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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翎慢吞吞地洗漱, 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说道:“既然阿翎已为你备了丹药, 你日后运功,按照力所能及的步调来。莫急于求成, 也不必瞻前顾后。”

“是。谢谢诸葛师兄。”

“刚才给你看的, 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前辈相关记载。你应该明白,此道凶险。但,也可从中体悟教训,不至于重蹈先人覆辙。”

“好, 我会加以回顾。”

“天生剑骨的皆是奇人,你自有机缘,我不干涉太多。总之,平日你与阿翎在一起, 我很放心。若还有其他疑难, 再问我也无妨。”

“……”这次, 少年清冷的嗓音停顿片刻,才道,“我明白。”

语声温沉之人笑道:“何故提及阿翎,你的神色总有一瞬间变化?”

另一人艰难回答:“他……”

白翎正打算推门出去,给俩人一个正午惊吓, 听到这个问题,手停在空中。

结果他已经被诸葛悟发觉了,青年剑修回身道:“阿翎终于起了?”

白翎只好现身,雄赳赳气昂昂,背着手来到露台上。

他微笑着向二人致意:“大师兄好,小师弟也好!早啊两位。”

“不早了,阿翎。”诸葛悟轻叹,“我清晨回来,小裴已经在静坐,我问他你起了没,他居然说你快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诸葛悟继续道:“嗯,快是快了,快了三个时辰。”

白翎保持着微笑:“……”

诸葛悟端详他片刻,问:“你穿的是女修道服吗?我不在,你就是这样对小裴言传身教的?”

白翎的微笑保持不住了:“………………”

他倏地转身,往屋里走:“还没有吃早膳!好饿!”

白翎转悠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又出门来,恰好碰上鱼妖侍从带着蝌蚪精,顶着锅碗瓢盆、十几个菜登上露台。

白翎奇道:“咦?今天这么丰盛,怎么吃得完。”

裴响不情不愿地开口:“早上徐景来过,约定共进午膳。”

白翎:“哦——徐师弟啊,他最后买到剑了吗?”

裴响说:“没注意。”

妖精们动作麻利,很快拼好了长桌,支起帐幔,以免瀑布的水花飞溅。林暗带着师弟师妹们,一同造访,众人论资排辈地坐了,白翎想去喊尹真来,却被林暗拦住。

林暗道:“别喊他了,白师弟。从海市回来,绯衣真人跟行尸走肉的,看样子要睡个七天七夜。”

白翎便坐回原处,抄起筷子说:“好吧好吧,我们吃。”

林暗却道:“你呢?昨晚不也睡得人事不省,现在可好了?真是辛苦裴师弟,又要背你,又要打伞,他……”

女修自觉失言,舀了一勺汤入口。

白翎惊讶地转头问:“真的吗阿响,那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裴响沉默片刻,学他转移话题:“徐景呢。”

白翎才发现少了个人。

田师妹答道:“他去跳蚤市场啦,非要在离开之前,淘一把好剑。甭管他,咱们先吃。”

众人心照不宣,飞宫非久留之所,黑市闭幕,他们便该踏上归程了。所以,此地景象可能要两百年后才能再见。届时物是人非,指不定时过境迁。

加上诸葛悟在场,无形中给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施加了压力,没人说笑。

整张桌上只有白翎一个人该吃吃、想讲讲,发现小辈们的回应远不如平时活跃,不禁感到些许忧伤,希望徐景快点回来,那家伙胆子大点。

没想到,徐景回是回来了,却到今日晚间才回。

湖下山庄灯火璀璨,白翎倚在露台的栏杆上,捧着小妖药茶暖手。他俯瞰下方的客栈广场,发现一件怪事:魔修们的脸色都不太好,落单的眉头紧锁、同行的窃窃私语,好像出什么事了。

恰好徐景归来,搂着崭新的剑匣。

他神色兴奋,迎面撞上准备去找他的田师妹等人,喊道:“我买到剑了!仙级剑胆铸就的,属性完全合适!”

白翎过去贺喜,问:“多少钱买的?看起来不错嘛。”

徐景道:“嘿嘿,要价不高,才一千两。因为是有过主的,打了折扣,不然肯定不止这个数!”

剑修若想让手中剑出神入化,必须认定本命剑。人剑相连,福祸同当,才能使剑法登峰造极。如果要认他人赐名的剑作本命,非常困难,剑的价值也会有所下降。

好在对徐景而言,先顶上手头的空缺才是要紧事。能买到属性契合、品质非凡、价格实惠的仙剑,已经算他撞大运了。

但不知徐景扎到哪里去买的剑,身上犹有魔气。

田师妹忍不住数落他,而徐景还在兴头上,给白翎打开剑匣看了一眼,便跑去找大师姐展示了。

在剑匣开启的刹那,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白翎被熏得打了个喷嚏,不禁胡乱猜测:是什么花来着?月季,芙蓉,还是兰花?

可惜裴响在房中静修,不然问他的话,肯定知道。

匣中的寒光惊鸿一瞥,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白翎不理解,为何要给剑匣熏香,但他们身在魔域,或许本地人有这种无伤大雅的风俗,也不一定。

田师妹叉着腰说:“徐景回来得太晚了。裴师弟定的客房明天才到期,提前走又不退钱,咱们明早再走吧?”

“好啊,山庄的早膳不吃白不吃。”白翎一边回身答应,一边走上自己与师弟的露台。

田师妹质疑道:“你起得来吗?”

“啊这个嘛……一定一定!明天见。”

白翎背对她和另三个师弟,挥了挥手。近日长途跋涉,飞剑劳顿,连他这个通宵好手都犯困得早。

白翎打着呵欠推门,见裴响仍在茶案后端坐,少年人的侧影挺拔,一滴金虹灵泉飘动在他前方,熠熠闪光。

白翎无声地道了句“晚安”,倒头就睡。

“嘀嗒”一声,钟漏多走了一格,将白翎惊醒。

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不知怎的,意识十分模糊。或许,是半梦半醒的缘故。

但白翎闭上眼,怎么也无法重新入睡。同时,他感到身下的触感异样,好像不是温暖柔软的大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扎着面颊,颇为刺人。

此感受似是而非,白翎不得不睁开双目,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枚草叶沾在他脸边,正是刚才刺挠他的罪魁祸首。

而他之前听到的“嘀嗒”声,也非更漏发出,而是叶尖凝聚的露水,自上方滴下,砸在青石的浅坑里。

花香袭来,与徐景新剑匣里的味道如出一辙,迷离得像能致幻。白翎呆坐片刻,心神始终懵懂,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而且独处于一片幽森的树林间。

