影正中飞去。不过片刻,在昆仑派掌门人的旁边有多了一道结丹期修者的身影。
另一处山道。
御兽门掌门好不容易逃得升天,长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回头却发现身后跟来的几个亲信,脚步都不动了。
还没等他问为何不走,他们已然先开口了。
“掌门,我们回去救人吧。”
御兽门掌门顿时瞪大了眼睛,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不愿意担这个风险,可是也不敢在这当口把话挑明。因为今日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个人,日后御兽门也就只能靠他们十几个了,他把他们得罪了,手下就无人可用。
“我自己去救人,大家不必陪!”有一个弟子带头说道,“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恩重如山,我不能放任不管!”
“我也去!”
“我和你们一起!”
“我也一起,生死与共!”
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朋友,恋人,他们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最爱之人葬身荒野呢?
……
各色的灵光再次交织成一片,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相互残杀,而是共同对抗天灾。
众人的信心在不断庞大的队伍中越发壮大,情绪高昂,视死如归。一时之间,无字峰仿佛也在这这群情激荡中吓退了些,倒塌地明显更慢了。
重火悠悠燃烧,不断地融化着作为材料的山石,将岩浆注入崖壁。
在这岩石融化成浆,又重新凝结的过程中,山崖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本在往外逃的大多停下的脚步,而已经逃出生天的也偶尔有人回来。
山崖在此刻原本应该坍塌了一大半,然而在这么多人加入之后,竟然只倒了一半不到。
灵气凝聚在掌心,倏忽迸发,将岩浆聚拢,凝固在山崖上。崔莹脸色微白,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每当她想要使用与筑基同阶的灵力时,心中的魔气就开始作祟,让她无法施展法术。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她虽然完成了筑基的渡劫,却只突破了练气,没有彻底突破筑基,因为在突破筑基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修为被心魔压制住了。
怎么会这样?
崔莹心中有些混乱,她回想起当时的心境,仔细揣摩心魔由何而生……
好像是因为那场背叛。
她也许不能接受这么屈辱的事,也许渴望被人所爱,对云少川还有残存的感情?
然而崔莹没有时间想这许多,随着山崖逐渐倾倒,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
平原之上,各家功法交相辉映,有平日里就一同作战的亲密战友,彼此依靠,共对前方,也有此前结怨已久的对家,相继站在一处,却暂时放下仇怨,共同朝前方传送灵力。
此时此刻,救活所爱之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跨越身份地位,门派差异,成为了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目标。
最靠下的山壁已然被用于加固的岩浆填充满了,炼化岩石的重火正在逐步朝上堆砌。
山崖的倒塌速度越来越慢,终于有一刻,慢到几乎停止——
灵力输入还在继续,灵波在崖壁上一圈圈荡开,如同水波般扩散。
然而众人都感到手上轻松了很多,那种阻碍感正在逐渐消失。
山脉似乎也为这奇迹般的变动而凝固,微风停止了一瞬,天上的白云也不再飘荡,然后,白光乍开——
山崖的倒塌彻底静止,而青云剑出世的光芒璨然绽放,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崔莹与连淮都感到身上被白光包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他们仿佛在向下直直坠落,然而再睁眼的时候,已然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间宽阔的房间,四周砌着台阶,通向中间的八卦阵,阵法上遍布着奇怪的暗芒,在四方格地砖上如蛇般游走。
崔莹刚刚站稳,就发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当即回过头去,见到那人时,顿时一怔。
“怎么了?”
连淮印象里崔莹几乎从未露出这样愕然的表情,于是也顺着那个方向,目光微凝。
第 28 章
时间回到十几个时辰以前。
连芊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黑水正在逐渐退潮。她走了几乎一夜,才远离了那片幽深的地带,传音石也终于有信号了。她当即给连淮报了个平安,听到哥哥的声音,顿时安心下来,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心中记挂着云少川,犹豫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却听到哥哥那边的传音石已不知何时断了。
她哪里料想得到连淮那边的情况,还以为哥哥这回终于生了她的气,顿时不敢再拨。她站在原地彷徨了很久,决定自己去岸边试试运气,于是沿着岸堤往前走,越走道路越幽深……
……
被吸进黑水漩涡之后,云少川做了个沉沉的梦。
梦境之中,他和连芊芊喜结连理,从此一路飞黄腾达,权势滔天,后来又从紫金阁中救出崔莹,娶她为侧妻,琴瑟和鸣。他闯过许多生死秘境,收集到了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修为也一路飙升,成为了九州第一个突破元婴期飞升的人。
总而言之,梦里的他一路顺风顺水,气运超人。连淮在梦中早早离世,他的光风霁月,天才惊艳,都只是他日后锋芒大盛的衬托。
……
浑浑噩噩了不知道多久,云少川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室,身上疼痛宛如断骨重生。
梦境已然不太清晰,只留下那种隐约的感觉,让他有些头疼。
他拼命地睁开眼睛,感觉四肢连动弹一下都不能,然而身上却仿佛灵力充盈。
意念微动,云少川发现周围的灵力竟然随之稍有波动,顿时喜极若狂,几乎要晕过去。
他的修为恢复了!他可以继续使用灵力了!
在这黑水中过了一趟鬼门关后,竟然有此意外之喜!
