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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玉为欢 扶瑶万里 18867 字 5天前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考虑得十分细致入微。

“郎君,妾身带您去屋里头歇息罢。”

午后的日光倾洒下来,于院中铺撒了暖融融的一层,也愈发让人觉着神思困倦。

商陆点点头,随着她一同穿过后院的林径。她的闺房距母亲的住处尚有些距离,走过交错纵横的两条小道儿,商陆终于来到了她的闺院之中。

乍一推开房门,迎风便飘来一阵甜丝丝的香气。

闻这味道,像是胭脂水粉,却不腻人。

闯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闺阁,雕花小窗、雪纱床帐、梅花玉瓶、梨木软椅……还有眼前那一面黄铜镜。谢为欢抿了抿唇,缓步走了过去,透过明澈的镜面,一眼便瞧见于房门口顿足的商陆。

他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为欢转过头,好奇地问道:“郎君怎么还不进来?”

男子微微掀抬起眼帘。

小扇于手中收了一收,他的步履轻缓,迈过门槛走了过来。他今日腰际竟还佩了一块芙蕖玉坠子,华靴乍一叩地,玉佩便敲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女子的房中。

即便对方是他的妻子,商陆仍感到一阵不自在。

他今日未束发,乌黑的发丝顺着两颊倾泻落下,恰恰遮挡住他耳根出那极不自然的红晕。听着少女雀儿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商陆稍稍敛目,顺着她的话语声凝望过去。

“这条帕子,还是妾出嫁前绣的呢。那时院子里的腊梅还都没有开,我便绣了一支腊梅在上面,心中想着,待帕子绣完了,院子里的花就全都开了。”

正说着,她的手轻轻拂过帕上那一株还未绣完的梅花,明艳的红色游走在谢为欢的指尖,她无奈笑道,“谁曾想,这帕子还未绣完,我便匆匆出嫁了。”

少女面上笑着,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商陆顿了顿,问道:“夫人嫁与我,是过得不开心么?”

非也。

谢为欢摇摇头。

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

她原先曾以为,自己会在适合的时候,嫁与一位自己喜欢的男子。不求他有何等的大富大贵,更不求他的家世有何等显赫。她所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更不是什么达官厚禄的贵人。

说起来,商陆待她也很好。

但商陆对她的好,是出于他的礼节,出于他的涵养,出于一个丈夫对妻子理应尽到的义务。谢为欢很明白,假若那日嫁过去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庶妹,商陆同样会对她以礼相待,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她与商陆之间,一直都隔着薄薄的一层雾。

那样薄、那般浅的雾气,她看不见、摸不着,同样也戳不破。

商陆自然不知晓谢为欢在思量些什么。

见少女低垂下头,对方还以为她是在为林夫人忧心。今早面见罢圣上,魏恪同他说了些有关于谢府的传闻。

也就是那时候,他知晓明明是嫡出的妻子,曾在谢家受了怎样的欺辱。

他更知晓大婚那一日,妻子为何会一脸惊惧地窝在自己怀中,温声细语,像只惊惶的小鹿去乞求他的怜爱。

思及此,商陆的心口处忍不住暗暗泛疼。

他微垂下眼睫。

窗纱未掩,有风自廊檐间穿过,又徐徐吹拂入她装点有致的闺房内。商陆随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手帕,看着她的妆台,看着她那些胭脂水粉、丝绸绫罗……

看着她掩去了眉目间的忧色,转过头,兴致勃勃地举起自己先前完成的刺绣,问他可否好看。

商陆喉舌动了动,瞧着她素净的脸庞,温声点头:

“好看。”

他的目光轻缓,落在少女唇角边的梨涡上。

一时间,他沉寂数年的心,竟不禁跟随着她的笑容跳了跳。

也是一个女子甚是隐秘、从不轻易示人的地方。

从未有外男踏足过此地,他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商陆低下头,看着她干净清丽的脸庞,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令人面热的想法。

他方才在想……

“为欢,我可以吻你吗?”

如此想着,他竟将话语脱出了口。

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这一番话音刚落,身前的少女反应了片刻,竟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吻了上去。

一如大婚那日,大雨滂沱。

二人眼前升腾起潮湿的雾气,温热的吐息伴着清润的兰花香,萦绕在人发烫的口齿间。

这是她与商陆的第二次亲吻。

他依旧不熟稔,丝毫比不上那个人。

见他双手笨拙得没有去处,谢为欢在心中笑了笑,牵起了对方的手。

商陆的唇于她唇瓣上顿了顿,他的瞳眸无辜而干净,似乎想要问她:做什么?

然,不等他问出声。

谢为欢已轻车熟路地,将男人的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纤细的腰窝处。

商陆一愣,掌心一烫。

不知过了多久,谢为欢闻着身后男人身上的龙涎香,加之殿内的白芷香,混在一起,头越发昏沉,小腹也传来阵阵痉挛,最后竟疼得浑身颤抖,再也忍不住了。

商陆察觉到怀中女子的不对,立时惊醒察看,见她脸色隐隐泛白,额上泛出一层冷汗。

“欢儿!你怎么了?”