确切地说,梦境是一片兰花林。

树影葳蕤,枝叶间漏着荧蓝的微光。根系之间,芳兰密布,花色艳如桃李,寒气冷若冰霜。

一条年迈的石径从白翎身后经过,蜿蜒向上,深入山野。白翎站起来,竟好像魂魄一般轻飘飘的。

“奇怪……”

他嘟囔了一句,反正也不知去哪,身边又没有旁人,索性拾级而上,看看路的尽头是什么。

拨开横生的枝叶,诡异的幽蓝色光晕在叶间晃动。白翎一动步子,便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响,他停步回头,却见满地兰花静悄悄地开放,那响动又消失了。

白翎继续前进,游魂似的脚不沾地。

一阵缥缈的喜乐传来,他侧耳倾听,确实是敲锣打鼓的动静没错。然而在深山老林里办红事,可能比白事还吓人。

白翎被勾起了好奇,循声走出林子。霎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星空花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白翎站在山崖上,被风吹得晃荡。入目是广阔的谷地,兰花不疏反密,在月下争奇斗艳。夜空高远,繁星璀璨,如此美景似画卷飞展,令人心醉。

白翎正欲感叹两句,背后突然响起踩断树枝的声音。他下意识拔剑,却摸到了一柄不属于他的卷刃刀,刚拔在手里,刀锋就断了。

白翎不得不提着这把破刀回身迎敌,不料看见来人,立即把刀放下了,惊讶地唤道:“阿……阿响?”

不怪白翎迟疑,因为此时的裴响,上半身几乎变成了骷髅。别说皮肉了,他的心肝脾肺肾全被掏空,仅剩半副骨架子。

可是,裴响的神态如常,甚至在看清白翎眉眼的刹那,松了口气,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

师弟快步走来,一向整洁的道服破破烂烂。幸好他腰封扎得紧,才没有太失礼。

而白翎的脑海里仍一团浆糊,梦境压着他的思绪,不让他苏醒。望着裴响流畅的步伐,白翎面露怔忪,骤然意识到了别的——

他撩起道服下摆,发现下面空空如也。

难怪他像鬼一样飘动,原来是没有腿呀!

第47章 四十七、兰林 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是在做梦对吧?”白翎戳了一下裴响的肩头, 似乎碰到了,又似乎穿透过去。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梦到阿响……”

裴响不太真切的声音响起:“是梦。你听见喜乐了么?”

他垂着眸, 细细观察白翎的神色, 见白翎也没有痛苦的样子, 才道:“我们都是残尸。”

白翎眨眨眼睛,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问:“阿响不是我梦到的?”

裴响道:“我们在做同一个梦。”

“太奇怪了吧, 我不信。除非你喊我一声‘师兄’。”

裴响话少, “师兄”也喊得少。虽然他称诸葛悟一直是很有礼貌的“诸葛师兄”,但对白翎, 几乎从没有喊过。偶尔数次, 除了初见面尚且拘谨的时候,便是在阴阳怪气。

裴响张了张口,果然喊不出来,微微恼道:“如此古怪的关头, 你……你还任性。”

白翎嬉笑道:“好啦,好啦,验明正身!都怪徐景买的剑。”

裴响:“剑?”

“不知道他哪买的,打开新剑匣的时候, 我闻到了和林子里一样的兰花香。那把剑有问题。不过, 只有我们梦到这吗?要不去前面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

白翎习惯性地伸手拉师弟,看见他透风的上半身,不忍卒视,龇牙咧嘴地问:“看起来好痛……阿响,你真的没事么?冷也不冷?”

“没事。”裴响与他找到一条绕下悬崖的小路, 又道,“不冷。”

是了,在梦里会淡化意识与感官,否则就要醒了。

喜乐声愈发清晰,从花谷的中心传来。一座破庙隐匿在繁盛的兰花间,门口贴着褪色的楹联:“情真意假梦中身溺水,似是而非局外人观火。”

横批长达八个字:“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裴响蹙眉道:“平仄不工整。”

“是吗?”白翎飘进院子,见左右摆放着许多小像。木雕泥塑什么都有,高矮林立,参差不齐。

每尊小像都是精心打理过的,穿紫披绿,像是来赴宴的宾客。雕刻它们的手法很拙劣,许多小像眼歪嘴斜、甚至忘了捏出耳朵,乍一看,跟化形还不熟练的妖精一般。

小像们点了黑眼珠,全部咧嘴笑着,望向法堂。喜乐声更热闹了,在法堂里锣鼓喧天,震得房梁上簌簌落灰。

白翎大喇喇推门,差点被吵成聋子。喇叭声近在咫尺,冲着他耳朵吹,白翎往旁一闪,才发现屋里的小像是活的。

法堂里没有人,只有欢天喜地的小像们。石块做的脚在身下滚动,满屋子小像跑来跑去。细看之下,喇叭不是喇叭,而是一大捧牵牛花,朝两位不速之客“哔哔卟卟”个不停。

红光照面,烛火满堂,墙上贴着双喜字。筵席夹道,小像们觥筹交错,树枝或者泥捏的手拿不稳酒杯,洒得满地亮晶晶,酒香浸润了花香。

而在法堂尽头,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婚礼。

穿着大花袄的媒婆人偶嘴角点痣,绕着他们手舞足蹈。司仪木雕的脸上刻着笑容,甚至涂了一口大白牙,不过画出界了,脸上也沾满白灰。还有敲锣的泥人,其实在敲一个破碗;打鼓的石像,“咚咚咚”以头抢地。

白翎纳闷道:“它们在玩过家家吗?”

裴响:“什么?”

“就是小孩儿的游戏。我演爸爸,你演妈妈……举个例子啦阿响,总不能说你演儿子吧。”

白翎试着走进法堂,梦境并未被他扰乱,小像们仍旧各干各的。不过庙宇早已荒废,他每走一步,地板都微微下陷。

白翎观察着背对他的新婚夫妻,发现他二人的身形与正常人一致,而且刚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的动作灵活,应该不是捏造的。

但白翎还想往前走时,周围的小像们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画的或刻的脸不笑了。白翎一动步子,它们便回头来齐刷刷地盯着他,一对对漆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白翎后退,它们又转回去有说有笑;白翎前进,它们再倏地转过来,安静不语。

梦境有限制。

想让入梦之人当旁观者?白翎倒是不急,索性招呼裴响过来,同他入席。

席面都是按小像的尺寸打造的,一块老树皮铺在地上,煞有介事地摆两片树叶、搁几枚野果,便是丰盛的菜肴。

两个身姿高挑的男人挤在一处,白翎没有腿还好点,裴响收拢四肢,仍快把靴子踩到隔壁的席面上去。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两位新人进行完“夫妻对拜”,新郎官的袖中寒芒一闪,竟然拔出了一柄锃光发亮的仙剑。

他沉声道:“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下一刻,剑锋直刺新娘的胸口!

