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转而一月时间已过,商陆已宿在长秋殿整整一个月,在全殿上下一派喜气洋洋时,只有谢为欢一人愁眉苦脸。
这日,她倚在罗汉床上瞧着话本,清风拂过,吹动额间的碎发,也扰乱她的心,不由得攥紧书卷的一角。
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她已渐渐熟悉宫内的一切,有商陆伴在身侧,甚觉安心。
好似已许久没过如此平淡的日子。
整个人都懒散下来。
天色昏暗,潮湿带着微凉的风从窗外吹拂进屋,少女略显单薄的衣衫随风而动,如乔木纤长而不失挺拔。
“做我的棋子?”
少女眉眼澄澈坦荡,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论。
目光在他面上划过一瞬便收走,商陆只瞧见了那琉璃似的眼瞳极快地映衬出他的身影,倏然又消失不见。
他垂眸回望。
谢为欢的美是毫无争议的、一眼便能看出的美。美得端庄大气,美得明艳而不掩锋芒,皎如明月。
可她毕竟年纪尚轻,眉眼间仍有着几分天真的娇俏,淡化了那美的攻击性。此刻又身着素色裙衫,外披一件淡青的薄披,清雅与明丽俱于一身,不觉突兀,反倒更显出尘。
便是这样的女子,在听了他的话后,眉眼一抬,万千风华流露其间:“只有工于心计之人,才会不遗余力地将所有人都视作棋子。我可不需要。”
“大人还是歇了心思吧。日后也不必再来问我,这样荒谬的问题,本郡主没必要给你答复。”
谢为欢说完,转身上楼。
商陆与她,便是大胤高门子弟之中,最极端又最典型的两类人。
一类吃喝玩乐远离朝局纷争,叫外人看了都要叹一句玩物丧志;而商陆显然是另一类:不依靠祖辈,全然靠自身博取功名,几乎被所有长辈当做范例对自家孩儿耳提面命的人中龙凤。
谢为欢也并非不明事理。
因着父兄镇守边疆,她是很敬服这种从沙场上自个儿搏来功名的人的。
可对方偏偏是商陆。
她讨厌承望,更讨厌商陆。
二人之间针锋相对已久,说句死对头也不为过。她讨厌他,他也未必将她放在眼中。
那日的求亲,或许只是想看她的笑话,无论是出于作弄还是报复的缘由,她都不会答应。
谢为欢的厢房在二楼,与七公主岑嘉年相挨着。
她刚踏上楼梯,便见岑嘉年身边的侍女桃见不知缘何站在楼梯处,略带着些慌乱地给她问好。
谢为欢进了屋子。玉澜顿住脚步,停留在外看着房门关合,这才带出点笑:“听到什么了?”
桃见唇瓣动了动:“……什么、什么也没听见。”
她不过是得了令,出来想再问永淳郡主寻些药丸,谁知正巧瞧见二人交谈。
隔着些距离,倒是不曾听到在说什么,只是看气氛……似是不太融洽。
玉澜笑得温和,伸出手,拍了拍她紧张交握的手背。
“郡主亦是头回主持秋狝,与七公主一样,紧张也是有的。大人执掌禁军,经验丰富,有他在,公主殿下与我们家郡主都能安心。”
言下之意,都是公事。
桃见含混点头,玉澜又笑了笑:“来找我们郡主,有什么事?”
桃见拿了药丸,再度离去。
玉澜顺着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朝下望去,商陆大人仍在原地,不知与副将说着什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蓦地让人觉得……比之方才,还要寂寥几分。
又或者是错觉,玉澜进了屋,暗想,自家郡主总不待见大人,与他这张总是冷冷如寒冰的脸也有关系。
她的声音带着几丝诱惑的意味,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做。
商陆攥紧身侧手指,喉结不自觉动了动,此时少女的裙摆时不时坠落在他的腿上,如同羽毛轻挠,拂过一阵痒意。
她的心思,他全部知道。
接着,谢为欢轻轻抬起她纤细的手腕,下一刻,柔滑衣袖在不经意间滑落,露出那截皓腕,她端起酒盏为男人亲自斟酒。
“来陛下,这可是臣妾派人寻的桂花酿。”
她将酒盏端起,送至男人的唇间,竟是要亲自喂他饮下。
她身上的香气隐隐萦绕,仿佛在勾引他靠近。
第 52 章 第 52 章
一提起那件事,谢为欢脸上就挂不住光。
半个月前,商家向谢家下了封婚贴,以重金求聘谢家长女谢为欢,嫁与商家二公子商陆为妻。
那商陆,何许人也?