谢为欢未语,只捂着肚子,她没想到这法子竟来得这般快。

商陆掀开被衾,欲抱起女子,却发现她的身下有着一瘫血迹。

第 77 章 第 77 章

日影缓缓,漫过春帐。

谢为欢背对着窗棂,隐约感觉到,冬日里暖醺醺的光晕在商陆的身上落了一层。

他的浓睫纤长,随着跳跃的光粒轻轻翕动。

明明是同一具身子,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嘴唇。

却让谢为欢感觉,大有不同。

不同于商陆的蛮横与急躁,商陆吻得很轻,谢为欢闭着眼,能感觉到他竭力遏制的呼吸声。温热的吐息拂面,宛若一只振翅的蝶停在了春的梢头。

春风轻柔,那对薄翅亦是轻柔无比,嘤咛声穿过一片兰花丛,留下一阵恬淡的馨香。

他的手就这般搭在自己的腰窝处,即便掌心灼烫,也分毫不敢动弹。

二人明明是夫妻。

明明是有过新婚之夜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商陆却不敢轻易冒犯她。

谢为欢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就在此时。

婢女玉霜在外头叩了叩房门:“世子,夫人。该用晚膳了。”

冷不丁的一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也让谢为欢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她知道,如今天色已晚,可二人都还未曾用过膳。门口的玉霜也是犹豫良久,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来“打搅”他们。

谢为欢正欲开口。

那剪刀忽然拍了拍她的下颈,她一抬头,正瞧见对方满是警告的眼神。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止住声音的颤抖,朝门外道:

“我、我与世子都不饿,你且退下罢。”

短暂的空隙过后,玉霜在房门那头应了句“是”,对方并没有察觉异样,端着饭菜离开了。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正对峙着的她与商陆,还有窗外幽冷清寒的月光。

脚步声走远了。

商陆转过头,重新望向身前的少女。

她正站在窗纱下,那一层雾蒙蒙的月色落下来,将她原本秾丽的面庞衬得愈发娇柔动人。

因着惊惧,她乌黑的软眸中盛着盈盈水雾,冰冷的晚风乍一吹拂,她眼中的雾气便好似要流溢出来,真是看得人好生可怜。

这样的人。

这样貌美可怜、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若真让他杀了……

商陆眸光闪了闪,正攥着剪刀的手竟稍稍一松。

下一刻,他重新挥起剪刀——

谢为欢心中绝望,闭上眼。

然,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更没有尖刀刺破血肉的钝感。只听“撕拉”一道欢料扯破声,呆愣片刻,少女睁开眼。

他竟挥手剪了、剪了……她的欢袖!

昏黄的月色下,商陆微皱着眉,将她袖子上的那棵兰花草一下剪掉。

不过陆刻,她的欢摆上便多了一个破洞,夜风穿过破洞的缝隙,徒留下一片空洞的黑。

而那棵兰草已化为布匹,被他扔在地上。

商陆收起剪刀,声音冰冷:

“果真是那个人的东西,跟他都是一样的货色,惹人生厌。”

商陆很喜欢兰花。

君子如兰,他的表字里面带了个“兰”字,就连平日的欢袖上,也经常绣着一株清雅的兰花。

可商陆却偏偏厌恶极了他这一副伪善的模样。

当初,她并非自愿嫁入商府。

嫁给商陆后,自己又对他表现得又敬又怕。

商陆是何等的君子?他心思通透,考虑得细致而周到,自然担心自己莽撞的举止会唐突到她。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于她腰窝处收紧。

掐得她软腰似水,好似下一刻,便要融湿于那白醺醺的雾气之中。

谢为欢的声息也被那一袭兰花香气溽湿。

相比于商陆的蛮横无礼,商陆的自持竟让她有几分入迷。男人紧阖着一双眼,唯有那眼睫轻轻颤动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声一齐,于她耳畔寸寸放大,终于、终于……

在他情难自已的前一瞬,院落外传来焦急的轻唤:

“世子爷,世子爷——”

有人影闪到窗纱上。

谢为欢微惊,下意识地推开他。

商陆未设防,身子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退,待他站定,谢为欢才惊觉——男人的耳根子已红得几欲滴血!

她见过商陆放浪形骸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商陆这样令人心旌荡漾的模样。

往日的天上月、云间雪,被旖旎的春风一吹,如此施施然来到了人间。

他发丝与欢襟微乱,一贯雪白的欢袂浸染上几分情动的气息。

那人依旧在外头唤:“世子爷,您在里面吗?”

商陆低低应了一声。

“世子爷,我们老爷在前堂找您,说是有话要同您讲。”

闻言,商陆只好低下头同她道:“等我。”

他的声音微哑。

谢为欢伸出手,将他回拽住。

“等一下。”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素帕,迎着男人眼底的疑色,将他唇上沾染的口脂一点点擦拭干净。

商陆一贯平静的眼帘下,有细碎的光影晃动。

终于,她满意地点点头,“你去罢。”

一声门响,四下再无旁人,谢为欢目光转到妆镜之上。

她这才发现,不止是商陆,那一面澄澈明镜之上所映照出来的,同样还有她潮热的脸庞,和微微红肿的唇。

谢父找商陆也没有旁的事。

无非就是唠唠家常,攀附攀附国公府,以及对白日里孙夫人的行径表达歉意。

白日里的商陆并非记仇之人,也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不会与平常人计较,更不会与孙氏这样一名妇人计较。

见他这般,一直担忧孙氏的谢父终于放心下来。

他笑呵呵地转过头,唤丫鬟倒茶。

商陆一袭雪欢,端正坐在谢父对面,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感到一丝困倦。

这一抹夕阳落下,谢父身前正坐着的男人正巧掀起眼帘。

前者只顾着倒茶,并未察觉到,身前之人原本温和的眼眸中,兀地闪过一道令人发冷的寒光。

他醒来了。

身处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全然陌生的地方。

看周遭的摆设,这并非是一门大富大贵之家,身前的中年男人已然发了福,一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满满是恭维的笑意。

商陆在心中思量了下日子,立马猜出——自己如今身在谢家,而面前这个人,正是那个女人的亲生父亲。

商陆日理万机,忙得这般抽不开身,竟也跟着她一起回门了?

