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红尘所惑 紫姬*风夷番外 她为红尘……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便是神明们对于人间的意义——明法和成理。是四季变换,生老病死,万物万灵的秩序。
她一直认为,神并不在人间彰显自己的力量,并不听从人的祈求,秩序已成,万物相生相克,任何偏爱都是对于秩序的破坏。
成为这个千年维护人间秩序的神监后,某天一个莽撞不知所谓的少年突然闯进了天庭,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句句直指人间秩序。
她问同僚这是怎么回事,同僚笑着说——司命啊,这还是上任神监留下的旧政,说是要给凡人一个纠错的机会,所以留了个上达天庭的口子。这个凡人有荧惑血脉,是世人中最容易上来的。
她想,原来是荧惑血脉。不过近来人世诸事安好并无大乱,秩序平稳运转,便是这荧惑血脉也在他的命数里安稳地活着,跑到天庭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个凡人为何要如此无事生非?
她说——人性原本贪婪无度,无论得到了什么也不会满足,总还想要更多,放他们上来做什么呢?这个口子不必留了罢。
同僚摇着头,提醒她说既然要取消上任神监羲和留下的政策,就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不可随意而行。
她望着庭下那少年愤怒的眼睛,便道——好啊,那我就随他下界走一圈。
那少年看见她走出来,似乎愣了愣,他问她:“你是谁?”
“我是这个千年的神监,我叫紫姬。”
她这样说道。
紫姬是她万年以前没有飞升时的名字,她关于那段时间能记得的也就是这个名字了。
她最初下界来的目的,是要让凡人再也不可无事上天界的。
这个少年禾枷风夷,是她所设的荧惑血脉中的一代。荧惑血脉的命运便是天才、强大、赤诚与早亡,很少有荧惑血脉能活过四十岁。禾枷风夷又天生体弱,或许这便是他不满他宿命的理由。
他说:“既然到了人间那就是我的地盘了,紫姬大人,我正好缺个仆人,不知道你肯不肯屈尊啊?”
他似乎对她很不满,存了戏弄的心思。她想,这果然就是个心有不甘的普通人罢了。
“可以。”
她答应得很爽快。
从那之后她就和禾枷风夷相伴而行,形影不离。禾枷风夷虽说要让她当仆人,却也不曾让她干过仆人的事情,相反倒是他时常在照看她。
“你怎么又不穿鞋子?”
某个集市上,他跑过来把鞋子放到她脚下,抬头问她:“你是不是不会穿鞋啊?”
在她犹豫的瞬间,他摁了摁太阳穴,弯下腰来帮她把鞋子穿好。然后他直起身拿过她手里的那篮水果,长叹一声道:“你看看你买的这篮水果,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下面都烂了!”
“你是不知道世上有骗子吗?不对罢,骗子不也是你们设计的吗?”
他打量了她片刻,笑道:“纸上谈兵的家伙们。”
说罢转过身去,边走边说:“你刚刚是在哪一家买的,我去给你讨公道。”
她想,生活于此和设计秩序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过作为神明她并没有错。毕竟在她的设计下成长起来的这个少年,果然如她需要的那样善良而赤诚。
强大的力量只有放在这样的人手里,才不会失控。
再加一重早亡的束缚,便不至于人心被世情磋磨变恶,这力量就更加稳妥。
她对她的秩序很满意。
禾枷风夷自小体弱多病,吹个风淋个雨着个凉,都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也只有春秋两季天气和煦时,有精力出远门。她便随他去除邪祟,他们经过的地方许多人过得很苦,甚至于民不聊生。他便会说:“神明大人,看看你们安排下的这个世界啊。”
她说,这世上有雄山大川,也有谷地河流,人间出生便有身份高低、体质强弱、幸福与不幸,原本就是正常的。更何况你不是来救这些不幸者了么?
禾枷风夷便会有些生气,他说若是他不救呢,若是他害人呢?
