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既定,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开始了。陆棠请闻渊为她细细讲解了整个施术流程,又逐件核对、亲身试用了所需器具, 然后自那日起,放下寨中事务,将全部心神倾注于术具的研制与改造之中。
她在穿刺用的银针上增设了定衡止位之器, 针尾则以细工匠法刻出盘旋螺纹, 并配以拨柄细钮,以精准的固定银针刺入的角度与路径, 亦精细的控制入针的深度和速度,从而最大限度地避免误差与损伤。原本直柄的骨钻也被她拆解重制, 改用绞盘与轮柄驱动,又将刀头更换为细密弧齿, 推动时以弧轮导力,以最大程度减少切入时对颅骨的冲击。
闻渊第一次见到陆棠准备的新奇玩意儿时,神情罕见地一顿。
他将银针握在掌中,指腹缓缓拂过那一道道细密刻纹, 眼底慢慢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起来:“陆寨主这手艺,当真心细入微、毫厘不差。”
笑意自眼底慢慢浮出,他的语气虽轻, 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分郑重之意:“你这般稳手, 若不嫌弃, 何不一同上台,为我助阵?你在, 我下针都安稳些。”
陆棠却只是摇头,婉言谢绝了。
她望着案几上的物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紧——它们在她手下经历了千锤百炼, 可以称得上如臂使指。只是一旦想到这些利器所向之处,将是顾长渊的头骨,陆棠只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刀尖刺入骨板时的触感和血流缓慢沁出时的温度……带起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脊背而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她也会害怕,也会有止不住手抖地时候。原来顾长渊于她,终究是不同的。
于是,她唯有将不安与恐惧,尽数倾注于工艺之中——日复一日伏案改图、磨针、调刃,与闻渊推演术式,一丝不苟地校正每一道刻线、每一个切角。陆棠近乎苛刻地逼迫自己,以在这场注定无法回头的孤注一掷中,将所有可能的万一,一寸寸削平、挤碎,化作她双手之间可控的分寸。
等到手术前夜,陆棠破天荒地走进了佛堂。
她沐浴更衣,拂尽一身尘气,时隔多年,再度踏入这座幽寂之地。佛堂静谧清寒,香烟袅袅,烛火微明,铜铸的佛像端坐高台,眉目和缓,俯视芸芸众生。
陆棠缓缓跪下,双膝触地的刹那,心中竟生出几分久违的敬畏与恍惚。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额头轻抵在手心的护身符上,一字一句将《药师灌顶真言》诵读了千遍,由夜深一路念到天明。
她曾以为,神佛庇佑只是世人无能为力时自我安慰的一纸幻念。等到轮到自己走到力所不及之处才真正明白,人人皆是肉体凡胎,血肉之躯有时候就是得靠这一点渺茫的希望来撑住心里的勇气不散的。
翌日清晨,她将那道符缓缓交到顾长渊手中,指尖紧紧覆着他的手,仿佛也将那句未出口的祈愿,一并交予他手中。
所幸一切顺利。
术后第三日清晨,天色微明,晨光薄薄地洒进屋里。
陆棠后背倚靠在榻沿,怀中抱着一本临时记录的照护简录,不知何时困意终究压过了疲惫,倚着昏黄的日光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便是在这一幕中,缓缓醒来的。
他静静的躺着,感受着自己的意识自一片混沌中缓缓归位。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仍困在那无边的黑暗里,可,这一次不一样了。他渐渐的察觉到光,淡淡的、模糊的,却实实在在地透过眼睑洒入他的世界。他心头一震,微微睁眼,光线晃动之间,虚无的永夜仿佛被什么悄然撕开一道裂缝,刺眼的光亮过后眼前终于次第浮现出层层不明却确切存在的轮廓。
他……能看见了。
顾长渊尚未来及适应这份久违的明亮,耳边便已传来一阵细碎动静。
是陆棠。她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拢好凌乱的鬓发,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的扑上来,声音带着微微颤意:“顾长渊?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靠得太近,面容也太疲惫,眼圈乌青,唇色苍白,衣襟微皱,鬓发零乱,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顾长渊看着她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恍然,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胀。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逗逗她,于是他垂了垂眸,压下眼底翻涌的柔意,嗓音沙哑,佯作茫然:“你是……?”
屋内瞬时静得针落可闻。
陆棠像被雷劈中,整个人僵住了,瞳孔骤缩,呼吸亦是瞬间止住。她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哑声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声音发紧,眼底的红意猝然浮现,泪光毫无预兆地浮了上来。
顾长渊一瞬间有些慌了,连忙伸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低低笑道:“别别别,哭什么?我逗你的。”
话音未落,陆棠眼眶便蓦地一热,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滴滴答答砸了下来。她怒火中烧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顾长渊,你胆子真肥了!连这也敢拿来逗我?”