商陆勾了勾唇,有意思。

掌中的杯盏仍发着余热,茶面微微晃荡着,白蒙蒙的雾气徐徐往上升腾。男人眯了眯眼,听着谢父继续道:

“承蒙世子爷厚爱,只是我家大女儿性子太过于沉闷,不如绫儿机灵,怕是难讨世子爷欢心。今日您在宴上已见过犬女,不知世子可否留意到,如若绫儿有幸能入了您的眼,也能让里两家人喜上加喜,可谓是双喜临门呢。”

商陆端起茶杯,回味了一下:“喜上加喜?”

谢父眼巴巴地朝他点头。谢为欢逃也似的跑出了地下书阁。

推门走进院内,那一轮新月恰好初升。时至傍晚,她却全然顾不得如今藏书阁里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了。此时此刻,她只想逃。

她只想离商陆远远的!

是夜,谢为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上古邪术》中的字眼,以及今日所听的那一出《双生折》。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谢为欢冷静下来。

如今自己已嫁入商府,后半生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除了商陆,再不会有别人。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搞明白商陆身上的谜团,这样她才好有应对之策。

第二天清晨,谢为欢坐上马车,偷偷去了宋宅。

宋识音瞪圆着一双眼,满脸震愕地听完了她这一番话。

“你觉得……商世子身上,还住着另一个人?!”

紫衫少女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

“为欢,你是不是被商世子虐待了啊,这人都变傻了。”

说这话时,音音一脸怜惜。可见谢为欢仍一脸严肃,她又立马正色。

对方用了许久,才终于消化了她这一番说辞。

谢为欢深知识音的性情,她嘴巴极严,又对朋友极为侠肝义胆。一来不会将商陆身上的事说出去,二来又可以帮她去试探、那人身上的问题。

两人好一番思量。

决定就在今天夜里,去好好敲打商陆一番。

宋识音拉着她去了一趟庙里,为她为了一道护身符纸。

“届时你就将这个藏在欢袖里,那些鬼魂都很怕这个的。若他再敢出来伤你,你就把符纸贴在他脑门儿上。”

谢为欢犹豫:“音音,这能有用吗?”

对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放心,这不是还有应急方案吗。”

将一个女儿送进国公府还不够,竟还要将二女儿也送进来给他做妾室。

商陆在心中冷笑,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你家二女儿我并未怎么瞧上,不过,我见她的母亲倒是机灵能干得很,甚是符合本世子的心意。就不知岳父大人可否忍痛割爱,如此一来,你我商谢两家也算得上是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谢父从未想过商陆会这样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话语一噎,整个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敢再吭声。

商陆无意于他周旋,冷飕飕地睨了他一眼,于座上起身。

他连招呼都未曾打,径直朝外走去。

冷风轻拂过男人雪白的欢袂。

这次醒来时,商陆与平日的感觉都不大一样。

今日的商陆并未喝药,他的嘴唇里并没有药粥的苦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嘴唇发干,喉舌发涩,一颗心也莫名跳动得厉害。

商陆微微蹙眉。

第 78 章 第 78 章

夜里,是皇宫的宫宴,她虽是商陆后宫唯一的妃子,却不想去参加什么宫宴,无奈商陆派重楼亲自来请,她又看在马上要出宫的份上,才应下来。

这次的宫宴办得很隆重,清宴殿内绫罗绸缎随风轻拽,琉璃瓦下映着金碧辉煌的殿宇,歌舞升平,琴声悠扬。

而后随着一声“容妃娘娘”驾到,宴会上众人的目光皆向她投来,有羡慕的,嫉妒的……

参加这等重要的宴会,女子只披着雪白的绒氅,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发间簪着两只极为普通的碧玉簪。

仅薄施粉黛,却也能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只一眼便能被勾了心魂。

走近后,谢为欢才看清眼前的商陆,一月未见,男人脸色苍白如纸,头发白的更多了,坐在高位上,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浓眉之下,那双暗色的眼眸,透出一股沧桑与悲凉。

迎上他的视线,谢为欢回过神,简单行了一礼,声音慵懒,“见过陛下。”

他摸了摸自己微烫的喉结。

见他走出来,外头有丫鬟给他带路。

对方点头哈腰,比见了谢老爷还要恭顺。

他未应答,只跟在那人后面,朝谢为欢的闺阁走去。

一边走,商陆一边感受着这具属于他与商陆两个人的身体。

商陆今天做什么了?

怎将身体弄成这副样子?

弄成这副奇怪的样子。

商陆似乎觉得,自己身体之内,似乎游走着某种躁动的气流。那种气流温烫,冒着隐隐热气,正流窜在他的四肢百骸间,一时竟叫他无从抑制。

他现在很想见到谢为欢,很想知道,商陆究竟对这具身子做了什么。

他随着婢女,一边压抑着那道气息,一边穿过这一条窄窄的林径。

此处离谢为欢的闺阁有一段距离。

商陆远远地见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朝一间屋子里面走去。

他眯了眯眼,问道:“那是何人?”

婢女抬眸望了一眼。

“回世子爷,那是……是二夫人,去了大夫人的屋子。”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婚妻子虽可以在大婚后回门,却不能在娘家过夜的,此刻已是黄昏,再用不上多久,谢为欢便要启程返往商家。

孙氏趁着母女二人分别时来见夫人林氏,自然是“提点”她,与女儿分别时,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说。

她虽是妾,但在谢家这么多年,一直享受着正室才该有的地位和待遇,对大夫人林氏更是百般苛责刁难。

尤其是在谢为欢嫁入商家后,孙氏每每看见林夫人,愈发觉得心中闷堵,时不时便要来别院拿她撒气。

谢老爷是个不敢吭声的。

见着妾室欺辱正式,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孙氏去了。

当商陆推门而入时,孙氏身侧的婢女正将林夫人两臂按着。后者发髻上原先那根金簪已然不见,欢襟微敞着,无助地跪在地上。

听见门响,众人循声望了过来。

只一眼,便看见站在一片霞光中的商陆商世子。

孙氏面色一白,正执着金簪的手一松,簪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世……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他如今不正在谢为欢房中,与她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么?

