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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尺诡神龛 影耶 24565 字 17天前

尖声惨叫声从齐芜菁的身上传播而去。

齐芜菁并没有听到桑青近乎发狂的嘶吼,他耳边只有躯体被其他内脏塞满、骨骼折断、皮肤撕扯的声音。

齐芜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谁是谁的手、谁是谁的脸,他此刻不成人样,变得像一个身躯庞然、被尸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身上的“人”各有各的意识,他们混乱挣扎,暴力求生。齐芜菁用着陈佩兰这副身子,根本没办法彻底控制他们。

只能、只能……

灵火阻拦着所有人的靠近,人厄刀灵得了授意,扶在齐芜菁身侧。齐芜菁拖着身子,强撑起意志,一步步朝山崖边走去。

就在这时,桑青五窍忽然爆裂流血!他为求一瞬的回光返照,已经全然不要命,强行用灵能冲破了镇神符的镇压!

桑青抬头,却再也召不过无相刀。他仓皇扑上前,失控的声音并没有阻止齐芜菁的坠落。

无神可得赦,包括他自己。

众人发出惊呼,纷纷攀在山崖边上,有许多弟子想要救他,却慢了一步。

“少君!”

“佩兰,佩……佩兰!”

“教主。”

“教主!!”

蓝色的灵火顿时将整个天禽谷照亮!

齐芜菁看到上方同样坠落的桑青。桑青发丝血红,他恢复了三千界的真相,银瞳中溢满红色的水液。他无法驱策灵能,除了同齐芜菁一同徒然赴死……

无相刀回旋,仿佛要尽最后的力量将主人拉回生路,说时迟那时快,几名使鞭的宗门弟子险险将三千界缠绕,而后奋力拉回!

齐芜菁虚惊一场!他的脸俨然被其他的脸淹没,耳旁充斥着悚然的尖叫,齐芜菁露出一只浑圆的眼,目光里俱是害怕惊恐。

他,他想活!

无神可得赦,若不是钱决明,他本可以不用送死。齐芜菁看到了上方的寿夫子,他跪在山崖前,像是已经得了疯病!耳畔的风声里有寿夫子的哀嚎。

不,我绝非大义之士。

我想活,我从来都想活!没有人不贪命。陈佩兰,你也想活对不对?我讨厌死,命是我的,我不会死的,我不会。

齐芜菁尝试用机关术,他将尚能控制的机关逐一试了个遍,然而在器械靠近灵火之时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恶、可恶!还有什么办法?

齐芜菁瞳孔猛颤,他浑身发抖,泪水疯涌,他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由于恐惧,他毫无意识自己嘴里在念什么。

好像是……

“救我。”

“害怕……”

“父亲。”

“桑宛双……”

他在山崖的石壁上砸了几遭,附着在身上的“神”正在被逐步烧毁,下一个就轮到他了!齐芜菁的身体砸到巨石棱角,脊骨似乎断了,他不断滚落砸下去,却在某个时刻感受到腰间一软。

齐芜菁身上的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他原以为是肢体麻木带来的感知错觉。然而下一瞬,他眼前骤亮,齐芜菁在昏沉中睁眼,发现视线正在极速旋转。

眼前是无数滚动的绿色细丝,齐芜菁正在天旋地转地滚动。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腰侧一痛,他撞在石头上,这才险险停下身子——

完了,我又死了。

这是齐芜菁的第一想法。

紧接着,溪水淙淙流过,齐芜菁的五感在煦日和风中徐缓恢复。他身体剧痛,像被揍了一顿,齐芜菁捂着腰爬起来,看清当下,觉得自己又在做梦。

齐芜菁原地发怔,喊:“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他手脚并用,爬到小溪边,又惊得呆住了——因为这水中镜照出来的人,并非陈佩兰,而是齐芜菁自己的模样。

啊!

“少年,你怎么苦哈哈的。”溪边忽然凑过来另一个脑袋,有个人和他蹲在一块儿看水,正在端量齐芜菁的倒影。

这人还说完,齐芜菁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旁边这人哈哈大笑,而后用手捧起溪水,灌了两口:“呆头呆脑,你可真有意思,这水里有鬼么?”

那人提着个背篓,里面装满了糙米。想来他只是路过溪边歇息,顺道接口水来喝的,却无意撞见齐芜菁在这里发呆。

“鬼。”齐芜菁盯着他,漠然重复道,“见鬼了。”

那人凑近水面,看自己的脸,似乎对这副长相十分满意。他照完镜子,最后得出结论:“你是鬼?”

“你也是鬼,天啊……”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喊道,“桑宛双。”

第56章 旷野风 “苍天有眼,铁树开花!”……

桑宛双挑眉,桑宛双惊诧,桑宛双目光戏谑:“你也认得我?莫非你也是逃婚的?”

“……也?”齐芜菁险些没栽进水里,“哪个也……”

桑青撑坐在溪边,他指着太阳,又指着云:“近日神祇嫁娶,有许多像你这样流落野外的狼狈新娘子。但是我看你模样秾丽,性情坚韧,受伤也不吭声……嗯,花似的容貌,草似的性格,少年……”

齐芜菁没觉得好笑,他沉默良久,站起来,瞧着周围场景很眼熟,像……九尘衢。

齐芜菁想起来了,他适才坠崖时情况紧急,嘴里乱念了一通,莫非顺口之下念出了九尘衢的口令?可就算如此,桑青怎么也在?他不是被神宗弟子暴露救上去了么?况且,这家伙还不认识自己。

齐芜菁腰间空空,刀也不见了。他警惕地瞧着桑青:“抱歉,我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我说……”桑青曲着腿,坐姿落拓,“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祭品,反倒适合弑神。”

此处旷野宽阔,风清凌凌地吹,带来草的清苦味儿,桑青神色松散,融身其间,很罕见地,他身上的柔春压过了野性,竟也像个少年。

齐芜菁皱眉思索,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试探道:“你多少岁?”

桑青毫不设防道:“二十又二。”

果然!

这里是桑青的过往。

三千界已有无涯无数的寿数,祂虽然容颜不老,却比不上眼前人的少年气。齐芜菁不合时宜地取笑,做神做久了果然蹉跎人。

齐芜菁缓了心绪,又无端生出点懊丧,他神色不虞:“你干吗是这个岁数?”

桑青没有询问他为何这样问,反倒兴味十足,了然道:“看来你想占我便宜,你家里很缺弟弟么?”

“不是我缺弟弟,”齐芜菁起了坏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同桑青坐在一处,“而是你本就是弟弟。我呢,今年二十又五,按照年岁,你的确该……”

他话没说完,桑青忽然躺倒在草地上,朗声大笑。

齐芜菁眉头一竖,说:“喂,有什么好笑的?”

桑青笑得侧过身,浑身都在抖。齐芜菁见他笑,也莫名其妙笑开了怀,他一把扯过地上的草,砸在桑青后背:“天要黑了!你不回去么?”

不知过了多久,桑青才收住笑。他翻身坐起,看了眼天:“果然有些晚了,阿母该去赶羊回了……”他背上背篓,个头很高,站起来时阴影像山一样压过来。

齐芜菁低头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又说:“可恶。”

桑青没听见那句“可恶”,反而神清气爽:“少年,我家就在草原的那头!”

齐芜菁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道:“这里全是草,怎么瞧得见你家?”

桑青听了这话,又哈哈笑。齐芜菁实在不适应这样的三千界,觉得毛骨悚然,他正烦躁着,忽然被一条粗硕的手臂揽住膝窝,抱了起来!

齐芜菁大惊失色,他霎时间腾在空中,重心不稳,立马勾住桑青的脖子:“干吗!!”

桑青单手将他拖起:“现在呢?看到了没?”

滚滚的草浪一直汹涌到天际,红日沉沉,像融化的油脂一样滑落,尾后是被抹开的橙色余晖。视野尽头是一条赤金色的线,线上分布着数不清的小黑点,那就是桑宛双的家。

桑青嘴唇笑意很深,刻意乱喊:“哥哥,你怎么这样矮?”