顾长渊被她揪得动弹不得,却还是笑出了声,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语气温软:“好了,好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陆棠红着眼睛瞪着他,唇角轻颤,鼻息不稳:“你再敢这样骗我……我真……”
情绪翻涌到了极点,她的声音陡然止住,下一瞬,她猛地俯身,几乎是赌气般地,见缝插针的在顾长渊光溜溜的脑袋上“吧唧”亲了一口。
那一吻又快又响,惊得顾长渊整个人僵在原地。陆棠见状才终于满意的抹了抹眼角,撇嘴笑开了:“嗯……不错,去当和尚,也算个俊和尚。”
她终于笑了。
顾长渊也松下一口气,忍不住跟着轻轻笑出声:“陆寨主,你这未免太欺人了。”
陆棠轻哼一声,没接话,只凑得更近,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里,难掩眼底的不安与期待:“你……现在能看到多少?”
顾长渊眨了眨眼,适应了片刻,慢慢转头看向她,模糊的光影中,她的轮廓仍隐约不清,但那一双红肿泛亮的眼睛却映得格外分明。
“看得见你。” 他说,嗓音低柔如风, “虽还不甚清晰,但能看见你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陆棠心头猛地一松,喉咙发紧,险些又落下泪来。她赶忙深吸了几口气,终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等到顾长渊稍稍恢复些许体力,闻渊终于登门复诊。
他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甫一进门便挽起袖子,一边抚着下巴稀稀拉拉的胡子,一边从药囊中摸出银针:“来来来,顾先生,咱们先看看这双眼睛恢复得如何。”
说罢,他举起灯盏,在顾长渊眼前轻轻晃了晃。顾长渊顺着光的方向缓缓转动视线,眼神虽未完全聚焦,倒也不再空茫。
“白日能辨物,夜里如何?”
“昏暗之处,仍模糊不清。”
闻渊“啧”了一声,收起灯盏,点头叹道:“神经损伤久矣,能见已是天恩。夜里看不清点灯便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几分调笑:“不过,你这双眼,如今勉强算得半盲,日后夜里行事,怕是要仰仗夫人引导了。”
陆棠白了他一眼,冷冷哼了声,懒得搭理。
闻渊脸上的笑意更甚,随手掀起薄被,坐到榻边:“行,再看看你这身子。”
他简略地检查了顾长渊的右臂,指节、掌心、肩肘一路试探。无论怎么按,顾长渊都毫无反应。闻渊倒也不作声,转而探右腿。按至膝下时,顾长渊终于眉心微微一动,身体亦跟着轻轻一颤。
“嗯?” 闻渊眼中一亮,手下动作更为细致,“这边,可有触感?”
顾长渊微顿,低声答道:“有些……但不对劲。麻痒得厉害,像是有蚁虫乱窜。”
“哦?” 闻渊挑眉,来了几分兴致,“没事,不是正常知觉也行,有感觉总胜于全无。” 他说着起身,顺手拍了拍他的小腿:“神经未稳,还需调养。若运气好,从异感慢慢转为正常也不是没可能。”
听他语气这样随意,陆棠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那……终究能不能好?”
闻渊耸肩:“我又不是神仙,看你家夫君的造化吧。”
顾长渊神情如常,只淡声道:“留一条命,已是恩典。”
闻渊听罢轻笑,摇头道:“啧,眼能见,腿能行。虽不复旧日之勇,却也勉强算个活人了。你这般沉得住气,倒叫我这大夫无趣了。”
他说着,又瞥了陆棠一眼,意有所指地调侃道:“你那护身符,倒是灵得紧。”
顾长渊微怔,转头望向身边人,唇角缓缓扬起,低声替她应道:“……的确,灵验得很。”
闻渊在旁瞧得一身鸡皮疙瘩,翻了个白眼:“行了,你们这腻歪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了,老子走了。陆寨主记得付钱。”
他拂袖而去,陆棠却没有理他,只是紧紧握着顾长渊的手,感受着这份微微发烫的温度。
她终于,留住了他。
第47章 定亲 屋内,刚刚醒来的人听到熟悉的声……
等到新春将至的时候, 顾长渊终于熬过了术后反复的发烧和眩晕,身体状况渐渐稳了下来,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也能靠着轮椅独自坐稳了,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借着支撑站上一会儿。
而今年的春节,也与往年颇不相同。
山寨与辰国方才定下盟约, 解了燃眉之急, 眼下暂无战事之虞,兄弟们终于不必再日夜警惕、枕戈待旦。短暂的安宁像一道久违的暖风, 吹散了连年动荡带来的阴霾,也让山寨中久违的喜庆氛围悄然回归, 甚至较昔年都更加浓烈几分。
除夕这日,寨里的兄弟们聚在大堂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顾长渊也终于不再只是个静静旁观的局外人——陆棠亲自推着他入席, 将他安顿在主位一侧,与她并肩而坐。
她今日心情极好,眉眼舒展,笑靥明朗。火光映照着她的侧颜, 衬得她眉眼之间分外鲜活,眼底仿佛藏着点点星光。
“寨主,今年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了!”
“来来来, 兄弟们一起敬寨主一杯!”
