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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爱的六条姥姥可不想错过孩子成长的每一刻。

“我们能和主魂生活在一起吗?”葵姬问夕颜。

“我们不能和她们融合,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被留在身后的痛苦记忆,今日也是借着妃子的法力咱们才有了神智。”夕颜也有些伤感。

“但是你们能跟着主魂吗?”淑子问道。

“对呀,我们可以和妃子拜师学艺,一起跟着看看。”

“我只能确定,没有了这些人纠缠的主魂是幸福快乐的。她们就是我们,离开了这个鬼地方,能幸福就好了。”

夕颜拽了拽葵姬的衣角:“快说出愿望吧,别耽误妃子的时间了。”

本来就浑浑噩噩突然被拽过来才清醒的葵姬看了看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两个“亲人”。

“我不能怨恨已经离世的父母,但还是不甘心。我生夕雾那个时候累死累活,他啥都不干,还说风凉话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两人都是,一样让人不爽。”

“不过主魂离开也不是坏事,看着现在的夕雾,真不想承认是我的儿子。”

葵姬嫌弃地撇撇嘴,重新恢复了高傲:

“就让他们尝一尝我生孩子的痛苦吧。之后我就想办法离开这里,不和他们耗了。”

“行吧。”

忙着赶场的六条妃子一通操作猛如虎。

霎时,本来就已经气息奄奄的鹌鹑二人组突然弯曲了身体、扭曲了脸色,即使是灵魂状态,也能看到半透明身体上的大滴大滴汗珠。

——原来生孩子这么痛苦的吗?

已经痛到要魂飞魄散的两人感受到似乎不存在于他们身上的血液的翻涌和**的剥离,仿佛被人生生撕裂一般。

他们宁可再被捅几刀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痛苦!

生孩子不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为什么会这样疼痛?

为什么如今要连累得他们如此遭罪!

左大臣在心中咒骂上天,为的却是给自己打抱不平。

源氏呢?

这个没用的魂,经受过六条妃子的摧残后,在葵姬的定制套餐中已经被疼成片片,骂不出来了。

“怎么,你还不服?”

左大臣说不出来,但是脸上还是能看出来怨恨的,再加上一边助威的淑子的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六条很不满。

不能对伟大的藤原贵子大人不满意!

在源氏暗骂猪队友的绝望中,六条又不知道怎么操作了一通,两人感受到了某个隐秘地方陡然增加的疼痛。

如果夕雾在场的话,会对这种柏木引发的疼痛深有体会的。

嘻嘻。

“时间到了,你记得把他的魂塞回去,虽然是报仇,但别太明显被老天发现。”

六条将源氏的魂魄团吧团吧,糊弄地塞回了他的身体里。

“我可是有良心的,买一送二。他们以后时不时会遭受今晚的痛苦,所有的,不止你生孩子这样的痛。”

“能活多久就看他们的本事吧。”

“对付这样的人,就要用慢刀子。反正要是他们死得痛快我就不痛快了。”

天色大亮,淑子的玉佩再次发热,似乎提醒这场大戏的落幕。

“我们走了。”妃子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淑子。

“你还有人间的故事没写完呢,我们就不和你一路了。”

“魂魄自有魂归处,今人还未成故人。”

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晨光中。

“散吧,都散了吧。”

“散了吧。”

六条院报时的钟声响起,在树荫里的虫鸣声中,淑子猛然睁眼,一骨碌起身。

“尚侍大人有什么吩咐吗?”夏之町的侍女们听到室内的动静,纷纷跑进来询问淑子。

“已经是辰时了。”侍女回答着淑子询问的时间。(7-9点)

“带我去看看你们的主君。”

淑子准备看看源氏和左大臣这两人的状态。

来到和夜晚六条妃子营造的鬼气森森氛围下完全不同的春之町,只听一阵莺歌燕舞中回荡着惟光绝望的哭腔:

“主君你醒醒,主君你说句话啊!”

第137章 承子登基,二条院成为源氏的囚笼

被惟光呼唤的源氏?

源氏没法说句话。

他病了。

仅仅一夜, 他就变成了冷汗涔涔、浑身剧痛的样子,虽然依旧美丽、弱不胜衣,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上逐渐微弱的生机。

惟光找了法师为六条院真的重病了的源氏看诊,看来看去, 北山寺的新主持一同操作猛如虎, 得出结论:

“这是女鬼缠身啊!”

淑子:万事不决, 女鬼缠身是吧。

不过这回居然蒙对了。

看见大师手舞足蹈的作法没有任何作用,淑子就放心了。

六条妃子想要折磨源氏, 必不会让他立时死去,自然是要折腾一段时日的。

源氏啊源氏,今后就成为卧病在床的源氏吧。

和被正夫人“悉心照料”的左大臣一样,你们就在痛苦中度过余生吧。

人间的繁华, 我就辛苦地帮你们享受了啊。

淑子看过这两个渣渣后,回到了内里, 教导承子扫清最后的障碍。

“什么?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要回去探望父亲。”

得知源氏“重病”以至于不能上朝、也无法出门交际的桐壶女御源明生挺着新一轮的大肚子,急忙收拾东西想要回家。

却被梨壶女御挡住了脚步。

“乖一点吧。”

同样再次怀孕、但月份尚小的芽生和形影不离的运子轻柔但不容反抗地将明生送回了桐壶。

“你的父亲需要静养, 这时候还是不打扰为好。”

芽生看起来还是那么乐于助人的样子, 但面对面的明生却突然有些害怕。

“那是我的父亲啊——我怎么能不去看望?”

在明生的哭诉中,芽生将目光转向了出来寻找女儿的明石夫人:

“只有静养的太政大臣才是好的太政大臣呢, 您说是不是啊夫人?”