满堂哗然,白翎也愣了一下,倏地飘到半空。他窜得太厉害,险些撞上屋顶,或许撞上了,只是不觉得痛。

幸好,仙剑顿在半空——却不是新娘子有所格挡,而是什么尖利无比的东西,“嗤”地洞穿了新郎胸口!

新郎官面露惊愕,仙剑“锵啷”落地。他的生机迅速流逝,刺穿他心脏的东西隐约是怪物利爪,猛地一划,将他开膛破肚。

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察觉不对,喃喃唤道:“萧郎?”

她正欲揭开盖头,法堂尽头的墙壁忽然爆裂,什么仙尊贴画、魔王金身,全部打得稀烂。

烟尘滚滚,顷刻间吞没了新婚的二人。破庙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白翎忙钻回裴响身侧,小像们失去了灵气,一个个倒在地上。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怪物在大力撕扯皮肉。它畅快地茹毛饮血,片刻后,新娘声嘶力竭的惊叫传出废墟。

浓烟与扬尘实在厉害,倒下的茅草顶挡住了路。白翎急得乱飘,幸好裴响发现了一处空隙,向他示意:“这里。”

白翎立刻跟过去,果然有一条缝。

透过缝隙,只见鲜血横流。新郎官早已气绝,头都被啃掉了半个,更别提淌了一地的肠子,以及到处乱飞的脏腑。

什么东西在眼前滴落,原来是一坨碎肉溅在上方,血半凝不凝。白翎头回直面如此富有冲击力的吃人现场,不禁沉默了,退开点问:“新娘呢……”

裴响亦浅浅皱眉,半晌才道:“地上有一角盖头的碎片。那边,还有一处空洞。”

白翎双手撑着眼皮,再度往缝里看。果然,一块被扯烂的红盖头掉在血泊中,旁边是断壁残垣支起的间隙,恰好容一人通过。

怪物不见了,新娘子也无影无踪。最大的可能是新娘子目睹惨状,逃出破庙,怪物追了上去。

白翎正想绕到新娘逃走的破洞处,忽然听见林暗的呼唤:“有人吗?”

白翎还没答应,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往上飘,似灵魂出窍,即将脱离梦境。

苏醒前的最后一刻,白翎硬是往新郎的残躯周围仔细观察了一遍。

仙剑不见了。

新郎准备用来杀妻的仙剑,同样不翼而飞。

白翎猝然坐起,第一反应是摸自个儿的腿。

太好了,他的腿脚俱全,而且依然在客栈华贵舒适的大床上。

白翎立即翻向床边,去找师弟。不料裴响正躺在那儿,险些被他撞下地去。

两人同时发出轻哼,白翎愣道:“阿响?”

裴响也睁开眼,顷刻间站到地上,踩着他这两日铺的被褥,面色微僵。

幸好,白翎犹想着刚才血腥又怪诞的梦,并未细究坚持打地铺的师弟为何躺在拔步床边缘,上前抓住他问:“兰花,破庙,婚礼?”

裴响一怔,道:“去找徐景。”

他们二话不说,同时伸手向床头衣架,取了外袍腰封,三两下穿戴完毕。当他们跃上徐景客房的露台,门里正传出惨叫:“啊啊啊!”

白翎一脚踹向房门,试图破门而入。

结果客栈的门质量太好,他并没有像江湖豪侠一样神兵天降,而是只踹出了一个窟窿,腿卡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白翎:“……”

白翎面露震惊,心说怎会如此?!屋里的徐景听见动静,发现门上嵌了条腿,嚎得更加惨烈。

一双手从背后伸到肋下,把着白翎的腰,将人端了出来。

熟悉的被端的感觉,白翎眨眨眼,说:“谢谢阿响……”

少年人把他好好地放在一旁,望着他轻出口气,而后把房门往外一拉。门十分轻巧地开了,原来是只能向外打开的,且根本没有上锁。

白翎面露微笑,佯装整理仪容仪表,无事发生。

他踱步进了屋内,满怀关切地问:“徐师弟,你怎么了?”

徐景只穿着中衣,抱着被子面无人色。他哆嗦了好一会儿,总算摆正舌头,语无伦次地说:“白仙长,我的房门长脚了……不对,有怪物要吃我!我、我的五脏六腑,啊,肚皮还在……等等我夫人呢?我是不是把她杀了!奇怪,我为什么要杀她??不对不对,我什么时候有夫人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桌上的剑匣。

兰花的香气犹在,不仅未散,还愈发浓烈,令人作呕。白翎在面前挥了挥手,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什么都没有,好笑地问徐景道:“你的新欢呢?”

“什么?我……我的剑?”徐景总算平复了些,说,“一直收在剑匣里啊……我跟它还不熟,先让它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徐景便在身侧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低头,霎时如惊弓之鸟,大叫道:“怎怎怎么在这!我睡前拿出来过吗?!”

徐景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回头盯着床上,惊魂未定。林暗也携其他的师弟师妹到了,诸葛悟手挽拂尘,悄无声息地落在白翎和裴响身后。

众人皆望向徐景的床榻,只见一柄仙剑斜插在被褥间。和徐景同住的师兄躺在另一侧,被徐景鬼哭狼嚎了这么久,竟然还一动不动,显然也状况不佳。

与昨日寒光闪烁的仙剑不同,此时的剑身上,抓痕交错,像被怪物啃过一般,坑坑洼洼。

不仅如此,剑锋上还染着一抹血痕。在众目睽睽之下,仙剑仿佛活了,将血迹吸入血槽、吸食干净。

林暗问:“那是谁的血?”

“是……是我。”徐景伸出颤抖的手,掌心新伤横陈。话音刚落,他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48章 四十八、抽丝 现充岂会爱死宅?谨防杀……

徐景的血被魔剑吸收之后, 神思昏聩,陷入了浑浑噩噩的中邪状态。

不仅是他,还有和他共住一间客房的师兄, 同样被魔剑割伤, 早就不省人事了。二者的症状相同, 皆是双目泛白, 一副丢失了魂魄的模样。

林暗为他俩招魂, 然而收效甚微。她祭出在海市收购的照妖宝鉴, 勘察魔剑, 没想到这么一照,当即照出了端倪:

徐景买回来的剑上, 竟附着一缕极强大的冤魂!