云少川开心地当场大喊大叫,倘若能动弹的话,他早已蹦起来了。
他随即想到了自己临死前一刻的心情,和脑海中那个动人的身影。
崔莹……
他缓缓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柔情,仿佛顿时从颠簸中安稳了。
从前他是个混蛋,而今,他再也不会让她伤心了。他会履行当年的诺言,娶她为妻,好好珍惜她,向她报恩,与她白头偕老。
升起这个念头之后,他又有了动力,坚持不懈地调整内息,慢慢的,手指能动弹一下……直到整个人行动恢复自由。
他随即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四处察探,发现这里的门口都被结界封住了,暂时找不到出口。
云少川只能再次打坐修炼,逐渐恢复对修为的掌控力,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外面地动山摇,震颤一波接着一波。
又过了一会儿,他眼前白光一闪,灵力波动之中多了两个人的身影。
男子白衣带血,背对着他,身姿清拔。女子身形娇俏,碎发在鬓边稍显凌乱地垂荡,侧对着身旁的公子,半张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越发现的娇弱动人。
这侧脸着实眼熟,让云少川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崔莹!”
他恍若做梦一般,下一刻反应过来,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跑向她。
他脑海中闪过他们从前的种种,心中越来越激情澎湃,仿佛连以后幸福的日子都幻想好了。
只要他诚心改过,她总有一天会原谅他的,会像以前那样爱他。
——
密室里。
崔莹与连淮都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遇到云少川。崔莹见云少川见她非但不怒竟然还目带情意,又见他朝她奔来,重火随着心绪波动不受控制地在她身后窜起。
云少川对上火光和崔莹目光中的冷漠,终于从那滔天的激动中回过神,脚步不自觉地顿住,心中阵阵失神,说不出是酸涩还是委屈。
寂静里,只有重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云少川这时方才侧目看清她身旁的人竟是连淮,顿时愕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滋味。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崔莹身旁看见别的男子,还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远胜自己的麒麟神君,而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相配,宛如天作之合。
分明谁都没有说话,分明他们也许就是恰巧遇见的陌路人,可他却莫名觉得脸上发热,美好的梦境仿佛就此破灭,让他瞬间恼羞成怒,随即又如当头冷水泼下。
三人彼此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连淮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挡在崔莹身前。
这个潜意识的动作,却让气氛更加微妙紧绷。
崔莹压下心中的情绪,在灯影下抬眸凝视着他的侧脸和纤长的睫毛,似笑非笑。
他这是怕她忍不住想要报仇杀了云少川,这才挡在前面,以防她下手吗?他为了救妹妹的心上人,还真是思虑周到呢,如此防着她。
云少川心中却更加翻江倒海。连淮神君这般护着崔莹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他伤了她不成?他明明是爱她的!在场三人之中,他才是她的恋人,连淮神君分明是外人却以这样保护性的姿态挡在她面前,而且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本就关系亲密……那本该是他的位置啊!
“连家主怎么也在这里?”云少川的声音难免有些低沉和涩意。
连淮闻言微怔,自然没想到云少川是把他当做情敌了,只想他话中不问崔莹却单问他,莫非是知道崔莹会出现在这里?
崔莹不知道连淮为何看向自己,眼神难得透出无辜,竟有几分天真娇美。
两人都在等对方先有所示意,于是就这么莫名相视着。
云少川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心中郁闷非常,几乎喘不过气。崔莹眼里竟然只有连淮,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两人相顾而视暧昧得仿佛当他不存在。
他拼命说服自己崔莹与连淮只因为他们才结仇,彼此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这一幕却依旧说不出的刺眼。
“怎么?”崔莹察觉到云少川情绪浓烈的目光,蹙眉道,“我和连家主不能出现在这里吗,所有挡了你和连芊芊姻缘的人,你都恨不得要消失?”
云少川脸色骤然一白,随即开口解释道:“我没有恨不得……”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随即喘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又向连淮行了一礼郑重说道:“以往是我不知轻重,给家主添麻烦了。我已然下定决心,我与连芊芊有缘无份,从此了断。”
崔莹与连淮皆是一怔,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他先前可是宁死也不会放弃的。
而今,他竟主动放下了这段感情?
“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此处,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记得当时黑水吞没……”
听到云少川把他的经历如实陈述一遍。崔莹猜测这密室地宫类似于一个小秘境,是取得青云剑的必通之关。云少川既是气运之子,凭着好运气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也很合理。
然而崔莹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种感觉在对上云少川热烈的目光时更明显了。
只见云少川说完话后又向前一步,目光中透出少有的坚定,对连淮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连家主为何会和崔师妹一起出现,但我有几句话想和师妹讲……”
听到“师妹”这个称呼,崔莹心中竟有些恍惚。儿时在书院里,他们是同窗,可她早已失去了念学的机会,年龄也过了,而他却能进入鹿苑书院学习……
一丝魔气悄然之间荡开。
如今,只有连芊芊才是他的师妹,她能算是什么呢?
“——不知能否请家主暂且回避一下?”
回避?