众人簇拥着陆棠举杯而起, 声浪如潮, 连一向最沉稳寡言的秦叔,也罕见地喝了几盅黄酒, 面上泛起淡淡红晕。陆棠笑着一一应下,碗来杯往,毫不含糊。渐渐的, 她的眼尾在上涌的酒意里染上薄红,眉梢眼角也带上了几分酒后特有的慵懒。她微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间拈着酒盏,轻轻摩挲杯沿;听着众人打趣喧哗,时不时轻笑一声,姿态间是难得的放松,也带着些许醉意未散的柔软。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久违的喜乐与安宁,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众人酒酣耳热,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散去。陆棠也推着顾长渊慢慢往回走。原本跟在不远处的秦叔,正欲上前搀扶,却被顾长渊摆手拦下:“回去吧。”顾长渊轻声开口,语气温和却笃定,“没事,让她推我。”
秦叔闻言一顿,望了他们一眼,终是默默颔首,转身离去。
这是个难得晴朗的冬夜,月朗星稀,寒意虽浓,天地却澄澈如洗。两人一前一后,缓缓穿过长廊,往院中走去,轮椅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陆棠的步子有些散漫,偶尔还踢踢踢起脚边石子,带出几声清脆的响动,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顾长渊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浮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怎么?喝多了?”
“我哪儿那么容易醉?” 陆棠嗤笑一声,干脆停了轮椅,一屁股坐到地上,顺势靠在他膝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月色静好,清辉柔柔的洒落在两人肩头,微风轻拂着树梢,偶有犬吠远远传来,又被凉风吹散在夜里。
陆棠仰头望着天,眯了眯眼,半晌才低声开口:“怎么样?今年跟大家一起过年,是不是感觉也还不错?”
“嗯。” 顾长渊顺着她的话轻轻应着。
“真好啊。” 她嘴角轻勾,语调缓缓的:“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大家一起杀猪宰羊、包饺子、守岁放炮,热热闹闹一整晚……顾长渊,要是年年都能这样就好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也缓缓投向夜色深处。良久,忽而轻叹:“我曾说过,十里长山,不臣服于任何人,只守这一方山河。可经历这一遭……我在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强者为尊,弱者终究只能随波逐流。”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轻了些:“顾长渊,我父亲建这山寨,是在大齐气数已衰的时候。那会儿朝廷已经无力顾及咱们这些偏远之地了,所以他能凭一己之力保下这片地界。但若将来真有一日天下一统,又有哪个帝王会容忍我们这样一座山寨,独立在他权柄之外呢?等到那时候……这一寨老小,又要怎么办呢?”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她,半晌缓缓道:“所以,你想站在燕北川那边?”
“我还没做决定。” 陆棠苦笑了一声,指尖在他膝头轻轻摩梭着,“但也许……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的思绪停顿了片刻,忽而又抬眸看向他,酒意后的微红仍挂在眼尾,眼里却多了些别样的神色:“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想问你一件更重要的事——顾长渊,你什么时候娶我?”
顾长渊一愣,没想到话题会突如其来地转到这里,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我都亲你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不来提亲?” 陆棠睨着他,语气半真半假,伸手在他胸口轻轻点了两下,咬牙低声道:“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顾长渊一时失笑:“胡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不来娶我?” 她微微抬着下巴,一脸理直气壮,“顾长渊,我告诉你,我陆棠可不是随便亲别人的人,你可得对我负责。”
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顾长渊想象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犹豫了一瞬,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温润的玉镯,低低叹息:“原是想等你生辰时亲手送你的。”
他摸索着拉起她的手,将那镯子一寸寸套在她腕上,嗓音低哑,透着一丝温柔的无奈:“陆棠,你是比我想象中更勇敢的人。只是有些事,可不可以由我来说,由我来做。”
陆棠怔住,抬起手,看着腕间镯子,眼神微微晃了一下。
没有等到她没开口,顾长渊看着膝上圆圆脑袋的模糊轮廓,语声更轻了一分:“你看,连聘礼都备好了。陆寨主,你可愿嫁我?”
话音落下,一片静默。他静静等着,半晌却未听见回应。
顾长渊微蹙眉,勉力坐直身子低头去查探,才发现——陆棠竟就那么枕着他膝头,沉沉睡了过去。他愣了片刻,旋即无奈地笑了,眼中尽是柔软的宠溺。
只可惜他如今的身子,别说抱她回屋,连动一动都难。他只得伸手小心替她把披风拢好,然后就这么静静守着她,坐了半晌。直到秦叔不放心,又折返回来查看,才终于将他从这略显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翌日清晨,陆棠酒醒,一睁眼便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怔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冲出屋子,一路直奔顾长渊的院子。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来了:“顾长渊!!”