一个人生前强, 魂就强;生前弱,魂也是投胎路上都要被踩几脚的无名小鬼。照妖宝鉴一个劲儿地发颤,显然照出来的东西不容小觑。

白翎以肉眼看魔剑时,除了乱七八糟的抓痕, 并没有看出其他的怪异之处;但当他望向照妖宝鉴的镜面,却见映出来的魔剑上影影绰绰,隐约有个男人站在那里。

白翎倒抽一口凉气,喊了声“兄台”。毫不意外的, 人家一动不动, 并不理他。不过, 白翎发现男人身穿大红吉服,十分眼熟——

没错,正是他们在梦里见到的新郎官!

被怪物生吞活剥而死,怪不得无法安息。

白翎还记得,梦里的新娘子和剑都消失了。莫非新娘带着新郎的剑逃跑, 几经周折后,把剑卖给了徐景?

她险些被新郎杀妻证道,还招惹了骇人的怪物,逃出生天后,确实有可能用负心汉的遗物换钱。更别提负心汉的冤魂就附在剑上,新娘肯定巴不得将其脱手。

奇怪的是,徐景刚买到剑的时候,明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仙剑。一夜之间,魔剑原形毕露,害得两名师弟遭殃。怎么看都像是魔剑蓄意伪装,冲着他们来的。

白翎立即把梦中见闻复述了一遍。他还记得,醒来前听到了林暗的呼唤。

被拉进梦中的绝不止他与裴响两个,或许离得近的住客都被影响了,只是他和裴响离得最近,入梦最深,所以仅有他俩目睹了婚礼现场。

不过,诸葛悟并未入梦。

林暗据此判断,新郎官生前的境界与她相仿,皆是元婴前期。诸葛悟修为更高,自然不会受冤魂影响。

田师妹懊恼道:“都怪我昨天犯懒。不该放徐景一个人出去的……”

林暗说:“事到如今,不是分辨对错的时候。漪儿,徐郎买剑回来时,说了什么?”

田漪努力回忆道:“就说他买的剑如何如何好,属性合适、价格便宜,完全是撞大运之类的……”

“俨然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圈套啊。”林暗轻叹一声。

不过,她一说完,立即也察觉了不对,道:“徐郎有何值得行骗之处吗?”

白翎小声道:“没有。而且正常魔修都不会把头发染成绿的,会让人怀疑精神不正常。再说了,他和那位师兄被害成这样,死是死不掉、醒也醒不了,更像在拿他俩要挟我们。”

他脑子转得飞快,问:“新郎官是不是认识你们的人?”

驾鹤一脉皆是一惊。

白翎猜得有理,能透过徐景的浮夸伪装认出他的,必然是与驾鹤一脉有所接触之辈,甚至,与之相熟。如此看来,剑中的冤魂很可能是道场仙友。

诸葛悟因未入梦,静静旁观。林暗双目稍虚,拿过魔剑细看。

血槽的纹路古朴,让她感到熟悉,但剑的名字刻在剑格上,被怪物的利爪划过,只余后一个字,勉强可以辨认。

林暗喃喃道:“阳?”

她神色微变,将魔剑一翻,道:“莫不是‘新阳’!问镜一脉的三代首席大弟子……萧缘的剑!”

听见了不认识的名字,白翎举手问:“是上回那对姑侄的大师兄么?”

在“老君鼎”买药的时候,白翎曾和一个很能骂、很会骂的仙姑有过一面之缘,她还带着她家贤侄。据她所说,他们是为受伤的大师兄去问药的。

田漪紧张地回答:“没错,正是他们。可是萧缘在争夺‘残念果’的时候身负重伤,应该在静养才对,怎么会死在……死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兰花谷里?黑市有这样的地方吗?”

“天上当然没有兰花谷,地上才有。”又一人姗姗来迟,一袭红衣,正是对魔域十分了解的尹真。他见所有人围在一起,而且气氛凝重,顿了顿问,“怎么了?”

白翎喜道:“你好啊尹兄,来得正巧!你昨晚睡得怎样,有没有做一个怪梦?”

“好像做了,但我没管。”尹真皱眉道,“为什么要管一个梦?”

“你这样说我倒是毫不意外……”白翎扶额,飞快地重复了一遍现状。

不料,尹真一听他描述梦中景象,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等白翎讲完新郎新娘的惨案,他更是了然,道:“小年轻去那里结侣,不奇怪。那地方叫‘相思林’,吃掉新郎的怪物是一大妖王,真身是兰花螳螂。你们应该听说过?母螳螂会吃掉公的。它们修炼成妖后,也很喜欢吃男修。”

白翎奇道:“那还去干嘛?什么相思林,好土的名字,叫‘想死林’更合适吧!”

尹真说:“因为兰花螳螂会考验新婚的道侣。它们化形成俊男靓女,测试双方是否对婚姻忠诚。不通过的直接吃掉,通过的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见证下结侣,获得两枚香囊,作为他们忠贞不渝的嘉奖。”

白翎干笑道:“还有纪念品哈……通过考验的多么?”

尹真道:“不多。有些人才,两个都被吃了。”

白翎:“……”

白翎评价道:“就是想死林嘛!萧什么……萧缘?他一个道修,跑去魔修流行的鬼地方结侣干什么。而且不通过考验的人直接被吃掉……那他们还三拜天地二拜高堂?难道萧缘结婚结到一半,外面有人了???”

他话音停住,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恍然大悟:“杀妻证道!”

田漪也明白过来,低呼一声。

另两个师弟连连点头:“对对对,白仙长刚才说的!”

裴响轻蹙眉尖,道:“萧缘在夫妻对拜时,欲对新娘动手。兰花妖王正是在彼时现身的。”

白翎头回听他在大家讨论的时候发言,向师弟眨眨眼,道:“看来妖王还挺有职业素养的,坚守到最后一刻呀。”

站在他们后面的诸葛悟轻咳一声,传音让白翎严肃点,不要在这种时候讲稀奇古怪的话。

他有意给师弟们历练的机会,所以一直旁听,并不发言。但白翎同样是一位关心师弟个人发展的好师兄,见裴响破天荒地开了尊口,颇为欣喜。

他往裴响身边挪了一步,低声怂恿:“阿响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嘛。”

裴响沉默片刻,道:“不过是重申实情罢了。”

白翎正欲反驳,林暗沉吟道:“萧缘修的功法属无情道,是有杀妻杀夫的惯例。但他……并不是个狠辣之人。”

“大师姐说得太客气了。”一名师弟插嘴,说,“萧缘优柔寡断,在元婴前期蹉跎了两百多年,属实没有剑修的心性。”

另一名师弟也道:“对啊,他完全是老好人嘛。以前咱们跟他家的蠢驴不对付,他从来都是和稀泥。我们气得要死,他的师弟师妹也个个不服。问镜一脉有这样的大师兄,属实是他家道君的福报……”

话题不由自主地跑到了叛出驾鹤一脉的逆徒身上,林暗扫师弟们一眼,止住话头。

田漪说:“正因萧缘是个软骨头,才做不到断情绝爱,境界当然上不去。不过他居然能找到人结侣?他啥时候认识的女修呀??他那种锯嘴闷葫芦,怎么会有女修搭理他……不对,他根本不会开口吧!”