崔莹与连淮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连淮对云少川接下来的话料到了几分。分明是顺其自然,两全其美的事,他却逃避般地不想亲耳听见,心中微微发堵,也不知是怎么了。
然而崔莹却偏偏说道:“回避什么?就在这里说。”
她心中的魔气越来越盛,她怕回避了之后只有两个人,她会忍不住杀了云少川。
连淮闻言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往旁边稍微走开了一段距离,席地而坐,没有回避,却给两人让开了空间。
云少川眼见如此情景,攥紧了拳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就连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就如此讨厌他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他总有一天能让她回心转意的,既然决定了这么重要的事,就不能再顾及什么面子,于是咬了咬牙,闭上眼径直向崔莹跪下,字字诚恳道:“崔师妹,从前是我做错了事,我实在懊悔不及,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补偿,我都愿意,绝无半分怨言。”
“我已然和连芊芊说清楚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娶,再无瓜葛。”
“我愿意娶师妹为妻,履行诺言,永远爱护师妹,白头偕□□度此生。”
连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蜷起,随即慢慢松开。
“师妹对我如此痴心宁死,我先前虽非有意辜负,但也确实万死不足以抵过。倘若师妹不弃,只盼能用余生与师妹真心相守,报答一二。”
这番话云少川说得情深义重,他鼓起勇气抬头,眼中含着坚定与复杂的情愫。
“先前师妹说倘若我能放下一切,与你回紫金山,你就不计前嫌,与我共续前缘,不知如今是否还作数?”
他有些期盼的望着崔莹,然而她目光中的神色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他想过她会惊喜,会感动,会愤恨未消,会冷嘲热讽,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目光中若有所思。
崔莹凝视着面前深情表白的男子。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容,剑眉星目,潇洒硬朗,令人心生向往——假如没有见过连淮的容貌的话。
他如今说话的语气也不似作假。他向来是高傲好面子的人,肯在旁人面前向她跪下,就证明了天大的诚意。
他答应永远爱护她……虽然对现在的她来说有点令人生气,但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吗?而且这也意味着她的解脱——因为她舍命救他的结果和她救人时设想的一致,她最终得偿所愿了,既然这件事的结果是好的,那么那段过往也就不是难言的禁忌,心魔也就不会存续了。
可是崔莹却感到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感动的情绪,为什么没有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而高兴,为什么对眼前曾经喜欢过的人兴致缺缺,甚至根本不好奇他经历了什么才会忽然如此彻底的转变态度……
她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让她的心无法彻底平静。
于是崔莹转头看向连淮道:“连家主有什么话想说吗?”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寂静了一瞬。
连淮的睫毛不由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微紧。
他虽然有意克制不听,但那些话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入他耳中,听云少川一口一个师妹,忍不住想到他们从前是一个书院的,大约也有很多甜蜜的过往……又听到他后来说的回心转意一段,才知道崔莹曾经向他说过挽回的话,竟不知为何越发心口发闷。他以为是他没控制好异样的情绪,无意中有所表露,崔莹才会忽然有如此一问,心中顿时慌乱了一瞬。
“姑娘的事,我身为外人没有插手的道理。”连淮淡淡道。
他急于让自己显得镇静,不被崔莹发现,便无暇关注到他的态度比平日冷漠了许多。
崔莹被他关怀得久了,见他忽而如此漠然,心中控制不住地有几分委屈,说出来的话便要与他争上风,生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因此失落:“谁要你插手了,家主莫非觉得你说什么,我就会全然听从?我只是问问你,他所言是否属实。”
连淮闻言目光微顿,垂眸道:“是我之前想岔了。”
她向来只把他当做仇人,而今她喜欢的人又愿意回心转意,就更没有他的位置了,哪里会问他的意见,可笑他还如此紧张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地有些苦涩。
“云公子先前确实答应过我,与家妹解除婚约。”他如实说道,不偏不倚,只是不知为何,每说一字便觉心中隐痛。
若不是崔莹定要问他,他本可以保持沉默。促成良缘是极好的事,而他遇事向来能帮则帮,但此刻却不知为何,他实在做不到开口当这个好人。
于是他又添了一句道:“此事与我无关,我已将该说的都说了。”
崔莹见他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心中没由来得酸涩气恼。倘若换作是连芊芊面临选择,他怎么也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恐怕就算连芊芊不要他管,他也会来关心过问,将事情都考虑周全。
果然,说什么要补偿她,对她好,比起他真正在乎的人差了不知道多远,谁亲谁疏,真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怎么与你无关?”崔莹走到他身前,强迫他抬头与她对视,“我既然问了,就是与你有关。”
“让你为天下人舍命推无字峰容易,让你为我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难?”她的声音终究没有掩饰好,气恼中露出了一丝委屈。
连淮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动怒,仿佛受了他欺负一般,明明欺负她的应该是云少川才对,然而见到她这般生气,他便不自觉地有几分无措,心也软了,更想不起再去反驳她的话。
“姑娘莫要生气,若要我说……”
连淮放柔了声音,全没意识到他的语气真像是在宠她哄她。
他的心却在渐渐黯然,他想到她一直没有放下以前的事,应当还深爱着云少川,否则便不会生气,不会委屈,更不会来问。她如果想要拒绝,恐怕云少川刚说完话就拒绝了,何必问他呢?
这么多天下来,连淮也已了解她的性格,她也许是想要答应,却又不甘心就此原谅,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他原本无法面对自己那难以理解的私心,只能沉默,可是,倘若这是她想要的幸福,也是她想让他开口,他会给她最温柔的答案,作为台阶也好,宽慰也好,祝福也好。
“于理而言,既然云公子是经历了转变之后才做出的决定,想必比之前更加牢靠,何况他既心存愧疚,今后也会加倍补偿姑娘,尤甚于寻常夫妻。”
崔莹听他说得如此坦荡,心中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又仿佛空落落的一片。
她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她分明知道连淮就是这样君子端正,不偏不倚的人,她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她却觉得气闷,这气仿佛从连淮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积攒起来了,直到现在,越来越强烈。
“连家主恐怕是很希望我答应的吧。”崔莹忽然开口打断他道。
“于情而言……”连淮的话语停在了一半,抬头望向她,不由得诧异,“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此事与你有关。倘若我答应了云师兄重续前缘,那连芊芊便不算是抢了我未来的夫君,你也不必补偿我,当然就不必陪我到这里拿青云剑了。”
“所以,你要是想现在就走,再也不见我,让我与连家从此陌路,当然会劝我答应下来了。”
室内安静下来。
连淮怔怔地看着崔莹,心中剧烈震荡,“于情而言”那后半句话,忽而不知道怎么说了。
崔莹却凝视他半晌,嫣然一笑。
“家主刚刚似乎还有话要讲?”