这话打得堂堂教主措手不及,齐芜菁像个落水猫似的,乱七八糟从桑青身上挣脱下来。他正在整理衣衫,又听桑青道:“怎么红了?”

齐芜菁故作轻松地“哈”道:“谁红了?你么?你红什么?”

桑青神秘地“嗯——”了声,笑道:“别急,我说咱们跟前这条溪水,红彤彤的。”

“……真烦人。”齐芜菁将衣裳整理好,“快走吧。”

桑青说:“你也要回家了么?你家在哪儿,相逢即是缘,留个可以联络的方式?”

“我家啊……”齐芜菁伸出手指,从左缓缓直到右,“在那儿,瞧见没?”

桑青挑高眉:“那不是我家么?”

齐芜菁点头:“是啊。”

桑青“哦?”了声:“天将黑了,你要同我这个单手就能将你掳走的黑心汉回家?”

“你家便是我家,这个道理你之后便懂了。”齐芜菁理所应当道,“再说了,天黑有狼,我又受了伤,只能跟你回家。”

齐芜菁凑近,抓住他的手摸到自己的腰,那里血涔涔的,他轻声问:“不是吧,你难道要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么?”

桑青眼神暗了瞬,他抽开手,从地上摘了根草递给齐芜菁:“跟我走也可以,但你要学会牧牛羊,今日正好轮着我做饭,你呢,要去帮我阿母将牛羊赶回来。对了……”桑青叼着草根靠近,“你会么?”

烧炭打铁齐芜菁倒是会,牧牛羊他却是一窍不通。在齐芜菁小时候,被他见到的牛羊没有一只是活下来的,他们要吃饭,可以不要钱,但得吃饭。

齐芜菁表情没有破绽,不屑一顾:“你别小瞧我,我可什么都会。”

桑青轻笑声:“臭小孩。”

齐芜菁手里捏着那根草:“你说什么?”

“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充人兄长。”桑青背着背篓悠悠走在前面,“我将你带回去,你可不要给我惹来麻烦了。”

齐芜菁跟上去,亦步亦趋:“这草是什么用的?”他盯着自己手掌间的草汁,满脸抗拒,“你耍我,这玩意儿好臭!”

桑青闲散道:“臭就对了。夜里有狼和狮子,它们闻着这味儿便不会来吃你,你不是很害怕这些家伙么?”

齐芜菁道:“谁怕了?”

桑青说:“你不怕?”

齐芜菁嘴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一般般怕,但不是‘很’害怕。”

他刻意强调了“很”这个字,为维护自己粉碎可怜的面子。

风中又传来桑青的笑,或者说,整个草原都是桑青的笑。齐芜菁有些失神,他记忆里只有三千界身上浓烈的红,仿佛一壶辛辣的酒,一团张扬的火,一头疯癫的凶兽,而并非眼前这阵纯粹放纵的风。

他没见过这样的桑宛双。

真正的桑宛双。

比归家步伐更快到达的是一名女子的大笑,她在无边无际的草野上骑着雪狼奔跑,身前是一堆仓皇乱叫的牛羊。

齐芜菁的眼神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直到桑青将他带到一顶毡帐,朝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齐芜菁才回过神,问:“那是谁?”

桑青说:“那是我阿母,闯祸精。”

齐芜菁心头忽然狂跳起来:“……那我该叫她什么?”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桑青道,“大伙儿叫她鹰王。”

齐芜菁真诚问道:“为什么不是狼王?”

“因为她最怕鹰,几年前被鹰隼叼走了一只眼睛。”桑青将背篓中的糙米倒入米缸,“从此以后,她又便记恨上了鹰,要做鹰的王。”

齐芜菁还要说什么,忽听外面的笑意更加狂放。桑青“啊”了声,道:“有麻烦了,少年麻烦你……抱歉,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齐芜菁道:“无青。”

“无卿?”桑青说,“好冰冷,这个‘卿’是谁?”

齐芜菁说:“你。”

桑青愣了下:“嗯?”

齐芜菁说:“我的意思是,是你那个‘青’,桑青的青。”

桑青说:“好有缘。”

“是挺有缘的。”齐芜菁望向毡帐外,声音忽然急促起来,“桑宛双,桑宛双!她,她撞过来了——”

“啊!”

女人大叫一声,立时从狼身上跳下来,她控制不了速度,骨碌碌滚到齐芜菁脚边。

齐芜菁烫脚似的,正要紧急跳开。女人却猝然抓住齐芜菁的脚踝,那力道却强劲如铁箍!

“不,不好意思。”女人灰头土脸地抬起脑袋,她面上罩着只黑眼罩,脸上草渣掉落,这人笑道,“儿子,有劳你去……”

她话说一半,卡壳了,仰着脸和齐芜菁大眼瞪小眼。饶是齐芜菁杀过人放过火捅过三千界,却仍在和女人的对视里变得局促:“咳。”

“崽啊……”女人痴痴瞧着齐芜菁,而后神情陡然变得诡异而兴奋,她紧攥着齐芜菁,生怕他跑了似的,“苍天有眼,铁树开花!你是我儿子第一个带回来的人!”

“阿母,这是我们的客人。”桑青走过来,将女人从地上拔起来,好声好气道,“鹰王,咱家的羊呢?”

女人这才如梦初醒,又“啊!”了声,她撩起裙裾,掉头就跑!

齐芜菁道:“我要跟着去吗?”

话音刚落,就又听外面传来几声痛嚎。鹰王遽然成了牛羊堆里的靶子,被牛角羊角盯着乱撞!

桑青“哎”了声,没拦住人,只见着个残影,齐芜菁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径直飞了出去。

桑青觉得更有意思了,他蒸完饭,又煮了壶奶茶,而后坐在毡帐外,瞧鹰王和齐芜菁交替着往地上狂摔,狼狈又滑稽。

他们不像是在赶羊,倒像是在捕羊。

黑云沉沉,草原的夜寒冷砭骨。桑青听着长风的呼号,这是草原母亲的耳语,在这里生活的儿女都要聆听她的赐祝。

桑青知道外面出现了新兴的神宗,天下遍布各类问神的修士,但他们都归顺于朝廷,是君主夺权下培养的另一机构。

草原的人不信神,只信牛羊,信鹰隼,信生长在草野上的一切生灵,不分贵贱。

因此他们这儿的人被归为异心之徒,时常受到谴责,也受到过君主的威慑。

齐芜菁的打扮和语言都十分奇异,还很能忍痛,跟外界的死士很肖似。桑青不得不防,可他在抱他的时候却并未摸到少年身上的武器,还有……

桑青吹了声口哨,瞧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一瘸一拐地回来。

鹰王目光恨恨:“我今日一定要弄死你!”

桑青无辜说:“我可按照规矩做了饭。”

“这崽细皮嫩肉的,身上还带着伤,你就使唤人家来赶牛羊!”鹰王将一身牛粪的衣服扔桑青脸上,低声警告道,“我很喜欢这只阿崽,喜欢得不得了!你最好别把人给我吓走了,不然我杀了你!”

桑青对这件衣服避之唯恐不及,重复道:“使唤?”

齐芜菁满脸泪痕和蹄印,还破了嘴角。他学着鹰王的模样,将身上臭烘烘的衣裳往桑青跟前一扔,傲慢道:“根本难不倒我。”

桑青盯着齐芜菁身上渗血的伤口,心里一哂。

还有……

好笨。

第57章 万灵佑 “还想摸么?”

毡帐中饭香四溢,鹰王不拘小节,往饭桌前一坐。齐芜菁有样学样,跟在鹰王屁股后面,像只乖巧小鹰。

桑青拉住他,问:“吃的什么饭?”

齐芜菁莫名:“什么?”

“原来是送命饭。”桑青自问自答,“无青,血都快流干了,不先处理一下伤口?”

齐芜菁一脸真诚:“不妨事,长辈已入坐,怎么能将长辈单独晾在一旁。”

鹰王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喜欢,我很喜欢!”齐芜菁稍显局促,他绷着脸,而后露出个僵硬的笑,被桑青拉到一旁,简单处理了伤口。

再落座时,桑青端上来一盘鲜红的生牛肉。齐芜菁盯着那血淋淋的红肉,眼睛发直,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必要时刻,他也可以吃!