白翎掏出碧落幡的残片,试图把萧缘的冤魂引出来。若是已死去一段时日,鬼魂又没有合适的容身法器,是无法与活人沟通的,毕竟人鬼殊途。

在幡中温养的唐棠和宁雪二鬼也严阵以待,准备好了迎接一位凶神恶煞。不料,白翎都快把幡布擦到剑身上了,萧缘仍无出来的意思。

白翎挠头道:“都成冤魂了,还这么不爱说话啊?”

驾鹤一脉的师弟们急个够呛,忍不住骂道:“姓萧的,你到底在搞什么污糟!莫名其妙死掉就算了,来缠着我们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委屈速速道来,何必霍霍徐景和冯丘!他俩是背地里喊你窝囊废,但谁叫你每次劝架的时候都搁那‘呵呵呵呵’?”

趁他们对着魔剑叽嘹,白翎悄悄地举起照妖宝鉴找角度,凝神观察。

裴响亦投来视线,轻声道:“萧缘是不想出来,还是不能。”

白翎道:“唔……是不能。”

他忽然发现,镜中映出的萧缘亡魂,双手并非自然下垂,而是按着什么东西一般。

白翎灵机一动,说:“徐景他俩的魂儿是被萧缘吸走的吧?难怪他不出来,他出来的话,就没法把徐景他俩按在里面了。他们仨待在剑里,我们不能直接把剑毁了,只能听他的。”

白翎说罢觉得好笑,吐槽道:“问题是萧缘不出来没法沟通啊!他就这么信任我们,只凭一把破剑,能达成他的遗愿?”

驾鹤一脉的师弟怒道:“狗萧缘,有屁快放!”

林暗接过宝鉴,神色严峻。冤魂和只知泄愤的怨灵不同,其所作所为动机鲜明,一般是为了给自己沉冤昭雪。

可是,萧缘能有什么遗恨?

杀妻证道是他的选择,修真界多得是被道侣反杀之徒,没见过哪个不服气到成了冤魂的。

两名师弟半死不活,林暗关心则乱,一时间颇为头疼。

一个自闭老好人突然结侣,已经够反常了,他竟还痛下杀手,欲用道侣性命当进境的垫脚石。最后人没杀成,他反作了妖王盘中餐,含恨滞留人间……

桩桩件件,无不古怪。最古怪的是,如果萧缘一早决定了杀妻证道,他为何会去相思林接受考验?难道他真的想死?

林暗将内心疑虑缓缓道来,众人陷入沉默。诸葛悟无声地笑了下,似有想法,但目光落在两位师弟身上,等他们继续思考。

白翎摸起了下巴:“嗯……”

裴响道:“还有一事。”

白翎立即问:“阿响想到什么啦?”

裴响本不习惯当众分享思绪,但迎上白翎亮晶晶的双眼,终是说道:“林真人提及萧缘前辈的功法属无情道,势必诛杀道侣,应当没有玄门中人会冒性命之忧,迎难而上。而他瞒着所有人,在魔域举办婚礼……”

裴响不言,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声惊呼:“他娶的是个魔修!”

第49章 四十九、剥茧 出于破案目的の社交行为……

白翎带头鼓掌:“好!说得好!”

裴响被他弄得不自在, 垂下眼睫,不肯再讲话了。

诸葛悟拿两个师弟没办法,向林暗递了个抱歉的微笑。不过冤魂的身份已经明朗, 徐景和冯丘也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林暗的神色疏松几分。

如果萧缘搭上的是魔修女子, 便能解释他为何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了。

出身道统的名门首席大弟子, 与妖女胡来, 放在话本子里是时兴的桥段, 但真发生在道场的话, 连他的师尊都要被昭雪司降罪问责。

尹真问:“怎么说,一块儿去相思林打个转?”

白翎好奇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啊。”

尹真:“在我们脚下——或者说脚下的脚下。黑市在沉音剑冢的上空, 你们还记得沉音魔尊吧?就是那个……”

“好了不用说了!他化成灰我都记得。”白翎呵呵一声, 不愿回想师兄弟三人的悬赏画像。他迟早要把画师逮住抽成陀螺。

林暗轻出一口气,道:“事态复杂,疑云丛生。萧缘并非泛泛之辈,不论是他心怀不轨遭报应也好、还是魔修蛊惑他丧命也罢, 皆不是能等闲处之的。我必须去会一会兰花妖王。”

她思虑片刻,肃容道:“此行深入沉音剑冢,比之黑市,凶险百倍。渡尘真人, 我愿以驾鹤一脉之名, 请求展月一脉相助。当然, 我无意令两位师弟涉险,只是请你同行。若此事得以平息,我可在新任道君大选上,助你一臂之力。”

白翎问:“新任道君大选?”

诸葛悟一时沉默,在作衡量。

林暗说:“你们战胜定坛道君, 消息已经传遍秘境了。根据展月老祖定下的规矩,必须有七名道君坐镇人世,守卫修真界安宁。定坛道君陨落,顶替他的人该由道场大选决出。目前来看,诸葛道长境界高深,是下一位道君的不二人选。”

白翎想起来了,是有这事。定坛道君依靠老祖赐下的护身符,修为跌到金丹期,勉强逃逸。

诸葛悟还说过,若有三名道君的护身符受损,相当于人界告危。展月老祖便会从云端睁眼,重新降世。

白翎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能以此召动老祖,是不是就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抽到《喜乐诸天奇经》了?甚至有可能知道,他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世界。

展月老祖是当之无愧的古今天地第一人,堪称此世主宰。穿越牵涉到时空异常,他未必知晓,但功法都是他收录进全性塔的,老祖肯定无所不知。

白翎简直抓心挠肺地想弄清楚,何故是他得了《喜乐诸天奇经》的青眼——何故偏偏是他!