第 29 章
安静的空气仿佛被一张网拉紧,绷得三人的心跳好似也颤动在其上。
云少川紧张地盯着二人,崔莹唇角含笑地看着连淮,而连淮则在她的目光中收了视线。
于情而言……
连淮垂眸失神,然而下一刻目光却是一凝。
——只见密室右侧的结界毫无征兆地破开了。
崔莹感到异动,立刻回过头去,短暂的错愕之后,唇角微扬。
云少川听到声音也回头瞥了一眼,随即神色变得苍白。
少女的身影从石柱后面摔了出来,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连淮在见到妹妹的一刻,脸色不由得变了,忙问道:“你不是已经从地下泉里出来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云少川脱口而出道,本能的关心让他暂时抛下了一切。
连芊芊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摔出来,就这么直接暴露在三个人面前,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伸手捂住脸,然而声音中却带着来不及收拾的哭腔和颤音。
“哥哥,我……”
她竟然只是说到“哥哥”两个字,便觉得胸中一酸,伤心到极点,竟然又想哭了。
云少川依旧跪在地上,然而脊背却已僵直,只觉得自己犹如被架在火架上烤,起来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被连芊芊看到自己朝崔莹下跪这一幕,而她如今哭得断肠,也不知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你听到了多少?”连淮瞧见连芊芊的表情,心中便已有数,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连芊芊慢慢放下抹泪的手,轻轻喘息道,“我都听见了。”
“我沿着岸走,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就摔倒了,醒来时已然到了这儿。我是和你们一个时间到的,只是不知为何,我却被传送到了那个柱子后面,我刚想叫你们,却见到云师兄……”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而云少川的脸色从所未有的难看。
崔莹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甚是精彩。
连芊芊的眼泪如同珍珠断线般滚落,再也说不出话来,哭成了个泪人。
“对不起,芊芊,是我不好!我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云少川眼见连芊芊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控制不住地发疼,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然而话到一半却愣住了,“不,我……”
他转头看向崔莹,急于解释。
“我知道,你那些话千万要让我放在心上,让她别放在心上,真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崔莹笑道,然而这笑意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东西,让他骨头缝里都发凉。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少川咬了咬牙,向连芊芊道,“我是说,这件事全是我的问题,你不必为此伤心。我已然作出决定,要和崔师妹成为道侣。”
“好了。”连淮道,声音虽然不高,但立刻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同时云少川发现他周围忽然窜起重火,顿时惊愕又后怕。
连淮抬眸凝视着崔莹,微微摇头,轻声道:“不要。”
重火在崔莹身边荡漾了一周,她睫毛轻颤,目光无辜的看着眼前三人,唇角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不要什么?”
她俯下身靠近连淮,望着他的目光专注,让人竟有种多情又缱绻的错觉。
她轻声在他耳畔说道:“人都到得很齐,不全都杀了,岂非可惜?”
在见到云少川初见连芊芊时急于关切的反应,和充满情意的眼神后,崔莹豁然明白了,补偿和爱,兑现承诺和心甘情愿,终究是不一样的。爱是一种无法被意念掌控的东西,云少川身处其中,恐怕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是旁观者最清。
云少川对她的爱是否存在还未可知,即使存在,也远没有对连芊芊的爱强烈。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就算真的得到了云少川,也没有办法解除心魔。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解决办法——杀了引起心魔的人。
现在,连家兄妹和云少川都在场,仇人聚齐了,而连淮深受重伤,恐怕连运灵力都难,另外两个的修为在重火面前几乎不值一提,这可是天赐良机。
话音落下时,火光已然逼近三人。
云少川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如纸,然而为时已晚。他心口一阵绞痛,绝望地预感到,崔莹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火焰散成格子,宛如囚笼一般罩住了三人,红光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使得彼此看不到另外两人的情况。
连淮的喘息有些急促,在火焰燃烧放出的青烟中咳嗽起来,他刻意压抑着,因此声音很轻。
“你坐在这里调息了这么久,功力还是恢复不到一成,是吗?”崔莹笑道,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脖颈上,温柔抚过,“我现在可是动动手指,就是能让你命丧黄泉呢,麒麟神君。”
“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连淮微微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在火光暧昧的照映下,他的心跳竟然因为她的注视而加快。
他脑海中却依旧闪过刚才的画面。她娇美的眉目近在咫尺,月眉温寂,水眸含波,分明危险至极,却偏叫人觉得她娇柔脆弱,就该被捧在掌心里千疼百宠,万般爱惜。
连淮轻轻咳嗽着,强行压抑住身上的不适。想到他或许都要死在她手下了,心里却还关心着她,忍不住苦笑。
“你们三个的性命都已然掌握在我手里了,你觉得做什么才能让我放弃呢?”崔莹笑道。
连淮知道她说的不错,他们的性命此刻都在她一念之间。汐日谷,地下泉,无字峰……他经受了那么多消耗,内外兼伤,根本没有和她一战的能力,甚至于感到重火的迫近都会稍显眩晕。
“我还要帮你拿到青云剑,护送你平安离开。只要等我再恢复片刻。”连淮垂眸道。
“我杀了你们,青云剑就只可能属于我。”崔莹道,“平不平安我向来不在意,毕竟复仇对我而言更重要。”
“你……”连淮感到她贴在他脖前的手指,微微发凉,心中各种思绪涌动,竟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云公子呢?姑娘当真忍心杀他?”