桑青挥挥手,招回对方的视线:“紧张什么?这不是给你吃的。”

齐芜菁收回目光,神色自然:“那是什么?”

鹰王大显身手般,解释说:“这是用来谢神的。牛羊是我们的神灵,也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这些人靠它们的血肉才得以存活和繁衍,但是我们只能吃其肉,不可食其灵,因此饭前须得摘取一部分生肉,让死去牛羊的灵有处可去,而避免被我们吃下肚。”

桑青补充道:“每个部族信奉不同,草原儿女信奉牛羊和鹰隼,住在沮泽的部族信奉鱼和贝蚌,鱼用来填饱肚子,贝蚌的珍珠用来换取财富。传说沮泽部落的珍珠是神物,佩戴可以醒神明目,压制邪性。”

桑青和鹰王将二指点在额前,阖眼默念了几句。齐芜菁入乡随俗,也学着做。

做完谢神,桑青道:“无青,等会儿你亲自将这盘肉端出去。”

齐芜菁看了他一眼。

“你二百五啊,能不能对人家客气点?”鹰王又热络解释道,“乖崽,因为你是草原外来的人,身上有污秽,况且外面的人不仅杀过我们这儿的牛羊,还杀过我们这儿的人。宛双是怕神灵迁怒于你,所以叫你亲自将神灵的灵魂放生归天。”

“原来是这样。”齐芜菁点头应答,“没问题哦。”

桌上的牛羊肉烤得金黄,肉香四溢。齐芜菁盯着身前的奶茶,想起了当初丹无生送的驼奶,心里万分抵触,却仍在鹰王端碗之时,一饮而尽。

齐芜菁苦着脸,好像嗓子被一层膜给裹住了。他怕自己扫兴,镇静道:“我适才听您说,今日是桑宛双的生辰么?”

原来你的生辰,是这天。

桑青吃了块肉,吊儿郎当的:“我生辰,你问她干吗?无青,你好像很怕鹰王,怎么总那么紧张?”

齐芜菁也大口吃肉,很洒脱似的:“哪有?你针对我。”

“崽,别和他计较。”鹰王将最大的羊排撕扯下来,拿给齐芜菁,有意无意道,“他啊,过了今日便二十又三了,却是秃噜铁树一棵,心智不熟的。前几年他骑着马,跑到外边儿的都城里过那什么……上元节,结果被游神队伍选做了观音。别人都是遮脸,这家伙是不要脸,偏偏不戴面具,在都城里惹了好多祸事呢!许多都城儿女追着他来到草原,要放狼才能将他们吓退哩!”

桑青掰扯着肉干:“喂,别说了。”

“哈哈,我还以为我这儿子平日里只会拯救众生,木头一个,没想到原来只是时候未到,满意,满意!”鹰王自个儿不吃,只笑眯眯看齐芜菁咀嚼牛肉,好像齐芜菁才是最美味的珍馐。这导致齐芜菁越来越不会嚼东西,干巴巴地磨着牙。

齐芜菁含糊道:“拯救众生?”

“是哩。”鹰王带点埋怨,“你别看他长得拔高,就是这驼奶的功劳……嗯,小崽你也太矮了,还在长身体吧?多喝点……哦,扯远了,这家伙虽身如猛虎,心里却装着福佑万灵的长风。宛双从前很有灵性的,他最不喜欢那个行医的阿翁。他总说,阿翁是渡魂的死生界,身上有亡魂的气息……”

齐芜菁说:“他很害怕么?”

桑青嗤笑:“怎么可能?”

鹰王粲然笑,她继续道:“不是害怕,是心痛。很吓人吧,宛双热爱生灵,能感知生灵的生死,他有时见到阿翁,便能同时看到生灵踩着阿翁的背脊消散。这时候他会很难受,心也痛,便偷偷躲到森林里,和狮子睡一块儿。乖崽,你若感兴趣,只管去看!去森林,去草野,去沮泽,都还能找到他给生灵立的坟墓。”

齐芜菁细嚼慢咽:“都是死人么?”

鹰王仰天道:“错也,错也!”

桑青撑着桌子,凑向前:“你们都城人的思想真是高贵,难道只有人才配称作生灵么?”

“你很好。”齐芜菁笑起来,“我喜欢你这句话。”

鹰王果然浑身激灵,莫名亢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蝴蝶,人,蟒蛇,狼……”桑青语气轻松,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埋着玩儿,瞎闹的。”

齐芜菁抬眼,瞧着对面的桑宛双,觉得很不可思议,三千界心无波澜屠尽观南宗全宗,而桑宛双却会因为生灵和微尘而心生悲伤。

鹰王看着齐芜菁,柔声道:“男娃长大了,很要面子的,你多理解啊。”她转而蹬了桑青一脚,“瞎闹?你今年的生辰愿望难道不是渡苦厄,除苦难,万灵平安?”

桑青被噎了下,又说:“不是。这不算愿望,我一直都是这个愿望,并非只在生辰之日这一天。”

齐芜菁掰着馕,想不明白:“生辰只过一次,为什么不许和自己有关的?”

从前在九衢尘,齐芜菁过生辰之时,会想方设法许诸多天马行空的愿望。譬如让自己长得比丹无生和三千界都高,比洛蛟力气大,将三千界缴了法器扔下狼谷喂狼云云……

三千界这人履行诺言是有时效的,过时不候,所以生辰日当天,齐芜菁的愿望可谓从早许到晚,夜里睡着了还抓着三千界的衣袖,要三千界明日不许走。

但三千界说,这样是犯规之举。愿望只有在那一天才有效。

鹰王看懂眼色,忙不迭道:“乖崽!我替他许!希望你能看上我家唔唔唔——”

桑青将馕馍塞进鹰王嘴里,风轻云淡道:“留着愿望后来许,这样愿望才会成真,百试百灵。”

齐芜菁赶紧为鹰王取下大半块馕,又重新倒了驼奶,推到鹰王跟前。

齐芜菁道:“我不信,你从前都实现了哪些愿望?”

“秋天好丰收,牛羊肥硕无病痛,万灵自生也自灭。”桑青冁然道,“如你所见,都实现了。”

齐芜菁冷呵呵,不服道:“草原如此肥沃,森林繁荣,分明不用许愿也能实现吧,真搞不懂你。”

“你也不赖。”桑青困惑道,“桌上一箩筐的馕馍,你干吃了五块,不噎么?”

经桑青提醒,鹰王这才猛然注意到,神色关切:“这奶喝不惯么?”

齐芜菁在啃最后一块馕,闻言摇头:“没,很好喝的。”言罢,他将自己碗中的驼奶一口闷下,这便导致深夜之时,齐芜菁冲到帐外吐了三回。

“不好喝就不喝,强求自己干吗?鹰王并不会因为这个责怪你。”桑青抱着手在一旁递水,目光探究,“说到底,你这性子是谁教的?”

齐芜菁换了三个地方吐。他蹲在地上,呕得双目发红,闻言骤然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盯着桑宛双,一言不发。

风吹得草浪簌簌响,桑青被他看得莫名后背发凉。他将自个儿的大氅扔到齐芜菁头上,狠狠揉了两把他的脑袋:“还看,这么恨我?”

齐芜菁本要掀开头顶铁重的大氅,却不料却浑身发软用不上劲,一下子栽倒在地!堂堂教主露出个脑袋,愕然道:“桑宛双,你给我喝的什么?”

“花酒啊。”桑青蹲在齐芜菁跟前,像在看一只幼崽,“怎么?小无青,酒也喝不了?”

堂堂教主狠声道:“待我明日醒来,你死定了。”

他刻意这样说,实则天不亮就醒了酒。齐芜菁偷穿桑青的大氅,顶着朝露和鸟鸣,原路跑回了他当时坠崖的地方。

他必须确认,是独独自个儿掉了进来,还是身上的那些东西也随他进来了。若这群伪神在这儿,齐芜菁必须得立马将他们除掉。

然而齐芜菁数次结印,试着用灵能探测,结果却如出一辙——

他的灵能消失了。

这和先前灵能用尽不同,齐芜菁能感受到,他压根没有灵能!