按捺了三百年的不解与困苦,乍开了个口子,便像心魔滋生。

可惜,白翎十分清楚:且不说他要问的东西无关苍生、只有他一人受罪,因此打扰老祖是多么的大材小用;光说可行性吧,他得让三名道君承受性命之忧——

完全是痴人说梦啊!

定坛道君已经占了个名额,还需两名。问题是,白翎和其他道君无冤无仇,害人家干嘛?新一任道君甚至可能是他师兄,怎么看怎么此路不通。

白翎眨了下眼,掩饰刹那的遗憾之色。他笑道:“真的假的,师兄想当道君吗?”

诸葛悟缓缓说:“此事由不得我。大选的明争暗斗,比在秘境之中,只多不少。我亦没有完胜的把握,届时要多多仰仗漱玉真人了。”

凭他的修为,不该说“仰仗”林暗。话外之意,自然是仰仗林暗背后的驾鹤道君。

林暗心下明了,郑重颔首。她看向几名小辈,最后叮嘱一番:“漪儿,我不在时,黑市更适合你们居住。我想留你们三个在此,看护徐郎和冯郎。”

田漪乖乖应声,问:“白仙长和裴师弟也留下么?”

白翎当然想去相思林探险,但不好意思拖师兄后腿,只能在心里祈祷。幸好,诸葛悟道:“他二人被重金悬赏,已经叨扰林道长许久。接下来,便由我带在身边罢。”

白翎心花怒放,硬是在众人面前憋住了,颇为严肃地点点头。

不过,他伸手环过裴响背后,悄悄地捏小师弟,向他传达自己的狂喜。

裴响眼睫一颤,转头看他。

白翎佯装无辜,甚至也看了裴响一眼,大大方方与其对视,同时手上用力,捏了又戳,故作关切道:“怎么了阿响?你也很想去参观相思林吧?”

裴响一声不吭地转了回去。因为他穿的道服箭袖轻衣,有什么动作都一览无余,不像两位真人一般宽袍广袖,所以裴响没法抓住白翎制止他。

少年人忍耐片刻,找准机会,用肘部夹住了白翎作乱的手。

白翎大为惊讶,但是手指被卡在裴响腰间,动弹不得。他不得不挠了裴响两把,没想到师弟的腰腹肌理结实,此时暗中使力,如铜墙铁壁一般,挠痒也奈何不了他。

林暗没发现二人的小动作,道:“如此甚好。不过,此间说到底是魔域,我不放心。绯衣真人,我愿以十枚塔印,请你照看我家小辈。刚好让你再休养一段时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要我去沉音剑冢带路?”尹真随意道,“问姓白的。他无所谓,我就都行。”

林暗看向白翎:“白师弟?”

白翎专注于和裴响在背后较劲,起初并未听到。直到把他俩幼稚行为尽收眼底的诸葛悟再次咳嗽提醒,两个人才同时卸力,倏地原地站好。

白翎心虚道:“啊?哦,你们安排嘛,我没关系的!什么时候出发?”

他如此积极地跟去解谜,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还因迟迟不曾突破的关窍。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大山压顶的受制感了,只是需要一个进境的契机。

机遇不是在家里等着就会上门的,白翎本身也闲不住,恨不能一日逛遍东西南北。之前跟着驾鹤一脉,他不便撒野,眼下由师兄带队,霎时间心如飞鹜。

此行只有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以及林暗。林暗与小辈们作了最后的道别,留下充裕的银两和通讯玉牌。

几人走出房门,商定先去寻问镜一脉的弟子,打探萧缘的近况。

不料,白翎刚如此提议,剑匣里的魔剑便左冲右突起来。客房床上的徐景和冯丘二人也浑身抽搐,如同过电。

白翎忙叩了叩剑匣,道:“冷静!萧大哥,你不想我们去见你的师弟师妹?他们还不知你已经……这样了吗?”

剑匣里变得安静,似是肯定。

可是不问清此事的起因经过,如何解惑?白翎揣着剑匣商量:“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秘密。那我们不提你现在的情况,只是去打听你以前的事,总行了吧?”

剑匣中依然安静,田漪奔到门口,打手势示意徐景他俩没事了。

林暗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拜访问镜一脉。不过飞宫辽阔,他们在何处下榻?”

白翎笑着说:“巧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哪,但我认识的人肯定知道——不对,不是认识的人,是一群妖精朋友。走走走,我们去问问未来的修真界第一药房!”

与魔修喜好的湖下山庄不同,道修聚集的客栈名为“扶摇小筑”。其从名字到外观,从主楼到客房,无不透露着凌然仙气。

若说湖下山庄昭示的是贵、非常贵,扶摇小筑彰显的便是雅、非常雅。

白翎抱着剑匣,穿过移植而来的竹林,一行人来到一座单独的客居院落。

与白翎同行的,不仅有师弟和两位真人,还有一串不足他膝盖高的小妖。“老君鼎”的老板和伙计们浩浩荡荡,跟在白翎前后,每只小妖手里皆端着药盒。

白翎去药房时非常凑巧,刚好碰上它们炼完了仙姑需要的仙丹。于是两路人马汇合,一齐来找问镜一脉。

院门前守着一名道童,正在打瞌睡。

“请问连珠真人在吗?”老板小妖今日有人撑腰,神气地挺着胸脯。

道童被吓醒了,奔进去通传。不多时,面相刻薄的仙姑带着她愣头愣脑的大侄子,出门道:“妖精果然是贱骨头,不骂两句不办事……林暗?你怎么……渡尘真人!”

白翎没想到,“连珠”是这位嘴巴很毒的仙姑的道号。可惜,她口中并无什么妙语,瞧见林暗便是一惊,认出诸葛悟更是一乍。

最后,连珠真人的目光落在白翎和裴响身上,大为诧异地问:“林暗你行事不端就算了,怎么渡尘真人也和魔修厮混?”

林暗皮笑肉不笑地说:“过誉了。连珠真人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二位是渡尘真人的师弟。”

连珠真人悚然道:“渡尘真人的师弟竟是魔修?!”

