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听见的那几声应该是箭簇的声音!庾府寿宴确实是个吉日,刚经历过一场淋漓大雨,天空洗净,肉眼可见高空上归来的鸟群热闹。
庾七郎站在府门口与一众兄弟迎宾,笑得脸都僵了,直到看见商九郎从马车上下来,顺势就引着他一道往府里走。
身后还有无数的目光追随着他们。
“好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商陆笑道:“我家老夫人做寿的时候你都登门磕头了,我不来岂不是欠你一回。”
庾七郎大笑起来,“那成,你别给我家老夫人磕头就行,我怕吓着她老人家!”
两人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孝礼堂。
老夫人正坐在八仙团椅上,旁边不远处或站或立着几位庾家的郎君和女郎簇拥着。
一波又一波的人携着家眷上前祝贺,老夫人满脸红光,气色看起来颇好,时不时被逗得大笑。
“这会人多,我先带你去别处坐坐,等人少的时候再过去。”庾七郎知道他的脾性。
商陆点了点头。
两人刚走几步。
“谢府到——”小厮喜声报唱着来宾。
老夫人十分高兴,因为谢家之前送来的衣料她相当喜欢。
郎君和女郎们上前拜见老夫人。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我还记得唯珍没出嫁的时候,也是这么可人的孩子。”
老夫人对谢府的孩子不算陌生,尤其是冯大娘子的第一个女儿。
冯大娘子脸上堆笑,“老夫人待珍儿好,珍儿上回写信还说要我代为问好呢!”
老夫人笑着点头,又关心道:“那你家这几个女郎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吧?我记得……咦,最小的九娘不在?”
“九娘她病了,怕把病气过给老夫人,这才没过来。”谢家主咬着牙,努力扯起笑解释。
“哦。”老夫人理解,笑眯眯道:“年纪都到了,也该考虑考虑了!”
谢唯珊等女郎在老夫人的注视下都羞涩地低下头。
冯大娘子笑而不答。
他们都打算去建康了,怎么还能把女儿嫁在戈阳。
谢家拜寿后被侍从分男女席引开,老夫人身后的一位着宝蓝翻领袍的郎君怅然若失地站了起来。
“祖母……”
是有人用飞箭带着火种点燃了车棚,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箭……
她刚想到,接连十几声的箭鸣,火光已经能透过放下的车帘映在谢唯珊惊恐的脸上。
谢为欢穿好自己的,又催促谢唯珊动身,待两人爬下车,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阿父、阿娘呢?”
谢府的几个侍卫看见两位女郎连忙道:“郎主昏了过去,大娘子正照看他,两位娘子快些逃吧!”
牛车是决计指望不上了,因为车与车之间靠得很近,外面不挪,里面动弹不得。
“我们能往哪里去?”谢唯珊六神无主。
谢为欢用力拽着她,“去商家那边,商家的部曲人数众多,肯定能护住我们。”
商家的马车不与他们的靠近,还刻意停在外围,机动灵活。
可是在这片混乱里想要找到正确的方向也很难,箭雨之后,胡骑奔至,尖叫声刺破耳鼓。
谢为欢和谢唯珊的手心里都是汗,可两人却握着谁也不敢松开手。
“我、我们去树林里……”谢唯珊指了方向,不少女郎正往林子里躲去,林子幽深固然可怕,但是总比显眼的平地安全。
谢为欢同意了,两人飞快跑进黑暗里。
直到跑不动,她们才抱膝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喘气。
谢唯珊小声啜泣:“要赶紧搬去建康!这里实在待不了了!”
谢为欢没有说话,但是今夜过后那些世家的确要重新考虑何去何从。
只是,建康又当真是个好选择吗?
“啊——救命!”不远处有名娘子扯起嗓子呼救,但声音很快就抹灭在一声呜咽闷哼里,谢为欢和谢唯珊同时僵住了身。
在昏暗之中,两人对视一眼,后背皆是冷汗。
齐三气得胸腔起伏,手背在脸上大力抹了抹,声音放大:“这世道乱伐,尔等怎知道我今日之难,不会是尔等将来之苦!”