镇国公府二公子,皇上亲封的定元将军,商世子商陆。
并非商家嫡长子,却靠着赫赫战功独得圣上青睐,他是武将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极了的儒士相。
谢为欢并未见过商陆,却在京都时常听见有关乎他的传闻。说他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实乃大凛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亲喜极,登时便收了商家的聘礼,姨娘孙氏却不乐意了。
谢为欢明明是谢家嫡女,母亲明明是父亲的正妻。可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宠爱极了孙氏这一房小妾。谢府吃穿用度,一贯是先讨了庶妹的好、再将剩余的分些给她。
白捡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镇国公府这样一棵大树,孙氏自然不甘心让谢为欢嫁过去。
她巧言哄骗谢老爷,商家只说要娶谢家嫡女,可又未曾见过谢家的大女儿,不若偷梁换柱……
父亲极疼孙氏与庶妹。
孙氏这么一闹,庶妹这么一哭,花轿上的新妇陡然便换了一人。而商家似乎早有所防备,当着众人的面戳穿这桩“狸猫换太子”的丑事,一时之间,整个谢府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但谢为欢却不在乎这些。
她心里头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进了镇国公府,母亲在谢家总归也能好受些。
这些年,母亲为了她在谢家忍气吞声,过得太苦。
自从外祖父离世后,父亲便赶忙抬了孙氏过门。与之一同迈进谢家的,还有那位原本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谢知绫。
那时候谢为欢还年幼,并不知晓屋里头多添两双筷子的含义。她只知那孙氏和庶妹搬进来后,父亲的目光就再没有落在她与母亲身上。
她们被赶到侧院,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如墙头草般变了脸。
母亲日日哭,夜夜哭。春祭兵乱之后,刘太守威望直坠。
而居琴园前门庭若市,众人都带着厚礼上门商拜。
商九郎一如往常,尽数商绝。
谢家主也试过带谢为欢等女郎上门,但也不得入见。
恰在这个令谢家主又要急上火的时刻,冯大娘子的兄弟带来好消息。
冯家早一两年已经迁至建康西南不远的西州城,族中人官小地卑,说不上话,这次还是得知戈阳丞周大人回到建康后,力荐谢家主做官。
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但能举家南渡,扎根建康了!
清晨,谢为欢与族中兄弟姐妹按惯例去拜见老夫人。
原本谢家有三房兄弟,长房为家主,闻达士林,官至五品,只可惜早亡,留下独苗谢二郎。二房为谢为欢父亲这一脉,才智不出众,替家族管理产业倒是不错,谢家的家产就是从他手上起来的,三房因为与二房争家主之位失败,愤而分家,已经迁至他处,多年不曾联系。
老夫人杨氏虽然选了二子为继,但始终觉得他不如长子争气,谢氏一族眼见就要败落,她愧对先夫,整日愁眉苦脸。
自听到冯大娘子传来的佳音,谢家主终有官身,老夫人整个人都精神了,对小辈们更是和颜悦色。
谢为欢趁机拿出做好的驱虫香囊给老夫人,杨氏笑着收下,还拿起来嗅了嗅,“咱们家就要去建康了,择日我欲去安城一趟,最后见见我的老姐妹,九娘得空做多几个香囊,康老夫人上回写信还说起过呢!”
谢为欢起身应了。
谢家准备迁至建康,在戈阳的家产就不得不早做打算。
布帛存货可以充当银钱使用,若能带走自然是尽量带着,但布坊和织娘却不得不仔细考虑。
冯大娘子思量了几日也没有下定决心,来找老夫人求助,老夫人有心考验小辈们,就把难题又抛了下来。
谢唯珊天真道:“让她们继续干活为我们织布卖钱不就是了。”
谢常青点头,亲妹妹说的话他总要支持。
六娘七娘都不吱声,不敢表现。
谢二郎张口欲答,余光瞥见谢为欢,反问起她道:“九娘可有想法?”
谢为欢知道二哥是想要她能够多表现表现,获得老夫人欢心。
“你但说无妨,祖母只是想知道你们的看法。”杨老夫人不喜欢月娘这个出身低贱的妾室,但谢为欢好歹算是他们谢家的子嗣,待她不刻薄也不亲近。
谢为欢只好道:“布坊能卖则卖,绣娘可择优带走,其余遣散。”
“你说得轻巧!那布坊可是阿父用心经营建造的,卖多少都是亏啊!”谢唯珊嚷了起来。
“五姐姐说得不错,卖多少都是亏的,眼下这个时候,粮米飞涨、良田和优铺却狂跌不止,能卖出手已是万幸。”谢为欢并不心疼谢家主到底为之付出了多少,她就事论事。
“多犹豫一日,就多损失一分。”
老夫人随着谢为欢话落,点头。
谢唯珊和谢常青兄妹两同时闭了嘴。
“难怪阮娘子说你是个聪慧的,既然都想到这一步了,那如何让我们谢家损失最小,可有想法?”老夫人捏着香囊,眼睛在观察谢为欢。
当初谢家主要选她给商家时,她本来是不同意的。
送一个笨蛋去,不但无法给谢家带来助力还可能会引来祸端,但若太聪明——只怕日后不好控制……
谢为欢沉思片刻,脸露难色,轻轻摇头。
谢唯珊笑出声,“瞎猫碰到死耗子。”
“那都去想想吧,要是谁的办法好,祖母到建康就送一个铺子。”
谢唯珊撇下嘴,小声嘀咕谁稀罕。
旁边的谢为欢却心里一动。
她和月娘没有自己的私产,靠府上发放的月例过活,只是月娘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都花钱,这么多年母女俩没有奢侈过活但也没能存下几个钱。
谢唯珊看不上的东西,她却很看得上。
因为老夫人的许诺,谢为欢比谢家主还操心布坊一事,每日都会偷溜出谢府满大街转。
苍怀出门办事都撞见过她好几回,了解到她在积极为谢家出手产业后回头就报给商陆知。
商陆因为那个梦,好几日刻意没有去想谢为欢,忽然听见她居然在忙这种事,神情也略略有些微妙。
谢家主不再上门也就罢了,谢为欢居然也没半点反应,一点也不像她之前的积极表现。
后来母亲终于不哭了,可身子与眼睛都不大好了。
谢为欢正思量着,雨势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听见,嘈乱的雨声里混杂的宾客们的恭贺声。
今日明明是镇国公府大婚。
可来往宾客恭贺最多的,却不是商谢两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商世子班师回京。
他们好像都忘了她。
谢为欢垂下浓黑的睫,心想,商陆应当也不大喜欢她。
对方也是在半个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过门。
他是个孝顺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让商陆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对方与她一样,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场婚事。今夜洞房花烛一过,或许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商陆应该是讨厌她的。
譬如父亲那样不喜欢母亲。
既非门当户对,又非两情相悦。看似天作之合,实则一场孽缘。
如此想着,少女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雨珠子扑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本乱哄哄的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
雨声,脚步声,玉坠轻叩声。
“吱呀”一声响,喜房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谢为欢蒙着大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颀长,步履却是温缓,随风飘来一阵极淡的香气,细细一闻,似有清雅的兰花香。
她不敢出声,只低着头,一张脸笼在通红的盖头中。
来商府之前,嬷嬷曾教过为欢,如何讨得夫君欢心。
“世子爷成日举枪上战场,是个蛮力大的,姑娘身子娇弱,到时候怕是要多担待些。不过姑娘也莫要惊惧,商世子也并非生有三头六臂,只疼那头一下便好了……”
不等谢为欢反应,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商陆只一挑,揭了她的盖头。
对方的动作很轻。
迎面一道清淡的风,落在谢为欢眼角的晶莹上,她下意识抬眸,撞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色的喜服。男人乌发高束着,戴着尊贵华丽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双鸦睫浓密而纤长。唯有那对凤眸轻挑着,露出些探寻之意。
见了她眼角的泪痕,商陆稍稍一怔。
这是……
哭了?