桑青的大氅像浸了水一样重,压得齐芜菁气喘不息。此刻天将晓,风还是冷的,齐芜菁却出了汗,并非因为热,而是因为红。

这件衣裳遍布桑宛双的气息,他穿着它,就像被桑宛双拥在怀里。齐芜菁被这个想法羞耻到了,他解开领绳,浑身被烫似的将大氅脱下,挂上溪水旁的树。

齐芜菁刚走近,头顶便落下一把被揉碎的叶渣。齐芜菁防备地抬头,摸向腰侧,却发现桑青吊着腿,躺在树上休憩:“你看你,又紧张了?是不是因为从前腰侧有把刀,现在没了?”

齐芜菁瞧见是他,顿时松懈:“是啊,难道你偷了我的刀?”

“这就招了?”这倒令桑青有些意外,他跳下树,“不过你可不要误会,刀我没偷,腰的确是摸了。”

他说着“不要误会”,却讲出了更叫人误会的话。

“是么?那……”齐芜菁面色不改,他走近,挑起眼尾,“我好摸么?”

桑青纨绔地笑:“还……”

齐芜菁目光流转,轻声问:“第一次摸么?”

桑青笑说:“这……”

齐芜菁步步紧逼:“还想摸么?”

桑青这才后退两步,说:“我认输。”

齐芜菁拂去脸上撩拨的笑意:“你跟着我干吗?想杀我?”

桑青伸了个懒腰,仿佛狮子打盹:“你们都城中人果然污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是我阿母,他以为你撒尿,让我出来守着你,别叫狼给吃了。”

齐芜菁诧异道:“你们家雪狼吃尿?”

桑青瞧着他不语,齐芜菁得逞般大笑起来。

桑青遥望四方,困倦道:“在找——”

话没说完,齐芜菁忽然用石子的棱角划向桑青脖颈。桑青反应迅速,他避开了小狼扑食般的袭击,并且一掌推开了齐芜菁。

齐芜菁还要再上,电光石火间,却见桑青在胸前结印。他没见过这种印,以为是三千界独创的灵术,旋即向后翻身……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齐芜菁回过神,瞧见桑青盯着自己的手,笑出声:“原来随便比划,就能将你吓成那样?”

齐芜菁皱眉道:“你,不会?”

“我该会么。”桑青心情很好,悠悠走来,“我适才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比划半天,还以为是在修炼邪术呢。”

齐芜菁匪夷所思:“你既然知晓世间有邪术,为何……”

“邪术?”桑青迷惑道,“小郎君,你睡醒没啊?”

齐芜菁道:“啊?”

桑青说:“这世间哪有术法?邪教不过是同神宗对立的派别,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芜菁道:“怎么可能,那些神宗没有灵能吗?他们平日怎么除邪祟?”

桑青弯腰,凑到齐芜菁跟前,端量道:“你是疯子么?神宗是朝廷设立的机构,虽冠以神之名,他们却都是人。没有灵能、术法,更没有邪祟,这些都是话本上的东西。”

齐芜菁又道:“鬼呢?你埋过那么多生灵,就没看见过鬼?”

桑青一副“你没救了”的神情,弹了弹齐芜菁的额头:“我看你更像鬼。”

齐芜菁不死心:“传闻神祇陨落时天有异象,六月飞雪,腊月炎阳。你平日里难道没见过吗?”

都说三千界是旧神时代的末代神祇,那么如今桑青还未成为三千界,应该还有其他真神在世才对,而现实却如此荒谬。

桑青没回话,静静瞧了他会,而后二话不说,一抬臂膀,将齐芜菁扛在了肩上,亟亟往回走:“你很像得了疯病,我从前随阿翁云游,见过你这类症状,是……”

齐芜菁挣扎:“我没病,你才有病,好硌……放我下来!”

“……想起来了,是被薄情郎负了真心,才发起疯来的。”桑青语速很快,“我懂疗法,我想想,当日阿翁在疯人头顶扎了三十六道针。”

“你有病吧桑宛双!”齐芜菁手脚并用,却像狮子嘴里的一条鱼,惨得令人唏嘘,“我没病,我真没病——你干吗学我?”

桑宛双和他异口同声,而后了然于胸:“疯病的典型症状之一——‘我没病’、‘你才有病’……无青,我定会将你救回来,三十六道不够,咱们就七十二道……”

齐芜菁话头一转:“喂……喂,冷静,宛双君,我清醒了。”他温顺趴着不动,尝试安抚,“我想起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梦里面神神鬼鬼的……这世道根本没神嘛,哈哈,我真是老糊涂了。”

桑宛双没忍住,笑了出来。

“桑、宛、双!”齐芜菁目光一冷,砸向桑青的后背,“你耍我啊!”

桑青将齐芜菁放下来,在原地仰天大笑。齐芜菁立马踹了他一脚,脚下生风:“我告诉你阿母去。”

桑青学他:“我也要告诉告诉我阿母去。”

齐芜菁顿住步子:“你有什么好告状的?”

“非也,非也。”桑青说,“鹰王昨日疼惜你瘦得只有骨头了,我现在就要回去告诉她,这人不硌手,腰很好摸。”

齐芜菁愣了下,而后歪过头,展颜笑了:“好啊,那你回去告诉她吧,我并不介意哦。”

初晨的朝阳来了,光芒就在齐芜菁身后。桑青瞧着这笑,忽然觉得有些晃神,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止住笑意,对齐芜菁说:“你像草原的初阳。”

齐芜菁警惕道:“什么?”

“你没看过我们这儿的日出吧……”桑青眯起眼睛,指向前面一大片新鲜绯红的日光,“这里的光比任何地方都要纯粹圣洁,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芜菁道:“还?”

桑青神色骤变,他放下遮挡日光的手,说:“到我后面来。”

第58章 闻神默 “你才蠢,我就逃。”……

齐芜菁没动,依旧站在桑青身前。他顺着桑青目光看过去,瞧见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尸体,几个脸戴面衣的男子正在铲土掩埋。

看清情形,齐芜菁果断后撤。

桑青道:“这下知道怕了?”

“识时务而已。”齐芜菁捏住鼻子,闷声道,“前面有疫病,我的身子耐不住侵染,我不想没脑子地凑热闹。”

他说完就觉得荒唐,体弱多病的是陈佩兰,不是齐芜菁。况且他落入三千界的前尘,根本不可能死,否则日后他和桑青如何重逢?

齐芜菁站在原地,瞧见桑青上前同那群人交涉了一番,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而后立马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齐芜菁见状不对,立马跑了过去。他亦步亦趋:“那些尸体是什么?”

“牛羊和人。”桑青肃然道,“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东原的牛羊吃了发烂的种子和草,开始染上病,雨季惹蚊虫,疫病靠虫蠹迅速传播,最后这病一变再变,还传到了人身上。”

齐芜菁心里不安,他在桑青的脸色中猜到了什么:“家里的牛羊是全部放养吗?”

桑青道:“嗯。”

他猜中了。

草原东西两方相隔并非天堑,放牧牛羊往往比较自由,不仅会混着吃草,两边的牛羊也常有交互。

齐芜菁又问:“疫病传多久了?”

桑青道:“快半个月了。”

齐芜菁果断道:“跑快点!”

此时,鹰王已经醒了,正在疏通栅栏里的牛羊。齐芜菁和桑青从草野跑过来,两人俱顶了一头的露水。

鹰王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模样,想必也是听说了东原闹疫病的事。这消息早没传过来,偏偏半个月过去了,牛羊都死家门口了才传到耳朵里!”

桑青道:“已经传到我们这儿了吗?”

鹰王道:“别家的牛羊两天前就开始染病了,你也知道,这个季节染病很正常,他们叫了几个人来医,喂了点药,原以为没事儿了,结果今天一大早,围的几十头牛全死了。”

齐芜菁道:“人呢?”

