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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17633 字 5天前

有风浮动,吹得孟埙长发掀起,裙裾张扬,而范一摇却感觉不到一丝风,似乎那风仅仅是环绕于孟埙周围。

很快,第一盏香炉里冒出了白烟,范一摇立刻摇响了位于艮位的驼铃。

接着又是第二盏,第三盏……

她目不转睛观察着香炉,跟着摇铃铛,从不失手。

可是渐渐的,她感觉出不对劲,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

范一摇这才将目光从驼铃移到孟埙身上,蓦地一惊!

就这么短短一刻功夫,孟埙看起来好像一下消瘦了很多,瘦得几乎脱相,指骨的关节也变得极为明显。

那情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将他抽干,最后将他抽成一具皮包骨头……

“你怎么了!”范一摇想站起身,却被孟埙喝住。

“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不可动!”

范一摇只好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一分心的功夫,差点错过摇铃。

“小狗狗,专心点。”孟埙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还是带着调侃,“怎么,看到我这般辛苦,心疼了么?要是让你的好师兄看到,只怕又要发疯……”

“你这到底是在炼制什么阵法!你这是在……以人为祭?”范一摇瞳孔微缩,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孟埙想要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却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淡粉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出,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又从眼睛,鼻子,耳朵里缓缓渗出。

范一摇吓坏了,“孟埙!你疯了么,到底在做什么啊!快停下来!”

“停下?”孟埙终于将咳嗽压回,喘得厉害,“小狗狗……是不想要最后一件铜器了么?”

“你先停下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范一摇急得眼睛都红了。

“摇铃!”孟埙高声提醒,神色严厉。

范一摇条件反射拿起第六个驼铃摇晃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又将驼铃丢了,正欲起身,却听孟埙道——

“你若现在动,我便活不成了。”

一句话便又将范一摇牢牢钉回了原地。

“那如果阵法继续,你,你不会死么?”范一摇问。

孟埙笑弯了眼,“你忘了么,我这身皮囊是我画出来的啊,没心没肝,无血无肉,本就是一副骷髅架子,又哪里会死?”

范一摇将信将疑,待第七盏香炉燃起,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拿起了驼铃摇晃一下。

叮铃铃的驼铃响动,随之在范一摇面前徐徐升起一幅画,上面画的正是孟埙。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帝俊。

是上古洪荒时期,灵力全盛时期的“天神”帝俊。

丰神俊秀,姿容秾丽,雌雄莫辩,悲喜难分。

画幅足有一人多高,横亘在两人之间,将范一摇的视线挡住。

孟埙的声音从画幅另一侧传来,“接下来的画面可能不太好看,小狗狗乖,就不要看了。”

第八盏香炉徐徐升烟,范一摇摇响第八个驼铃。

她看到有大量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淡粉色液体从竹席上流过,最后被那一道白及粉圈出的囹圄困住,慢慢积蓄起来。

范一摇的眼圈红了,声音发颤地问:“孟埙,你……是在以你的身体炼器么?”

孟埙沉默了许久,久到范一摇甚至以为,再也等不到答案了,才听他带了些哑意的声音道:“九鼎为我所创,与我同气连枝,想要炼制一样能够感应九鼎的神器,唯有以我之躯……”

终于,第九盏香炉燃起。

竹席已经被淡粉色的血液浸透,如果不是那浓重的血腥,范一摇甚至不会以为那是血。

她将最后一个驼铃摇响,一束白光自孟埙所在方向射出!

阵法已成。

范一摇再也坐不住了,将悬浮于面前的画像拨开。

入眼所见,是浸血的白袍,而白袍内裹着的人,半具残躯,半副枯骨。

第116章 骨玉

“主人!!!”

范一摇心脏仿佛骤停, 奔到孟埙身边,抓住他尚且完好的一只手腕。

孟埙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睁开,看到范一摇后, 流下一行血泪,“不是……不让你乱动么,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吓坏了吧……”

“主人……”范一摇哭了, “你不是说, 你是骷髅架子, 不会死的么!你是不是又骗人了!”

“对不起啊……”

孟埙笑, 只是残破的嘴唇再也无法让这笑容颠倒众生。

“对不起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似是想抬手摸摸范一摇的脸,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抬起的是一只白骨手时, 又缓缓放下了。

“这次我骗了你, 若是有下一次,我定不会骗你了……”

孟埙肉身的部分正在一点点骨化,范一摇想要阻止,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师兄, 还有师父!他们,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我去找他们!”

范一摇想跑, 却被孟埙拉住。

“小狗狗, 他们救不了我, 你也别白费力气, 我只想跟你再最后说两句话。”

“不会的, 不会的……”范一摇眼泪不要钱似的滚落。

孟埙望向她的眼睛有种回光返照的明亮, “小狗狗, 你告诉我, 你心里……到底……到底……”

他想问她,你心底到底有没有过我,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范一摇却明白了,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才道:“你上辈子是我的主人,这辈子,是我的朋友。”

听见这样的回答,孟埙似乎也没有如何意外,甚至欣慰地笑了笑,“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小狗狗也不愿意骗骗我呢……”然后他忽然提高声音,“听见了么,烛龙?小狗狗她对我,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江南渡一脸肃杀之气地走进来。

“大师兄?!”范一摇惊讶,随即又一喜,睁着红红的眼睛道:“你有办法救他,对吧!”