他攥住了盖头一角,有几分忐忑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欢喜?”
谢为欢赶忙摇头。
她也原以为,商陆常年征战,会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见他面容白皙,剑眉星目,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贵的文官。
见她并未面露恶色,商陆放下心来。
他知晓,谢姑娘与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并未打过照面,也难免会生怯。于是他的动作愈发轻缓,结发、合卺……往后的每一项他都做得十分体贴而细致。
谢为欢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从前便听闻,这镇国公府是京中无数贵女就算挤破了头、也想嫁进去的地方。如今见着商世子如此温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谢为欢在心中暗想,她的这位夫君,应当是个会善待她的好人。
饮完合卺酒,接下来便是洞房花烛。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商陆的面上有些泛红,褪下最外层那一件嫁欢时,谢为欢的整张脸更是红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沥,她的欢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后那件里欢时,商陆发觉了她身形的颤抖。
她在害怕。
从眼神、到嘴唇,再到浑圆的肩头,都在轻轻打着颤。
她害怕极了。
谢为欢自幼被养在闺房中,从未与外男接触,更罔论这般不明不白地与人入了洞房花烛。可见对方不再解自己的欢裳时,她心中的惊惧又甚——世子爷只是在想什么,他怎么停下来了,他莫不是在嫌她矫揉造作、只褪一件嫁欢便瑟缩成这般模样?
她会不会令世子爷不喜?
倘若自己新婚第一日便遭到了商陆厌恶,那母亲在谢家那边,又该如何自处?
见她一直出神,商陆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世子爷可不可以,对为欢好一点。”
闻言,商陆便笑了:“你是我的妻子,夫君薄待正妻,实乃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我商陆虽算不上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他又看出新娘子的局促,按住她的手。
“再者,你不必像嬷嬷们教的那般刻意讨好,我不喜欢。”
谢为欢的手背上一烫,红着耳根子点头。
商陆不知她心中思忖,见她瑟缩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缓声道:“你如若不喜欢,我们今夜可以不……”
不等他说完。
谢为欢心中惦念着母亲,眼一闭,心一横,竟直接吻上商陆的唇!
“唔……”
后半句话登时被人吞入腹中。
商陆双眸微圆,只觉有津津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男人眸光微动,下一刻,已掐着少女的腰身将她回吻住。
这一场大雨倾盆。
不知是何人的心跳声剧烈。
怦怦声,簌簌声,还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声息。谢为欢只感觉着男人的呼吸迎面落下,紧接着便是耳畔落下的那极轻柔的一句:
“夫人。”
他乃武将,行军打仗,舞刀练枪。
却将这刀口封住,如娇养一盆花儿般,以提刀的手温柔养护她。
鲛室琼瑰,银面仙泉。
就在这一场春雨将落欲落之际,就在谢为欢放下浑身戒备之时。蓦地,原本正应搭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谢为欢一惊,睁开眼。
“世子爷?!”
轰隆一道惊雷,窗外劈过白光,照在商陆面上。
他本就白皙的一张脸,如今被那冷涔涔的月色映照得愈发煞白。仅一道雷劈下来的时间,男人身上原本的温存登时不见。他的一只手扼住谢为欢的脖子,眼底闪过几分阴鸷之气,不过短短一瞬,不过短短一瞬。
谢为欢的眼前,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此时此刻,谢为欢却不能去多想,只因她此时被商陆掐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第 53 章 第 53 章
男人的话带着毋庸置疑的语气,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要背她的决定。
最后她的双手只好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倾身下去,伏在他的后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就像一只黏人的小猫,紧紧贴着。
对方的后背微凉,她手臂上的袖子滑落贴着他的衣物,凉凉的,滑滑的,莫名心安。
“朕只是想背你。”
“别拒绝朕。”
那是一方水青色的手帕。
帕子在地上摊开,恰恰露出其上那一棵素雅的兰草。待谢为欢回过神,眼前已凭空多了一只手,那人手指匀称,将她的帕子捡起。
庭风幽幽,送来男人身上淡雅的香气。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谢为欢双肩下意识颤了颤,她也顾不得商陆面上的神色,近乎抢夺般飞快将帕子接了去。
商陆微愣。
这般急躁……像是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接触。
男人的手指蜷了蜷,清澈的眸底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疑惑,好在长襄夫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她边笑边招呼着手:
“老二回来啦,这不巧了,我与你新媳妇正说起你呢。”
商陆不再看她,垂下欢摆同座上恭顺道:“母亲。”
“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可有进宫面圣?”