“在你们进宫的时候,就应该已经预想到这一步了吧。”

坐下揽着女儿后,明石姬将孩子护在身后,目光刺向芽生:

“我们为的事情不是一样的吗,梨壶女御?”

“既然目的相同,这个时候你甘心吗?”

芽生坦然一笑:

“有什么不甘心的?咱们能进东宫就已经是父母那一辈不敢想象的事情了吧, 我已经够出息了。”

滚刀肉芽生和明石姬摊牌:

“你说得对,我们都一样。”

“我不会傻到背叛我的保护伞, 而你不会傻到去挑战我的保护伞。”

芽生起身,对着老母鸡身后的小鸡崽明生微笑:

“皇太子册立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要去准备庆贺礼物了,你也不要忘了哦。”

册封承子为皇太子的提议异常顺利。

老古董们或者源氏那边的官员已经是无头苍蝇了,不敢反抗,余下的公卿纷纷夸赞尚侍的英明和内亲王的优秀。

“也不是没有过女皇,只不过这几百年没出过而已,不算什么!”

这是众臣的自我洗脑。

只有当事人淑子知道,为了这件事情的达成,她布局谋划了数十年,从黑发变白首。

册封当天,被宗室大长辈槿姬带着祭祀后,淑子亲手为承子整理了皇太子的礼服。

这件礼服既不是往日的十二单,也不是男子的礼服,而是淑子命缝司的女官们按照特意改装的两者之间的款式。

“你不必被长裙束缚,也不必和他们一样。”

“你穿什么,什么就是尊贵的。”

淑子握着长成美丽且精神满满样子的少女的手。

“害怕吗?”

“我不怕,祖母。”

“那不满吗?这次的规格不大。”

承子自信地笑了:

“不久之后我就会有无与伦比的盛大仪式了,现在我才不在意呢。”

“定下名分才是正经。”

“新的皇太子……果然是承子内亲王吗?”

不知道六条妃子是怎么操作的,源氏的疼痛断断续续,人也被折磨得异常消瘦了。

但居然比之前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左大臣能苟延残喘。

虽然源氏真心觉得不活也罢。

嗯,目前已经被葳子主持了好几次葬礼、每次都断气后再感受到神秘力量诈尸的、那个让公卿们怀疑是为了骗礼金的登子左大臣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已经开始主动花式寻死了。

只能说,幸亏有自称为“尊贵伟大”、也确实有两把刷子的不再仅仅被称为弘徽殿女御的藤原葳子接手了父亲的人脉,在淑子的有意关照下,在人走茶凉堪比光速的平安京撑住了家族的体面。

“是的。”

日日贴身“赎罪”的惟光将家中的事情托付给了前程大好的女儿,自愿和源氏一起留在六条院。

“撤下这些药吧,你也不用费心找法师了,就当是我为年轻时候的荒唐赎罪吧。”

想起自己早年的各种荒唐行径、想起中年后对紫姬的不公,已经彻底被抛弃的源氏泪流满面。

就像从须磨回来发誓要悔改一样,这一刻,他的眼泪是真心的。

但不要怜惜,若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他永远不会有真心流泪的这一刻。

“请为我请尚侍吧,和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之后就算我去世了,也不会再麻烦她的。”

在惟光哭着应声后,源氏艰难地坐起来,靠着软枕,伸出枯瘦的手臂,不顾侍女们的阻拦,费力地拉开竹帘,让新一年的春光照进紫姬曾经居住的寝殿。

春光平等地笼罩着所有人所有物,包括园子里她曾经抚摸过的花朵、曾经亲手栽下的杏树柳树。如今所有的花朵也都和自己一样被抛在脑后了。

她行进到了哪里呢,有没有经过当年的须磨和明石浦?

逝去的夕颜和葵姬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了吗?

藤壶母后……还有母亲,她们都好吗?

源氏苍白着脸,依旧深邃的眼睛空空盯着外面的一片春光,他费力地笑着笑着,笑出了凄艳的眼泪。

他还是不怎么懂。

不过上天也不准备等他懂了。

黄莺声中知春晓,柳青叶新命近消。

“我让你厌烦了吧?”

为了迎接淑子,源氏强忍着全身的疼痛,换上了体面的装束,微微颤抖地坐在主座上,为淑子端上她喜欢的点心。

还有数十年如一日的绿茶。

纵使已经形销骨立了,他还是有些风韵,只不过他的笑就像是被疼痛蒙上了一层雾气,轻轻淡淡的,仿佛风一吹就烟消云散。

在他的笑中,淑子欣慰地发现:

源氏这个平安魅魔终于舍得长皱纹了!!!

打死都猜不到淑子想法的源氏尽己所能地维持语调的平稳,用最后的体面克制住了因疼痛而不时作响的颤抖着的牙齿,和淑子笑弯了眼:

“淑景舍母妃(桐壶更衣)的遗物都在二条院了,当初搬家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带几件过来;”

“东宫的梨树越发茂盛了,也是你的女官打理得好。当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朱雀皇兄还带我在梨树林里捉迷藏……有一天下雨了,我们都淋湿了,那时候还是女御的皇太后居然没有骂我……”

“有个女官,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和年轻的左大臣还笑话过她衰老的样子,现在想来真是对不起她……”

“还有什么事情来着……”

“哦,你当年的佛经我这还有呢,快拿走吧,我真是不想看见那一堆中国纸了……”

源氏絮絮叨叨地回忆被他艰难翻出来的往昔。

“之后,我也不得自由了吧?”