她说,你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种时候,禾枷风夷往往无话可说。后来他说,他觉得她看他,仿佛是女娲看着自己甩出的完美泥点子。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
后来她在禾枷风夷身边,又见到了她设计好命运中的另外一位——鬼王贺思慕。在鬼王的命运里,出生便为恶鬼,最是无欲无求的恶鬼,恰恰能成为因执念而生的群鬼之主。由这样的恶鬼掌握鬼域,才令神明放心。
贺思慕亦如她所愿,是一位非常称职的鬼王。
——老祖宗很想作为人生活,她最爱人间了。没有办法可以让鬼王成为凡人吗?
禾枷风夷这样问过她。
——没有。
——不可以有吗?
她便有些疑惑,她说——为什么要有?目前这样的秩序运转平稳,并没有产生任何差错,既然没有差错,又何必节外生枝?
禾枷风夷看了她很久,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轻蔑。
他说——胆小鬼,你回去罢。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要她回去。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说服她,有时候甚至说是自己当年年少轻狂,总是劝她早点回天庭去。
她却能看见他眼里藏得很深的轻蔑,经年不退。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在人间她目睹的种种,甚至于禾枷风夷的存在,都向她证明了她秩序的完美。可是看到禾枷风夷的这种眼神时,她还是无端地有些难过。
她不走,她既然是神明,便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禾枷风夷便也随她去,依然走到哪里都和她一起,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渐渐熟悉起来。如今是体弱的禾枷风夷,要依赖她了。
他每次生病的时候,痛苦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觉得很难过。他提起他日渐来临的死期时,她更不愿意与他说起。
他似乎觉得很讽刺,他说这不是你设计的么?
是的,这是她的设计。她并没有觉得错。
她只是日渐觉得悲伤。
荧惑血脉还会传承下去,以后还会有一个个像禾枷风夷这样的人,叛逆赤诚又善良,最后死在宿命之下。他只是世上万万生民中寻常的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数字了。
他的死去不是一个数字的消亡,而是一块生命寻不到补偿的空白。
她陪着禾枷风夷介入鬼界的纷争,看到贺思慕和段胥时,突然发觉段胥和贺思慕,恰似禾枷风夷与她。
贺思慕也不再是她完美秩序里的一颗完美的棋子,贺思慕成了她。
天下所有人的生死离别,苦厄灾痛,仿佛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当她从她引以为豪的秩序里感觉到痛苦时,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她知道禾枷风夷的敏锐,他捕捉到了她的混乱。
于是他趁虚而入,一反常态,逼迫于她。
在握住禾枷风夷手的时候,她从他脸上看见了得意的笑容。她恍然发现,或许这么多年里,禾枷风夷的心灰意冷,认命不争都是假的。他只是在等待。
他在等,她对他产生感情。
等她被自己亲手设计的秩序所碾压,所伤害。等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妥协。
——胆小鬼。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就这么害怕不完美?这人世间,下到恶鬼,上到神明,有什么是完美的?
没有感情的秩序,只是傲慢而已。
在阔别天庭二十年后,她回到了天界。同僚见到她,便笑道——怎么,神监要关入口了?
她摇摇头,她说——不关了,是我要改秩序。
新的秩序里,荧惑血脉到三十岁,便可选择放弃力量得享天年,或者拥有力量而短寿。鬼王若得愿以命换命的真心爱人,便可为凡人,失却力量,却得轮回。
——太久不去人间了,或许我们该多下去走走罢。
她这样说着,同僚便有些惊讶,他道司命下去一趟,看起来变了很多。
或许还有更多要变的。
后来又过去一些年岁,禾枷风夷在街上走着,秋日天气渐凉,路上的银杏树叶染上金色。
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禾枷风夷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人潮之中,安静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问道——神明大人,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我新的秩序,有没有差错。
她像以前一样,以平静淡然的语调这样说道。
风夷看了她片刻,笑起来与她并肩而行——要不要去看看老祖宗?她总是提到你,如今她也过得很幸福……
人间路边的摊贩喧嚣着,街上弥漫着桂花香气,她想原来她所遗忘的万年之前,她便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人间。
她为红尘所惑,特来投奔红尘。
自从贺思慕成为凡人之后,她日益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比人和恶鬼之间的差别还大。比如有的人天生筋骨清奇是武学天才;有的人四肢仿佛是借来的,马还没跑都能从马上摔下来。
比如段胥和她。
两年间她逐渐适应了日常的凡人生活,开始跃跃欲试地学习武艺。自从两年前的峰回路转之后,段胥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听到贺思慕想要学习武艺的时候,他便自告奋勇来当她的老师。
最初沉英知道这件事就满怀忧心,他道三哥的教学方法容易教出事儿来,贺思慕却不以为然。结果真刀真枪地开始学了,便发现当时沉英的说法还只是委婉。
段胥太狠了。
段胥也太气人了。
贺思慕转了转裹着纱布的左手,冷哼一声。她身旁四十多的中年人笑道:“贺姑娘为何事而烦恼啊?”