“这人好没道理,怎的还咒起了旁人?”路人面露不悦。
“是胡人迫害他们兄妹又不是我们,真是豺狼兽心。”
“还是快些想法子离开豫州吧,前几天戈阳丞的车队都给抢掠了,家丁舍命相护才留下命来,往后肯定更乱了!”
谢为欢还是头一回听说周大人离开戈阳的消息,不免胆战心惊。
外面的胡人已经这样猖狂了吗?
“你、你再乱说话,我们就要去报官,把你抓起来!”伙计心里膈应,谁也不喜欢听见自己将来会落魄的话。
“我不怕!”
青年落魄,但眼中凝光不散,炯如炬火。
就像是野草,多么贫瘠的石头缝都能茁壮生长。
谢为欢轻叹。
这世间过得不如意的人毕竟是多数,能有几个像商家郎那样会投胎,一出生就在被人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高位。
她取下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到一张从胡饼铺主那儿要来的牛皮纸上,拨出两枚放进胡饼铺的钱匣了,那是她买饼的钱。
剩下还有五六十枚,大概够这位小娘子几天的药钱了。
齐三正悲愤交加,忽而有人托着几十枚五铢钱至他眼前,温言道:“这些钱郎君先用着,望令妹能康复如初。”
女郎戴着幕篱,不辨面容,但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人穷苦到一个境地就会失了风度,齐三看见摆在眼前的救命钱只有贪婪地睁大眼,一把接了过来,搂着妹妹又哭又笑。
“五娘,阿兄有钱给你治病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他边哭还边想向谢为欢磕头。
谢为欢连忙阻止他,让他给妹妹治病要紧。
齐三点点头,手抓着一纸包五铢钱,爬起来时还顺便把地上沾了泥巴的两枚一块塞进药馆伙计手里,伙计“哎哎”惊叫了两声,嫌弃不已。
齐三抱起妹妹,撞开伙计径自往药馆里去。
谢为欢看事情得解,也不再耽搁,转身就打算走回家去。
“小娘子,你的胡饼还没拿呢!”
谢为欢指着地上掉的饼,道:“我的钱只够买地上这个。”
胡饼铺主笑眯眯递出一个热腾腾的胡饼,“那个算我的,娘子心善,可不能饿着肚子。”
敦厚的笑脸和诚恳的赞扬让谢为欢心里升起暖意。
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暖流浸泡着。
虽然对方不是什么名士,话语也没有分量,但谢为欢还是会为此而高兴。
谢为欢拿起胡饼欲往家赶,医馆的藤帘一掀,那位脸上又是泥巴又是眼泪的齐三郎衣衫褴褛地站在檐下,朝她拱手。
“今我齐赫得女郎相助,他日荣华富贵必不忘女郎今日之恩!”
谢为欢随意一颔首,其实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过了今天她或许都不会再记起这个齐赫和他的妹妹。
“怎么了?”庾七郎注意他的目光,顺着往自己身上一打量。
“看着眼熟。”
“哦,这个是谢九娘制的香囊,以前和谢家兄弟一块出去,虫子就叮我们几个,很是稀奇,后来知道是谢九娘功劳,我就腆着脸求她也帮我们做几个……”
商陆微微眼动。
说着,庾七郎还不忘教训弟弟,“你看你干的荒唐事,人家还心无芥蒂地送你香囊,学学小娘子的心胸。”
“她每年都做很多个香囊?”商陆又问。
“做啊,关系好的就送。”庾七郎没有觉得几个香囊有什么不对劲,毕竟香囊的衣袋都是街上买的,又不是小娘子亲手绣的,拿着并不会多想。
何况他拜托的是谢家兄弟,谢家兄弟再去求亲妹子,这中间绕了几绕,关系和人情就是各是各的,他嘛,也是心安理得。
商陆和庾七郎闲聊了两句,才告辞离去。
登上马车之前,商陆将袖子里的香囊抛给了苍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