屋内,刚刚醒来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抬手扶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果然,和她定亲,就该是这般热热闹闹的场景。
第48章 余烬 “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
定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陆棠说不清。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转折, 也没有人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这样矫情话。她仍旧照常起身、练刀、议事,山寨照旧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可就在这份熟稔的日常里, 似乎又悄然多了些什么。
清晨,她醒得比以往更早些,晨练被重新提上日程。天光才泛白, 小校场中便传来刀风破空的声音。顾长渊虽还无法久站, 却也能靠着木架颤颤巍巍地撑上一会儿,力竭就靠着轮椅等陆棠练完一轮再回头看他。
午后依旧是熟悉的议事节奏。只是到了傍晚, 两人又都会准时回到小院。灯火初起,风过廊前, 桌上摆上一荤两素三碟小菜,有时是陆棠带回来的, 有时则是顾长渊和秦叔温渠一同张罗的。他吃得慢,陆棠吃得快,却也不催他。饭后两人坐着说会儿话,聊山寨新来的弟兄, 聊庄头今年的新米,聊哪个小子又惹事挨了秦叔的训,也聊朝堂风云与战事未央。
同进同出还是从前那样的同进同出, 一起做的事却愈发多了起来。洗药研膏、收拾案卷、挑选新衣陆棠从未想过, 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人一同斟酌披风该多长、腰封染哪一色, 镯子戴左手还是右手,诸多生活琐事慢慢聊起来, 她竟也能乐在其中。
顾家本家远在京城,礼数只能稍作简省。纳采、问名都略过了,纳吉却不可轻忽。顾长渊托秦叔操办, 按旧例慢慢置办起了聘礼,绫罗绸缎、礼糕喜果一应俱全,连描金喜扇都托人自京中老铺千里求来,亲题“比翼”二字,妥妥帖帖收在锦匣之中。
小院一日比一日热闹,送来的布匹堆满了长案,香囊绣线一包一包叠得整整齐齐。
不知消息最初是从谁嘴里漏出去的,总之等陆棠再出门时,整个山寨的人都知道——陆寨主要成亲了。
“哎哟陆寨主,喜酒记得请我一杯!”
“顾将军这回有福咯,咱们寨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娶的!”
陆棠听得耳根发烫,偏生罪魁祸首还稳稳坐在轮椅上,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还点头应得一本正经。
原来定亲是这样的。
没有烟花,没有誓言,没有山盟海誓。
只是日子变得细腻了一些,肩膀轻了些,心也柔和了些。是有个人,会陪你练刀、吃饭、拌嘴、谋事;是你推着他走在山路上,他只静静望着你笑,你就忽然觉得,风是暖的,山是静的,眼前这条路,再长好像也不算太远。
只可惜,老天并没有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完成三书六礼。
三月,春寒料峭,天地肃杀之时,一则震动九州的噩耗传入十里长山——齐朝少帝被其皇叔弑杀,京畿陷落。顾廷昭力战不敌,以身殉国,大齐真正亡了。
昔日的天子居处成了梁王新帝登基之所,那未及弱冠的少帝,被弃于冷宫之中,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天下哗然,百年正统轰然崩塌。旧臣奔逃,诸侯并起,群雄割据的烽烟再次升腾。
密报送到山中,陆棠未及翻完手中纸页,便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顾长渊——他静静地靠坐在轮椅里,眼底无波无懒,无喜无怒,也没有什么悲戚的神色,唯独指尖缓缓收紧,死死攥住膝上的薄毯,关节微微泛白。
陆棠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密报上那一行字低声读了出来:“……顾廷昭,力战不敌,以身殉国。”
话音落下,四下寂然。
秦戈扑通一声跪倒在顾长渊面前,痛哭失声,双肩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扣进掌心,牙关紧咬,却还是抑不住的呜咽:“少主……将军……他……”话未说完,声音便哽在喉间。他低头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水滴滴砸落,砸在泥地上,也仿佛砸进那已然沦陷的江山社稷,砸进昔日铁血忠魂守护的万里河山。
可顾长渊依旧沉默着。
他望着前方,神情未动,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裂痕,像是早已将所有悲怆封进血脉骨髓,与这乱世一并葬入胸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仍是平稳的:“去准备灵位和孝服吧。”
秦戈闻言,抬头望他一眼,眼眶通红,唇齿紧咬,却终究没再出声。片刻后,他深深俯身应诺,咬牙起身,转身而去。
国已亡,君已殁,家亦不存。
如今这世间,唯有他尚在。唯有他,能为顾廷昭披麻戴孝。
顾廷昭的灵位摆在了顾长渊的院中的偏厅。
那是一间不甚宽敞的小屋,被秦叔布置得井然肃穆。四角挂着素白挽幛,窗前悬着轻薄白纱,一盏青灯静静的燃于灵前,将那方乌木牌位上的字映得森森然然:“大齐定国公,讳廷昭之灵位。”
他无法远赴京城收敛父亲的遗骨,能尽的孝道,也就只剩下这片方寸之间,孤零零的一块灵位,一炷香,一盏灯,一场不曾中断的七日守灵。
顾长渊身着斩衰麻衣,额角缠着素白孝巾,坐于灵前,脊背挺得笔直,手中拄着白木哀杖,神色沉静,目光低垂。风从门缝中悄然探入,带起灯影微晃,映出他轮椅之下微敛的双足。
他无法独立起身,只得由秦戈与温渠一左一右搀着,抱着,每一次俯身叩拜,都像是将半身血骨压进这片肃穆的香火之中。白木哀杖轻触地面,发出微弱的声响,与他沉默的呼吸一同,在这狭小的灵堂中久久回荡。
他始终没有流泪,也未曾开口。只是拄着那根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守着。
等到头七这日,夜过三更,灵堂仍旧亮如白昼。
秦叔在堂中点了七十二盏长明灯,灯火一盏盏铺陈开去,映得整间屋子素白森然,影影绰绰,天地间空寂无声。
陆棠推门而入时,顾长渊仍旧坐在灵位前,身披麻衣,胸前挂着素白的孝绦,倚着白木哀杖,神色恍惚,两眼空茫。他已在这里守了太久,整个人消瘦得像是道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影子。他静静地听着灯花炸裂的细响,听着纸钱被焚尽的悉簌,听着天地寂灭,万物同喑。夜深了,秦叔已经尽力,他的世界里却仍旧是一片昏暗。
陆棠走到他身侧,在蒲团上缓缓坐下,声音低柔:“你还好吗?”