鹰王说:“人倒没啥事。但牛羊是我们的命和父母,若是它们坏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她将牛羊放出围栏,往另一侧驱赶,“走,我们得将营地迁到西边儿去,去草原另一侧。”

桑青沉默须臾,忽而道:“夜里再走。”

鹰王厉声说:“夜里看不见狼!”

桑青说:“阿母,狼会听我的,我们是盟友,它吃牛羊,是因为要遵循自然吃饱肚子,并非与我们为敌。”

齐芜菁道:“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办法?”

“跳神。”桑青说,“还可以试试跳神。”

鹰王听到“神”这个词,竟勃然大怒:“牛羊便是我们的神,如今救神未遂,你竟要去求别的神灵!我们草原儿女的心坚不可摧,一旦你心里装了别的神,那牛羊不会再生机勃勃,狼群便会化作邪恶,整个部族都会毁灭的!”

桑青说:“神灵是不会如此计较的!况且我们正在实行拯救之策,祂们不必感激,却至少不该责怪我们。”

鹰王心里也正在搏斗。跳神是其他部落的习俗,用来驱赶邪祟,但她不仅怕牛羊的死,更怕桑青将自己献祭。因为跳神之人要亲自去和神灵对话,这个神还是外来神灵,祂兴许根本不会庇佑这片草原,也不会庇佑桑青!

夜里,营地里的兄弟姊妹都围坐在一块。桑青穿好神裤、神裙,齐芜菁又为桑青穿上神衣。看到桑青这副打扮,齐芜菁心里不安,他抱着神帽:“你别穿了,你教我吧,我来跳神。”

桑青摇摇头道:“你不懂,怕冒犯了忌讳,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你忘了阿母说的话么?我能通灵,只有我才能和神明对话。”

齐芜菁不屑一顾:“我尊敬你们的神灵,但祂若是因为外来者不知而降下怪罪,那祂也没什么了不起。”齐芜菁紧紧抱着神帽不撒手,“桑宛双,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教我好不好?”

桑青转过身,垂眸定定瞧着齐芜菁,随后道:“你有什么秘密呢?”

齐芜菁踮起脚,凑到桑青耳旁,神秘地说:“神祇都听我的,他们都打不过我,我可是为弑神而生的。”

桑青说:“这样厉害?”

齐芜菁重重点头。

桑青朗声一笑,抬手将齐芜菁的发顶揉乱,而后夺走了齐芜菁怀里的神帽——

跳神开始了。

这场跳神令齐芜菁刻骨铭心。

寒风将火吹得旺盛炽烈,桑青孤身一个人在营帐外跳神,他敲着神鼓,仿佛在模拟雷鸣和神语。

夜里风很大,还神奇地下起了雨。

帐里挤满了很多双眼睛,他们热切又悲伤地盯着桑青,仿佛此刻神灵已经附在了桑青身上。

齐芜菁坐在鹰王身侧,察觉出桑青的眼神里承载着悲凉。桑青认出来了这场死亡之雨,是它将草原生灵带到了死亡的悬崖。

桑青在雨里不停歇地跳,雨落下来,像是他流下的两行悲悯泪。浸湿的神衣令桑青逐渐喘不过气,仿佛此刻他正背着沉重的神灵。

齐芜菁毫无睡意,他听着雨就想到血,毡帐外的风寒凉砭骨,齐芜菁的手被鹰王握着,他小声询问:“跳神不可以换人吗?”

“嗯。”鹰王的手掌很暖和,她一边替齐芜菁暖手,一边用那只孤独的眼望向雨中的桑青。

齐芜菁抿了抿唇:“也不可以打断吗?”

“嗯。”火光沉默地打在众人的脸上,鹰王说,“那时他要去都城,我就该阻止他。我早知道那是污秽腐臭之地,那里的人心胸褊狭,他们将神灵变为争权夺势的工具,大谬不然,他去了一趟,便被带坏了。”

这场雨从入夜一直下到第二日拂晓,众人都撑不住睡意倒在地上,只有齐芜菁和鹰王还一言不发地盯着外面。最后天大亮,桑青终于停下那双跳了一夜的腿,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

他解下神衣,坐在火前发抖。不仅因为冷,还因为痛。众人骤然翻醒,全都手脚并用,凑到桑青跟前,目光热切。

“怎么样了?”

“神灵说了什么?”

“有救了吗?”

桑青摇摇头,他被雨淋湿,蔫头巴脑的,像一只被挫了锐气的年轻狮王。

“摇头是什么意思?”

“神拒绝了?!”

“祂不救我们?”

桑青道:“我没有和神灵说上话。”

大伙儿哗然。

“怎么可能?!”

“你不是从小便能通灵吗?”

“我们是相信你,昨日才没走的!”

“那完了!快回家!快看看牛羊!”

众人一哄而散。

桑青垂头不语。齐芜菁静默地看着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鹰王没有责怪他,但却能从她的神态瞧出深深地疲惫。

鹰王走过去,摘了桑青的神帽,扔在地上:“振作点,你不是神,是我儿子!”她环顾四周,声音像狼一样洪亮,“我们草原人孜孜矻矻,从不借外神之力!今日我们如此诚恳,但你们既然不帮忙,也请不要降祸于他!”

她走出营帐,踩中地面的水洼:“走吧,小子,我们到草原的尽头去看看。”

齐芜菁捂着热奶茶,放到桑青手中:“没什么……”

桑青抬头,露出两只无神的红眼,有些意外:“你为什么还在这?”

齐芜菁说:“你淋傻了吧,不然我应该在哪儿?”

桑青说:“你来自都城……”

齐芜菁神色一僵:“那又如何,你赶不走我,我伤还没好呢。”

桑青这才笑着说完后半句话:“……却和他们很不一样。适才他们都走了,阿母也走了,我被神舍弃,一蹶不振,我以为你会拿着一把刀过来。”桑青瞧着手中的奶茶笑,“我是草原最强壮的男人,你已经错过了杀我的机会。”

齐芜菁捧场地“哇”了声:“请问你是在炫耀吗?”

桑青放声大笑,将雨夜后那点懊丧褪得干干净净。

“笑什么?”齐芜菁说,“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超强,你要是知道我做过什么,你就不会在我面前说‘最’这个字,草原老二。”

被莫名退居第二的桑青笑着喝完了奶茶。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们要继续西迁,这就离你家乡更远了。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齐芜菁摊手:“家里人?谁?”

桑青坐正看他:“你的父亲,母亲。”

“母亲死了,父亲……”齐芜菁目光流转,快速将桑青看了个遍,“也差不多吧。他懒得管我,我也不听他话。”

桑青说:“哦?你父亲对你很不好吗?”

齐芜菁耍无赖似的:“虐待我啊。”

桑青说:“抱歉,不该揭你伤疤。但我有个问题。”他低头瞧自己,“我身上哪里有不妥么?为何一提到你父亲,你的眼神就像巴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哈哈,是吗?哪有,你看错啦。”齐芜菁推着桑青,“你快去换衣服,鹰王在催啦——”

然而这场瘟疫比想象中的更加凶猛,它像自地狱来的拘魂鬼,不断从草原母亲手里掠夺生灵的性命,令这片区域成为了一个腐臭沉寂的乱葬岗。

先是牛羊,再到狼群和狮族,最后是人,生活在这里的生灵无一幸免。然而神不可求,人也走投无路,只能任凭瘟疫予取予求。

枯萎,衰败,生灵涂炭,一场梦一样的浩劫。

死的人越来越多,迁徙的牛羊几乎已经在路上埋完了。鹰王、桑青和齐芜菁身上都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瘢痕,但他们比其他人更加强壮,因而这点疾病暂时难以加害他们的性命。

有一天,众人在一处水洼边休憩。齐芜菁却趁众人不注意,偷了鹰王的雪狼,开始朝着队伍反方向赶。

然而雪狼奔跑至一半,忽听一声哨响。齐芜菁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就被雪狼甩了下来。

他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遭,停下之时,头顶是桑青倒转的脸。齐芜菁翻身而起,听桑青说:“人这么蠢,还想劫财而逃?你不知道这雪狼听我的话么?”