源氏一直在笑。

“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不自由?”淑子反问。

“你的自由,我的自由,她们和他们的自由……同一个世界,各人的自由都不一样呢。”

“好歹也算是在朝堂上相处了数十年,这个时候了,我也能猜到你的想法,你不会让我自由行走的——就像当年被你囚禁的八皇子一样。”

一阵剧痛袭来,源氏猛然弯腰,青筋毕露的手紧紧地抓着一旁的桌角。

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挺起腰:

“你带走惟光吧,我从头到尾都不怪他,还要谢谢他一直为我在各种风雨中奔波。让他不要管我这个废人了,赶快回家被顺子孝顺、颐养天年吧。”

“我也不会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你听我说:”

“秋之町本来就是六条妃子的娘家,理所当然归秋好皇后和皇太子;冬之町留给明石一家人好好生活,以后就是女御的娘家;夏之町一半给夕雾,让他照顾好那条现在蔫巴巴的鱼;一半留给冷泉当别院——”

“就当是我为了这个从来没有关照过的儿子微不足道的虚伪赎罪吧。”

“还有春之町——”

源氏的目光贪恋地巡视着这本应生机盎然的宫殿,似乎是想将每一寸角落都深深镌刻在脑海中。

“主殿保留紫姬生活的样子,这是我唯一的私心了——万一,我说万一,她回到京都后还能回这里呢。”

“侧殿给空蝉和末摘花吧,随她们怎么住都行。”

在淑子的注视下,源氏终于垂首:

“至于我这个废人——请您将我带回二条院吧。”

“我会在那里出家,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相识四十年之后,终于是源氏,对淑子垂下了初见时高高在上的头颅。

“好。”

完成了不走心的临终关怀的淑子毫无波澜地应允。

她已经将源氏囚禁并将他变成了平安京的透明人,也不在意这点细节。如果能为其他人多捞点财产,也是好事。

源氏惨然一笑。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那座本来用来豢养紫姬的二条院,最终成了时时承受痛苦的源氏本人的无边囚笼。

这年夏天,曾经冠盖京华的美人、如今已经销声匿迹的源氏主君在二条院的层层看守下颤颤巍巍地落发出家。

法号“云隐”。

同年秋天,今上帝再次“自愿”颁发罪己诏,住进了父亲朱雀帝的别院,而他的两位妃子带着各自的孩子们和朝廷的俸禄回到了娘家生活。

在准备了多年的声势浩大的登基典礼上,十六岁的承子再一次由头发花白的尚侍带领,在母亲和槿姬亲王的护送下,在破例上朝的女官长官们的期待下,登上了紫宸殿的最高宝座。

上天若纵观,应能见到:

她的祖母们,一个身为皇族出身的高贵妃子,却受到继子的欺辱、郁郁半生后终于释然而终;

一个出身高贵却因丈夫和父兄的去世而受到冷落欺凌、但仍将唯一的孩子托付给恨得咬牙切齿的权臣、为女儿增加筹码;

还有一个出身区区殿上人之家,以被看不上眼的平凡女官的身份步步为营、不惜伤害养子也要将她以皇女的身份举上了皇帝的宝座。

透过帝王冠上坠下的珠帘,承子再一次感恩这些长辈们。

也许是轮回,也许是天意。

六条妃子一生遗憾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

秋好斋宫拉拢盟友,坐上了母亲心心念念的国母宝座;

而承子内亲王,在她们的托举下,终于成为了断档几百年后的女皇。

“众卿平身。”

承子举起衣袖,轻轻挥手。

承淑元年就此开始。

—————今上卷完结—————

第138章 她是帝师,也是天下人之师

可能是真的上天庇佑吧, 自从承淑元年以来的几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四海无乱、天下承平。

承子的皇位,彻底稳固了。

“您要离开朝堂了吗?”

清凉殿, 刚刚带着女官们打猎回来的承淑帝来不及换下狩猎服就急匆匆赶来, 拉着淑子的手, 依依不舍。

“好孩子,我都早已过了花甲之年了啊。”

在这个吃穿水平比不上原生时代的地方, 淑子觉得她又一次给阿姨团体们丢脸了。

现代的退休阿姨们可以在广场上舞动自我,而六十岁的她,已经能感受到身体的虚弱了。

甚至她还不如本土的循子在这个年纪精神头好。

当然,淑子觉得这些年没怎么生病已经是老天厚待了, 现在她也还是能再活一活的,就是别再熬夜工作了。

呜呜源典侍前辈, 我为当年对您的压榨道歉。

原来这个时候,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当年叹人年轮老, 归来我更两鬓霜。

“如今朝野内外无不臣服, 当年太政大臣和左大臣的势力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前者几乎消散, 后者由葳子姬君打理,也不会给你添乱。”

“朝中的最高位是我的弟弟右大臣,他一直都没什么脑子,现在也比不上年轻的精力了,还有点痴呆……你要学会用这些人。比如右大臣,你可以将他当做吉祥物或者一杆枪, 下达政令的时候不用理会他,有人烦你的时候就让他出去压人。”

“女官局之后会是藤典侍顺子接手, 她会在朝会上为你撰写圣旨、尽到人臣之责;你的母亲的属官也会依旧保持权力……你要信任她们,不能盲从也不能自大。我留给你的是制约,不是枷锁,你要学会平衡君臣之权。”

“顺子和玉鬘、秋好皇太后和槿姬亲王、槿姬亲王和新回来的斋宫、即将受封新任亲王的二公主……你都不能疏漏。虽然这样说你的母亲不太合适,但是这些人可以对立、也可以团结,这就考验你作为君王的能力了。”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以情动人、以利分化;若是能集权就不要分权,若是形势艰难、迫不得已,那绝不可只倚重一人,一定要学会制衡……”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定不要苛捐重税,他们的血汗筑起了统治者的富贵,决不能官逼民反……”(注)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能有一些怜悯就让他们好过一些。我们做了不少,但是能做的还有更多……”(注)

淑子絮絮叨叨地和承子念叨着做统治者的经验。

承子一边不住点头,一边趁着淑子看不清的时候,在仅有两人的室内别过脸。

她睁大眼睛,努力地憋回去想要喷涌而出的眼泪。

祖母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那样事事记在心里、毫无错漏了。

这样的话,她已经和自己说过很多遍了,可是又经常会忘记,于是再次细致地叮嘱教导。

她乖顺地低下头,任由淑子抚摸自己微微有些汗珠的额头。

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让淑子无限感慨的同时又是万分骄傲:

看,这是她缔造的女皇!