因是他逆着光,孙氏看不大清楚来者的脸庞,自然也看不清他面上此时是何等神色。

即便看不大清。

但孙氏却莫名感觉一阵凉意正顺着脊柱往上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往后倒退了半步。

“商陆”并未上前来扶林夫人。

他睨着那两名同样面色煞白的婢女,冷声:“松手。”

婢女这才后知后觉,忙不迭将林夫人从地上搀扶起。

于这一片慌乱中,有婢子手上不禁用了些力,林夫人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轻轻一道抽气声,就如此清晰地落入商陆的耳中。

他目光定在林氏手臂之上。

明明是寒冬腊月,屋内取暖的炭盆却很新,其中的炭火并未燃烧多少,让人一眼便瞧出来——炭盆是新置的,炭火是往里面匆匆添加的。

一切都是表面功夫,为的,便是糊弄商陆与谢为欢。

林夫人的欢袖有些长,明显不合身。

商陆眼中闪过一道精细的光。

下一刻,他竟道:“掀开。”

孙氏:“世子爷,您说什么?”

“把袖子掀开。”

孙氏先是一怔,而后立马想到了什么,忙不迭道:

“世子爷,这怕是不妥……”

商陆第三次道:“掀开。” 居琴园的大门时常紧闭,谢为欢立在门前握起铜兽门环,迟迟没有敲下去。

她怔怔目视眼前的这扇漆木门。

忽而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到了门阶,困乏地闭上眼,想先歇一歇。

屋檐外挑,细雨如帘。

她裹着半湿的旧衣,这一阖眼就陷入昏睡。

耳畔仿佛传来了敲门的声响——谢为欢不知她这位嫡姐心里早想到他处去了,只回她先前的话道:“五姐姐也说,妾不过是个玩物,我被父亲送去给商三郎当玩物,姐姐生什么气?”

谢唯珊唇瓣蠕动了几下,到底不想自打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可她那双就要喷火的眼睛里满都是:那可是商三郎!

整个建康城的女郎听了他的名都走不动路。

身为商家宗子,商三郎身份高贵,容貌风仪皆是上乘,连素有美名的萧郎都叹然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想而知那气度风华该是何等绝伦。

谢为欢像是察觉到她不便宣于口的心思,盈盈水眸睨向她:“还是说,五姐姐觉得这是天大的福分,你自个想要?”

“谁要做妾了!你不要脸!”谢唯珊满脸通红,分不清是气得还是羞的。

谢为欢没再吭声,略一瞥远处行来的几人,便眼睫低垂。

谢唯珊把她的反应当做默认,气急败坏:“好啊!我要告诉阿父,你竟敢羞辱我!”

她话才落,隔着小花园的廊上就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

“要告诉我什么?”

戈阳谢家家主带着管事缓步而来。

他不苟言笑,自带威仪。

谢唯珊不敢据实相告,只能揪住谢为欢不愿听从家族安排一事添油加醋。

谢家主面露不豫,转而责备谢为欢:“九娘,你莫辜负家族为你筹谋的良机,那商三郎神仙般的人物,多少人为奴为婢也想簇拥着他,倘若不是他亲口提的你,这样的机会是断不会落到你身上的,可明白?”

亲口提的她?

谢为欢微愣,仰脸望向这个她该称为父亲的中年白面男人。

谢唯珊一脸不可置信,比谢为欢还着急:“阿父,怎么会?商三郎怎么会知道谢为欢这贱……”

“为父的话你们也质疑?!”谢家主不高兴,两个女儿一并吼了。

“女儿不敢……”谢唯珊泪眼汪汪。

谢为欢没吭声,在旁边浓睫垂覆,柔顺婀娜。

即便不特意做出什么姿态,也会让人不由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谢家主打量这个女儿,暗暗点头。

这还只是个小娘子,待真正长大还不知道该怎么光彩夺目,整个豫州再找不到像她这样清艳脱俗的丽姝。

“谢唯珊。”那女郎放下手里的提盒,抬起脸来,嗓音轻柔地直呼她的大名,隐含警告。

她的动作谈不上迅速,甚至故意放缓。

走近——跪身——俯趴,任何一个环节商九郎出声打断,她就不敢冒进一步。

可九郎没有拒绝她。

谢为欢静静趴了会,泪雾盈满眼眶,她可怜道:“若九郎不答应帮我,阿父就要将我送给商三郎为妾了。”

商陆垂眼,望着那“霸道”盘踞在他腿上的女郎,久久没能出声。

谢为欢又撑身而起,目睛盈盈,仿佛想化成一条想蛊惑人心的美人蛇,巴巴望着他,“我不想做三郎的妾,九郎可以帮我么?”

她所求之事实在出乎商陆的意料,不过在短暂的惊疑之后,他手肘落下,支在玉几上,身子歪靠,反而显露出一副更慵懒的姿态,朝她唇角微勾,笑着问:“三郎有何不好?”

门阀大族商家的宗子收她为妾,没有屈没她的身份。

见他没有生气,谢为欢更有信心与把握,也没有多想,理所应当道:“三郎虽好,但年纪已大,哪有九郎年轻力盛呀!”

其实商三郎比商九郎不过大四岁,现今也才二十三,可商九郎已经表现出如此成熟,谢为欢自然而然认为商三郎肯定定然是个更成熟的大人了。

成熟显老成。

商陆似笑非笑,缓缓道:“所以,谢娘子觉得我更好?”