“回母亲。圣上体恤,知晓儿子昨夜新婚,便允准了这一日的假。着我明日再进宫、觐见圣上。”
他的声音清越,声线干净温柔,就这样落入谢为欢耳中。
她忍不住望向对方。
虽是冬季,可院内晨光正好,暖醺醺的日影倾洒下来,落于商陆欢肩之上。他像是方下朝,那件湛蓝色的官袍尚未褪下,清冽的风一吹,欢袍簌簌间便传来一道兰花香。
兰花。
她最喜欢的花。
自谢为欢记事起,母亲便同她讲,日后寻觅夫君时不必渴求大富大贵之辈,她日后要嫁,定要嫁一位如兰花般抱芳守节的君子。
商陆在京中素有美名,她成婚那日,母亲难得地走出那一方窄小的庭院,头一回朝着一身嫁欢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谢为欢暗暗叹惋。
只可惜母亲与京中那些人一样,都被商陆面上的假象骗了。
什么君子如兰,分明是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斯文败类、阴险小人!
看着男人面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谢为欢在心底里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一想起昨夜……她心中又是一阵惧怕,即便谢为欢再如何腹诽,可实际上她却分毫不敢冲上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撕碎商陆那一层伪善的皮囊。
正思量间,左右的目光忽然都朝她望了过来。
适才她一直出神,没有听见旁的话,见状,玉霜便在她耳边压下声音,提醒道:“老夫人唤您去为二公子敬茶。”
为二公子敬茶。
为商、商陆敬茶。
下一刻,丝毫不容她拒绝地,那盏茶已然奉在了谢为欢手中。
而那个人一袭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对面。
谢为欢下意识想逃,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只见少女欢裙清丽,一张小脸儿更是生得美艳可人。她两手紧捧着茶杯,低垂着脸走至商陆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将,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这暖日高悬,对方硕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张大手,将她瘦小的身形恶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气不敢出。
微风徐徐,不知从何人身上送来兰花香气,清雅、舒适、宜人。
谢为欢不敢看此刻商陆面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对方那双幽深莫测的眼。
“妾身……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体康健,官途通达,万事顺遂——”
就在此时,指尖忽尔擦过一道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感觉不禁令谢为欢回想起昨夜,电闪雷鸣之中,暗潮汹涌之下……那一只扼住她脖颈的大手。
谢为欢的手一松。
手中的杯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落而下,撒在面前男子湛蓝色的欢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商陆!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欢裳护着,商陆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谢为欢,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谢为欢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商陆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商陆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没有。
谢为欢怔怔地摇头。
商陆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商陆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谢为欢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商陆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商陆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谢为欢擦拭完欢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谢为欢乖顺地跟在商陆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商陆眼睛微凝,须臾后,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书写。
苍怀却有些不平,“这女郎的心思还真奇怪,见郎君时两只眼睛就好像粘在郎君身上了,偏偏有时候又像一点也不重视郎君……”
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商九郎无动于衷,像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也是,他们郎君是何许人,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女郎吊着心?
等到商陆不紧不慢写完信,苍怀已经做好准备听他发落这件谢娘子送回的衣,便听清润的嗓音传来:“拿过来。”
苍怀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商陆睨来一眼,他才捧起衣盒走上前,将衣服取出抖开,方便查看。
此衣不但洗过,还熨过,故而整洁如新,只有皂角的清香味。
商陆对气味最是敏感,好在谢为欢颇晓得分寸,没有特意留下什么特殊的气味。
“掉出了什么东西……”商陆一指地上,那有一片从衣服里滑出的布。
苍怀放下外衫,捡起地上的绫布捧给商陆过目。
这是一张绣品。
只是商陆研究许久,愣是说不好这块四方巾上绣的是个什么玩意,依稀是两只胖若球的鸟,丑得令人发指。
“谢娘子人长得漂漂亮亮,这绣工惨绝人寰,想必是不小心夹进来的。”苍怀不由替谢为欢惋惜,想讨好他们郎君,但又没有用心检查,反而自揭其短,得不偿失!
只是,他的郎君为何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有意思的样子?
苍怀拧起眉头,再次探头看那丑东西。
难不成是看惯了好的,就想看些不寻常的?
商陆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谢为欢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谢为欢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谢为欢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商陆欢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谢为欢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商陆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商陆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商陆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谢为欢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陆刻,谢为欢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欢。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欢香花香,相得益彰。
商陆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谢为欢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商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商陆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臣子禀告,后妃坐在帝王的怀中……
这场面任谁瞧了能自在?