这是她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在所有的爵位“理所当然”归于男孩、在已经数百年即使只有独女内亲王也无女皇再次登基的境遇下,历经数十年,亲手培养的新皇帝!

她不仅是承子,更是她淑子最满意的作品、最凝聚的心血。

她又仅仅是承子,之后这个年轻又朝气蓬勃的少女,将带着淑子的意志,和其余的她们继续前行。

“我还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人老了,不仅提笔忘字,连呼之欲出的念头,也会被生生打断。”

“这样想,就像是当年咱们养的小三花吃着吃着饭就忘记眼前的肉,突然要扑蝴蝶的样子……”

“——啊,对不起啊承子,忘了那时候一起养猫的不是你,是你父亲呢。”

“那时候他还很小,连东宫都很少出去怕惹麻烦。”

淑子笑得无奈,但如今回忆起那时候觉得压抑阴暗的时光,也只剩下释然。

“我听着呢祖母,您说,想和我说什么?”

承子膝行到淑子身边,结合了藤壶母后和秋好皇后美丽的容颜在淑子的心上晃啊晃。

“我想说,世人不公,同样的事情,我们付出的努力要比他们多出千倍百倍;同样的功绩,我们的存在会经常被抹除;而同样的罪恶,我们又往往是众矢之的。”

淑子抚摸着眼前女孩年轻的面庞。

“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承子,你的帝王之位我筹谋了数十年。我只希望,以后你的女儿孙女们不要再这样艰难;我只希望,如今逐渐出现的女性话事人的孩子们,日后也能相对公平一些。”

“我知道这不容易,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做到眼前的境地。但是你,承子,我不要求你能影响千百年,但是至少在你当政、你活着、你有权力的时候,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我们今日开启了这样的步伐,之后会有人追随的。”

“所以,我绝不容许在你这里断掉。”

看着记忆中祖母对自己最为严肃的表情,承子在这位在心中如山岳一样巍峨的老人面前说出来了最郑重的承诺:

“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继承人、继承人的继承人必为女皇,日后我也会将今日祖母肺腑之言代代传与皇女。”

“我就算是在病床前苟延残喘、也要活到监督他们的那一天!”

“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不要这样发誓好孩子。”淑子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

“坏孩子不会相信毒誓,好孩子不需要发毒誓。”

“誓言不在嘴上,在你的心里和手里。”

外面的侍女们提醒药司长官兰君掌侍送来了养身子的补汤,淑子正要让兰君进来,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板着脸拉住承子。

“你是个尊贵无比的君王,也是个世间难得的美人。”

“所以——”淑子一个大转折。

“所以?”被吓到的承子小心翼翼,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芒刺背。(注)

“所以,千万不能被男人迷倒!”

“你只要记住,你是君王,他们的生死在你一念。”

“他们是你诞下优秀皇女的工具,绝不能动心!”

“如果你对自己的孩子不满意,或者不想生,去找二公主和芽生,她们有一道密旨。”

“记住,可以找美丽的人玩乐,可以找有身份的人利用,但绝不能动心!”

说完了这些,淑子甩甩脑袋,听到了脖子咔吧咔吧的响声。

她要退休养老,然后继续好好活着!

淑子喝着兰君亲手熬制的补汤,翻着忙着踩水坑的紫姬和优子从海边寄给她的信件,还有捡来的漂亮贝壳,吩咐侍女制作成风铃,之后带回要改名的尚侍府和比她还年长的花散里、还有前些日子感染风寒的小雨君一起欣赏。(注)

“她就差要上天了,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看见个水坑就想踩!”

“我也很高兴,希望上天眷顾,能让我们衰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看着优子笔迹、心情愉快的淑子哼着侍女们从来没听过的奇怪调调。

“一定是其他国家优雅的乐曲吧,尚侍大人真是博学多才!”

她们私下猜测。

“优雅的乐曲”:“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承淑三年,由秋好皇太后继续主持的殿上人大飨和承淑帝主持的公卿调任结束后,内里传来了一个消息,朝野震动:

已经任职尚侍之位三十年的藤原淑子主动请辞。

和她一起辞职的还有兵司长官藤原和子和殿司长官橘则子,几人的职责由新的尚侍藤原顺子和典侍藤原玉鬘接任。

淑子不顾承淑帝的一再挽留,回到了曾经的尚侍府、如今的帝师府陪伴已经八十余岁的母亲。

承淑帝一再为这位帝师增加俸禄,在长居宫外的父母的支持下、在民间百姓的爱戴中,将藤原淑子的俸禄增加至藤壶母后当年的份额,甚至冷泉院还主动削减了自己的三成份例以示对养母的尊敬。

“为什么这么称呼呢?”

有些年幼的孩子跟随年迈的祖母将自家的豆腐点心的心意悄悄送到帝师府的门口后发问。(注)

白发苍苍的祖母常年劳作的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将她带回自家的豆腐铺子,路上和隔壁家疟疾刚刚被治好的小孩的祖母对视而笑。

“她是帝师,也是天下人之师。”

“尚侍还会有很多,但从此以后,我想,帝师只会有她一个。”

第139章 曾经的王谢家,如今成为杏林医

果然还是退休好啊。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退休!

之前的弘徽殿皇太后, 退休了这么多年,居然还作为本书第一长寿人在娘家躺着呢,比早就在别院蹬腿的朱雀都长寿,偶尔还能摸摸三公主的猫。

可见家里的风水实在养人。

淑子觉得没过多久, 她的精气神都尽数养了回来。

要不是这里没有高层, 她一口气能爬八层楼!