“他既然不爱我,就是我的仇人。”
连淮沉默片刻道:“爱是可以变化的,姑娘完全有机会在日后逐渐与他心意相通,彼此相爱。只是……”
崔莹的睫毛颤了颤,扣在他脖颈上的指腹不由地微微下压,直到感受到他的脉搏,才恍然受惊般地又松开些。
“于情而言,我不想姑娘和云公子重归旧好。”
连淮重新抬眸睁,凝视着她那含着火光的秋眸。
“姑娘值得一心一意对你的人,从一而终,生死不弃。”
崔莹无端地感到心中一跳,他温柔的视线仿佛为她缔造了一个专属于她的庇护所,竟让她恍然间溺于其中。
他的目光是如此真诚而干净。她想,对上这双眼睛,无论他说怎样的话,都会叫人相信的。
哪怕她明知道她从前没有这样的好运,今后就更不会有,她作恶多端,是该下地狱的。
可是她贴在他脖颈上的手心竟不知为何开始发烫……她这才感到他们此刻离得太近了。
“你少说些哄人的话。”崔莹脸上蓦地一红,仿佛是恼的,“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了?”
连淮摇了摇头,淡然道:“我不曾哄骗你,也不是以此讨好。辰星陨落,我今日本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有两件事未免遗憾。”
说到这里,他竟微微笑起来,眸中的温柔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仿佛可以就此原谅一切苦难。
“遗憾什么?”崔莹问道。
“其一是姑娘心愿未遂。我记得姑娘从前说过,最希望的事是毁了我。倘若我就这样死了,恐怕不能让姑娘解恨。”
崔莹闻言微怔,指尖不自觉地划过他的颈动脉处,微微蜷起。
“其二是我的一点私心。姑娘若能拿到青云剑,必定要有习剑的基础,我原本希望能教姑娘一些剑修的入门之法,帮姑娘迅速修炼。”
崔莹的心跳不自觉得有些混乱,她凝视着他,语气刻意变冷,“你是剑修魁首,天下这么多人都想得到你的指点,为什么愿意教我?”
“我既然答应帮姑娘拿到青云剑,自然也包括帮姑娘真正拥有它。青云剑是神器,但若没有剑修的基础,就无法发挥它的威力。”连淮解释道,“姑娘聪慧多谋,又突破了筑基,唯一欠缺的便是修炼基础。只要补上这一点,放眼九州,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姑娘的对手。”
这段话正说中崔莹的心事。她只在儿时接受过几年的书院教学,和寻常修士相比法术基础实在太差了,致使她的修为虽高,却没法完全发挥出来,未免吃亏。
若换做是五年前的崔莹,遇到这样的机会断然会心动,只是现在的她早已对生命麻木,自己能提升多少倒也不是最重要的事。
崔莹嫣然一笑说道:“这当然很好,错过了也确实遗憾,但我此刻更想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连家主,再过片刻,他们可都要被火烧死了。”她的声音显得很甜美,空灵无害。
连淮定定地凝视着她,他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就算把九州所有的珍宝都作为交换,恐怕姑娘也不会答应……姑娘是想要我求你吗?”
“家主这么懂我,不妨试一试。”崔莹温柔道,可那一双明媚的水眸却写明了她的难以取悦。
无论何时,哪怕在生死面前,他都从容不迫,仿佛从来没有崩溃无助过,更不曾方寸大乱,她想成为唯一那个能让他动容的人。
连淮垂眸道:“好,那我求你一事。”
他调动内息,重新抬眸,在袖口遮挡住的地方以手撑地,站了起来,与她相对而立,低头凝视她。
“我求姑娘——”
地面忽然开始震颤,脚下的地砖毫无征兆地上下起伏,掉落,旋转,地面在变换位置的过程中霎时出现了许多此消彼现的空洞。
崔莹脚下的地砖骤然消失,连带着她忽然下落,她后撤堪堪踏上了右边的一块地砖,却因为匆忙站立不稳——
她感到背后忽然一紧,连淮伸手将她搂住,护在了怀里,两人一起朝前摔了下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出口。
眩晕的瞬间过后,崔莹只感到身子落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她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下一秒便被属于他的气息所包围……
崔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额上微微一软。
那触感柔软却滚烫,带着让人心颤的陌生感。
他跌落下来,刚好吻在了她的眉心。
崔莹睁开眼睛。在这一刹,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离她这样近,脸颊蹭着她的鼻尖,也许她的唇瓣稍有转动就可以吻到他的下颚。
心跳在此刻停止。
周围的重火瞬间熄灭,密室内由此昏暗了不少,让他们视线中的彼此都变得更加暧昧。
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地砖还在不停的转动,两人旁边的地方忽然也空荡了,连带着连淮撑在地上的左手无处着落,身子顺势一沉,竟亲密地压在了她身上,顿时两人都是浑身一僵。
空洞处正在扩散,他不及细想,落空的左手顺势回搂住了崔莹的腰,将她往旁边一带。
崔莹感到身下忽然腾空,下意识地伸手搂紧了他的脖子,主动抱住他。
一个旋转之后,他们已离开了那处空砖,而她正被他抱在身上,两只手环抱着他的脖子,所有的重量都依托于他。
二人四目相对,从未离得这么近过,呼吸相闻。
崔莹怔怔地望着他俊逸的脸庞,甚至连他长密的睫毛也看得清楚又分明,还能见到他眼眸中她的双眼。
她脸上蓦地红了起来,一切感官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敏感。比如他的右手一直垫在她脑后,让她摔下时没有碰伤,比如他此刻搭在她腰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比如那个现在已不存续的吻——