顾长渊似是这才察觉她的到来,微微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你来了。”
陆棠望着他,目光一点点落在他眼下的阴影与消瘦的面颊上,顿了顿,忽然轻声道:“顾长渊,你可以哭。”
他没有回应,只是搭在膝上的左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蔓延。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沙哑:“陆棠,镇北军……没了。”
“我感佩他的忠心,也恨他的愚忠。他以身殉国,成全了自己的名节……可北境千万百姓呢?” 他的嗓音淡淡的,像是在慢慢整理什么思绪,音调起伏间并无太多情绪,却听得陆棠心里发紧。
“但终究……他是我父亲。”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戎马半生,将他带在身边走遍四方,从军营到边关,他是追随着顾廷昭的脚步长大的。将军百战死,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接过那把剑,披上那身战衣,继承父亲的荣光与责任,成为定国公,也为此不断努力着,成为镇守北境的壁垒与旗帜。只是世事弄人,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竟是这样的情形。
京城已覆,北境已失,顾廷昭战死,镇北军覆灭,他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荣耀,也随之一并埋入黄土。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这灵堂前,望着昏暗视线里一点点飘渺灯火,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已经崩塌的王朝最后的余烬。
他怔怔出神,良久,低低叹息:“也好……也算求仁得仁了。”
夜色沉寂,窗外寒风微微拂过,卷起纸钱燃尽后的灰烬,在长明灯下轻轻旋起,又飘入无垠夜空。
陆棠默默陪着他坐了许久。时间仿佛凝滞在这漫漫长夜中,四下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许久之后,才听见顾长渊再次低声开口:“……他们都说,头七,是亡魂归返之日。”
陆棠一怔,侧眸看他。
顾长渊望着灯火,睫毛轻颤,神情疏淡而空茫,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朝着某处遥不可及的方向询问:“他还会记得我……这个残废的儿子,还会回来看看我吗?”
陆棠只觉得心口一紧,像有什么堵在那里,涨的得发疼。她缓缓转头,看向堂中中央那一方孤零零的灵位。香烛还在燃烧,火光在静夜中微微摇曳,仿佛真有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立在这素白灯火之间,沉默无声地聆听着人间未竟的言语。
她收回视线,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而温柔:“当然会。”
顾长渊微微一怔。
陆棠凝望着他,眉目中带着一贯的锋意,声音却柔的像温水:“他若在天有灵,必会来看你的。” 她顿了顿,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他的儿子,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必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顾长渊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说能说出口,只是低下头,缓缓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他没有哭。
可他那只紧握住她的手,始终微微颤抖着。
长明灯未灭,亡者归否,无人可见。
第49章 离别 “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
陆棠一度担忧顾长渊会悲痛过度再度病倒, 所幸,他只是沉沉昏睡了两日,醒来时虽虚脱得厉害, 却倒也未再出什么状况。
等到第十日清晨,她再去寻他时,山间薄雾未散, 远处隐隐传来兵刃交接与呼喝声, 屋内,却是极静的。
火盆烧得正旺, 暖意氤氲。顾长渊半倚在叠起的软枕里,里衣松松的挂在肩头, 腿上盖着薄毯,左手虚虚搭在身侧, 指尖微凉,泛着一层青白。秦叔正端着一碗米粥,探好温度,准备喂他。
“寨主。” 见陆棠推门进来, 秦叔立刻放下瓷碗起身行礼
陆棠径直走来,伸手接过白瓷粥碗,语气平静自然:“我来吧。”
秦叔见顾长渊微微颔首, 便也不再多言, 悄声退下, 临走时顺手将门掩上,替他们挡住屋外的清寒。
粥香在静谧的屋中渐渐弥散开来, 淡淡的,带着米汤的清润与姜丝的暖意。
陆棠舀起一勺米粥,轻轻吹了吹, 送至他唇边:“张嘴。”
顾长渊微微偏头,没有立刻动作,反倒缓缓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人。被粥香与晨光氤氲着,整个人显得柔和,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犹疑。瓷勺在粥中轻搅,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早晨,似也搅动着两人之间某种隐晦的情绪。
“你要走了?”
陆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般,又吹了吹那勺粥,将它送至他唇边:“嗯。”
顾长渊垂眸,缓缓吞咽下那口温热的米粥,语气平静地继续:“燕北川?”
“是。”
两人沉默了下来。陆棠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动作平稳安静。屋内只余瓷勺轻碰碗沿的细碎声响。
又过了片刻,顾长渊终于缓缓继续:“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陆棠眉梢一挑,偏头看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淡定?”