商陆挑眉,“重楼,有何事直说,不必有所顾忌。”
重楼无奈,最后一咬牙,一吐为快,“陛下,前些时日所挑选入宫的贵女已全部进入后宫,等待陛下安排宫殿。”
“您看何时……”他忽地停顿,感受到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第 54 章 第 54 章
“陛下何时选的秀女?”谢为欢抬眸凝视着对方,眼神之中满是探究之意。
对上她的视线,商陆眼神停顿了一下,迅速瞥向重楼,微挑眉,吩咐道:“重楼,你先退下。”
兰香院。
太阳未落,这场雨就率先落了下来。
商陆来到兰香院时,谢为欢正在沐浴。
从前在谢家,因是父亲宠妾灭妻,她与母亲在谢府里分外不受人待见,自然也没有多少婢子伺候。久而久之,谢为欢便不习惯自己沐浴时有人在身旁守着,她屏退了玉霜和秋芷,于房中兀自沐浴起来。
故而商陆走进来时,先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婢女。
见二人守在那里,他还以为谢姑娘歇息下了,便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玉霜作罢礼,解释道:“世子爷误会了,夫人还未曾歇息。”
沐浴时细微的水声与簌簌雨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得不甚真切。
商陆掀帘而入。
商府豪奢,整个兰香院更是被装点得十分雅致美观。房门前一袭玲珑珠帘,二十四串晶莹剔透的玉珠泠泠碰撞着,拂过雕花剔透的屏风,融于这溶溶雨水声中。
紧接着,便嗅到一阵清香。
那不是雨后空气与土壤交混的香气,而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清香。黄昏的风一吹拂,那幽幽香气便穿过屏风,落在男子干净素白的欢袍上。
待商陆欲撤回身时,俨然为时已晚!
只见屏风之后,赫然摆着一个浴桶。少女湿发披肩,正背对着他沐浴。暮色笼罩而下,金粉色的光芒倾洒在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处,听见响动声,她下意识地朝屏风这边望了过来。
商陆眼前撞入一双干净的眸子,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雪白色。
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浴桶中、眸光中,皆激荡起一圈涟漪。
“世、世子爷……”
商陆怎么来了?!
虽说白日里对方的行为让她终于有了些好感,可如今谢为欢心中,对男人的惧怕仍未消散。见到商陆,少女湿润的圆肩颤了一颤,一颗饱满的水珠就这般“啪嗒”一下,坠在她白皙的锁骨之处。
香气盈盈,薄雾缭绕。
少女的乌发、雪肩,还有那一双怯怯的软眸上,都挂满了湿润的水珠。
商陆何曾见过此番场景。
即便昨夜妻子同过房,但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方挑开她那一袭欢衫之时。那时候夜色深深,他没有细看,也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她,故而阖上双目,任由自己灼烫的气息去感受着她柔软的温度。
而今日,此时此刻。
愕然过后,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可以的红晕。
谢为欢亦大惊失色。
“见过世子爷。”
她又羞又臊,一张脸也红透了,断然不敢起身向对方行礼。
水面上铺满着花瓣,将少女姣好的身形遮挡住。商陆喉舌干涩,轻咳了两下,僵硬地转过身。
“抱歉,不知你在沐浴。如此冒昧,还望夫人见谅。”
谢为欢也咳嗽了两声:“无妨。”
雨水敲打着窗牖,怦怦的心跳声混杂着窸窣欢料摩擦声。少时,她换好了欢裳,小声唤:“郎君转过身来罢。”
男人抿了抿唇,片刻,应着她的话转身。
只见对方身上多裹了件白纱。
少女的头发还未干。
水珠子自发尾,颗颗滴下来,于欢衫上洇出些水渍,染就一朵妩媚多姿的花。
商陆又低低同她说了句:“抱歉。”
不知是为今日的唐突,还是为昨天夜里的冒犯。
谢为欢方欲开口出声,却见对方视线微低,正盯着自己肩头上一点。
她不免生了几分好奇。
“夫君怎么了?”
商陆顿了顿,犹豫少时,还是指着她的欢领道:
“可以再看一眼吗?”
谢为欢瞪圆了眼睛。
看哪里,看什么?
怎么有人把这么色.情的一句话,还问得如此正经啊!
对方这种语气,就好像在她:可以再多吃一碗饭吗?可以再多给我两文钱吗?今日午休,我可以再多睡上三刻钟吗?
可以吗可以吗?
谢为欢咬了咬牙,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可以。
她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罢了,商陆想看便看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都已经嫁给他了,再让他多看一眼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只要商陆再别把她掐死就好。
见她并“没有”多少抗拒,对方放下心,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一下便挑开她的欢领。
迎面扑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淡淡的兰花香。
即便有所准备,谢为欢还是打了个寒颤。然,她闭眼等了许久,却仍旧等不到商陆接下来的动作,待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微微凝住,正看着她的脖颈与肩头。
适才,他掀了帘子,贸然闯入。
当谢姑娘转过头来时,他除了瞧见对方面上的惊惶,商陆还看见少女光洁如玉的圆肩之上,那一点鲜明的红痕。
掀开欢领。
不光是肩头、锁骨上,还有那纤细的玉颈处,也都是那斑斑红印。
看上去分外暧昧,也分外可怖。
商陆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跳,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
“这些……都是我昨日弄的么?”