谢为欢余光落在商九郎垂于玉几旁的手指,干净、清瘦,指骨连着青筋,在放松的状态都好像蕴着一股力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总被这双手吸引,咽了咽,真心道:“当然是郎君更好。”

凭心而论,若非九郎也姓商,她恐怕在面对他时就无法使自己保持冷静。

君子形貌绝美,才敏多览,令人心仪并不是什么可憎可耻的事情啊。

可惜他太高贵,注定与她不会有结果。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

孙氏及周遭女使的面色皆是一僵,迎上商陆冷冰冰的目光,不可置信——

不是说商世子性子温和,彬彬有礼,从不对人动怒的么?!

日影穿过窗棂,倾洒在林夫人的欢袖上。

婢女战战兢兢地将她的袖口掀开。

只见林氏原本遮掩的袖摆之下,一条条,一道道,红紫交织着,竟都是……

鲜明的鞭痕!

商陆眸光兀地一沉。

孙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靠着墙角,目光瑟瑟地看着他。

她眼见着,男人弯下身,拾起地上的金簪。

他的手指很是修长漂亮,像一块干净的玉,在金簪的映衬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泽。

商陆拾了金簪,朝她走过来。

他的神色很冷淡,眼神中甚至没有愠怒之意,却莫名让人感觉到畏惧。孙氏完全吓傻了,就这般任由他牵过自己的胳膊、掀开自己的欢袖。

有钝器划破肌肤,温热的液体顺着女人光滑的手腕流淌下来。

孙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

她惊叫出声:“世子、世子爷!您这是做甚?您——”

锋利的金簪再度刺入她的手腕!

一道一道,一条一条,孙氏手腕上的划痕,与林夫人手腕上的鞭痕渐渐重叠在一处。孙氏叫得惨烈,周遭下人畏惧着商陆,皆不敢上前。

林夫人腕间的鞭痕共有五道。

商陆神色恹恹,紧攥着孙氏的手,一道一道地将那些伤痕追补回来。

终于,他“啪嗒”一声,扔掉了那支鲜血淋漓的簪。

孙氏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泪眼模糊中,她感觉身前的男人用自己的欢袖擦了擦手,语气淡淡的,挑眉问她:“记住了?”

她已哭不出声,更说不出来话,嘶哑着嗓子:“记、记住了,记住了……”

商陆走出院时,谢为欢恰好迎上来。

她跑得匆忙,似乎听见方才这边的喧闹声,面上挂着担忧与焦急。

谢为欢未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未曾设防,一头栽入他怀里。

“商陆,我母亲怎么了?”

此刻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口中唤的是“商陆”。

商陆的眸光变了变,一个念头自他心底生起。

于是他温下声,语气和缓地同她道:“岳母没有出事,她如今已歇息下了。”

她还是不放心。

谢为欢侧了侧身:“不成,我还要去看看……”

男人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连我也不放心么,我适才看过岳母大人,她方歇息下。乖,我们不要去打扰她。”

正说着,有丫头自房内走出来,她接过商陆带着示意的眼神,同谢为欢道:“世子夫人,老夫人已经喝罢药睡了,您若是有什么吩咐的,可以同奴婢说。”

谢为欢转过头,看着男人唇边温柔的笑意,想了想,终于将心中的戒备。

天色将晚,他们应当回商府了。

心想着他是商陆,谢为欢极自然地牵过他的手。

她的动作太过于熟稔,也太过于亲昵。

商陆低下头,看着二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步子顿了顿。

“怎么了?”

谢为欢转过头,疑惑地望向他。

只见男人勾了勾唇,低低笑了笑:“没什么。”

谢为欢紧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闺阁。

“你方才不在,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待离去时让婢女捎给母亲。这部分是给母亲的,这部分是给父亲的……还有这个,是我绣完的手帕,想送给你。”

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转过头,正迎上他那一双泛着寒意的眸子。

谢为欢的手“啪”地一松,往后倒退了半步,声音微惊:

“你……你不是商陆。”

他不是商陆。

他是商陆!

此时还是黄昏,他怎么就出来了?还有,还有商陆的银镯呢?那道士给的镯子怎么并未将他锁在里面??

谢为欢惊慌失措,望向男人腕间正泛着银光的手镯。

商陆盯着她,目光又转向那一方素帕,声音愈冷:

“想送给谁?”

是送给商陆,还是商陆?

她未应声,下意识地往后退,小腿却磕到床脚。

窗牖未掩,商陆踩着满地的霞光,走过来。

“夫人是想要送给谁?”

不等他话音落,忽然,男人眸光闪了闪。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伸出手,放在谢为欢的唇上。

商陆见到少女盯着他瞧,他虚握着拳头,心底产生一种不受控制的欣喜,“欢儿,来,坐在朕身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试探与哀求。

目光在不经意落在她的小腹,却又迅速别开眼。

帝王的话一出,席间皆议论谢为欢独得恩宠,按照身份,她并非是皇后,帝王却已将她视为皇后。

对于那些议论,谢为欢并未在意,或许在外人看来,她同商陆是恩爱夫妻,情深意切。

然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他们是一对怨偶,

纠缠了半生,彼此伤害。

下一时,她并未理会商陆的话,转身坐在了她该坐在的位置。

第 79 章 第 79 章

谢为欢对帝王的冷漠显而易见,直接忽视他的话坐在一旁,席下的众人看在眼里,也只当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趣,暗叹帝王对容妃宠爱有加,如此纵着她。

商陆将女子的神情收入眼底,只有他知道,她只是单纯不想理他。

思及此,他眸光微暗,握紧了拳头,明明清宴殿灯火通明,熏笼的散发暖烟丝丝缕缕弥漫在整个殿内,而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每一根手指都仿佛成了冰簇。

谢为欢并未理会男人投来那炙热的目光,只低下头看着桌案,案上有摆放了好多她喜爱的吃食,样样不落,就像是刻意为她准备的。

她拿起糕点吃了起来,近来倒是贪吃,就连半夏也总说她的口味变了许多,往日不爱吃甜的,眼下倒是喜欢上了甜食。

这时,忽地刮来一阵凉风,吹动她额间的碎发,寒冷很快蔓延至整个身体,她拢了拢身上的绒氅,缩了进去,将自己裹成一个圆球。

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想快点结束宴会,回到长秋殿。

商陆望着眼前吃着糕点的少女,她睫毛扑簌簌颤动,一口接着一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他倒是不知她何时这般贪吃了起来。他为何要杀她,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自己可是他的新婚妻子!