顾长渊轻轻一笑,眼底浮起点点温意,像是雨后初晴,云层中透出的一点柔光:“你若是早三日告诉我,我可能会更情绪化一点。”
“现在呢?”
“现在……该想清楚的,都已经想清楚了。”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薄毯,眉眼低敛,语气沉稳:“燕北川想要什么,我大致能猜到。他想吞下这江山,首要便是避免两线作战。辰国,是他必须先跨过去的一道坎,而你,正好能做那座桥。”
他微微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看得很准。”
陆棠撑着下巴,低低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想让我借着与赵颂的关系,撮合辰国与他结盟,一同对抗李肃。”
顾长渊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从容:“你若成了他的使者,燕赵都要倾力保你周全,此行虽远,倒也不必太忧。”
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句挽留,也未曾追问她的决定。明知这一去凶险万分,明知她将只身涉敌,明明知道她有可能会被卷入漩涡的最中心,却仍旧只是冷静分析局势,仿佛他们之间不过是并肩而行的战友。
陆棠本是带着几分歉意而来,听到此处,却被他这番“通情达理”逼得心口发闷。她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服气的轻嗔:“你就这么放心把我送出去?”
顾长渊怔了一下,旋即低低笑出声来,语气轻柔温软:“你是陆棠,十里长山的寨主,是让南境忌惮到要派刺客夜袭的刀。”
他微微侧过头望她,目光沉静:“你不会输的。”
她将瓷碗搁在一旁,伸手握住他的手,声音一转,带着几分认真地恼意:“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得下?”
顾长渊被她握住手指,微愣了一瞬,随即无奈地笑了:“秦叔在,阿渠在……我这副样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棠一听,立马皱起眉头,声音不自觉拔高:“你说得倒轻巧,好像夜里痉挛、手脚冰凉、现在虚得起不了身的人不是你一样!”
她瞪着他,眼神凶巴巴的,手却下意识握得更紧了些:“你给我记好了——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按时休息,不许逞强,不许隐瞒。”
顾长渊唇角弯了弯,声音低低的:“好。”
“还有,有什么不舒服,必须第一时间告诉秦叔和鬼医。”
“好。”
“若有突发情况,写信告诉我,不许拖着。”
“好。”
“至少每三天给我回一封信,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写。”
“……好。”
他一条一条应下,声音温和,神情柔软,眼底竟还带着笑意。
陆棠盯着他看,眉一挑,语气不善:“你倒是答应得挺快。”
顾长渊偏过头看她,眼底笑意未减:“那你是希望我不答应?”
陆棠哼了一声,没接话。握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两人又安静了会儿,片刻后,陆棠低声问:“在这种时候抛下你离开,你会怪我吗?”
“那我今年没办法娶你了,你会怪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意:“陆棠,如果可以,我当然想与你并肩。”
“不过——这不是不行么。” 顾长渊垂下眼睫,唇角微敛,语气中隐约透出一丝自嘲。他大约以后都难再承受远行了,大约他的余生,就只剩这座山寨可以容身。
“不过至少——”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微微上扬,看向她,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会替你守好十里长山,等你回来。”
他顿了顿才缓缓继续:“燕北川要你去南境,是为了稳住赵颂、牵制李肃。若这一局成了,下一步……他就要北上了。”
陆棠点头,眸光清明:“若我能说动辰国出兵,逼得李肃全力守住南境,燕北川就能腾出手来。”
她顿了顿,稍稍偏头看他一眼,语气笃定:“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十里长山也不能闲着。”
顾长渊目光微微一动,似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陆棠直视他,语气带着几分庄重与笃定:“我要你帮我,把十里长山的子弟兵,真正操练成军。”
她指尖轻扣桌案,字字清晰:“我们不能一直安于一隅。乱世之中,唯有实力才能自保。你留在山中,就把这件事做好。”
屋内一时沉寂。顾长渊沉思片刻后,缓缓接话:“北伐?”
“北伐。” 陆棠不避不让,眼中光芒深沉如夜, “燕北川终究要北上。无论胜败,天下大势都将随之改写。等那一日来临,十里长山要么主动表态,要么被逼选择。与其临阵被动,不如早做准备。”
她顿了顿,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脸上,声音更为低缓而坚定:“我要你帮我,把这些兄弟,从亡命之徒练成真正能打仗的兵”
顾长渊沉默了片刻,指腹缓缓摩挲着膝上的薄毯,像是在衡量,也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决断。许久,才轻声问:“你要我怎么练?”
“秦戈和阿渠会协助你,” 陆棠道, “战法不变,但你比他们更懂军阵,更懂调兵演练。哪怕你现在行动不便,视力未复,你的经验和眼光,依旧是十里长山宝贵的财富。”
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灼灼:“我不要他们只是拼命,我要他们是可以活下来的战士。”
顾长渊静静看着她,良久,终于点头:“好。”
一番商量下来 ,陆棠不仅喂完了整碗粥,还顺带逼着顾长渊将药也喝了个干净。
顾长渊咽下最后一口,微微蹙眉,低声感叹:“你这喂药的手段,比闻渊那家伙强多了。”
陆棠挑眉,将瓷碗稳稳放回桌案:“你若是敢不喝,我的手段还能更强。”
顾长渊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你都要走了,还惦记着怎么管我。”
陆棠倚在案几边沿,手肘搭着桌面,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淡淡:“你本来就不让人省心。”
她停了停,眼神缓缓柔下来,望着他略显消瘦的面庞:“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你得记住,你答应我了——好好吃饭,按时喝药,有事就说。不许逞强,不许隐瞒,更不许再像以前那样,总想着 ‘能撑就撑’。”
顾长渊听着她絮絮叮嘱,眼中渐渐浮出一层温意:“好,我答应你——那你呢?”