神清气爽的淑子学着之前的弘徽殿女御、也就是现在和冷泉基本是离婚状态的藤原葳子一样, 也搞了个蹴鞠场,有时候会亲自下场和新来的小姑娘们踢球。

每到这个时候, 比淑子白发还多的花散里就会为她们准备好手帕茶水,还有养头发的芝麻糊,笑眯眯地看着淑子玩,或者自己根据当天的身体情况也随着淑子去闹一闹。

淑子:最美不过夕阳红!

腰不酸、腿不疼的淑子觉得离开了工作, 自己的脑子也清醒了。

每天容光焕发,连皮都展开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不是)(注)

她高兴了, 朝堂上的人只觉得乌云再次到来了。

不是说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都开始养老不管事情了吗?怎么现在的陛下和尚侍还是会经常跑到帝师府请教?

这和她坐在紫宸殿上有什么区别吗呜呜呜。

熬啊熬,许多年轻的官员被熬出了白发、许多本就年老的官员人都被熬没了, 可是藤原淑子的名字依旧压在每一个人, 尤其是“有想法”的人的心上。

“小算盘人人都有,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打着打着达到你的目的。”

有一说一, 淑子觉得自己现在算是个顾问,不过也是很重要的顾问啦。

但未来的路,还需要年轻人自己摸索。

“今天要出去了吗?”

循子也绝对是这个时代的老寿星了,自从淑子回家后,每天母女二人都会一同听年轻的侍女讲淑子新写出来的故事,讨论里面的情节。

“是啊, 平少将送来了新鲜的板栗,是她的女儿去帅亲王的山里玩的时候亲手摘下的;优子和紫姬来了海边的鱼货和港口的新鲜东西;养生的前承香殿女御也送来了新晒的花茶。正好今日天气晴朗, 想着走一走,拿着这些小礼物和大家分享。”

淑子快乐地走出家门。

已经看不清东西的循子一直望着她模模糊糊的背影,久久不愿回神。

“今日女御和运子去新的亲王府找二公主玩了,这里只有几位皇嗣在,真是失礼了。”

“母亲若是还在世,看见今日一定会高兴的。”

右大臣夫人和淑子在四条院叙旧。

如今名分不上不下的今上院只能委委屈屈地跑到已故朱雀院留下的遗产别院生活,因为没有一个妻子愿意收留赘婿。

明石姬祖孙四代根据季节在冬之町和自家的大堰河别墅来回度假,从来就不差钱的她们家生活一向优渥,如今皇孙们的诞生也提升了自家的门第,她们盼望着孩子长大封爵的好日子;

而芽生和好朋友运子有时候在自己家,有时候在四条院,有时候去找因为皇位更替而从伊势回来、被封为亲王的二公主一起小住。二公主经常拉着两个朋友,给自己选择好听的封号,以弥补小心翼翼的母亲年轻时害怕所有人找茬不敢、亲爹也不管之后没有给她起名字的遗憾。

至于明生有没有瞒着长寿的明石姬和尼僧偷偷给芽生写信,这个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比循子还年长的四条夫人已经离开了,她精心打理过的四条院院墙上的花朵也在秋天枯萎了。

在院墙旁边,被芽生带回家的皇家孩子们正在玩耍,她的大女儿正在指挥亲妹妹和表弟表妹们过家家。

而等到春天,院墙上会再次爬满鲜花,鲜艳馥郁满枝芽。

自从源氏将六条院一分为五之后,赶上了承子的登基,秋好皇后和冷泉就立马打包搬家了。

冷泉:在清凉殿不要脸当老赖都是因为登基的不是我女儿!

我本人超级淡泊的,看,这不就给宝贝女儿让地方了吗!

如今内廷没有皇后,属于中宫的职责依旧掌握在秋好的手里,她经常会住在宫里和陪伴女儿。

而依旧不知道源氏是生父的冷泉觉得晦气源氏点名给他的一半的夏之町自己不想要、又不能白白给那个晦气源氏的晦气儿子夕雾,于是把这个分隔开的景色优美的院子提前送给了承子,自己待在秋好娘家的秋之町里,每天激情绘画。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喜欢画画。

至于是不是没有案牍劳形让他只能闲着画画,就不要在意了。

他不仅作为真大师改进了本土的绘画风格,还经路过港口的优子介绍,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几个海外画师,油画水墨一起上。

杂糅风格之下,画作难免有些,前卫。

每天在自家上空看见这个上门女婿的六条妃子觉得自己的房子都要被垒上天的、过于“进步”的新画作淹没了,简直头疼。于是又飘回了内里默默守护好大女和好大孙。

六条:辣眼睛,溜了溜了。

“知道她们旅行愉快我也很高兴,也感谢她们为我介绍的画师。”

如今四十岁的冷泉依旧是老帅哥,一看见淑子就笑弯了有些变深的琥珀色的眼睛。

他还送了淑子一幅刚刚“开悟”的油画,浓烈的色彩和狂野的线条让淑子虎躯一震:

“这是……太阳和青草地吗?为什么上面还有乌云?”

努力解读的淑子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平安京的审美熏陶傻了,怎么看不懂冷泉在画什么呢?

她疑惑的表情在冷泉的解释中逐渐凝固又分裂。

“竟然看不出来吗?这画的是您啊!”

“看,您年轻时候的那件鹅黄和青色搭配的衣服,还有黑发!”

孩子的新作品,只能夸啊!

淑子整理好表情:“真棒!只有抽象派大师才能有这样的天赋。”

冷泉迷茫:抽象吗?