林暗:“……”

白翎说:“怎样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为免连珠真人拔剑捅他,诸葛悟开口道:“在下的二位师弟遭到沉音魔尊悬赏,不得已乔装打扮,改换形容。他们是清正之身。”

仙姑恍然大悟,撤步放他们入内。

不过,她始终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林暗,嘴里止不住地咕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什么时候跟展月一脉握手言和的?专门趁大师兄闭关来,莫不是要趁火打劫……”

林暗只当耳旁风,白翎跟在她后面进门,却忍不了,当即笑嘻嘻地说:“要不是你家大师兄出事,我们还不来呢。”

连珠真人不曾见过白翎,不过展月一脉有个著名的绣花枕头,道场人尽皆知。她立即对上了号,斥道:“休要乌鸦嘴!我家大师兄能有什么事?他从上千人手中夺得‘残念果’,眼下在静修养伤罢了。你懂什么!”

“真的是因为养伤才闭关吗?确定不是因为前辈你太吵啦?”

白翎说完已从她跟前飘过,气得连珠真人上前两步,道:“你!你们到底是干嘛来的?!”

无人理会,仅有裴响毫无波澜地道了声“借过”。连小妖们也目不斜视,在白翎身后排成一溜,个个昂首阔步。

院中堂上,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都被喊出来见客了。他们和连珠真人姑侄俩一样,穿着相同纹饰的道服,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代表问镜之“镜”。

两相入座,连珠真人竟没有坐主席,而是把那个位置空着,留给了大师兄萧缘。

白翎观察着她,见仙姑一派嚣张气焰,坐姿也大马金刀的,确实是不知师兄已经殒命兰林的模样。于是,按照在路上商量好的说辞,林暗取出黑市买的“照妖宝鉴”,置于席前。

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连珠真人可还认得,此物是谁的法宝?”

第50章 五十、私奔 说的是NPC不是主角_(……

问镜问镜, 此脉传人的法器多为镜子。

连珠真人虽不认得照妖宝鉴,可是也不敢妄下定论。据林暗称,她以前和萧缘切磋时, 见萧缘祭出过此物。连珠真人立即将照妖宝鉴拿去, 端在手中细细地看。

最终她得出结论:“不错, 仙级的宝镜!除了我家大师兄, 还有谁配得上用它?你怎么得来的?”

连珠真人看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居然是个唯师兄马首是瞻的人。

白翎如此腹诽, 面上犹挂着纯良笑容, 装乖扮傻。他和裴响同属小辈,按理说该和问镜一脉的小辈们一样, 侍立在诸葛悟座后。

不过他俩是来做客的, 所以被安排在了最末的长椅上。此时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动声色地转开。

诸葛悟接过话题,称是他从黑市淘得的宝鉴,恰好被林暗认出。因此, 两人一同造访,希望能当面物归原主。

只是不曾料到,萧缘竟伤重到如此地步,无法亲自待客。

连珠真人提及此事, 火气又起, 瞪向送药的小妖们。她挨个夺走小妖们怀抱的药盒, 骂骂咧咧:

“还不是怪这帮作奸犯科的妖精?骗我们买下天价票折,却不能及时供货!师兄数日前便开始闭关,若它们早点把仙丹奉上,师兄早就出来了!”

老板小妖闻言辩解:“仙姑点名的几种丹药,药性一般, 药材却紧俏得很。别说我们‘老君鼎’了,就是沉音魔尊的魔宫,也不一定能立刻拿出呀!当时劝您换别的仙丹,效用更好,还炼得快,您……”

“大师兄列的单子自有他妙用,岂容尔等多嘴!”

连珠真人回头斥罢,摔门进了后院。众人在堂上看不见内里光景,不过想也知道,定是萧缘的“闭关养伤”之所。

白翎悄悄地侧向裴响,道:“你觉不觉得,萧缘是故意让他们去买稀奇丹药的?”

裴响:“嗯。”

白翎又道:“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私奔,借此支开师弟师妹吧。说不定一开始的受伤都是骗局,他那时就想着去相思林比翼双飞了。”

裴响的耳廓被他气息拂过,渐渐染上薄红,但依然道:“嗯。”

白翎问:“阿响就不能和我交头接耳一番吗?一个人讲话好没意思。”

裴响:“……”

裴响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兄,似在谴责他做客还不老实。

白翎却一眼发现,裴响的两只耳朵一红一白。正当他抿出坏笑,准备再逗师弟两句时,后院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

连珠真人吼道:“大师兄呢?!我问你们大师兄呢!!!”

两个小道童的哭泣声传来,随后是翻箱倒柜、踢床踹桌的响动。显然,连珠真人终于发现萧缘失踪了。

来拜访的一行人全部站起,静候其变。不多时,怒发冲冠的仙姑奔回堂前,抖着两手道:“天杀的魔道妖女,定是她拐走了大师兄!”

她拽上侄子,手提仙剑,竟是一副要杀出门去的派头。诸葛悟人未动,双剑齐出,刹那交错于门前,拦住了姑侄两个。

他微微笑道:“且慢。请问‘魔道妖女’,是何许人也?”

连珠真人戛然止步,又惊又怒地回过身,却不敢对诸葛悟发作。

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珠急转,道:“是……是一个小户散修罢了,上不得台面,引诱了我家师兄。师尊早已下令,让我们对师兄严防死守,没想到他用灵符留声,应付我等,实则……渡尘真人不是要当面交还法宝吗?我、我们现在便去寻师兄回来!”

连珠真人说罢要闯,然而“千恨”与“万怜”相击,锵然把她震退。

诸葛悟道:“看来萧道长受魔修蛊惑,已是弥足深陷了?”

连珠真人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发现大师兄不知去向、她身后并无人托底,终于敛起了骄横的神情,灰溜溜站好。

她道:“渡尘真人明鉴,我家师兄不近女色,是……是被魔修强迫的……”

诸葛悟温声说:“众所周知,贵派大师兄的功法属无情道,若不杀妻,无从进境。他对此魔修女子,想必亦有所求。不是吗?”

连珠真人面色紫涨,挤出一句:“千错万错,尽是魔修之错!纵使我家大师兄要杀妻证道,他杀个魔修,又有何妨?”