江南渡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过来,却没有看范一摇,而是居高临下盯着帝俊,手里握着他经常用的那条鞭子。

“帝俊,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开口,眼底似悲悯,又愠怒。

孟埙低低地笑起来,“呵呵,我这一辈子,眼里只有九州,只有众生,从不曾有过她,也从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人……别人心里没我,也属正常……”

终于,他身上最后一块血肉也化为了白森森的骨头,然后用尽最后一切力量,突然攫住范一摇的手腕,带着些急迫。

“小狗狗,上辈子我为了保住你的命,舍了我这身皮囊,你欠我个人情。所以答应我,就算这最后一样铜器被人切割成无数块,千千万万,散落到天涯海角,你……也一定要帮我一块,一块地寻回来……一定要……将九鼎重聚……答,答应我……”

“好!我答应!我答应!”

范一摇哭着回答,随即觉得手腕一松,孟埙抓住她的白骨手,就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化为了尘埃。

孟埙闭上眼,似是圆满,嗫嚅了一句:“……哎,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范一摇没有听清,“你说什么?说什么?!”

然而,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孟埙这个人,可以将刚刚那句话重复给她听。

如果有,他一定会耐心而认真,说得完完整整——

小狗狗,这次我还是骗了你,对不起,若是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骗你。

只是可惜,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随着孟埙的身体化为尘埃,满园的桃花也瞬间凋零,只余枯枝,恢复了它们严冬本来的模样。

雪地里的竹席被染成了桃色,上面刚刚孟埙所在的位置,留下一块泛着柔光的巴掌大的白玉。

范一摇跪坐在竹席上,呆呆注视着那块玉,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人抽了魂。

江南渡手里还握着鞭子,想抽的人没了,他眼底空寂,数万年的恨意与迁怒,也在这一刻泯灭。

一只手搭上了范一摇的肩膀,她这才身体轻颤,抬起头,“大师兄。”

“走吧。”

“你……早就知道了?”

“他即便不设此阵,也活不久了,这是他的选择。”

范一摇愣了愣,眼中逐渐漫上恨意,“是因为那些东瀛的阴阳师对他用刑么?”

江南渡摇头,似是有一瞬的迟疑,才缓缓道:“他当年为了救你,以邪术献祭自己的血肉,变成枯骨的这数万年里,只能以画皮现于人前,已经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就算没有外力,也难以再继续维系。”

原本在凝聚的恨意瞬间溃散,范一摇只感觉胸中钝痛,无处宣泄。

江南渡看着她,深海一样的眸子里包含万千情绪。

明知道说出这番话,小师妹对那个人的愧疚心会更重,他还是说了。

也明知道那个人想做什么,小师妹可能从此对其刻骨铭心,再难忘怀,他还是纵着这一切发生了。

只因为他曾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助她聚齐九鼎,弥补缺憾。

只因为他曾答应过她,永远不会骗她。

范一摇低头垂眼,将那块白玉捡起来,“这就是……他炼制的法器么?”

“这里太冷了,一摇。”

江南渡轻轻抚了两下她的头,“我们先进屋里去,师父还在等你。”

顿了顿,又道:“我也在等你。”

……

范一摇将孟埙的那张清单拿给凤梧。

凤梧看了上面列的东西,不禁失神片刻,才苦笑道:“难怪这人要背着我们,他可真是个疯子。”

范一摇将那块温凉而有分量的白玉放到桌上,玉石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只觉得心也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师父,这就是孟埙炼的法器,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用。”

凤梧看了看心情低落的小徒弟,并未出言宽慰什么,只是将白玉接过,温声道:“此物名为骨玉,孟埙已经在这上面印下符文,只要那第九样铜器靠近,骨玉上就会出现一丝血线,距离越近,血线越重……”

然而凤梧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目光怔怔落在骨玉上。

范一摇也注意到了,此时这块骨玉正中,正现出一抹细而浓重的血红色。

她和凤梧几乎同时错愕地抬眼,对视后又看向江南渡。

刚刚心中悲恸,她竟然没注意到,还以为是块白玉。

江南渡道:“血线明显,看来,这最后一样铜器就在北平城内。”

敲门声响,沈顾推门而入,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头上也戴着那日接站时戴的水貂皮帽子,他步子匆忙,卷带进满身寒气。

“妹子,你好了没?酉时都过了,我们再不出发就真的来不及了!”

范一摇这才猛然惊醒,自己还跟哥哥有约,要帮忙护送那批珍贵文献。

只是此时,她心境已有所不同,看着面前由孟埙性命换得的骨玉,竟说不出暂时放下的话。

更何况,依据骨玉指向,这最后一样铜器就在北平城内,她忘不了孟埙临终的托付,这个紧要关头,理应尽心在北平内搜索,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去帮忙押镖?

就在这时,桌上的骨玉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收走。

范一摇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看凤梧。

凤梧眉眼温和,笑道:“一摇尽管去,北平这边的事,还有师父。我若先一步寻得那物,便追过去找你们。”

“师父……”范一摇哽咽。

虽然一路走来,她总是在心里骂师父不靠谱,可是细细想来,若是没有师父凤梧在,只怕她根本不会走到现在。

沈顾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住地往外面看,又催了一遍:“走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走!”