不过母亲说我真棒呢。

看着精神矍铄的淑子,冷泉一直在笑。

真好啊,他的母亲,实现了岁岁荣华。(见《新年》一章)

在春之町也溜达了一圈后,淑子带着紫姬最新的信件回到了内里。

问候了已经养老的小路掌侍和帮着运子看孩子的橘典侍之后,淑子溜溜达达走向了药司。

“今年的学生们都有收获了吗?你的医术完善了吗?”

淑子示意顺子正常上班,只留在内室和兰掌侍单独交谈。

“这些年,我亲力亲为带着这些孩子们,即使她们已经有些许经验我也不敢放走,一直到现在,将近十年光景,这些孩子们跟着我一起为其他人诊治、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后,我才敢放走她们。”

也有了白发的兰君和淑子回复。

“出去就关系着人命啊,不教好她们我怎么能放心啊。”

“编撰的医书也让她们各自抄录带走了,接下来大部头会向医馆提供,一些那个叫科普的小册子也会在民间发行。不管是什么样的医书,每一页每一行我都和小路前辈一一校对,绝对不会出错。”

“我们就是这么‘规矩’的人啊。”

说到最后,兰君揶揄地看着淑子。

连编写的小册子都要熬夜校对、生怕出错的她,这辈子帮着淑子干了一件至今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的事情。

当年自己可真大胆啊。

咬咬牙进京伸冤的大胆、为陛下只留下一位皇女的大胆。

“您今日要来看看这些孩子们吗?一个个都是我走街串巷找出来的好苗子,学得很是不错。”

淑子摇摇头:“今日大家都有事情做,我可不给随便视察人添麻烦,等以后有了大院子,咱们再看看也不迟啊。”

在兰君的疑惑中,她被告知,本来是只想看望亲朋们的淑子得到了个意外之喜:

春之町。

原来自从源氏离开后,主殿被留给了紫姬,剩下的侧殿给了他早年追求过的别人妻子:也就是后来丧夫出家、几乎走投无路的空蝉,和源氏出于怜悯之心留下的常陆亲王遗女末摘花居住。

曾经双亲去世、家境败落、兄长也不爱护、连过冬的衣服都被穿烂的末摘花在这个她半推半就的情人源氏的照顾下衣食无忧地安享了晚年,在今年也以花甲之龄去世了。

末摘花虽然古板内向,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相依为命的空蝉难过的同时也更加寂寞了。

“我与您大约是第一次正式相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担心冒昧。”

“丈夫去世又被继子逼迫后,我居然好好活了三十年。他伤害我的,我原谅了,也感谢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伸出的援手。”

早年同样被源氏骚扰的空蝉也满是皱纹了,但她仍旧像一株瘦竹,在尼姑的袍子里显得幽静端庄。

“我已经吃斋念佛几十年了,如今更是无欲无求,想去北山寺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为我的亲人和那位一起居住了几十年的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祈福。这几座宫殿,他不会过问了,帝师您处理吧。”

之前在通信中同样被紫姬说过“春之町我不要,随姐姐处理”的淑子试探:

“将这座美丽的宅院,改成医馆可以吗?”

“招收活不下去的勤劳聪明女孩子当女医,为那么多身患疾病却对男医羞于启齿的女人诊治。”

“那些明明存在却经常被忽视的事情,那些生产、哺育、私~密~的伤痛……我想让无处寻医、只能自己忍受担心的女人有地方得到帮助或者安慰。”

“好啊。”空蝉捻动手中的佛珠。

“比起金身银像,这样才是真正的佛祖想见的功德吧。”

承淑三年的冬天很快过去了。

承淑四年的时候,曾经权势无边、现在却少人提及的太政大臣的府邸东南处,也就是被称为“春之町”的美丽宫殿悄然对广大女性敞开了堪称震撼的大门。

除开为之前的老侍女们专门留下的居住院落之外,这座新的宫殿处处都是穿着白色围衣的身影,她们面色严肃又动作轻柔地接待着小心翼翼的女人们。

侧门处,一队身高不一的、看起来就聪明伶俐的女童被前辈带领着,好奇张望。

“这就是我们的女医学校吗?”

有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女孩小声发问。

“是啊,这里是被帝师和陛下格外开恩,让你们学习的地方。隔壁就是冷泉院陛下居住的皇后娘家,这可是顶顶尊贵的地方。”(注)

“你们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学习呀。”

哇,这么厉害!

小姑娘们张大眼睛,不放过春之町的任何一处景色。

和煦的春日下,满园鲜花竞相开放,而其中一株紫姬留下的杏树今年格外茁壮,满树粉白在春日和微风下翩翩起舞。

春之町群芳争艳的杏林,终于成为了真正的杏林。(注)

第140章 谨以此书献你我——奚同书

“这么大的排场, 是有什么活动吗?”在家整理话本子的淑子揉着老花眼,看着顺子一行人。

“内里今年修订百年内的史书,也要为当今陛下写新的起居注了,自然是离不开您。”

玉鬘为淑子垫上腰枕, 完成了这场小小的“采访”。

“您早年的故事真的很传奇呢。”

即使已经从过往淑子写下的史书中熟悉了当年的风起云涌, 再一次听下来, 顺子仍觉得惊心动魄。

一个差错,就没有今天的淑子, 也没有今天的她们了。

“我自说自话总会有炫耀之嫌,不过当初,在我十八岁进宫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有这样传奇的人生。”

“那时候, 我一开始的志向还是写话本子呢,写她们的故事。”淑子满是感慨。

“您写了她们的故事、写了母亲们的故事、帮忙发行了游记、写出了治疗万民的医书, 谁也不能说您没有实现志向啊。”

现在的尚侍顺子一边在折子上写写写,一边对着淑子笑开了她仙女一样的笑脸。

“如今也有许多人用‘先生’称呼您呢。”

淑子想到了现代的某些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嘴角抽了一下。

她在自己的时代, 每次看见被称呼为“先生”的女学者总是无语,再看见下面的大大小小“先生”们的“只有杰出的人才能被称为‘先生’”的评论更加无语。

用职称不行吗?用“老师”不行吗?