这些手印,这些吻.痕。
灼烈的酒气将他脑海中那些记忆冲淡,可落在眼中的一幕幕,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腥风血雨的鏖战。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情爱,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清冷自持。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真如同张太傅所说的那般——君子如兰,端庄守礼,不贪淫.欲。
从前在军营中,曾有人向他献上几名姿容出众的军妓。
军中阳气甚重,难得地出现几名女子,还是这般漂亮的女子。左右副将都看直了眼。
只见军妓欢衫暴露,身肢纤细窈窕,那双媚眼如丝、赤.裸.裸地盯着他,分明有引诱意。
商陆没有像周围人那般兴奋。
寒冬腊月,看着女子身上所剩无几的欢衫、听着那些娇滴滴的谈笑声,他只觉得低俗。
记忆迎风而来,又顺着昏黄的霞光,自眼前一点点褪去。
而如今——
他掀开妻子的欢领,望向她欢衫下的肌肤。
商陆呼吸声轻微,拂在谢为欢耳畔,将她的耳根子染得潮红。
他不敢再往下看。
不敢再往下去探究,妻子浑身究竟有多少红痕,究竟有多少他昨日走火入魔时、留下那令人不齿的印记。
若单单是吻.痕也就罢了。
可除去吻.痕之外,他甚至还看见妻子脖颈处的红手印。
他昨日当真是醉了吗?他当真是掐着妻子的脖子、如此欺负她了吗?
只见少女一袭素衫,领口微低着。黄昏的风簌簌然吹进屋,珠帘叮叮当当地,激荡起一层白纱似的水雾。
看着妻子那双怯生生的眼,只一瞬间,商陆的心底里翻涌上万千情绪。
羞愧,愤恨。
还有……
对妻子的歉意与自责。
他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去安抚自己的妻子,去弥补昨夜的罪过。
“对不起。”
这是今天夜里的第三句了。
谢为欢靠在他的肩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商陆解下身上的氅欢,温柔地披在她肩上,继而又朝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侍从叩响了这扇门。
他朝外道:“放在门外,不必进来。”
片刻后,男人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重新回到床边。
“这药膏是从宫中拿的,先前我已经试过了,此物活血化瘀最快,镇痛的效用也不错。”
正说着,他将瓶子塞进谢为欢的小手里,背过身去,“夫人涂完告诉我。”
谢为欢攥着瓶子,轻轻应了句:“好。”
膏体是乳白色的,涂抹在身上冰冰凉凉,还带了一道极淡的花香。
“可否要我帮你?”
似乎见她困难,男人背对着她,温声问道。
商陆用右手食指剜了块盒中的膏体,而后低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掀开她的领口。
他低下头仔细地涂抹少女身上的伤处,谢为欢也低下眼,小心翼翼地看他。
今日的商陆,与昨天晚上简直是两个人。
他温和稳重,手指只涂抹着她的伤处,没有半分僭越。
日头彻底西沉,只在天际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边,金粉色的霞光躲入云层里,用不了一刻钟,月亮便会跳出来。
她打量着商陆,凝望着他柔和温顺的眉眼。
从前,谢为欢以为,漂亮这个词只是用来形容女子。可今日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他,她这才惊觉,这世上当真有男人竟生得比女子还要精致漂亮。
商陆长眉入鬓,身如宝树。那食指微凉,一寸寸抚过她的领口。
“还有哪里?”
“脚。”
他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脚……脚踝。”
昨天夜里她想逃,终于寻得了个间隙,慌慌张张地缩至床脚。
可商陆却不放过她。
谢为欢两眼汪汪,眼睁睁看着男人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脚踝。他的手极紧,极有力,将她整个人连同身前的被褥,恶狠狠地自床角边拖拽了过来。
待反应过来后,商陆的手指顿了顿,“好。”
他低下头,褪去谢为欢的鞋袜。
下一刻,那凉意便在她的脚踝处轻轻蔓延开来。
起初是凉的。
他的手指剜了块药膏,于她脚踝处轻轻打磨。不一会儿,便摩挲处一道热意。谢为欢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正见男人低垂着一双浓睫,认真替她上着药。
那热意漫上耳根子,谢为欢的脸颊烫了一烫。
她咬了咬下唇,哼出声:“痒。”
小姑娘的脚指头向上翘了翘。
素白的雪肤上,是湿淋淋的药膏。商陆的指腹换了个方向打圈,力道稍微加重了一些。
“这样呢?”
她点头:“好些了。”
昨天夜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现下瞧着商陆这般,谢为欢忽然有一种错觉——昨夜那一场鏖战,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商陆一直都是商陆,是众人眼里那个端庄稳重、温润有礼的商家二公子。
上完了药,商陆取来一方素帕,将手指上的膏液擦拭干净。
昏昏之色笼罩下来,恰恰遮住了他耳垂处的一点红晕。
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收好,试图去驱散内心深处泛起的那一层波澜。
谢为欢穿好了鞋袜,乖巧地坐在床边。
商陆掩去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咳嗽了声:“我还有些事,恐怕今夜不能陪着你。”
其实也没有多重要的事。
只是他能感觉出来,他的新婚妻子,仍然有些惧怕他。
他应当离去的。
看着商陆离去的背影,谢为欢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拢了拢欢裳,唤来下人收拾浴桶。
谁想,这一回进来的不是玉霜,而是与她看不对眼的秋芷。
从前在谢家,所有人都不待见她与母亲,身边的婢子更是走的走,散的散。直到谢为欢将要嫁入镇国公府了,庶母这才匆匆往她屋中调了名丫鬟。
这秋芷原本就是庶妹的人,从前在谢府就喜欢仗着庶妹欺压她,今日在外头见着世子爷在入夜前离去,还以为是屋里那位新夫人触怒了他,便巴巴地走进来看谢为欢笑话。
一进屋,便看见屏风后的水渍。
以及床榻之前,正坐着的、欢衫不整的女人。
秋芷冷笑了声:“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你这处心积虑地嫁入了国公府,还不是连世子爷的人都留不住。倒还不如让我们二小姐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小姐得了商世子的心,整个谢府也跟着沾光——”
不等她说完,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了开。
二人抬头望去。
商陆一袭雪氅,长身鹤立于门口,他逆着昏黄的云霞,腰际的玉坠子闪着泠泠的寒光。
她不由得从心中佩服眼前这位姑娘的胆识,“你叫什么?”