凤梧起身:“走吧,师父送送你们。”

……

沈顾带了四个天犬会的人,他们驱车前往如意楼,此时镖车队伍早已准备好,就等着沈顾带队启程。

霍颜看到范一摇他们,有点意外,随即又会心一笑:“范总镖头,江大掌柜,你们当真来了。”

魏教授也在,他身边跟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学生,范一摇仔细回想,想起这人曾经在火车站跟她说过话,一笑起来还挺腼腆的。

“范总镖头!你们,你们……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恩不言谢!”魏教授裹得跟个棒槌似的,即便如此,还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范一摇皱眉道:“魏教授,您怎么也跟来了,只是运送文献的话,也没必要劳动您吧?”

魏教授轻轻咳嗽两声,道:“北平局势难料,如今几大高校已经决定迁校,不仅是文献,我们这些老师和学生也会跟着走,我们要到西南建立新的校舍!”

虽然小老头身板不太硬朗,但是说这话时,一双浑浊的老眼却仿佛重新焕发出年轻的活力。

“我身为历史系主任,自然要先人一步,过去帮忙建校事宜啦!”

“迁校?”范一摇听得讶异,“全部迁走么?!”

魏教授道:“是啊,你看,我们的家当全都带来了,所以这次更要拜托诸位了!!”

范一摇随着魏教授的示意回过头,这时又有几个车队汇聚而来,长长的队伍几乎占据了整条如意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条队伍里,不仅是满载的文献,还有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头发花白的老师,他们中大部分人此生从未远行,可如今依然坚定地踏上了前方未知的征途。

那一盏盏挂于车头的风灯迎风摇曳着,在夜幕下连成一条游弋的光龙,映亮了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虽然性别年纪不同,却有着同样坚毅的神情。

他们眼中的希望,不屈,和憧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给这片沉闷压抑的土地撕开了一条属于光的裂缝。

范一摇一时间,竟是看得出了神。

第117章 第九样铜器

“总镖头, 你瞧,那边有个乞丐,样子好奇怪啊!”

运红尘悄悄捅了捅范一摇, “咱们是不是得留意一下,别是什么可疑的人混进来了。”

范一摇这时也注意到,就在他们不远处, 有个跟在队伍旁边, 又和队伍保持了一些距离的身影, 躲躲闪闪很是奇怪。

他身上的破棉袄四处窜棉絮, 灰扑扑的,乍一看像是乞丐,可是仔细端详其气质, 又十分斯文有气度, 此时他怀里捧着一个破陶罐,正嘶嘶哈哈地原地跺着脚取暖。

魏教授注意到两人的目光,笑道:“两位不要担心,那位是我们水木大学物理系的赵教授, 他手里的那个罐子里装着他的命呢,非要扮成这样上路, 说是万一遇到什么特殊状况, 可以灵活行事, 混入乞丐里逃脱日本人的搜查和拦截, 我们谁劝都不听!”

运红尘听得一头雾水, “装着他的命?那是什么啊?”

“镭样本, 不知道你们听过没?”见两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魏教授解释:“是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在二十年前发现的稀有金属, 非常珍贵, 听说西方那些强国已经用它在研制新式的武器了,日本人一直在打这块样本的主意呢!”

这时沈顾最后检查过车队情况,带着凤梧和江南渡也过来了。

“凤老板,我们准备出发了,这就跟您辞行了!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妹子说的么?”

凤梧冲沈顾抱了抱拳,然后将范一摇和江南渡带到一旁。

“一摇,不要担心,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坚持心中所想,无需动摇。”凤梧少有的严肃,“此行事关重大,一定护好他们。”

范一摇认真点头,然后吸了吸鼻子,“师父,您也要……尽快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保护好那块骨玉。”

“这是自然。”凤梧说着,顺手又将骨玉自怀中摸出,却看到小徒弟瞬间变化的脸色,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他心中有不祥预感,立刻垂眼去看手中骨玉,也跟着愣住了。

借着车队风灯的光亮,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时骨玉中的红色血线,竟是比之前更红,而且呈现出一种蛛网形状,几乎遍布整个玉身。

范一摇猛地抬头,下意识四顾。

骨玉有了这样的变化,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距离第九样铜器更近了。

难道……这第九样铜器就在这车队中?!

此时三人心中都有了相同的猜测。

范一摇一把将骨玉从凤梧手中夺过,有些焦急地顺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见玉中的血丝消退了几根,便又换了个方向疾步前行。

这回她的方向对了,越向前,血丝数量越多,颜色越浓,到最后,近乎将整块骨玉染成了红色!

范一摇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正好看到了面前那位打扮成乞丐的教授。

而他怀中所捧着的,便是那装有镭样本的破陶罐。

范一摇盯着那个陶罐,好像恨不能用目光穿透。

赵教授被她看得怪紧张的,护孩子一样将陶罐往怀里搂了搂。

“小姑娘,你看什么呢?我这里面除了一罐子盐,可什么都没有啊。”

范一摇默默将几乎红透的骨玉揣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我是这次负责护送大家的镖师,姓范,能跟您请教个问题吗?”

赵教授听范一摇自报家门,略微放松了神情,“想问什么,你说便是。”

范一摇:“镭……是用什么提炼出来的啊?”

赵教授有点惊讶,似乎完全没想到范一摇问的竟是这个问题。

“咦?小姑娘你对物理学和化学也感兴趣的吗?”