陆棠扬起唇角,嗓音里带了点轻松的调子:“我是谁呀,我当然会当心的。”
顾长渊失笑,语气带着几分宠意,像是初春拂面:“好。”
陆棠没再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眼中的光微微动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掌心微微发烫。
屋内安静下来,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二人交叠的目光。窗外的风微微拂过,吹动了门扉,天地间浮动着新春微冷的气息。
陆棠垂下眼眸,指尖缓缓收紧,轻声道:“等我回来。”
顾长渊望着她,眉目含笑,嗓音温润:“好,我等你回来。”
第50章 等待 而他,也在等着她——像等一场久……
陆棠此行仍是轻装简行, 一行十数人,策马往辰国奔去。
送别那日,山路蜿蜒, 寒风猎猎,日升月落之间,顾长渊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晨光中一跃上马, 渐行渐远, 很快便没入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奔赴另一片未知的风云局势。
她离开的第三日, 顾长渊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是由信鹰带回来的。那鹰自远空掠下,扑翅落在院中横木上时, 羽翼上尚沾着未融的晨霜。
秦戈小心翼翼地解下信筒,将纸信取出递给他。顾长渊尚未拆封, 指尖一捻,便察觉出纸页的厚度。他不由失笑,唇边带上几分无奈的温意,脑中浮现出陆棠临行前千叮万嘱地让人预备信鹰, 还亲自查验的认真模样。她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写许多话,若换成信鸽,带着这厚厚一沓书信, 怕是够呛能飞起来。
顾长渊慢慢拆开信封, 只一眼, 便怔住。字迹端正,墨痕沉稳, 笔画粗重,字大如斗——分明是她一笔一画写下时就想好了的,势必要让他在光线昏暗的日子里也能自己看清楚。不必麻烦秦戈, 也不必劳烦温渠,更不用让任何人知晓这封信里藏着的缱绻与挂念——所以才这样厚么?
他微垂着眼,拇指缓缓摩挲着字迹,心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又夹杂着一点温热的柔意。顾长渊捧着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低头读了下去。
——
第一封信
“顾长渊,我已离寨三日,一切顺利。天尚冷,你火盆要生得勤些,别让左腿受寒。”
“我一边赶路,一边在想,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是皱眉还是失笑?”
“你若嫌我啰嗦,那也怪不得我——谁让你应下了三日必回信。若你敢懒怠,我便让信鹰连夜来回,直到你写为止。”
“昼夜兼程,落笔匆匆,就不多写了。记住答应我的话,好好照顾自己。”
“陆棠。”
——
第二封信
“顾长渊,今日入辰国境内,路过一处山村,见孩童在雪地中投壶嬉戏,不知怎的就想起你。你教我稳心定息的时候,分明用的就是军中弓法,却一句没说破。我练了那么久才回过神来,你这人,藏得真深。”
“赵颂的人已前来接我,明日可至大营。你猜他会怎么对我?客客气气?还是虚与委蛇?”
“我这几日都在琢磨赵颂的性子,你说他目光短浅,疑心又重,必会先试探一番再作决断。我也这么想。”
“若是你在,会如何应对?”
“陆棠。”
——
第三封信
“顾长渊,赵颂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本人没露面,只派了个亲信设宴。”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人也笑得得体,却句句试探。”
“不过他总会见我的,不会太久。”
“对了,你的腿呢?夜里还凉不凉?有没有按时吃饭?”
“你若不照顾好自己,我回来非收拾你不可。”
“陆棠。”
——
第四封信
“顾长渊,你不该笑,真的不该笑。”
“……你居然只回了我寥寥几句,写得比蚂蚁还小。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眼睛好了些,就能反过来折腾我?”
“你说你很好。很好?是哪一种 ‘好’?是左腿不麻了?夜里不痉挛了?还是能自己穿衣起身了?”
“你就不能回得详细些?你这人,真讨厌。”
“陆棠。”
——
顾长渊每次看完,总是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指尖摩挲着信纸,像是能轻触到她字里行间留下的余温。
陆棠离开后,十里长山依旧由霍云暂代寨主之职,兵事则交由赵恒与顾野统筹。顾长渊以“顾问” 之名参与军务,实则主导整编军备、操练兵卒,为日后局势铺路。
只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终归不比从前。北境一役之后,右手失用、双足瘫弱,纵有旧日威名傍身,也难免让人心中起疑。更何况山中多是出身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自幼打熬武艺、各有绝技,讲的是“快”、“狠”、“准”,信的是拳头与刀锋,向来谁拳头硬听谁的,哪里服得了坐在轮椅上的将官?