那稍纵即逝的触感宛如春风拂柳,柳芽的嫩尖垂落水面,撩荡起点点涟漪。
她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烫到般地松开搂着他的手,往下收回,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此刻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无论将手放到哪里,都离不开他。
连淮见到她收回手的踌躇,终于回过神,连忙松开了搂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带起来。
“你的手背。”崔莹这时才看到他垫在她脑后的手被划破了,血液顺着手背缓缓流下。
她随即意识到他此刻灵力耗尽,没有能力启用灵气保护,因此连一点伤害都承受不住。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本能地护着她。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右手却已然先于大脑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连淮下意识动了一下手腕,却没有去挣脱,只抬眸看着她。
他的耳根好红。
崔莹莫名地想到,又莫名的想起那天换衣间里衣娘的话。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道声音急急响起。
“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这一声如梦初醒,两人同时看去,这才见到昏暗的密室里,云少川和连芊芊正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
第 30 章
空气瞬间凝固。
崔莹与连淮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彼此,各自站起,企图装作无事发生,却不知脸上的红晕已出卖了他们。
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他们都忍不住偷望彼此一眼,同时见到对方刻意装出的平淡表情,然后同时放下心,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然而另外两人显然没有因为他们表面的冷静而觉得无事发生。云少川的脸色变得铁青,尤其是看到连淮搂着崔莹的手时,几乎要用怨念的目光将他们分开。
地上的八卦阵开始闪光,四人都注意到了,却没有人将心思分给它。
连芊芊看到连淮手背上流出的血,瞳孔微缩,联想起刚才一幕,以为手是她弄伤的,含泪恨道:“你就恨我好了,为何要伤害哥哥,你简直……”
“是我不小心弄伤的。”连淮开口止住她,“莫要无礼。”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连芊芊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想起崔莹握着他的手腕。
云少川紧紧盯着连淮的手,脑中满是刚才暧昧的一幕,目光晦暗,黑潮涌动。
崔莹也看向了连淮,仿佛很期待他如何回答。
地上的阵法还在光暗变幻,像在寂寞的舞者,缺乏观众。
在三个人专注的目光之下,连淮神色微顿。
“刚才……崔姑娘想帮我上药。”
此话一出,连芊芊的眼泪凝固在眼眶中,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而云少川的表情则更加幽怨扭曲。
崔莹见到他们二人的反应,心中暗爽,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竟主动牵起连淮的手腕,侧目凝视着他,含情脉脉道:“还疼吗?”
那声音温柔似水,缱绻情深,让人听得心中动情,舒服得就算此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这番举动果然惹的那二人情绪更加起伏,连芊芊彻底呆住,云少川则紧紧抿唇,嫉妒,痛恨,怨愤……种种情绪交织却无法说出口的憋闷表情让崔莹唇角微扬。
“我来吧。”连淮挣开了崔莹的手,自己从怀中拿出伤药涂在伤口处,没再与她对视。
崔莹见本该属于她的手被抢走了,微微抿唇,于是暗地里捉住了他的袖子。
她才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地摆脱她。
连淮手臂一僵,想要抽开,却被崔莹不动声色地牵紧了,在衣袖的遮掩之下指尖微挑,慢条斯理地叠转摇晃……
从外面的角度看过去,云少川和连芊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连淮的耳根莫名越来越红。
“不准欺负哥哥!”连芊芊从未见过连淮如此心神不宁的模样,以为崔莹在他的伤口加抹毒粉,顿时上前急喊。
然而还没等她往前迈出第二步,地砖却陡然之间放出灵力波,将她困在了原地。
在地上闪烁了半天都没得到一个眼神的八卦阵终于按捺不住,自行运转起来。
“吾神方醒,天地混沌,举手撑天,顿足平地……”
清脆的童音在室内响起,却带着古老而悠长的语调,说的是一段有关九州起源的古以有之的传闻。
“……落泪为雨,垂发为林,拂袖生风,以为青云。”
话到此时,这声音停了半拍,仿佛在等众人的应答。
“你就是青云剑的剑灵?”云少川沉着片刻开口道,声音微颤。
“正是。”剑灵见自己终于得到了重视,声音中微不可查地激动了几分,“尔等都是万剑冢选入的修,我为尔等设计了三个关卡,谁最先活着通过,触碰到剑柄,便可以成为我的主人。”
“我不想当你的主人。”连芊芊不假思索地道,“能不能放我和哥哥一起离开这里。”
剑灵的声音顿住:“……”
它刚才在这四个人的爱恨纠葛面前饱受无视也就罢了,没想到现身之后竟然还会遭到嫌弃!它可是九州最厉害的神兵啊!