语气中透着几分雀跃的兴奋。

范一摇不置可否,继续问:“是用铀矿提炼的吗?”

“看来你是真的了解一些的。”

赵教授更加高兴了,再也没了刚才的谨小慎微,如同在大学课堂上讲学一样,开始滔滔不绝给范一摇解释起来。

“镭确实是从铀矿中提炼的,更准确一点说,是从沥青铀矿里提炼的,但是这个过程极其复杂……”

范一摇只听了第一句,便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

怎么会这么巧,这最后一样铜器,偏偏是这被当做宝贝疙瘩的实验样本。

“……不过说起这块镭样本,来历也是很传奇,有传说这铀矿的来源就是涿州阳县那片矿山。”

范一摇回过神,“涿州阳县?可我听说那片矿山是被日本人开发的。”

“矿山的确是被日本商会开发的,但是中间初筛的过程聘请的是一家美国公司,当时日本商会并不知道这家公司背后的实际控股人其实是一位华人。

这位爱国华人在得知日本商会开采矿山并非通过合法途径后,便授意公司的研发部门,将真正可以提炼出镭的初筛物扣留下来,秘密送给水木大学,在物理系和化学系上下全体师生的共同努力下,也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提炼出这么一小块样本。”

范一摇又看了眼赵教授手中的破咸菜罐子,不解道:“那为什么一定要把东西装在破罐子里?”

赵教授神情间不无得意,“嘿嘿,日本人一直打这块样本的主意,若是他们真的打进北平,肯定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出来抢走的。我扮成乞丐,将东西藏在这罐子里,他们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厉害吧?”

“这东西能做什么,只是一小块金属,至于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吗?”范一摇问。

“只是一小块金属?你知道这个样本对我们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嘛!未来的核能研究都靠它了,只要有了它,我们也可以像美国人那样研究出原子弹,到时候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打扮成乞丐的赵教授样子看着狼狈,但是说到这里时,眼睛里却好像有光,如暗夜里的宝剑寒光,就算刀鞘再破烂不堪,也难掩锋芒。

范一摇垂下眼,沉默了。

这时车队前方响起了摇铃声,是沈顾发来了信号,示意大家准备启程。

范一摇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钉在了地上,寒风中手脚冰凉,直到江南渡走过来,轻轻抚上她的背,带来一点微薄的暖意。

“大师兄。”范一摇冲江南渡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了。”

“嗯,我知道。”

“你说要是我们把这东西锻造了,赵教授会不会和我拼命?”

之前的铜器大多数都只是摆件之类的器具,即使锻造也不影响使用,可是赵教授手中的这块镭样本却不同,锻造后材质一定会发生变化,会直接导致实验样本变成废料。

一阵寒风呼啸着卷过,刮得风灯摇曳,人们纷纷裹紧了衣服御寒,却只有衣着单薄的赵教授紧紧搂着他的咸菜罐子。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沈顾捂着水貂皮的帽子跑过来催促。

“妹子,怎么还愣着呢,准备准备该启程了。刚刚阿颜派人过来说,如意楼那边的九州通道就要关闭,咱们得抓紧点时间,最好在一个月之内返回,不然这次错过返回九州的机会,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了!”

凤梧这时已经看出小徒弟的不对劲,过来温声道:“一摇,我们先上路,反正还有时间。”

沈顾很惊讶,“诶?凤老板,你这是要跟我们一起走了?刚刚不是还说北平有事要处理,脱不开身么?”

凤梧掩唇咳嗽两声,“唔……已经处理好了,到底是不放心两个徒弟,就想跟着一起走。”

……

车队缓缓动起来,没多久便出了南城门,在黑暗中行进,披着星辉与风霜,向着黎明与朝阳。

范一摇心里沉甸甸的,跟在队伍旁,时而驻足看着学生和教授们行走而过,向她友善地微笑打招呼,时而又快步走到队伍前去探路。

直到日出东方,他们进入涿州地界,路过那片被开采一空的矿山。

赵教授和几个学生立在山头向下俯瞰,眼中溢满悲怆。

“想我华夏河山,却任凭他国在此行驶开矿权,何其悲哉!”魏教授的那位学生吴运谦愤愤然道。

队伍中更多的学生围拢过来,他们站在一起,与那象征着屈辱的矿坑相对,用年轻的身体组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山峦,久久伫立凝视。

“好了,我们走吧。”赵教授终于开口,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咸菜罐子。

运红尘第一次见这位“乞丐教授”的时候,还觉得他有点滑稽,可此时却不免红了眼睛。

“呜呜呜总镖头,为什么我眼睛好酸,好想哭。”

范一摇闷闷道:“是啊,他们自己不哭,却有让人哭的力量。”

运红尘听得似懂非懂,见队伍重新开始动了,便赶紧追上来,跟在范一摇屁股后头道:“总镖头,你说那罐子里的什么镭样本的,是很稀有的东西吗?我们能不能再想个法子另找一块,跟那位教授换一换?”