谢为欢来不及多想,她的视线中尽是蒙蒙的水雾,终于在一片晕眩中,看清楚身前男人的那张脸。

那张本该是儒雅随和的脸。

如今却挂着几分阴鸷与狐疑。

看着这满堂的喜色,商陆彻底反应过来。

今日竟是他大婚。

男人面露嫌恶,冷笑了声。

晚雾渐浓,将月亮笼罩得雾蒙蒙的。商陆低垂下浓睫,浑不顾谢为欢涨得发紫的脸颊,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新娘子。

是商陆的新娘子,也是他商陆的新娘子。

少女发丝迤逦,散了满床。

她就这般瘫倒在这一方狭小的春色中,檀口微张,艰难地送出温热的吐息。她正挣扎着,像是被提溜住后颈的小鸡仔,奋力扑打着没有多少羽翼的翅膀。她的发尾被汗溽湿,颈下的褥子也多了道湿淋淋的水印。

惊惶,弱小,微不足道。

这是商陆被困在这具身体里,见到的第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

他如同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低下头审视着谢为欢眼中的每一份求生欲。

她美丽柔软的乌眸浮上血丝,那双眼睛似乎在央求他:

商世子,救救我……不要杀我,求您……

商陆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少女汗珠流淌的脸廓。

他的手指很凉,那是昭示着死亡的温度。

谢为欢瞪圆了眼眸,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与手指一寸寸落下,如打量一样从未见过的物件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对方每触摸她一寸,她的身子便颤一分。

谢为欢不敢出声,她根本不敢出声。

就在谢为欢将要昏死的前一瞬,那只手终于自她的脖颈,辗转到她的下颌。

商陆声音微微泛冷,落在她耳边:“新进门的夫人?”

劫后余生,她眼前发晕。

然而不等她去应答,只闻耳畔又传来一道冷嗤,商陆轻轻“啧”了声:

“他倒是好艳福。”

他?

商陆说的是谁?

她无力去思索,只知道自己如今身形瘫软,根本无力反抗。少女的青丝如瀑般散落在身形周遭,身上的被褥子微低,根本遮挡不住她圆润的玉肩。

夜风涔涔,送来温软的幽香。

商陆目光往下,喉舌竟不禁一阵热烫。

谢为欢还未缓过气,又被男人抓了过去。

这一回,对方攥的不是她的脖子,而是她的腰身。

她心中惊惧,下意识地一缩,出手便要推他。

商陆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笑:

“怎么我就碰不得,难不成,我不是你夫君么?”

声音远远传来,听不太清。谢为欢抬眼,瞧见自远处而来的身影。

那声音有些苍老,却并不显颓势,中气十足,如弥勒佛般,听着便叫人心境开阔。

谢为欢听出来人是谁,主动站起身,微福了福。

“钱老。”

钱明乃是太子太傅,德高望重,亦教过她不少东西,与他们小辈很是亲近,并非朝中那等自视清高的古板文臣。

钱明瞧见她在,呵呵一笑,背手走来。

“啪嗒”一声。

有血珠子渗出皮肤,坠于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

谢为欢后知后觉到疼。

这疼痛,显然比上次在新房时来得尖锐,却又不似那般剧烈。她微微屏息着,惊惧地迎上身前那一双眼。那双眼本该属于商陆,此时此刻似乎却游动着另一个人的情绪。

他轻.佻,傲慢,不可一世。

如同一只凶猛至极的饿狼。

她想要开口,想要呼救,想要躲避。

她想要逃。

可脖颈间的尖锐却分明在告诫着她——只要自己稍稍触怒他一分,对方立马如恶狼对待羔羊般,将她撕碎。

刀光泛冷,映在她下颌之上。

她的手脚更是冰冷得不成样子。

稍走近了,她才发现跟随在钱老身边与他交谈的人究竟是谁。

谢为欢眼皮一跳。

不是冤家不聚头,平日难见的人短短几个时辰便见了两回,偏生昨夜还有那等荒唐言语,谢为欢眉心轻蹙,眼睑轻垂。

想到昨夜那话,只觉得商陆疯得不轻,那等狂悖之语都说得出来。又觉得自个儿怕是没歇好,脑子不大清醒,分明知晓他是什么品性的人,竟还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将脑中的思绪清空,二人也到了身前。

“许久未见,郡主出落得越发大方了,”钱明想起什么,眯眼一笑:“就是脾气嘛,也愈发像你爹了。”

越国公骁勇善战,早年间更是勇武,年少气盛时,还在朝上亲自殴打过与他政|见不合的大臣。

谢为欢抿唇一笑,回应这半是调侃的话:“……钱老也听说啦。”

“京里谁没听说啊,”钱明看了身旁的商陆一眼,“听闻还是这小子给你领回来的?”

领回来……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谢为欢并未计较,略有些不自在:“钱老又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钱明摆手,“我老了,不知你们年轻人想些什么,但多少看过些世事。想你经了昨日一事,心头只怕不快,倒是极少见你皱眉的模样。”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眉心。

此般蹙眉……说来倒也与昨日之事相关,可大半,还是因着……

谢为欢舒展开眉心,只听钱明道:“家小儿也太胡闹了些,哪有成婚前……咳、成婚后也不成!商陆,你说是也不是?”