“既来了,就由不得你。”剑灵生气了,忍不住道,“尔等四人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气运和资质,却耽于男女情爱之中,耽误机缘,真是白瞎了如此好的天赋!”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的威压陡然增强,让人喘不过气。
云少川和连芊芊闻言各自想起了伤心事和荒唐事,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来得及注意剑灵的话是对四个人说的。
他们好说,可是连淮呢?他一心问道,为什么会被说耽于情爱?
崔莹正待细想,就被连淮突如其来的救场话抢走了注意力。
“此言差矣,我们没有耽误机缘,反而更快。”连淮道,“八卦阵本是休眠的,不下台阶主动去碰,就不会触发。而越早触发阵法,就越不利。”
崔莹闻言心中一笑,看来他也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她接着他的话道:“此处是地下泉的中心,周围半丝灵气也无,故而阵法必不是靠这里的灵气运作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靠的是吸收我们身上的灵力。”
“可我们的灵力也在随着这里的环境而流失。因此我们越早去碰,被八卦阵吸走的灵力就越多。这还不如等我们身上的灵力全都流失走了,再通过阵法,届时灵力不够,阵法都不一定能被激活。”
果然,他们不刻意关注阵法的进程,结果就是剑灵自己着急了,用它的能量启动阵法,不用再吸他们的灵力。
剑灵沉默了一瞬,有些不甘心地道:“那为何不是吸收你们身上的修为呢?”
“因为你不会选修为尽废的人做主人。”崔莹道,话到此处,她就明白云少川为何会在地下泉里无缘无故地恢复修为了,看来剑灵有意选择他。
这回剑灵完全找不到话讲,只能生闷气,避而不谈。
“尔等走入阵中,若能活着醒来,就算通过了第一关。”
“若不走入阵法,则永远无法通关,此处没有灵气,又无水无食,尔等只能等死。”
这一句话彻底断了连芊芊的念想。
剑灵语落时,众人足下的地砖又开始转动,将他们缓缓送到阵法中央。
场景闪动,四人的眼前同时一暗,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冬去春来,何为春日?”
——
崔莹在见到眼前凄凉的景象时,诧异了一瞬。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了玉骨镯,不应还陷入这么深的幻境。
放眼望去,只见田地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河水不断冲刷着岸边的血迹,连鸟儿都不再来这里栖息,路上走几步就能看到骨瘦嶙峋的尸体,十户九空,荒无人烟。只有柳树的小芽显出一丝春的迹象,然而空自生长,便更添萧索。
何为春日?
崔莹料想到了自己心中没有半分温情,所理解的春日必好不到哪里去,眼见如此场景倒也觉得合理。
她向前走了一段,好不容易遇见有人来,然而那人却惊恐地远远跑开了。
联想起之前那些尸体的死状,崔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里染上了瘟疫。
那么,这局应该怎么破呢?
第一关的题目既春日有关,莫非是要把她心中的春日恢复成众人喜欢的春日模样?
崔莹思忖一瞬,决定先试试这个思路。她从小体弱多病却买不起灵丹,因此精通村野医术,对于这瘟疫研究了半天之后就找到些门道,终于借此接触到了幻境里的村民。
村庄里的河水已被脏血污染,无法饮用,大部分人都已逃难离开,只有病患和家属无法走得太远,只能躲到更荒芜贫瘠的地带群居。那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非但没有食物,天气多变,而且地势陡峭,晚上睡觉还会担心山体忽然滑坡,跌落悬崖。
崔莹凭借医术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可是被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这幻境却没有丝毫减弱或坍塌的迹象。
而随着接触的日子渐长,村民们的丑象也开始逐渐毕露,为了药,食物,庇护所,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黑暗尽显。
她想,这种幻境恐怕是不能让连淮看见的,否则知道她内心所化的幻境黑暗至此,恐怕就要杀她除害了。
山林里大多都是简陋的帐篷,唯的一个木屋显得尤为特别。然而崔莹发现它的第一时间,村民们就阻止了她。
“那里不能去。”他们的表情神神秘秘的,带着恐惧和厌恶。
“那间屋子古怪的很,住了个人,却从来没见出来。”
“也许是最初染上瘟疫的那个人。”
“谁知道住的是人还是怪物呢?”
听到最后一句,崔莹久无波澜的内心忽然起了一丝波。她从紫金鼎出来之后再无人情,与重火共生,每一呼吸都忍受着灼烧之苦,可不就是怪物吗?
正在这时,崔莹发现在那些人说话的时候衣着和面容变了,好像不再是村民的样子,而是一个个身穿华服的世家贵族,仔细去看的时候,却模糊不清。
“可是一直待在里面,不能与外人接触,不能踏春,他也蛮可怜的。”
“原本就是下贱之人所出,能被称为少爷已然很好了。”
“可怜什么,他出来后,我们就没有现在的日子可过了。”
然而几天之后,崔莹才发现村民们那日的话有多可笑。
他们本来就没有日子可过了!
等所有患者终于痊愈之后她才发现,这片土地不仅瘟疫成灾,而且连续三年旱涝天灾,颗粒无收,百姓早就过得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了,世道风气也每况日下。得病了就是病死,病好就是饿死,穷死,争斗死,或者被压迫死。
难道还要让她解决农害,天灾,人祸,将这千疮百孔的村庄全都缝补好,才能恢复剑灵想要的春日吗?