这话刚好被凤梧听到,不禁叹了口气,“若是那么容易就另寻到一块,那日本人又何至于紧盯着这块不放?这东西的珍稀程度千金难换,更何况关乎国运。”

听到“国运”二字,范一摇心念微动。

“师父,这一块小小的金属样本,也能关系到国运吗?”她声音极轻地问。

凤梧想了想,肯定道:“自然是有关的,若是真的能通过这块样本提高国内的军事科技水平,使外敌不再来犯,银钱不再外流,万民上下一心,开智明礼,国运又怎么可能不上升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还要重聚九鼎?”

凤梧一愣,似乎被小徒弟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给问住了,思虑片刻才道:“重聚九鼎……是为了重建九州秩序,将人世间重新纳入我们的保护中。”

范一摇听了却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一摇,你怎么了?”江南渡注意到范一摇的不对劲,想伸手探她额头,谁料范一摇却直接跑开了。

第118章 最后一镖

接下来行了小半日, 范一摇都拒绝与任何人说话。

到了晚上安营扎寨,学生和老师们经过这一日的奔波,居然没有如想象中累倒, 教师们按照院系分成几堆,竟是就着火堆开始给学生们讲课。

运红尘看得很唏嘘,悄悄问魏教授:“你们在路上还要上课呀?就算时间再紧迫, 也不至于这样争分夺秒啊?”

谁知魏教授却呵呵笑着说,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甚至会不会有校舍, 会不会有这样安宁的夜晚都不知道,与其挑三拣四,等一个万全的时间和地点恢复讲学, 不如随时随地抓紧时间给学生们上课。毕竟就算我们可以等, 孩子们可以等,但是这个国家已经没时间等了啊。”

运红尘听得眼泪汪汪的,这一刻,似乎理解了她家总镖头说的那句话——

这些人……他们自己不哭, 却有把人弄哭的本事。

江南渡这边刚和沈顾将马车安顿好,回头在几处火堆前扫视一圈, 却都没有看到范一摇的身影, 不禁心中一沉。

“一摇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江南渡在一处悬崖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才发现自家小师妹手中竟提着一个酒壶。

“怎么还喝酒了?”

范一摇眼神涣散, 嘴里念念有词, 江南渡靠近了才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这时拿走, 与当初阻人钻木取火……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

范一摇的头越垂越低, 整个人向一边歪倒。

江南渡伸手一拉, 将人直接拉进怀中。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 带给范一摇莫大的安全感。

她像是忽然有了底气,捶打着面前人的胸膛吼道:“自大!狂妄!”

天空纷纷扬扬洒下轻薄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江南渡捉住她手腕,“一摇,醒醒,是我。”

范一摇一把抓住江南渡的衣襟,扬起一张因酒醉而晕红的脸,双眸亮得惊人。

“大师兄……我……好像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推翻九鼎了。”

江南渡微微一怔,“一摇可是想起了什么?”

范一摇眼神迷离,似是透过这飘雪的黑夜看到了数万年前的一幕幕,那些她不曾理解的愤怒、悲悯、无力……等等诸多情绪在此刻借着酒意齐齐涌上心头。

“大师兄,你知道九鼎……是什么吗?”

江南渡猜不到小师妹到底在想什么,便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保护?”

“不对,那不过是我们自以为是罢了。九鼎真正的作用……是束缚,是枷锁。”

范一摇远远望向营地,赵教授此时正在和学生们讨论物理公式,兴致起时,甚至从地上捡起小石子,在雪地里进行推演计算。而魏教授也正带领着学生们进行着未完成的书稿修复工作。

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面庞沐浴在火光中,镀上了金灿灿的颜色。

范一摇又仰起头惯了半壶酒,感受到烈酒入喉,带来一阵灼烧之意。

“大师兄,想想看,若是没有我们的干预,人类早就通过钻木掌握了取火技术,何至于寒冬降临等不到我们的救援而被活活冻死?若是没有我们的所谓保护,那些被困在大洪水中的人早该学会修堤筑坝,何至于在雨中一味祈祷苦等,最后落得被淹死的下场?”

江南渡终于听明白,范一摇这里说的是数万年前那几场大天灾。

即便有阵法师和异兽护佑,在那些天灾之下,九州大地也是生灵涂炭,人类近乎灭绝。

现在想来,九鼎被推翻之前不久,好像就经历过一次极其严重的大洪水。

“所以大师兄,我们重立九鼎,将这里的人重新归于九鼎的保护下,真的是为他们好么?这些人是活生生的人啊,并非傀儡,他们原本就有无限的潜力和生命力,虽然会经历苦难,却在一次次挣扎与抗争中变得比以前更强大……”

此时江南渡已经明白范一摇想说什么,下意识搂紧她,为她阻去寒风与霜雪。

“所以一摇,你已经想好了么,放弃重聚九鼎?”

江南渡神情认真地问,夜色中他的眼睛漆黑如深潭,却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范一摇愣了愣,一串眼泪啪嗒嗒地落下来,手中攥着那枚骨玉如染血一样赤红。

“可是……可是如果放弃,孟埙他不就白死了吗……我,我承担不起啊,大师兄……我承担不起……”

她越说哭得越凶,到最后趴在江南渡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范一摇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几乎将大师兄的长衫浸湿,低温下很快结成冷硬的一片,正有些过意不去,发顶却落下沉沉的重量。

是大师兄将手放在她头顶。

“一摇可还记得你我当年是如何相识的?”江南渡缓声问。

范一摇趴在师兄身上,任凭师兄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像只安静的小动物。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是你和师父说,我是掉下山崖被你们捡回来的么?”