顾长渊应对的方式,也直接了当——以兵法服人,用战绩立威。
真正动手整编之前,他先请赵恒与顾野入室详谈。厅中的案几之上铺开军图,他讲北地铁骑的奔袭之势,讲南境伏军的渗透布阵;又翻出秦汉旧策,讲三才五阵、方圆雁行之理,以古证今;末了才引回当下十里长山各有所长,却无人能成军的困境。
赵、顾二人起初对他“坐而论兵”的姿态尚有保留,待他推演至‘五人协同、十人攻防’,又逐一指出山寨现下的战法在实战中如何会被逐个击破、头尾不相顾时,二人方才渐收轻视之意,转而凝神细听。
得二人首肯之后,他即刻展开实训部署。
寨中子弟兵被分为两组,一组维持原制,依旧法训练;另一组则由他与顾野联合整编,施行军中正法。每日练操三次,讲解两轮,列阵、换位、依哨音出击,按鼓点变阵,斜切突围,佯退反围,演练不断。每五人为伍,十人成阵,分组配合围歼、掩护救援、循令接应,步步推演,不容敷衍。
初始数日,军中冷眼旁观者不乏其人。有人私下嘲讽他痴人说梦,有人摇头不屑,甚至打赌那套“书上玩意”只会误人性命。
但两周之后,顾长渊下令举行实战演练:两组兵卒分据山谷两侧,一组沿旧法为攻,一组按新制为守。开哨之初,旧军果然气势如虹,悍勇无匹,旁观者还道胜券在握。可十数息后,局势突变:新军前列下蹲格挡,后列调位封口,左右伏兵沿林线悄然绕后,一声鼓响,三路合围——竟将对方牢牢压制于谷口狭地之中,整场战演不过半个时辰,山谷硝烟未散,胜负已定。
哨声一落,群山静默。台下观战众人无不色变,先前讥笑者尽数噤声。
自那日起,再无人敢言其不能,也再无人敢视之为虚名。毕竟军中最简单粗暴的道理,便是用实力服人。
此后十里长山的军制改革一步一步的推进下去。
其一,是定编。
十里长山旧制松散,营籍不明。顾长渊命赵恒清点山寨中有意行伍的青壮,将散兵游勇编为整编建制,每五人为伍、每五伍为曲、再上为营。主将、副将、伍长、哨头,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入营者须报籍、录名、定职、归队。入营须报籍、录名、定职、归队。自此兵籍入册,身份可查,平日统一操练保步调一致,战时调兵亦有据可循。
其二,是立规。
顾长渊深知人情重于号令乃军患之源,于是废除私斗私罚,推行《山营军律三十条》,明定赏罚。军中不再以“打得过” 论威望,而是以 “守得住阵、护得住人” 定去留。
初有违令者试图挑战权威,他不言宽宥,亲命军法处置。自此之后,军中风气顿改,令行禁止。
其三,是教令
每日白日由顾野主持实操,夜间再设“夜讲”,由顾长渊亲自绘图布阵、复盘当日得失。火盆之旁、灯火摇曳,他讲北境雪战如何设伏,讲江南水寨如何破敌,讲自己昔年以两千破三万、从尸山血海中翻身归来。讲得不激不厉,却句句见血,场场动心。老兵初不以为意,几次下来,竟比少年更早来占前排。
日子一天天过去,鼓声、哨音、旗语、奔行,错落有序;号角吹响、火盆亮起,寨中兵卒渐渐学会如何并肩作战、不弃同袍,这些规矩,纪律,渐渐铸起山寨新军的骨架。
十里长山的兵,终于开始变成一支“军”。
除了练兵,顾长渊也开始着手筹措军备粮饷,调度装备。战时粮草军械,是一军根本,他亲自规划战时所需的后勤路线,核算口粮消耗与装备损耗,调派人手前往各地探查战马、甲胄、铁器等物资的供需动向,甚至重新整合山寨商道,扩展运输路径,务求在乱局将启之前,打通一条条能支撑整军所需的生命线。
他几乎无暇歇息。白日里,不是在营前布操调兵,便是在伏案处理军需,或是与外部势力通信往来,晚上还有夜讲。只有到了深夜时分,四野归寂,营中哨声已歇,帐中只留一盏孤灯之时,他才会在密密麻麻的军需清册与战术推演图之间,抽出一封熟悉的信。
信纸被翻看得略有折痕,墨香已淡,可指腹摩挲间,仍能触到她字里行间的力道——不似寻常女子的细笔温软,而是字字有骨,锋锐之中藏着笃定与牵念。他现下白日尚可借天光辨物,入夜便是眼前昏黄一片,即便烛火在旁,也需将纸张贴得极近,方能勉强辨出笔画。但他仍是一笔一划,慢慢描摹,字字细读:
“顾长渊,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
“秦叔有没有每天帮你按摩?你的左腿还麻吗?”
“我在南境的日子倒也还算顺利。赵颂那人果然谨慎,前后三日不肯开口,试探来试探去,才终于肯坐下来好好说话。”
“等我回去,你还得教教我这种谈判的精髓。”
“三日不回信者,当受罚。”
读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
而他,也在等着她——像等一场久别重逢的春风,越过山川风雪,归来时依旧,停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