齐芜菁拍拍衣裳:“你才蠢,我就逃。”

“你将吃食和身上的金银都塞给了鹰王,她见钱眼开,开心得昏了过去,还是我这个草原老二第一时间发现你跑了。”桑青坐在雪狼背上,欣赏齐芜菁狼狈的模样,“你干吗去?”

齐芜菁说:“很显然,我要回都城。”

桑青轻佻地“哦”了声,没说信和不信:“你父亲这般虐待你,你却仍旧想念他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你这个年纪没有儿女,难道是……爱人?”他神色戏谑,瞧见齐芜菁翕张的嘴唇,声音却变得阴沉,“我奉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这语气令齐芜菁无端想到三千界,但他懂得事情轻重缓急,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齐芜菁说:“我需要这匹狼回都城。就算如你所说,朝廷之下的其他神宗都是狗屁,但其中定有一个药石宗能治病。他们寻常要为君主的安康做考量,不可能是废物。”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无青。”桑青得了这个答案,却并不多高兴,“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可以回家,为了你自己远离我们,这不错,但请不要瞒着我、因为我的族人而以身涉险。”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齐芜菁上前一步,从上方揪住桑青的领子,将人扯来弯腰,很不服气,“我让你不要小看我?”

桑青目光含笑,果断道:“好的,老大。”

齐芜菁说:“你不要太自大,都城烂天烂地,里面的人和你们不同。你不懂里面的算计,他们不把人当人,不将命当命,你若进去,两天骨头就被啃没了。”他神色倨傲,补充道,“可不是我吓唬你哦。”

桑青没有让出雪狼,他泰然道:“我不怕掉肉断骨头,我只怕那里面的痴情儿女。”

齐芜菁看他。

桑青被他揪着衣领,忽然顺势和他碰了额头。桑青说:“他待你不好,你不要回去,三日,待我寻了药回来……”

齐芜菁手心出了汗,他心里狂跳,几乎要变得恐慌起来:“让我去。”

桑青呢喃道:“阿母嚷着要你回去,你若不回去,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齐芜菁说:“你骗我,我要和你一起。”

桑青笑道:“那会跑死雪狼的。”

齐芜菁手中用力,企图将桑青拉下狼背:“桑宛双,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桑青说:“我听,我听两次。”

他说着,将怀里的镯子塞给了齐芜菁:“这是阿母的首饰,我偷出来的。你若不赶紧将它还回去,她恐怕就要一睡不醒了。”

齐芜菁惶遽道:“桑宛双!”

“在,桑宛双一直在。”桑青掰开他的手,说,“你和阿母都要等我。”

第59章 污秽京 “我们接受生,也接受死。”……

雪狼的利爪将土壤刨出血痕,桑青又一次进了都城。

那个混搅着腥臭和名人香的繁都。

齐芜菁将镯子带回了营地,但鹰王活蹦乱跳的,压根没晕。只是受疫病侵染,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从前苍白。

鹰王笑弯了腰,拿着那枚镯子四下炫耀。

齐芜菁心不在焉地陪笑。他静悄悄靠着大树坐下,闭目养神。

——雪狼跑太快了,风声好大。

齐芜菁拨动了耳垂上的磁石,在风浪的干扰下仔细辨别与桑青有关的声音。

灵能不在了,机关术却还幸存。他虽然借此不能揆之人事,但至少能清楚桑青当下的处境如何,若非必要,他会制造机械工具立马赶到桑青身边。

只是如今能用的材料有限,打造花费时间,齐芜菁必须将精力用在刀刃上,因而他需要一再谨慎。

齐芜菁深吸一口气,他一定要弄明白三千界的过去。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完,鹰王忽然晴天扔了个霹雳过来,炸了句:“一群二百五可别打主意了,这是我儿子的心上人。”

齐芜菁摘下磁石,耳边是轰轰烈烈的笑声:“……什么?”

鹰王道:“你们都城的聘礼要收些什么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镯子往齐芜菁腕上套,自说自话,“你可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草原还是很富庶的!”

齐芜菁愣了半晌,才品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不是在客气——”

“不客气,那就太好了!”鹰王手舞足蹈,捧着齐芜菁的脸揉面团似的捏,“这镯子是宛双的额么个①——也就是我的阿母传下来的。用你们都城话来说,是叫定情信物,但在我们这,定情的可不只是金玉在外的首饰。”

鹰王从包里翻出来一把裹着棕褐牛皮刀鞘的短匕:“草原儿女的性命从来都攥在自己手里,鹰隼有利爪,野狼有獠牙,狮群有体魄,我们有弓箭,我们这些儿女生活在草原,相互敬畏又相互搏斗。虽弱肉强食,但我们接受生,也接受死,接受自然带来的一切注定。”鹰王拔出匕首,锋芒划过,“我虽被猎鹰抓烂了眼睛,但我仍旧尊敬它作为胜者。这刀是我在外打猎的武器,你拿着,这是桑宛双的聘礼之一。”

齐芜菁手里被塞了刀,又听鹰王低声道:“不要推脱,咱们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不行了。崽,你朝前看,那儿有片常青的森林,这些人是走不出那片森林的。我虽没有受太大折磨,想必也是到不了草原的尽头。”

齐芜菁骤然反握住她:“不会的。”

鹰王说:“你很厉害,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像孤勇的小狼,也是聪明的狐狸。你拿着刀,要保护这群弱者,包括宛双,若我们死了,你就要保护你自己。”

朝阳初升,鹰王耐心说着嘱咐,神色却并不低落。因为鹰王明白,他们这群人和牛羊、和草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按照法则凋零在自然中。生死循环,草原和森林会善待他们的骸骨,再用他们的魂灵孕育出下一代儿女。

可桑青和齐芜菁不同,若齐芜菁和桑青都死在草原,便是最公允的天意。可他们二人的命都被人攫取,最坏的结果是死在都城。

这种死亡不被承认,滋生仇恨,鹰王将刀送给他,也是在怂恿他报仇。

齐芜菁他接下了鹰王的承诺,收了刀。他站在日光下,目光穿透草原——

一个人影在浑圆的红日下疾驰,五日后的桑青驱着雪狼归来,齐芜菁立马摘下磁石,和鹰王一起跑了过去。

桑青的腰上多了几个布袋,他跳下雪狼,喂了它点生肉,后背忽然扑上来个鹰王!

齐芜菁刹住步子,他不像鹰王那样热切,而是按捺住狂跳的心,将桑青从头到脚都端量了一遍。

鹰王装模作样地往桑青身上拍:“吓死你老娘了!不过你小子还真有本事,都城里的贵人有没有欺负到你头上?”

桑青取下布袋,笑道:“都城里的人都没有我高,谁敢欺负到我头上,他们甚至瞧不见我头顶。况且,都城的人没见过猛兽,十分窝囊,他们瞧见那拉,都跪下来求它饶命呢!”

鹰王心旷神怡,终于注意到桑青手中的布袋:“这便是你带回来的药?”

“不错。”桑青将手臂袒露出来,上面的瘢痕已经消失了,“这种病在草原外就出现过,所以朝廷已经有了缓和的药物。不过这药只能缓和,不能根除,需要慢慢调养,所以你们今日将药分了,明早我会再回去。”

鹰王略微诧异,她收了布袋:“还要走?”

桑青道:“是。阿母你不用太忧心,都城并非全是糟粕,回头等你们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给大伙儿讲讲其中的趣闻。”

待鹰王去分发药的间隙,桑青瞧着齐芜菁,点在自己的眼下:“怎么眼下乌青一片啊,你要来扮鬼吓唬我么?”

齐芜菁道:“那你被吓到了吗?”

桑青一下子闭着眼:“救命,快被吓死了。”

齐芜菁被逗笑了,他盯着桑青,嘲弄道:“你撒谎的功夫真烂。”

“不愧是都城里的狐狸。”桑青就地坐下,“被你瞧出来了。”

“哦?”齐芜菁也坐下,扯着身边的草,“这么说,你在都城里遇到了很多狐狸么?”

桑青咬着草根,瞧着前方缓沉落下的血日:“大狐狸小狐狸女狐狸男狐狸……”

齐芜菁咳了下:“男狐狸?”