“我是说当年,很久很久之前。”

“哦……那就是上古时期了。大师兄你是烛龙,一直居住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山崖下面,我总来找你聊天……”

江南渡轻声笑了笑,“聊天已经是很后面的事了,我们相识,是还要再久之前。”

范一摇愣了愣,“再久之前?我怎么不记得了呀?”

“烛龙乃钟山之主,自然之神,睁眼为白昼,闭眼为夜,我恪守着自己的职责,不知在钟山悬崖下待了几千万年,几乎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意识。”

江南渡垂眸,唇微微勾起,让他风雪中显得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极度温柔。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与钟山融为一体的时候,有只小狗每天都来悬崖边上乱跑,踢下碎石,扰我清净。”

范一摇一呆,终于坐直了身体,抬头眼巴巴看向江南渡,听他讲这段对自己来说完全没有印象的经历。

江南渡回忆道:“每当意识陷入黑暗,就会有碎石滚落,这种感觉令人烦躁,一开始我对这种打扰十分恼怒,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只为抹除掉骚乱的源头。”

范一摇抖了抖,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命曾经命悬一线。

江南渡注意到她的表情,唇角笑意更甚。

“可是当我拼命睁开眼,看到这许久不曾认真看过的世界,又对那个用碎石将我惊醒的人心存感激,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将意识融入钟山。”

范一摇试探地问:“所以后来我每当有心事,去悬崖边找你诉说,你都会听得很认真,而且一直对我那么好,是为了……报恩嘛?”

江南渡抬手为范一摇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动作极其自然,“所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

范一摇很没底气:“可我那时候也没有意识到会将你唤醒嘛,我就是……随便在山上跑跑而已。”

“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江南渡正色,“过程是怎样的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江南渡说到这里,站起身,向范一摇伸出手。

“你不需要为孟埙的死感到愧疚,他本已是油尽灯枯之躯,而他炼制骨玉助你寻找第九样铜器,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让这片土地恢复昔日的荣光。既然你心中坚定,放弃重聚九鼎才是真正能让这一目标实现的正确选择,又何惧于被人误解非议?”

范一摇坐在地上,风吹得碎发拂过脸颊。在她身后就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而在她面前的大师兄则是站在一片温暖的光火之中。

光的来源,是充满师生欢笑的热闹营地。

范一摇将手放在大师兄宽大温暖的手掌中,茫然迷惑的前路似乎在对方坚毅平静的眼眸里变得清晰。

“一摇,坚持你的选择,接下来只需要将一切交给时间。”江南渡将小师妹拉起来,带着她向营地走去。

“大师兄,我会不会……再次成为九州的罪人……”范一摇低头看着自己被火光拖长的影子,眼圈微微发热。

江南渡头也未回,声音平静似水,“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就算再做一次,又有何妨?有师兄陪着你。”

范一摇忍不住笑了,吸了吸鼻子,用力回握住大师兄的手。

“好!那我们就好好将这最后一趟镖运好,然后回九州去!”

两人正在往营地走,江南渡却突然变色,猛地闪身,再抬起手,双指间竟然夹着一张阴阳符。

“范总镖头竟然如此辱没使命,放任自己数万年前铸下的大错而不肯弥补,真是让我有些失望啊……”

少年干净轻缓的声音回荡于天际,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范一摇心中一沉。

是君明泽野!

这种时候遇到阴阳师,可不是什么好事。

空气中一股异香弥漫开,营地里的教授和学生全都晕倒了,只有凤梧和沈顾等天犬会成员还保持着清醒。

“一摇,屏吸!”

江南渡提醒,同时马鞭挥出凌空一抽,卷起地上的落雪,随着簌簌雪屑飘下,阴阳符围起来的虚幻之象被破,阴暗中无数穿着狩衣的影子显现出来。

歪戴着白狐面具的君明泽野此时正立在一处树梢枯枝上,就好像身体只是一片极其轻盈的羽毛。

“君明泽野,你又来做什么!”

范一摇的第一反应,是君明泽野他们想帮助日本人抢夺那块镭样本。

少年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范总镖头,我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来这里自然是帮你的。”

“朋友?”范一摇冷哼一声,“我可不觉得朋友会这样出现。”说话间烛息刀已经出鞘,从地上高高跃起劈砍向君明泽野。

君明泽野也不躲避,安安静静立于树梢,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触碰到他身体时,他的身形却忽然变做透明光影,随后消失不见了。

范一摇扑了个空,落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可恶,不要再装神弄鬼,有本事正面迎战!”

“这叫天光云影阵,本是你们九州的阵法,可惜,如今你们连能认出这个阵法的人都没有了。”

君明泽野的声音再次回荡于空中,缥缈空灵,如梦似幻,最后他的身影又重新出现于另一个树梢。

范一摇不知道这次他到底是实还是虚,没敢轻易冲上去。

这时便听见大师兄江南渡冷声道:“东瀛竟然已经猖狂到如此了么,当我和凤凰是死的?”

君明泽野微微颔首,态度依然礼貌而恭敬,“烛龙大人,您和凤凰大人在此,我们自然是不敢轻视的……”

说到这里,君明微微停顿,四周的阴阳师渐渐靠近包围,一层接着一层,冷白月光下打眼一看,数量居然惊人!