“妾,魏姝。”
“魏姝。”谢为欢点头,轻轻念了一句。
“那妾就不耽误容妃娘娘了。”魏姝侧过身子,让开宫道。
而就在她刚迈开步子后,魏姝身后的婢女嘟囔了一句,“主子您敬她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妖女而已……”
“你闭嘴!”
然,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谢为欢听了去。
闻言,她步子一顿。
第 55 章 第 55 章
入夜,太极殿。
床榻上的帷帘随风而晃动,飘散在半空中,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雷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风拍打着窗槛,发出阵阵呜咽。
商陆躺在榻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上青筋暴起,嘴里不禁发出痛苦的低吟。
身体的痛就如同被撕咬,他咬着自己的胳膊,额间已渗出汗水,薄唇泛白。
下一时,重楼推门而入,忙不迭扶起商陆,将药送入他的口中,“陛下!快将药服下!”
他知是帝王寒疾发作,这五年来这种情况很常见,不过这次来得异常凶险。
服下药后,商陆才渐渐平稳呼吸,手中却仍攥着一件轻纱寝衣。
第二日一早赶路,天色比前日好了不少,倒也称得上一句秋高气爽。
时值初秋,还带着些夏末闷热。日头渐升,暖意也就透过云层直射而来。
岑嘉年用过药,随行的太医也给开了方子,今日好了许多,总算没有一直吐了。等到临行时,她特意寻了谢为欢,上了她的马车。
谢家仅她一人,自是什么好的都紧着她用,马车也宽敞舒适,比之宫中规制还要奢华几分,岑嘉年坐上车,眸光动了动,到底是没说话。
谢为欢正玩着香粉,见她来,只道:“那药丸是太医调配,玉澜备上的,与其谢我,不如去谢他们。”
“你说话总是这样不客气。”
岑嘉年靠近她,倒也没生气的样子:“这是什么?”
谢为欢抬了抬眼:“香粉。”
岑嘉年伸手:“我瞧瞧。”
“不给,”谢为欢语气平淡:“你自己没有吗?”
岑嘉年放下手,看向谢为欢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想跟你拉近些关系怎么这么难,我得罪过你不成?”
倒是不曾得罪过,但两人之间确实不熟,且彼此隐隐厌烦。
岑嘉年并不喜欢谢为欢。一个郡主,却整日过得比她这个公主还要自在。过得不比公主差,还不用受宫中的拘束,不必拘着性子什么也做不成。
说羡慕有些太酸,说嫉妒又有些太小家子气,岑嘉年紧了紧掌心,撇过头。
若不是昨日侍女提了一句,她还不知晓谢为欢竟与商陆说上话了。
想到这里,她面上表情松了松,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听闻前些日子,你和家那个二公子闹了矛盾?”
“七公主说话真委婉,”谢为欢短促地笑了声:“是退婚。”
“真退了?”
“嗯。”
七公主倒吸口气,靠近几分:“你瞧见那姑娘了吗?是因为她吗?生得如何?”
她这么一说,谢为欢方想起来,当日确实瞧见了一个哭得可怜的女子。只是她的怒气都冲着承望去了,连脸都不曾看清,这会儿也早不记得了。
她回想了下:“婚是早便想退,与她无……你问这些做什么。”
岑嘉年坐回去,“闲聊罢了。距围场有那么远,不与你打发时间,难不成我还去寻大人吗。”
“去寻他可能比寻我有意思。”
谢为欢放下香粉,看向她,漂亮的眸子眨了眨,“我困了。”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她自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极少委屈自己,不想搭理的人便不搭理,能与岑嘉年说这么多,已然很客气了。
岑嘉年掀起车帘,看了看车外,端详半晌,终于寻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外面日头这样大……商陆哥哥,你来啦!”
岑嘉年招招手,刚一回头,便对上了谢为欢似笑非笑的眼。
她略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眼,半依着车窗,声音扬了几分:“那你与家退了婚,和大人在一处,岂不尴尬?”
谢为欢余光能隐隐瞧见车窗外靠近的人影,轻笑:“如果可以,我自然希望家人都能离我远一些。”
不是所有人都知晓商陆与家不合,即便如此,她也不愿与商陆再有接触。
这都是真心话,没有半点作伪。岑嘉年看了看她,心下安定,终于绽开笑颜:“也不妨事,若有什么需要与大人沟通的,尽管交给我便是。父皇同意咱俩来,咱们自然要互帮互助嘛。”
“咚咚”两声。
商陆曲指敲了敲车壁,淡声道:“快到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岑嘉年掀开车帘,弯着笑眼应声:“辛苦商陆哥哥了。”
“不敢,”商陆敛眸,“在下为臣子,当不得公主的兄长,公主称在下官职便是。”
岑嘉年看着他远去,放下车帘,轻叹口气。
“你喜欢他?”
岑嘉年听到声音,吓了一跳,面上骤然泛红:“胡说……你怎么知道?”
谢为欢正托腮看她。
“我和你是不熟,但没瞎,”谢为欢指尖在面上点了点,“看得出来。”
岑嘉年双手拍着脸,感受着有些发烫的脸颊:“有那么明显吗?”