“……都比不过你。”桑青懒洋洋地说完后半句,“你比他们还要坏。”

齐芜菁嗤道:“口说无凭,你阿母很喜欢我。你不要败坏我的名声,当心我告状。”

“你瞧,别的狐狸可不会将算盘打在我阿母身上。”桑青吹着风,姿态逐渐放松,他像是紧绷了很久,“无青,你听到有人在说话么?”

齐芜菁不明所以,他环顾四周,大伙儿受病气侵扰,歪歪斜斜,无精打采的。齐芜菁坏心眼直往外冒,悄声道:“你撞鬼了吧,我早告诉过你,天下有神还有鬼呢。”

桑青没有反驳,而是说:“嗯……你见识过许多,不如和我讲讲你的从前。你见过神么?”

“那当然。”齐芜菁向后撑着身子,被红日照得眯起眼睛,“我不仅见过神,我还杀过神。神算什么,若是无法庇佑苍生,那他们就该死。”

桑青躺在草野上,他枕着脑袋:“你小小年纪,说话却很可怕。”

齐芜菁向后瞥了他一眼:“你怕我?”

桑青泰然道:“我怕你。”

因为这个“怕”字,齐芜菁眼睛都亮了。他趴在桑青边上,问:“真的吗?”

桑青笑说:“真的。”

齐芜菁用草根挠他的脸,很神气:“那我是不是很厉害?喂……桑宛双,你别睡,回答我。我是不是变强了?桑宛双,醒醒……”

因为桑青的归来,齐芜菁变得精神些,桑青却因为奔波,承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齐芜菁趴在一旁玩草,不住地问:“你现在能满意了吗?三千界,我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厉害了?”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料峭长风,连红日都褪去了暖意——

齐芜菁只觉得冷,他坐在鹰王身侧,像跳神那日一样,鹰王握着他的手为他暖手。

等到土埋完,齐芜菁才回过神。桑青走后的第三天,队伍里又死人了。入了夜,齐芜菁和鹰王靠着睡,他们成了这里面活得最久的母子,但齐芜菁没有睡意,鹰王也不曾闭眼。

鹰王道:“乖崽,我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累坏了吧。”

齐芜菁道:“我还好,我比桑宛双还年轻,精力好着呢。”

鹰王说:“你很可爱,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得要命。我忽然很想知道你的母亲是位怎样的女子,他们都睡了,你悄悄同我讲讲好吗?”

“好啊。”齐芜菁支着脑袋,“我阿娘是个卖碳的女子,个子不高却独自将我在霜雪里养大,她和你一样坚韧,屠狼杀人一点都不怕。若她没有死,你们应该可以说很多话。”

鹰王道:“便是她那样刚烈的女子,才教出你这样坚强的小孩。”

她似乎还想说些话,但是天亮了。由远及近的奔腾声惊醒了齐芜菁,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桑青。

同上次一样,桑青将药丸分给大家,独独不同的是,这次的药丸剩了许多,有的人已经来不及等他。

鹰王吃了药就睡过去,只剩下齐芜菁一脸阴沉地呆在原地。齐芜菁说:“发生什么了?你先不要说话,我同样奉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将实话告诉我。”

这次回来,桑青眼下的乌青变得更重,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浑浊的死气,仿佛正如鹰王所担心的那样,都城的污浊扼杀了来自草原的风。

他的眼神恍惚,视线总是有些飘忽不定。

桑青看向齐芜菁身后,淡声说:“他们都死了吗?”

那里有几处新鲜的坟堆,刚埋的。

齐芜菁说:“是,你尽力了,他们也努力在撑了。”

“生死有命吧。”桑青笑得很疲惫,似乎只是在逞强,“哦,你方才问我。是这样的,炼药是个精力活儿,我为了这药能吃得安心,得日夜看着他们呢,所以才搞得这幅样子。”

“哦?竟是这样?”齐芜菁逼近,攥过桑青的领子,逼迫桑青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齐芜菁眼神凶狠,“你骗我,药石宗制药只能门内弟子亲自参与,难道你已经拜入了他们门下?”

桑青垂眸看他:“不错,就是这样。”

齐芜菁怒声道:“你撒谎!药石宗的弟子向来是世家传承,他们自内部培养药师,除非你有过人的天赋,否则你一个外姓外族之人,连药石宗的门都进不了。”

桑宛双听他龇牙咧嘴的训斥,不觉生气,反而顺势将脑袋搁在了齐芜菁的肩上,疲惫道:“无青,你眼睛好红,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好好休息吗?都变糊涂了。”

齐芜菁的火在这一瞬间被全部浇灭,他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最后只失落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帮你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骗我……我很讨厌啊!”

为什么他都来到三千界的过去了,却还是看不清真相?

“不说谎,不讨厌。”桑青语气轻柔,更像是哄,“小糊涂,我眼睛疼。”

齐芜菁恶声恶气道:“可恶!”而后又推开桑青,闷声道,“你,你哪里疼?”

桑青的右眼死气沉沉,齐芜菁看得心里一紧。鬼使神差地,齐芜菁问:“你能看见我吗?”

“怎么办?”桑青吓唬他,“我瞎掉了。”

齐芜菁看他插科打诨,却仍旧很不安。他怀疑道:“真的只是疼?”

桑青点点头,目光又飘向其他地方。他精力似乎难以集中,只能逼迫自己专心一点:“阿母说得对,都城的污秽太多,人看久了,便会病入膏肓,所以先从眼睛开始疼。”

齐芜菁冥思须臾,从兜里摸出一小方折叠的布帕。他摊开,里面是三颗银珍珠:“这是沮泽的贝蚌产出的珍珠,先前你们说有明目的效果,我起初还不信呢!没想到这几日大伙儿频频发昏,鹰王就将这珍珠贴在他们的脑袋上,一个时辰不到便清醒了。后面我才知道,这是药蚌生的珍珠,和寻常珍珠不一样,好厉害。你也试试……嗯,你好高呀,蹲下来点,哪只眼睛疼?”

桑青顺从地蹲下身,他用左眼定定瞧着齐芜菁,而后说:“右眼,贴右眼吧。”

第60章 脏莲台 “莲台沾了血,他是个脏佛!”……

那颗珍珠嵌在桑青眼下,像一滴悬着的眼泪。

齐芜菁心下惶惶,在许久的将来,桑青也戴着这颗珍珠出现在宫堡的地牢里……原来,这颗银珍珠是他亲自给桑青贴上的么。

桑青又走了。

雪狼的身上多了很多伤痕,它变得苍老疲惫。

和桑青一并离开的,还有队伍里的所有活人,他们被草原和森林的泥土拖住脚,就此落叶归根。

齐芜菁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看向身后来时的脚印变成红色,每一步都是一具骸骨,然而旭日东升,草原的尽头其实已并非天涯。

齐芜菁将鹰王埋在了那条赤金色的线上,因为她说她从小便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若是老了,也要长眠在红日之下。

齐芜菁做完这些,没再耽搁。他手里握着鹰王送的匕首,往回走的过程里将沿路暴露在外的尸骨捡起来,做成了一双骨翼。

他要追上桑宛双。

*

哜嘈拥挤的人语热气儿似的冒出来,然而高耸的城墙却是衰败的灰黑色,上面爬满深色滑腻的植被。

朗日当头,都城却仿佛身处雨季,陷入永久的潮湿。

由于知晓世人崇神的风气,齐芜菁借此做了文章,用伪造的玉牌混进了都城,他戴上斗笠地同时,却撞见了这样一幕——街上的人分为两派,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现场充斥着吵嚷声和咒骂声,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了彩,齐芜菁踩到了血,才发现眼前狼藉一片。

有人大声呵斥:“他当了神,就可以打人吗?”

另有人驳辩:“神明眼光长远,比尔等更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若不是你们杀了他的狼……”

“那又如何?他拿着我们的钱,吃我们的供奉和香火,却连小小的庇佑都做不到。赋税这么重,他的莲花座却是靠金子银子堆起来的。杀了他的狼算什么?我还要杀他呢!”