贺思慕如今暂住岱州。她赠予姜艾了几幅岱州山水画,被姜艾安排在岱州名家之间一番传阅,得大师们交口称颂,这消息岱州一经传开她便声名鹊起,一幅画要价千金。
不得不承认,姜艾在挣钱这方面真是有天赋。
她今日见的这位陈老板是岱州做绸缎生意的老板,听说是岱州首富,手眼通天。他在岱州府城的这座宅子九十九间半,宅内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如今他正满脸堆笑,望着贺思慕的眼神直冒光。
贺思慕指了指放在旁边的画,道:“陈老板看好了,这画是买还是不买。”
“买啊,如今谁能买到贺姑娘的画,都要出去夸口好几天呢。从前便听说贺姑娘是色艺双绝,画美,人比画更美。”
贺思慕淡淡道:“我之前说了,你要买我的画,就用你的镇店之宝天粼丝缎来换。陈老板可备好了?”
陈老板笑嘻嘻地拍拍手,便有人仆人从屏风后捧出一卷绸布,颜色是极正的朱砂红,隐隐约约泛着银色的光芒。
贺思慕走过去伸手抚摸那绸布,触手细腻如婴孩皮肤一般,温热光滑,轻如蝉翼却毫不透光,那铺在红色之上随着光线变化颜色的银光,便如夕阳下海面的波光粼粼。
“这天粼丝缎是西域珍贵的天蚕吐丝而成,耗费十年两千多只天蚕才凑够蚕丝,兰月坊制成绸缎,色故居找最上等的胭脂虫染的色。这世上原本有五匹,战火里遗失两匹,还有两匹在前朝皇上皇后身上穿着,埋在地里头啦。这世上剩下来的,就是我手上这匹啦。”
陈老板挺着腰杆,得意地赞颂自己家的镇店之宝。
贺思慕弯腰看得认真,摸得细致,她黑色的眼眸里映着丝缎的红,轻声说:“这颜色确实好看。”
她这些年看过世上的许多绫罗绸缎,这一匹确实是其中翘楚。
陈老板见她喜欢,笑得没了眼睛。叹息一声,道:“这丝缎我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多少人要买我都不卖,我是要留着传家的。”
听闻此言,贺思慕转过头来打量他:“所以陈老板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
陈老板终于捅破窗户纸,笑眯眯道:“你看,若我们成了一家人,这还有什么你的我的。你既有了这丝缎,我也能传家,两全其美……”
贺思慕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看了陈老板一遍,她收回手直起腰来,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画:“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老板的手也放在了画上不让贺思慕收走,他拖长了调子哎了一声,望向贺思慕道:“我这匹布料可是不轻易拿出来的,贺姑娘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不要不识抬举。”
房间四周的家丁一个挨一个站得密不透风,陈老板的目光分明在说,你来了就别想走。
贺思慕环顾四周,收回手悠然道:“看来陈老板是想留我下来吃晚饭。”
“你想吃多少顿都行,山珍海味随你挑。你也看到了我陈家这样的产业,绝不会亏待你。”
陈老板笑得不怀好意。
贺思慕嗤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颗明珠:“那陈老板不介意我再叫位朋友来吧?”
顿了顿,她唤道:“风夷。”
那明珠立刻泛起温润的荧光。
“老祖宗?”