这怕是有两三百人了啊……

就连常年待在北平的沈顾都暗暗心惊,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阴阳师一起出动的情景。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就是为抢夺这一车队的文献资料吧?

“……所以我们这次有备而来,”君明泽野脸上继续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也是做了必死的打算。”

话音方落,所有阴阳师同时发难,阴阳符漫天飞下,如刀如刃飞向那些押送车队的老师和学生。

江南渡面色一沉,只见一阵狂风呼啸,巨大的黑龙破空而出,盘旋于车队上空,用布满坚硬龙鳞的身躯生生挡下那些阴阳符。

沈顾直接看傻了眼,“我的老天,这,这江大掌柜不是阴阳师么?他怎么还能变身?什么品种啊?”

第119章 知己

如今困守于普通人世界的异兽灵力退化, 几乎无法变出原身,就算强行变,也只能变成与本体相类似的小动物, 比如天狗一族变身后就是普通的狗,穷奇一族会变成猫。

沈顾迄今为止,还从没见过可以变出真身的异兽。

“哥!你少看热闹, 注意保护车队!”

范一摇视力极好, 此时已经看到远处有大量的日本军队靠近。

“老大, 他们东瀛不讲究, 不是说不能在普通人类面前暴露灵界的存在么,他们那些人类军队是什么意思?怎么还跟着一起过来了?”

沈顾总算回过神,目光扫过那些暗影里如毒蛇般缓慢靠近的日本军人, 冷哼一声。

“区区倭人, 什么时候遵守过承诺?”

他将水貂皮的帽子和黑色貂皮大氅脱了,活动了活动脖子和手脚,远远向范一摇道了声:“妹子别怕,有哥哥在呢。”

然后竟是和其他天犬会成员同时变化身体, 变成体型庞大的西伯利亚雪橇犬,龇着牙窜向那些日本兵。

“大哥, 我们这样直接对人类动手不太好吧, 不是说会被制裁?”一名天犬会的人还不太放心地问。

“去他奶奶的制裁, 今天给老子往死里咬!”

一时间枪声乱响, 风雪大作, 天上有江南渡凤梧与阴阳师缠斗, 地上有天犬会与日本军人厮杀。

范一摇和运红尘则是一头一尾, 牢牢护住车队以及营地里的师生。

诚如君明泽野所言, 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 双方僵持不下,从天黑打到天亮,眼看天边既白日出东方,那些原本疯狂向烛龙和凤凰丢阴阳符的阴阳师突然变换了阵型,从怀中拿出八卦镜来。

镜面反射了初升的阳光,一道道向阵中的凤凰和烛龙打去。

凤凰的羽毛竟是被光束点燃,很快自焚为一个硕大的火球。而烛龙的动作也明显变得僵硬滞涩,显然是被那光束影响到了。

“你们这些混蛋,对我大师兄做了什么?!”

范一摇一脚踹开两个阴阳师,再一脚挑起了车队里用来盛水的大水缸,踢飞到空中将凤凰化作的火球罩住,坠落地上。

她随即又捡起地上的马鞭,想去相助江南渡,谁料才低下头,便感觉头顶重重压力,压得她抬不起头!

“范总镖头,你猜猜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君明泽野的声音从上方飘来,范一摇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地梗起脖子,仰头看。

日出的光芒中,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年高高在上,垂眸看着他,脸上带着悲悯而又怜惜的神情。

“别硬撑了,今天是时冲丙午之日,东西南北通煞,不利九州,身上的九州灵气越盛,也就越容易被反噬。”

轰然一声巨响,烛龙庞大的身躯自半空坠落,狠狠砸于地面。

范一摇只觉得脑子翁的一声,头顶巨大压力,强行转过头去,对上烛龙一双赤红色的眼。

“而今对烛龙大人来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像当年那样,一把自然之神的天火放出来,无差别将天地一切焚为灰烬,范总镖头,你猜他会不会还像当年那般,选择这条路?”

“你这个东瀛小白脸,王八蛋,果然不是好东西!信不信我一会儿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君明泽野面对范一摇的谩骂,非但不恼怒,反而是轻笑一声,“范总镖头,但凡你们还有一位有些本事的阵法师尚在,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无法看破。九州已经衰落至此,如今唯一改变命运的方法就在你面前,为何不肯采用?”

范一摇这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抢夺最后一样铜器?”

君明泽野温柔道:“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说着,和服少年双手结印,以他和范一摇为中心的四面天空,竟是如海市蜃楼般映出华夏大地的山川河流,壮阔如巨幅的水墨山河图。

“你看,这是天光云影阵,又是地处矿山遗迹,最适合锻造那块身为第九样铜器的金属样本,我带人来为你助阵,只需要你亲自执阵眼炼化锻造,便可以成就九鼎重立的大业……”

君明泽野轻轻一抬手,一名阴阳师便捧着赵教授那一路宝贝疙瘩般护着的咸菜罐子,送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此时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不下跪,不弯腰,不低头。

哪怕此时,她几乎已经能听见筋骨碎裂的声音,口里一片腥甜,血丝顺着嘴角流淌。

但她站得笔直,如身体里有一副看不见的钢筋铁骨。

那是她真正的魂,来自她脚下所站立的这片土地。

君明泽野将她的辛苦支撑看在眼中,不忍道:“范总镖头,你不是原本就打算重立九鼎么,我如今来帮你,你为什么还要这般抵抗?”