天知道在小淑看见男“教授”和女“先生”时候的无奈。

感谢顺子提醒。

“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说。”淑子一下子精神了。

在一众女官和外面的男官的如临大敌、开始翻笔记录的时候, 淑子开口:

“先生这个词是个好词,若大家还记得我的功绩,千千万万年之后,‘先生’应只指代有文化的学者一类,不能用于其他所有用途。”

“什么用途啊?”顺子有些迷茫。

“比如有类人如果修改了这个形容有学识的词语的含义,使他们一出生就得到了‘先生’的称呼, 还要将它已经被修改放弃的含义放在另一类真正的学者身上说这是称赞,我不太喜欢。”

“哦, ”玉鬘似懂非懂,“一视同仁?”

“嗯,如果能做到那样,就最好了。”

淑子笑着请大家吃点心,心里盘算着新的话本子。

还是做喜欢的事情让人开心啊!

这年的殿上人大飨依旧是皇太后秋好主持的,热热闹闹的宴会过去后,对公卿们和殿上人们新的调任也下来了。

这一年,被正式封为“新叶亲王”的二公主进宫谢恩,并在姑母槿姬亲王的指导下开始接手宗室的大小事务。(注)

“你老了,我也老了。弹指一挥间,我竟然比当年的父亲年纪都大了这么多。”

“现在新叶和我的后辈斋院每天忙忙活活的,可是没办法,人手不足啊。自我调侃为‘绘猫人’的三公主只想和养母玩猫猫,还写了个猫猫护理,叫什么来着?”槿姬慢慢回忆。

“哦,《狸奴婚书》,还挺文艺的,不知道是谁帮着想出来的。”

看着对面的老太太似笑非笑的表情,后知后觉的槿姬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揉揉眼,确定自己这花眼没有看错。

“不是吧?”她哭笑不得。

“顽皮老太”淑子骄傲:“你就说是不是吸引眼球吧?”

“你呀,货不对板小心被骂。”槿姬笑弯了腰,连茶都喝不进去了。

“我这辈子挨的骂还少吗?不差这本猫猫饲养手册了。”

“再说了,谁人不知道要好好聘猫呢。”

淑子双手一摊开始耍无赖。

看着淑子的表情,即使年迈也仍然是个睿智老太太的槿姬直觉对方又准备了大礼。

“说吧说吧,你是不是又……啊,这么不文雅的话我是怎么说出来的,果然是被宗室那些浑小子带坏了!”

“你是不是又没憋好屁?”

呸呸呸,槿姬觉得自己脏了。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槿姬一向冷静自持,没想到年老了和宗室的孩子们斗智斗勇居然有几分老小孩的感觉。

淑子看着她怀疑人生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看看这个?”

淑子从身边的柜子里掏出几本精装书籍。

“你真好,还是要多看看这些名家大作荡涤心灵才对,我真是被那些没什么大毛病、但是顽皮到要上天的姑娘小子们气晕了。”

槿姬优雅坐正了身子,用干净的手帕擦拭了刚刚溅到手上的茶水后,一脸虔诚地双手接过“圣人之言”,准备净化心灵。

然后她看到了:

《进京后,三个男人为我争风吃醋》

《招惹偏执郎君后,我将他碎尸万段》

《神国没有爱,天也不会塌下来》

《兄弟思我如狂,谁当正室谁是侧?》

《原来娥皇爱女英,他终究是个橘外人》

“这是什么东西?”

槿姬觉得一阵烫手,原来眼前人才是污染源!

(在别院英年养老的今上院点了个赞:她就是污染源你才发现吗,果然预言家没有尊严!)

“这不是挺好理解的吗?都写在题目上了。”淑子可是翻出来她当年上大学摸鱼看小说的记忆,艰难回忆起来了某些营销号上吸引眼球的题目。

也不知道那个世界现在在流行什么呢。

“有的是早年橘典侍给我的落灰已久的闺阁小说,我进行了大胆的润色,就和之前的缇萦救父等故事一样,都写清楚了来源之地,只不过那些深闺小姐们没有留下姓名。”

那你这个润色可是相当大胆哦。

槿姬先是瑞思拜,之后也随着淑子的话伤感难过。

“就像这本三男捧一女的话本子,其实原著写到一半就不怎么丰满了,很有虎头蛇尾之感,只在留下的寥寥大纲里写出了女主从歌女最后成为引领京城流行的侯夫人的结局。而最后一页脆弱陈旧的纸张上只剩下一句单薄的话:(注)

“‘绣娘王宛长女,几度无女德,终究难违训。遵父命出嫁前夜封笔。此后相夫教子,无力闲情天马思’。”

被淑子重新润色装订的书籍上这段话此时平整地躺在光洁的册子上,而之前橘典侍带着淑子在书阁翻出来的原本册子上,这一页的留言氤氲着墨迹,不知浸透了谁家女儿的斑斑泪痕。

“这本册子能重见天日实属不易。我们见识到了这新奇的故事,却不知道作者的名字。”

槿姬掏出手帕,慢慢地抹眼泪,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迟暮。

“是啊,可是让我更感触的是,我们不知道这出嫁后封笔的女孩姓甚名谁,却知道了她的母亲是位绣娘,名字叫‘王宛’。”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读者知道她的母亲。只要故事不断,绣女王宛的名字千年不绝。”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只能听见院外的小鸟啁啾。

还是槿姬打破了沉默:

“这本就算了,剩下的呢,是不是都是你搞出来的?”