“有位老板盛情相邀,一定要我留下来吃饭,我难以推辞。你要不要来?”
明珠那头安静了片刻,便有笑声传来:“这等好事我怎么能错过?”
自明珠发出声音开始陈老板便露出惊讶神情,房内的家丁们也环顾四周,一时间众人惶恐议论纷纷。正在此时房间内突然凭空刮起一阵剧烈的风,纸张帘帐漫天飞扬,众人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之际,两个身影从风中显现出来。
瘦削高挑的男子穿着白色的丝绸道袍,衣服上绣着红莲花纹,背后以红线绣了二十八星宿星图,拄着一根手杖。他身边的紫衣女子如同瓷质人偶般,有着白皙的面容乌黑的秀发,秀丽又没有表情的脸庞上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眸。
男子用手杖捣了捣地面,风便立刻消散,只余满地狼藉。
陈老板吓得跌倒在地,直喊怪物啊怪物。
贺思慕目光落在那个女子身上,皱着眉头道:“紫姬怎么会在这里?”
禾枷风夷道:“紫姬正好下界来看我,我把她也捎上了。”
他回完贺思慕的话,便转过头来走向那摔倒在地的陈老板,仿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亲切地抓住陈老板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真是对不住了,出现得太突然了,失礼失礼。看您这器宇轩昂,富贵不凡的样子,您定是那位要请我们吃饭的老板吧?贵姓啊?”
陈老板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原本脖子就短,此刻看起来竟跟个没脖子的乌龟似的。
贺思慕道:“陈老板。”
禾枷风夷一拍手,惊叹道:“哟!姓陈啊!陈这个姓好啊!我师兄他舅舅儿媳妇的姑妈就姓陈!你看巧了不是,咱们多有缘,怪不得今日要一起吃饭呢。”
禾枷风夷自来熟地拉着陈老板,扶起地上被吹倒的椅子,让他在桌边坐下。他又拉着紫姬和贺思慕落座,对仍在僵硬状态的陈老板笑眯眯道:“您可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什么龙肝豹胆、山珍海错吃个十斤也不腻。您随意来点就好。”
“你为何下界?”
贺思慕直截了当地问紫姬。
两年多的时间倏忽过去,她变成凡人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紫姬将她漫长的生命缩短为凡人的一生,并挽救了濒死的段胥。
不过紫姬并不是特意来挽救她的,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禾枷风夷与紫姬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风夷最终得胜的成果。她不过是沾了风夷的光在绝境中觅得了出路。
不过她对紫姬没有多少好感。想来樊笼中的人,都不会对造笼子的人有多少好感。
“来看看新的秩序。”
这位神明坐在梨花木雕着八仙过海的圆桌边,她看着贺思慕的眼睛片刻,然后说道:“贺姑娘不必对我有敌意。牲畜力不及人,人力不及恶鬼,恶鬼力不及神明,生命自有其位,各有限制。以渺小之躯、生之信念认真度日,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都值得尊重。”
紫姬抬起手来在自己和贺思慕之间来回指了指,道:“我们之间也是如此。我尊重你的痛苦和困境,因此修改秩序。”
贺思慕沉默片刻,似乎是认可了她的回答,话题一转到了禾枷风夷身上:“神明大人,如今你对风夷是什么想法?”
禾枷风夷和家族商议后,已经将自己的荧惑星命传给他的外甥。他不再是荧惑灾星,也不再是这世上最强的术士了,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可以为了飞升而修道。
他到了这个岁数才开始正了八经为飞升而修道,看起来前途渺茫。
“等他飞升了,应该是比我更好的神。”
“若他终究不能飞升呢?”
紫姬沉默了片刻,道:“那便也只能这样。”
禾枷风夷抚摸着手杖坐在一边看着这你来我往的两位祖宗,只觉得他仿佛是将要上学堂的童子,这两位分别是先生和家长在交流他的学业。
陈老板搓着手拘谨地坐在桌边,好似这不是他的家,他是被抓来作客似的。此刻他仓皇地左看右看,哆嗦着道:“神……神明?飞……飞升?各位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