他这话一出,周围吵嚷的人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人,好像他在骤然间变成了妖魔鬼怪。

“你,你疯了?!”

“天啊,神可是会降下神罚的。”

“他虽无能,不庇佑大伙儿,却可以叫你我好看的啊!你糊涂!快呸呸……前面就是神宗的走狗,当心让他们……”

“他比从前那些招摇撞骗的神宗有用多了!他年纪小小却竭力所能做了那么多,你们为何偏偏视而不见?!你怎么敢说这话的?”

“为何不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为了供神供神宗,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我饭都吃不起了,我还怕他?”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齐芜菁挤过人群,瞧见又脏又湿的地上躺着一匹削瘦的死狼,狼的颈侧还插着一把屠刀,血从尸体汩汩中流出,和另一头飞射而出的血混成一体。

血像钉锤凿铁时的火星,红色的水珠在桑青的拳头下喷溅。他目眦欲裂,凶狠地盯着下方的男人,往死里在打,任谁来劝都没用,像个丧失人性的野兽。

清雅高大的莲花台在他身后,花瓣上却是狰狞的血渍。桑青满脸都是血,他穿着花纹色彩复杂的袈裟,脖颈下挂着璎珞和佛珠,与周围人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透出一股浓浓的邪性。

“天啊,他,他不是神!神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狗,像狼,像动物……佛珠都沾血了?他完全不在意吗?”

“莲台沾了血,他是个邪佛!”

“神宗不管吗?这是他们选出来的神啊!”

“不管的,这群家伙和王座上那位是一伙儿的,一个烂德行!”

“他是神,神管神宗,哪有神宗管神的道理?”

“谁去救他?”

“说笑呢,这个疯子,谁敢救他!”

“不是不是……我是说,地上那人,快来个人救救他吧!天啊,他要被神打死了!”

“神不能杀人的吧……”

众人也不掐架了,开始像蝼蚁似的瑟缩成一团,他们议论纷纷,声音传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敢上前。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他压下斗笠,遮住眼睛。路过雪狼尸体的时候将那把屠刀扯了出来,又盖住雪狼的眼睛。

众人小声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快回来。”

齐芜菁提着滴血的屠刀,往前走。

滴答。

他每走一步,就能听到有人在咒骂。

神昏庸,神无用。

滴答。

神懦弱,神暴戾。

滴答。

神不慈悲,神害众生。

“桑宛双。”

齐芜菁“哐啷”一声,将屠刀扔在地上。

桑青的拳头猝然停在半空,一如他停滞空白的表情。齐芜菁的声音像一场暴雨,将他身上的凶残暴虐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

“怎么搞得这副样子?”齐芜菁蹲在那滩肉泥旁,探出了地上的人还有呼吸。

桑青喉间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他偏过头,涩声道:“快走开,我不认识你。”

齐芜菁说:“行,你不认识我。”他伸出手,“白眼狼,那要不要跟我走啊?”

齐芜菁的手白净,桑青看了一眼,忍不住后退。他捂着自己的脸,目光里俱是无措,他身上溅满了人的血和肉,他太臭了,他不能……

周围的神宗弟子表情微动,神可以恣睢,但不可以害怕,他们察觉出不对劲,立马祭出武器,朝齐芜菁围攻过来。

齐芜菁纹丝不动,嗤笑道:“一群老古董……”

他正待拔刀,桑青将霍然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挡在齐芜菁跟前:“都给我滚!滚开!”

齐芜菁“哎呀呀”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少侠。”他不顾桑青的瑟缩,一把攥过桑青沾满鲜血的手,“走!”

桑青察觉神宗弟子有动作,冷声喝道:“我会回去,你们不许跟过来。”

众人目光探究,却纷纷让开一条路。他们适才在暗处用三言两语敲打,此刻却仍旧下意识温顺垂头,只用眼向上瞧着桑青。

等远离了众人的视野,桑青这才抗拒道:“你不要碰我。”

齐芜菁一手拉人,一手捏鼻子:“你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

桑青皱起鼻子:“我是不是很臭?”

齐芜菁说:“臭晕了。”

桑青心不在焉地被他拉着走:“你要带我去哪?”

齐芜菁说:“去洗澡。”

“没有店会让两个血人进的。”桑青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去我的住处。”

*

屋子里热气袅袅,像是时常有人来浴房中打理,池面上还铺着白玫瑰的花瓣。

齐芜菁二话不说,拉着桑青一起跳了进去,两人将水花砸至房梁,齐芜菁从水里咕噜半天,倏然冒出个脑袋靠在浴池边上,舒服了:“终于……这几日我没日没夜地赶路,又是雨又是泥的,脏死我了。”

桑青身上的血被褪去,他恢复了那副干净的模样,露出眼下那颗珍珠:“是吗?”

“是啊。”齐芜菁架着双臂,“你根本不知道用两条腿跑有多累,而且路上还有野狼,我不像你会狼语,他们追着我咬,险些咬伤我的屁股,坏家伙!”

桑青闻言,这才粲然笑出声来。他的情绪在齐芜菁声音里变得平和:“是你跑太慢了。”

齐芜菁不置可否:“我还按照鹰王的办法爬了树呢!没想到它们也会爬树,真不可思议。”他模样神气,哼道,“但是我会飞,它们就拿我没辙了,然后我又险些和猎隼撞上,草原的风怎么乱吹呀。

桑青失笑,他沉寂地坐在离齐芜菁很远的地方。

齐芜菁喋喋不休:“鹰王已经在草原尽头扎营了,但我不会这类活儿,总是捣乱干坏事,所以她派我来寻你,让你不用找什么药了,大伙儿身上的病都快好了。”

桑青“嗯”了声。

须臾后,桑青平静地说道:“谢谢,不过我其实已经知道她死了。”

齐芜菁忽而抿紧唇:“哦。”

桑青说:“无青。”

齐芜菁道:“嗯?”

桑青淡漠道:“你也离我远一点。”

“嗯?齐芜菁说,“凭什么?”

桑青愣了瞬,生硬道:“都城太奢靡了,我过得很好,我已经瞧不上草原了,那是野人住的地方。”

齐芜菁露出个非常困惑的表情,他仔仔细细将桑青看了个遍,而后没忍住,笑得人仰马翻。

他倒在水中,四处漂,将花瓣和水花拍得到处都是。桑青一惊,担心他溺水,赶紧踩进池子中央,将人托着。

齐芜菁笑得喘不过气,他从水中翻过身,还在笑:“好烂的理由啊,谁教你这样说的!笑死我了。”

桑青没觉恼怒,反而也跟着笑。他将齐芜菁一路拉回池子边,又正色道:“你不问适才的事,也不问我是怎么知道鹰王的死吗?”

齐芜菁道:“你连那种烂谎都敢编,我若问了,听到的反而是假话,这就很没意思。”

“那就听点有意思的。”桑青点着自己眼下的那颗珍珠,“是鹰王自己告诉我的,我看见她的魂魄了。像这样……”

他取走眼下的那颗珍珠。

桑青说:“我取下它,就能看到鬼魂和邪祟,他们全部都来找我,和我说话,只有我能看得见。无青,我也是邪祟。”

“这么可怕?”齐芜菁并不讶异,只说,“那你还是赶紧贴上为妙。”

桑青说:“你怎么不怕?”

齐芜菁眼睛一转:“我怕啊。”

桑青说:“你今日看到了,我杀了人。不,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我把他们的头砸烂还不够,我还想把他们的肠子和心都掏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恶心,我是个怪物。”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冷漠,“你若不走,终有一日我会发疯,将你也杀了,开膛破肚,剥皮抽筋。”

齐芜菁其实半点都不怕,他杀的人也不少。此时的桑青和他比起来,甚至算得上有良心。

这时的桑青若知道他还做过弑神弑父弑君弑师长的事,必定会大跌眼镜,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齐芜菁心里囫囵,沉默了会儿,说:“你真想我走?”他没听到桑青的回答,从水中起身,“那行,等——”

他这个“等”字还没说完,便被人“哗啦”拉进水里。桑青将他摁在怀中,喘息急促。

“我不想,别走,别离开,我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