诸葛悟不置可否,只是双剑轻分,似发出一声轻叹。

他伸手道:“请真人坐。”

众目睽睽之下,连珠真人不得不回到席上,鬓边沁出冷汗。

私通魔修,乃是重罪,整个派系都会遭到牵连。若是门风严苛的宗门,将干出此等丑事的弟子就地正法,亦不为过。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面露惊慌,挤作了一排过冬的鹌鹑。想必他们对大师兄之事早有猜测,眼下快要落实了。

白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早不在乎做客的体统了,直接倚着裴响,与他咬耳朵:

“原来问镜一脉都知道啊?不过萧缘要真是大义凛然,打着除魔的幌子结侣,他们不会这样着急上火吧。啊,难道萧缘他……”

连珠真人在六神无主之下,不得不开口了。

在场诸人除她以外,无人落座,无形中威压重重,似在审问一般。

白翎立即停了嘴,等她发话。他一门心思听八卦,人还挂在师弟身上,也不记得挪窝。他俩站在最外层,裴响始终端着身为宾客的礼仪,自然不能推他,只得是垂下眼睫,斜斜地盯着白翎。

可白翎望着仙姑目不转睛,全然没有发觉。

他甚至一手从背后揽着裴响,另一只手搭在裴响肩头,是个与小师弟勾肩搭背、靠着大树好乘凉的看戏姿态。

裴响:“……”

裴响板着脸,“嗯”也不“嗯”了,神色微恼。

连珠真人干巴巴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一炷香的时间后,连珠真人口干舌燥,本就极深的法令纹快要撇到下巴外了。

老板小妖偷偷摸摸地泡了茶,借机端到她手边。

连珠真人以为是小辈端的,接来就喝,然后一口喷了个惊天动地。她呛得涕泪横流,指着小妖说不出话,肇事者却已经抱头鼠窜,“滋溜”跑到了白翎脚边。

白翎忍笑道:“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喝雷劈蕃荷菜呢……”

连珠真人的侄子连忙为其拍背顺气,然而他身为力士,力大无穷,一巴掌差点送姑姑上西天。

幸好,连珠真人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若是删掉她对那名魔修女子层出不穷的唾骂,其实说来话短:

萧缘是个心善且无甚追求的人,本来无意证道,并不执着于进境。

孰料在两百年前,上一场道会中,他偶遇一位魔修女子,两人一见钟情。

万幸的是,问镜一脉的道君及时发现了这段正邪恋,并加以阻止。万幸中的不幸是,魔修女子跑了,眼下又卷土重来,跟萧缘里应外合。

连珠真人至今不知魔修女子的身份,只知大师兄夺得“残念果”后,重伤濒死之际,仍念叨“阿眠”二字,疑似彼女子小名。

白翎听至此处,想起梦中所见。萧缘拔剑刺向新娘时,的确沉声唤了一句:

“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看来他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结侣了。但爱妻又怎会杀妻呢?还表现得那样自然而然,毫不迟疑。

连珠真人之后所言,更是偏颇,一半在痛惜大师兄走上不归路,一半在痛斥魔修女子坑害道修不得好死。

除此以外,还有贯穿全篇的自我开脱,希望师尊能明辨是非,不要怪她没看住师兄。萧缘为爱发癫,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连珠真人呼哧直喘,却难得的没有追杀小妖,而是向诸葛悟道:“渡、渡尘真人,其实我家大师兄他,他只是一时糊涂!他真正的意图肯定是一箭双雕,既要除掉魔修,又能证道,才去和那妖女虚与委蛇。万一昭雪司降罪,请渡尘真人千万要、要帮我们说点好话啊!”

诸葛悟莞尔道:“萧道长若是清白,自然无需在下多言。如真人所言非虚,我等夜游之际,亦可多加留意,看是否有缘会晤萧道长。”

道修们时常下山游历,在人界便称“云游”,在魔域则称“夜游”。

连珠真人听他有帮忙寻找萧缘的意思,连忙发誓:“我刚才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问镜一脉全部暴毙!”

诸葛悟:“……”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纷纷露出了便秘的表情。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笑喷,连忙把脸往后转,脑袋抵在裴响肩头,整个人发抖。

他本来就半搂不搂地靠在裴响身上,此时贴得更紧了,令裴响一惊。

少年人的眼睛略显狭长,平日也不爱抬眼,过长的睫羽能掩去一半瞳仁。此刻,裴响却双目微睁,难得地露出了完整的眸子。他视线乱闪,生怕被谁发现他们二人的无状。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拉了他裤腿一下,倒茶小妖啃着手指头,向他们茫然又单纯地歪起脑袋。

裴响:“……”

裴响微露窘色,低声道:“不许看!”

倒茶小妖本就怕他,闻言瘪瘪嘴巴,似是要哭。幸好林暗说话了,问:“连珠真人刚才欲夺门而出,难道,你知那魔修女子何在?”

连珠真人说:“我要是知道,早去捣毁她老巢了!是我们师尊偃鸣道君,他也在黑市。大师兄不见了,我自然该去报信。”

偃鸣道君,正是叛出驾鹤一脉的那位。林暗不再多言,颔首告辞。

连珠真人急道:“你们不帮忙找人吗?”

林暗温柔地说:“你可以祈祷。”

一句话噎得连珠真人干瞪眼,又不能当面破口大骂。诸葛悟亦转身出门,不料迎面看见,两名师弟正连在一起。

他露出疑惑而不失风度的微笑:“嗯?”

裴响与他四目相对,脸色“唰”地白了。白翎慢半拍地察觉到视线,回头见是师兄,也闪电般跳开。

他很有礼貌地伸手示意:“师兄先请。”

裴响苍白着脸让到旁边,一语不发,不过双耳血红,垂着眼紧盯地面。

诸葛悟不解,但是不管,召回仙剑,率先走出门去。他一走过,裴响立即抬起眼睫,又羞又气地瞪着白翎。

白翎小声道:“怎么了嘛。”

林暗亦从他二人之间穿过,终于轮到他俩走了。白翎还想跟师弟讲小话,不过转头正对上连珠真人几欲喷火的脸,终是道:“呃……祝妙语真人早日找到你师兄。再见!”

连珠真人:“哈???”

白翎仔细一想,此话十分缺德,毕竟萧缘已经半只脚踏进地府了。他连忙一手捞起剑匣、一手扯上师弟,招呼小妖们快溜,火速冲出庭院。

四人在门外汇合,一直到扶摇小筑的侧厅,方才停住。

此处是供旅客们小憩的,屏风分隔了数张茶几与石凳,暂且无人。“老君鼎”的小妖们和白翎恋恋不舍地话了别,双方约定不日必将重逢。届时小妖们成为真正的药王,一定给白翎更大的优惠。

送走它们,白翎来到茶几旁坐下,拉动屏风遮挡。

他取出魔剑,迷离的兰花香须臾充盈了此间。林暗道:“白师弟有话想问?”

“没错。我们不能只听连珠真人的嘛,现在该听听萧大哥的说法了。”白翎端正坐姿,面朝魔剑,笑眯眯地说,“萧大哥,你还能操纵本命剑吧?既然如此,‘是’的话安静即可,‘不是’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发颤。行吗?”

磨损严重的剑身一动不动,仿佛答应了他。

白翎合掌道:“很好,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真心喜欢那个魔修的,对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