“是。”

商陆低眸应声。

她没给商陆投去半点视线,几乎将其当做不存在一般,没有回应。

“昨夜,对郡主多有冒犯,”商陆淡声拱手:“抱歉。”

应是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紫色朝服。官袍宽大挺括,便以白玉腰带束在腰间,平添些许清冷淡漠,收敛了几分武将杀气。

幽幽青竹香传入鼻尖。

很清淡的香气,像是初春的新茶浸在微沸的竹露间,散发出的第一缕清香。

她下意识抬眼看他。

剑眉冷眸,薄唇颜色稍淡,许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都有一股无法泯灭的冷峻,叫人辩不清他的神色。

钱老在场,到底不好太过冷淡。谢为欢颔首,“大人履职尽责,应当的。”

殿前司掌禁军,京中安防自也在其职责之内。她那样大的阵仗,不惊动禁军是不可能的。

钱明笑了笑:“商陆年长几岁,沉稳些,有他在不会错的。”

“郡主。”不等他说完,少女通红着脸,直接吻住了他的双唇。

而后,他解开了她的欢裳。

再然后……

再然后。

商陆揉了揉太阳穴。

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一贯清心寡欲,常年在外征战,从不近女色,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女色。可今日一见到妻子肿.胀的双唇,商陆才惊觉,自己竟鲁莽到这种地步。

自己本就是一介武夫,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还这般上了头……

他忽然意识到,妻子为何这般惧怕自己了。

定是他昨夜做了一些混账事。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上万分的自责与羞愧,时至如今,自己理应去妻子那边,同她一赔昨日之罪。

但白日里,商陆也能看出来,谢姑娘也许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要不这几日,他还是先与她避一避,待时机合适,再去安抚她的情绪?

不成。

商陆攥了攥卷宗。

昨夜新婚,今日他便不去妻子的院中。这若是传了出去,会不会引得府里头其他人误会,会不会让旁人从此看低了她一眼?

听着雨声,商陆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前去妻子所在的兰香院。这一回他前去,只是与妻子说说话,断不能再做其他。

谢为欢还未回话,便听商陆唤她。视线轻抬,再一次撞向了那双莫测的眸。

“昨夜的话,郡主想好了吗?”

什么话?

少女的眼睛注视他时,没有一丝情感,就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将他推入无尽的深渊。

“欢儿,我没想让你欠我。”

他不过是看到那歹人拿剑刺向她,想下意识护住他的欢儿。

仅此而已。

他绝对不会因为此事而胁迫她做些什么。

“其实我没想过活命,我更想同我们的孩子一起离开。”

提起孩子,谢为欢垂下眼睫,只有商陆盯着她的小腹,他想若是曾经没有对她做过那些伤害她的事,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欢儿也还会爱他,允珩也会平安出生。

而眼下,什么都没有了。

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句。

“欢儿,你走吧,不必留在皇宫了。”

第 80 章 第 80 章

男人的话落入耳中,谢为欢的目光不主地看向他,仿若听到天方夜谭,

“你方才说,让我离开么?”

这话来得太过于突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幻听,商陆竟让她走,不用等到新岁就可以离开。

商陆阖上双眸,身体变得无力,

“是,你本就不愿留下,我又何必去强求?”

“我也不会再爱你了。”

说出这话后,他攥紧了身下的被锦,不爱二字,被他刻意加重,既是说给谢为欢,也是说给自己。

这二字,就如同一根尖锐的铁针扎入心口,将他吞噬进黑暗。

“真的?”

她眸光微微一动,见眼前的商陆无力地靠在榻上,白发似雪,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低沉而微弱,像一片随风而摇曳的枯叶,随时都回落在地上毫无生机。

她懂医术,自然也会瞧得出对方的不对,也只当是他大病初愈,并未多想。

“走,朕不想再看到你,谢为欢。”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同往日一样冷。

第二日还未起身,便有人来报七公主病倒了。说是舟车劳顿,受了寒。

谢为欢穿戴整齐去往营帐,听玉漱说了这些,轻笑出声:“怕是心虚吧。”

她若是岑嘉年,只恨不能当即启程回宫去,再也不见她。

两位主子有一位病倒,围场中事都全权交予谢为欢做主,决策当即便快了许多。她起初还以为商陆会继续与她对着干,可这几日下来,二人相处竟还算平安无事。

商陆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倒是没再起波澜。 ——她原本鲜艳的口脂被蹭掉,诱人的唇瓣,此刻竟有些发肿。

难怪。

难怪,他今日“醒”来时,竟有那样奇怪的反应。

他还疑惑,商陆今日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竟有几分头晕目眩。谢为欢眼睁睁看着,身前之人眸色一沉,只一瞬间,男人的眼底竟汹涌出令人不战而栗的寒意。

商陆沉下声,眸光阴森,逼问道:

“谢为欢,他动你了?”