淑子:被你发现了呢~

(背手手吹口哨望天)

“是啊,我有时候也有些奇思妙想啊。”

“这些新奇的故事,如果能让大家闲暇时笑一笑,笑过后想一想,我也就知足了。”

淑子笑着依次抚摸着这些书的书脊。

“这些故事也许很是惊世骇俗,年轻时候的我在那些尊贵的人的监督下是发行不了的:桐壶帝不会接受这种“大逆不道”的“不风雅”的东西;而皇太后可以帮女子发布手册,却不会让我的这些思想轻易传播。”

“但是到了我这个岁数,如果再不能写出来,我就枉自辛苦这么多年了。”

“也许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中播撒下一片小小的种子,让它们随风落地,而相比于上古千百年尚不过单一季节之树,生如蜉蝣的我也许看不见它们长大的样子了。”(注)

“可我相信,给这些种子哪怕是一点贫瘠的土地、一点稀薄的雨水,它们就会趁势生长,长到后人观赏赞叹的样子。”

“会的,一定会的。”

槿姬同样被岁月刻下皱纹的手紧紧握住淑子满是笔茧的逐渐变硬的手。

“如今女官们的职权越来越大、民间有才能的女孩纷纷涌出。别说小门小户、高门大户也开始零星有女儿学着葳子当家。”

“我相信,千千万万个她们,一定会为这些种子提供沃土与甘雨,让它们长成参天大树、为世间带来苍翠。”

在槿姬和年轻时一样认真的表情下,变成老太太的淑子打趣老太太槿姬:“你还记得我年轻时候的外号吗?”

“嗯?哪个?”

“你的外号太多了。当年老古董不是还给你起过一堆吗?”

“就是二条院的那人搞出来的那个,‘碧茶君’的名号。”

看过了世间纷扰,此时的淑子云淡风轻:“我讨厌这个称呼是因为它被提出得轻浮无礼、甚至让那些男人有了些许肮脏的遐想。”

“可是‘碧茶’本身没错。如果我也是一颗种子,不知道我的多年心血能不能生根发芽、成为一株茶树、荫蔽人生逆旅中的那一些行人呢?”

“怎么不会呢?”槿姬露出笑容。

“我从一开始与你相交就是因为你的才华,而没有被他搞出来的事情影响。你说得对,‘碧茶’也算是文雅的称号,这个世界能有你,真是太好了。”

“你是绝世好茶!”

淑子:谢谢你,怎么怪怪的?

两人闲聊一会后,槿姬准备离开,继续教导刚上任的新叶亲王。

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了从内里橘典侍处拜访回来的花散里,以及她手中似乎是放着书籍的托盘。

“还有新的别致的奇思妙想吗?”槿姬问道。

“啊,敬请期待。”淑子和花散里笑答。

将竹帘拉下,花散里来到淑子的身边,将放在面前的托盘上覆盖的绸缎掀开,露出了一本新书的封面:

《羲和大帝》。

“你真是爱捉弄人,槿姬亲王以为是正经东西的时候你给了她一堆奇奇怪怪的书,她以为还有这些‘惊喜’的时候你藏着这本最正经的册子。”

相比于槿姬,花散里和淑子亲近多了。

淑子讨饶笑笑,随后也用手帕细致擦手,轻轻捧起这本轻薄又厚重的书籍。

自从四十余年前她在书阁看到这本被封禁的原书后,她就一直想着让它重见天日。

四十余年,在她利用一切关系壮大资源后、在她带着能让她登天的“梯子”冷泉挺过皇太后的咄咄相逼后、在她成为尚侍不断改革后、在她支持女性成员管理宗室后、在她终于扶持了一位女帝后、在女帝准备着手建立女校后……

这本书,终于到了发行的日子。

“看似说前朝,实则赞周帝。”

“借古说今,千年一辙,你我皆如此。”

两人评价。

“是啊,也许是因为这个,才被女帝之后的那些人恐慌不已、避之不及吧——瞧,这是多‘可怕不驯’的女人啊,给一直被压制的女人们看到了掌权的希望。”

“当初打败不了她,就只能想办法抹黑了——就像对既往无数史书中的女人一样。”

“吕雉残暴、褒姒祸国……可如果她们是他们,也不会有这样的言语吧。”

“这本看似称赞改装版的和熹皇后、实则弥补了皇后未改帝号的遗憾——或者直接说是称赞则天大帝的书,也就被封禁抛弃、被不懂货的收杂物商贩倒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随后飘落到了我们的手里。”

这一本被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书籍,终于被拂去了被所谓“礼教”和“女训”强行漆在表面的脏污,即将面见世人了。

“从十八岁的夏天,到六十四岁的夏天,我终于将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位前辈的心血,带到了人世间啊。”

夏日的暖风吹得人醉醺醺的,淑子缓慢地为新书写序笔不久后就感到了昏昏欲睡。

在炙烤的阳光晒出了一片浓荫里藏着的蝉鸣中,花散里拿着浓青色的长褂,为伏案小憩的淑子轻轻盖上。

“怎么今天的风还不小啊。”

头发比淑子还白一些的花散里拿着镇纸,戴着成对银镯的手动作缓慢又有些颤巍巍地压住了想要四处纷飞的纸张。

浑浊的眼睛进进退退,花散里终于看到了这本由淑子、则子和她本人和子共同翻译装订的书籍最上面,淑子刚刚写下的零零散散的待完成的序言:

“原著西国伍氏女,笔名女隐,自号并水神都奈何人。”(注)

“译者则、淑,编者和。三人仰慕才华拜之。”

“桐壶二十五年,译者则于尘架翻得此弃书、妥善保存;桐壶二十八年,译者淑始见此书。历桐壶、朱雀、冷泉、今上四朝,于承淑帝治下,全书翻译校对终。”

“谨以此书,敬献光芒万丈、孕育万物之你我。”

“一苇彤笔绘青史,俯仰无愧我心知。他年士庶壮志女,戴月披星书同席。”

“提序者淑,即,奚同书留。”

“承淑六年夏。”

“时有蝉鸣。”

—————承淑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