崔莹看着这片灰暗的大地,病殃殃的春树被掏空了树干,叶子也开始发黄,一切看上去连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一般人都知道,这是毫无希望的事。
她想,人在高位呆得久了,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真该让连淮看看这场景,说不定就会放弃他从前天真的心愿了。
崔莹决定去那个木屋周边看一看,尽管里面住着危险的怪物。
一个人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从不能出来,就算不是怪物,也很难说心理正常,因此她有所准备。
不过到木屋之后,她的准备都没有用上,那里没有任何机关埋伏,她也没有遭到屋内人的攻击。她的手甚至已放在了门板上,却犹豫了。
正在此时,有人朝木屋走过来。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修士,他对她视而不见,就这么径直推门走进去。从门开的缝隙里,崔莹瞥见屋内的布景。家具典雅,柜子上放满了价格不菲书籍和宝器,中间有一面素色的屏风,屋中那人不见身影,大约是坐在屏风后面。
这个幻境里有人看不见她。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幻境不是纯粹虚构的,而是夹杂了某个人的真实回忆,否则不可能如此。
可这绝不是她的回忆,那又会是谁的呢?难道他们四人都进入了上一任青云剑主人的心魔吗?
过了片刻,屋中传来断续的灵力波动,应该是有人在练功。他的天赋很好,是崔莹从未见过的程度,几乎能载入史册。
天黑之前,那个修士离开了,步伐平稳寻常,对屋中人的表现连一句赞扬都没有。
崔莹暂且放下了杀死屋中人的计划,从那人的修炼进步速度来看,她很难判断对方实力到底如何。
那位修士总是每隔一个月来一次,除此以外再无旁人。木屋里的人像不存在那样,从来没有现身过。
外面的暗无天日还在继续,两面三刀的,见钱使舵的,丈夫卖妻子的,儿子杀老子的,什么丑恶事都有。
崔莹已逐渐猜出了这个幻境主人公的故事,心越发沉下去。
屋中人一直被关押不出,与外界隔绝,只有无尽的寂寞。而唯一来看他的人,又好似只把他当成一把尖刀,眼中只有他的利用价值,他修炼如此迅速,却连一句口头的嘉奖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关爱。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不是防备,敬畏,就是隐隐的不屑,或者怜悯,几乎没有什么善意。而他又见证过诸多丑恶之事,深谙人心的复杂诡谲。
这人就算还未入魔,也必一定和她一样冷情而危险。
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孤独的屋中人,忽然让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随着待在幻境里待的时间变长,崔莹发现她无法对幻境中的人使用灵力,而他们对她也同样如此。这说明幻境主人的道心很强,以她如此强大的心智,竟然都无法撼动他的幻境,只能堪堪做到两不影响。
能达到这种水平……又多半与青云剑有关,这屋中人恐怕非但是邪道人物,说不准还是百年前史册上有名的魔王。
在这个幻境所展现出的境况里,连年天灾人祸,荒芜的田地和崩溃到边缘的人们构成了无解的难题,让整个世界都显得如此压抑而绝望。
崔莹忽然也不急着出去了,她和这屋中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类人,因此她能感受到幻境不是靠她能解的,必须要靠屋中人。
而她也能感觉到,那人心智极其坚定,如无边淡水,根本不是她三言两语,或做些其他什么能够动摇的。
所以只能等。
崔莹开始尝试着与那人联系。她最警惕主动向人敞开心扉,因此联系也显得很淡漠。
那是张毫无心意的纸条,只写了一个问题:“何为春日?”
既然知道了幻境里的人都不能对她动灵力,崔莹也就不再怕屋中人被激怒,向她出手了,因此问得直白。
第二日的时候,崔莹发现那木屋外面多了一堆书,大都是诗词歌赋。
她翻开一看,里面全都是对春日的描述,有赞美春日,伤春惜时等常见主题,涵盖了春日的多种样貌。只是幻境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动静。
崔莹思索过后,决定不搭理,依旧递了同样的纸条,同样的问题。
次日,她发现木屋外多了两瓶丹药。
一瓶清脏腑的丹药,一瓶外伤的丹药,对普通人来说,足以治疗百病。
屋中人的态度出乎她所料,既不像被惹怒,也不像高兴,一时之间竟琢磨不透。
也许心魔化出的幻境如此萧索孤寂之人,行事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崔莹又塞了第三次纸条。
这一回,她终于得到了那人手写的回复。
“前日放了些书籍,想与君说春日有不同的样貌,于前人文字中略得宽解,或使心中稍稍好过。昨日君又来信,私以为出于病苦之难,这才放了丹药,或使生活稍稍好过。可是今日,却不知为何?”
崔莹将信看完,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凝视着纸上略显熟悉的字迹——笔风清秀俊逸,稍显稚嫩,却已初有风骨,很像是书法大家在字风成型前的儿时笔迹。
“连淮!”
随着话音落下,她忽然看到眼前的世界在逐渐变淡,幻境正在坍塌。
场景转换,木屋消失。
那是一位留着白染的年长修士,带着几个修为高深的随从和一个孩子。他们的面前是荒芜的田野和流血的湖泊,头顶是阴晴不定,旱涝成灾的天象。
“你们说,什么是春和景明?”长者叹了一口气,跟在他后面的修士和村民们也都哀伤落泪。
有人描绘鸟语花香的场景,有人说是全家一起踏春,有人回忆往昔经历过最美好的春日,众人笑着,强忍着不看眼前凄惨的灰霾景象。
“淮儿,什么是春和景明?”老者在一片谈论声中看向孩子。
他看着眼前荒芜的田野和流血的湖泊。
“是明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