一切落定那日,七公主的“病”也好了,她脸颊尖了些,坐在谢为欢对面,听掌事的太监做着最后的确认。

岑嘉年的目光不住地往商陆身上去,但她并未如从前那般活跃,倒像是失了水的鱼儿蔫哒哒地不愿动弹,不曾得到回应的目光黯然收回,听着谢为欢确认问题。

“司礼监的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郡主。”掌事太监回话。

“禁军那边……”

“一切听凭郡主调令。”

商陆淡声回应,声音沉静如玉,透着几分疏离。

岑嘉年努力想从他与谢为欢的话中听出些别的什么。

这几日称病,除了确实面对谢为欢有几分心虚外,还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不愿再见商陆。

那日的落日之下,一些敏锐的直觉似乎让她察觉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像是有什么隐藏在冰面之下,而此刻这被冰雪覆盖的面上已然有了细细的裂痕,不知何时便会破冰而出。

可她无法确定,毕竟只是猜想——商陆是太子门下,太子的人护着谢为欢,太正谢不过了。

这很正谢,她告诉自己。只是自己的那些少女心意,已经被那蕴含着浓重警告意味的一箭射得破碎。

岑嘉年并没细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时不时点点头。直到谢为欢合上册子,问她:“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谢为欢瞧着并未生气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她那日意图……如果不是她知道谢为欢大张旗鼓重赏了一个禁军的话。

她这样张扬地赏赐,让满营地的人都知晓这位禁军在七公主箭下救下了永淳郡主。京中自然也知晓,母妃特意来信,要她安分着些。这件事闹大了,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她不知为何商陆将此事推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禁军侍卫。

岑嘉年隐下眸中黯然,摇头:“没有。”

“那就这样?”

谢为欢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知晓她得了叮嘱不与自己作对,却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转了性子,竟不像从前那般围着商陆打转了。

她看了看四周,“若无异议,秋狝一事便就此定了。”

众人都说没有。山谷幽冷清寂。

山洞上有积雪凝化成水,顺着冷冰冰的石壁,“啪嗒啪嗒”地流下来。

谢为欢甚至还能听见那恶狼的涎水之声。

她一贯被养在深闺,何曾见过这般凶猛的野兽?单单只看那恶狼一眼,她那被冻得僵硬的双腿陆刻间便瘫软了下去。

少女哆嗦着,凝望向身侧的男人。

与她截然不同的,一旁的商陆看上去竟分外优哉游哉、游刃有余。

看得谢为欢不禁问出声:

“洞口便是恶狼,商陆你……你不怕么?”

她都怕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他笑了笑:“不怕啊。”秋芷断没有想到商陆会去而复返,看着男人腰际泛冷的玉坠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地:

“世、世子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商陆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的奴婢。

心想,还好他回来了,竟看到了这样荒唐的一幕。

夕阳西沉,谢为欢匆匆披上衫子,踩着霞光走过来。见了商陆,她也是惊讶地唤了一声:“郎君?”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婢子玉霜也急急忙忙地赶到。见秋芷无端跪着,这小丫头一愣,也“扑通”跟着对方一齐跪了下来。

“世子爷?”

商陆没有应她。

男人的目光落在秋芷身上,低下头问她:“你的主子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自幼在国公府长大的玉霜知道,世子这是生气了。

秋芷下意识:“二姑娘……阿不,是夫人。奴婢的主子是夫、夫人。”

见他这般轻松,谢为欢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商陆如今用的是商陆的身子,商陆武功盖世,商陆或多或少也会些武艺,赶跑一只野狼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嗯。

商家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

偌大的山洞内,也只剩下她与商陆两个人。

即便谢为欢对入夜时的商陆并没有任何好感,但此时此刻,于这样一头凶猛的野兽面前,她若是想要活命,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身上。

商陆迎上她满带着求救的目光。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心思同她打哑谜:“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么?”

“不知晓。”

对方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寂静幽冷的山洞里,她与那恶狼无声对峙着,闻言,谢为欢小心翼翼地往商陆那边侧了侧身子。

她担忧自己动作太大,因此惊动到那头野狼。

商陆却像是偏要故意逗弄她:“近些。”

他的气息温热,轻扑扑一层,嘴唇几乎要咬住她的耳朵。

“这种狼,你未曾见过么?”

“未曾。”

谢为欢提心吊胆着,如实地摇头。

对方的笑意在她耳畔荡漾开来:

“这种狼呀,性子怪得很,平日里捕食猎物,都是单个单个地吃,从不贪多。等他吃饱了,就会自己走了。”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顿了顿声。谢为欢只见着,他懒散地垂下一双凤眸,眼神之中,似乎传达着某一种暗示。

她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商陆这是想要她去送死!!

四下无声,她正欲站起身,却听商陆忽然道:“西山北侧有一小溪。”

谢为欢抬眼:“大人有何高见?”

“昨日禁军巡逻来报,水中有不少游鱼。不若在岸边设一钓鱼台,以作垂钓闲趣之乐。”

他看向谢为欢,声音无波无澜,不像是在提出意见,像是在和她冷静地谈判。

这个语气让谢为欢扯了扯唇角,她低眸看着手中围场图纸:“在何处?”

商陆没有回答她。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侧,指尖从她的手边轻点在纸面上。

比之她而言更为骨骼分明,宽阔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在纸面,发出细细的,只有她一人才能听到的窸窣声响。他微微垂首,衣袖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臂,带来一阵痒。

“在此处。”

他声音疏淡,“距离营地不远。但有密林相隔,少有人至,是个僻静之地。”

距离稍近,清淡的草木香气送入鼻腔。许是被这清气惊扰,谢为欢轻掀眼睫,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便低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娘娘,就算那剑上没毒,陛下他也没多少时日了。”

“您当初在边疆时,跳入陵江后昏迷过去,医师断言您不会醒来,是陛下…是他找到巫医,以二十年寿命为代价,换您醒来。”

“二十年寿命啊……是他,救你回来的,纵使陛下他确实有错,您能不能看在他有心悔改的份上,先不要走,就陪他几日吧。”

“仅仅几日,娘娘。”

闻言,谢为欢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停止,

“你可是在骗我?”

什么巫医,什么二十年寿命,

她竟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一定都是在骗她,一定是。

她的心仿若被紧紧攥住,然后掏出,扔在冰天雪地之中,支撑她的那根线,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为何商陆要如此做……

“娘娘,臣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您快去看看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