范一摇呵呵冷笑,“你们东瀛对九州一向狼子野心,越是你想让我做的,我就越不会做,我气死你!”

君明泽野沉默了,直到范一摇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左腿小腿似乎骨折了,让她再也没法支撑,单膝砰然跪地。

被阴阳符钉在地面的烛龙忽然暴躁起来,赤红的眼似乎要燃出火光,整个身体也一点点变得滚烫高温,渐渐从黑色的龙鳞下烧出火山岩浆般的颜色。

“天狗大人。”

君明泽野突然改了称呼,漆黑的眼睛像是漫上了一层雾气,声音也极轻极柔。

“重立九鼎,你才能彻底恢复以前的记忆,才能找到当年推翻九鼎的原因,难道你想这样永远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么?”

范一摇牙齿咬得嘴唇流血,却不让人看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她甚至还十分嘲讽地对君明泽野翻了个白眼。”我已经知道我当年推翻九鼎的原因了,用不着你在这里假好心卖人情。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这片土地上再重立起九鼎,就像当年我推翻九鼎那样,我不会让这里的人被任何枷锁捆缚!“

君明泽野久久地看着范一摇,终于轻笑一声,眼中有悲哀,竟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你果然还是你啊。”

范一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要杀便杀,别在这里故弄玄虚。反正我死了,九鼎再也没法重新立起来,也是一件有利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你们今日在别人家院子里耀武扬威,总有一日全都会被打回去,到时候不要滚得太难看!”

君明泽野的表情很奇怪,面对范一摇的挑衅,他非但没有恼怒,看她的眼神,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崇拜和濡慕的情愫。

“果然还是你啊……”他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这样一句。

范一摇拧起眉,此时已经觉得胸口闷疼,知道自己一定是在这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下受了内伤,可输人不能输阵,她绝对不会在这些可恶的东瀛人面前露怯,所以竭力压抑住痛苦神色。

君明泽野却笑了,越笑越大声,眼角竟是流下泪。

“不愧是你,当年可以先于所有人看穿真相,如今即便记忆丧失,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君明泽野目光放空,轻声道:“对于一个文明来说,最宝贵的力量,便是由内而外的蓬勃生命力。这必须是自发的,是有活力的,是自由的,神明的监控并非保护,而是毁灭。这一点当年只有监管天下红尘的你看懂了,而我……”

说到这里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范一摇,殷切又炙热。

“我是唯一懂你的人。”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怔然,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你才不停撺掇我们重立九鼎,就想让华夏大地重归一片死气沉沉,像那些因为灵界过度干预而导致消亡的文明一样,也慢慢失去生命力?”

君明泽野没有否定,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可惜我难以说服父亲,还有那些愚蠢的世家家主……若是早一点按照我的想法行动,只怕现在九鼎早已经重立,何至于到这步田地?”

范一摇闭上眼,头痛欲裂,几乎已经无法支撑,她想要放弃,想任凭压力将她碾进泥土里。

可是心里有一个不甘的声音,让她继续坚持。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传来——

“哎呀呀,这是什么情况?鲁班门前耍大斧,抢人饭碗么!”

范一摇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压得脑壳碎掉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听见那元宵道长的声音?

“哼,学生终究还是学生,什么狗屁天光云影阵,让我们大师兄告诉你,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

不是幻觉!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道士竟是飞入阴阳师的结阵之中,几道黄符飞出,便让掣肘在地的烛龙脱困。

而那白白胖胖的清一道长,则是倒腾着小碎步,带领着其他道士和道童,在四周一根一根插着阵旗。

很快那些阴阳师便惨叫一片,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被强光闪瞎了。

紧接着天空中又飞来大批赤红色鸟类,向着那些人类日军疯狂攻击。

战局瞬间扭转。

君明泽野脸色苍白,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时候会有人来协助。

从他们收集到的情报看,如今位于北平如意楼的九州通道即将关闭,最后滞留在这里的九州异兽和阵法师也都集中在北平城内等着撤退,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范一摇突然感觉到那周身千斤重的压力陡然一泻,毫不迟疑,拔出烛息刀刺向君明泽野。

也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这一次君明泽野在范一摇面前展露的居然是本体,并没有用天光云影阵。

黑色钨金刀直接刺入少年胸膛,又稳又准地贯穿了心脏,在他白色和服上种下一朵层层绽开的血色红花。

那些阴阳师见到君明泽野遇刺,大叫着“少主”,蜂拥而来,却被君明泽野抬手制止。

他漆黑的眼里映出面前少女灼灼星眸,因战斗而变得凌乱的头发,沾染了血迹的殷红唇瓣。

他笑了,笑得很释然。

“一,一摇……我大概是你此生……唯一的知己吧……”

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有种小心翼翼的生涩。

“……这么久,这么多人,只有我真正懂你……若我们来世不生在两个阵营……你,你可否愿意……”

然而他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范一摇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到底想问她愿意什么,只是面无表情收回手,利落地拔出烛息刀。

和服少年眼含笑意地软倒下去,白色和服与地上的白雪融为了一体。

其实他是有机会躲过这一刀的。

但是这次行动是他背水一战,一旦任务失败,回去也将面临被处死的命运。

既然总归都是要死……

那还不如……死在她的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