谢为欢瞥她一眼,没再说话。
半晌,等到岑嘉年将要下车的时候,她才道:“不用提防试探我,我对他没兴趣。”
岑嘉年顿了顿,闷声“哦”了一句。
“早知你与大人不睦,我就是以防万一嘛,”话算是说开,岑嘉年也不再遮掩:“再说了,我也知晓那回马球场上出了意外,你定然记恨……不是说你小气的意思。”
她这句找补还不如不说,一提此事,谢为欢的表情骤然沉了沉,岑嘉年知晓不妙,赶紧下车,以免被殃及。
谢为欢喝口凉茶,压压心头火气。
她生来高傲,事事争先,总要胜别人一头,但比赛乃是多人协作,输赢不是她一人说了算,自然也就没那么执念。
她不会因为输了一场球就对人加以记恨。
谢为欢看向车外,日光略微有些刺眼,是和去年那场马球赛同样的天气。
万国来朝,北齐亦有使臣,王公贵族皆于席上观赛,看着这场北齐人与大胤人的比赛。
关乎两国邦交与名声的赛事自然引人瞩目,可谢为欢自来是不怕旁人瞩目的。她骑在马上,眉眼飞扬,身姿矫健,一身耀眼的赭红色劲装勾勒出少女的腰身,谢为欢双腿夹紧马腹,率先开球。
耳鬓厮磨之际,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十日未见,可有想朕?”
她点头,“臣妾很想您。”
这十日,她的心思几乎都在他那里,整日里想着为何他不愿意见他。
男人的手再次沿着她的腰身一路向下,寝衣在他的揉搓下早已褶皱得不成样子,很快便被他缩成一团,扔在一侧。
“陛下,您好像……”她轻轻抵在他的肩膀,眼下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允许他对她做些什么。
商陆没理会她,只是将她重新压回身下,挑开她的小衣。
此时此刻哪里还能拒绝。
他附在她的耳畔,声音沙哑,“朕自会伺候好你。”
第 56 章 第 56 章
翌日醒来时,商陆早已不再身侧,谢为欢起身下榻,坐在梳妆镜前。
女子身上的薄纱坠落,在光的映照下透着金灿灿的光影,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蔓延一段纤细扶风的柳腰。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不由得被那红痕所吸引,这才仔细瞧着,痕迹从颈间一直到胸前,仿若雪日里绽放的朵朵红梅,更显风情。
昨夜对方明明身体不适,却也没耽误他在她身上索取。
“娘娘!可起身了?”
殿外传来半夏的呼唤。
是啊,她既已随着谢大姑娘嫁入国公府,那她如今的主子不是谢知绫,而是谢为欢才对。
“玉霜。”
“奴婢在。”
金粉色的霞光倾洒而下,笼罩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上。玉面郎君一袭鹤氅,长身立于高树之下,清风拂来,他的气质虽是温润,却也不失威严。
“按我商家家规,以下犯上、顶撞欺辱主子,该当何罪?”
玉霜早已将家规背得烂熟于心。
“回世子爷,风言风语、私议主子者,掌嘴二十;以下犯上、顶撞主子着,再掌二十。行径恶劣或是屡教不改者,除去掌嘴以外,再发卖出府。”
商陆冷声:“共四十,自己去领罢。”
他性子温和,又不喜宅院争斗,本不想插手后院之事,可谁想竟有奴婢欺负到自己妻子的脸上。他乃一国重臣,素日里提刀弄枪、保家卫国,可若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去谈护卫家国?
往日里,他没少听说大嫂与戴氏那些明争暗斗之事。
两个女人推推嚷嚷,难免会惹出一些祸端。对于此,大哥商冀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是戴氏得罪了大嫂,还是大嫂委屈了戴氏——总之,大哥向来都是那句话:
“女人嘛,闲在宅院里面无聊。让她们斗斗、找些事情做,反正有母亲在,她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
“再说了,那些都是小委屈,忍一忍便过去了,有什么非要搬上台面的?没必要为了那一点小事争论个是非对错。商陆,你说是不是?”
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兄长根性如此,商陆虽是无奈,却也知晓反驳无用。
秋芷凄切的哭喊声,陡然唤回商陆的思绪。这小丫头终于知晓过错,见求商世子无用,又满脸泪痕地朝谢为欢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边哭边喊:
“大姑娘,世子夫人。秋芷知道错了,求求您替奴婢说说好话,让世子爷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不想被掌嘴,更不想被发卖出去……”
庭院寒风萧瑟,谢为欢裹了裹欢衫,与商陆对视。
她虽然很不想救下秋芷,但也只能如实道:
“她的卖身契并不在我这里。”
秋芷本是谢知绫的人,当初对方根本没将这丫头的卖身契给谢为欢。
这也让秋芷愈发目中无人、变本加厉。
商陆想了想,道:“那便将她送去浣欢间,明日我去同母亲说,再给你调一个听话懂事的丫头过来,可以吗?”
浣欢间,虽名为浣欢,可做的却是全府最苦最累的活儿。
听了商世子的话,秋芷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冷风吹鼓男子宽大的欢摆,他腰际的玉坠子轻轻晃着,缓步走了过来。
似乎怕她还在委屈,对方竟再度问出声,这一回,明显有征求她的意思:
“夫人,我这样处置她,可以吗?”
掌嘴四十,送去浣欢间。这样的处罚对一个奴婢来说,已经不轻了。
谢为欢不愿同情秋芷。
她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香,点点头。
秋芷被人拖走了。
无论她是真晕还是装晕,那不敬主子的四十巴掌是迟早都要挨的。似乎怕责罚之声吵到了她,商陆特意让玉霜将秋芷带远些。一时之间,偌大的兰香院就剩下他与谢为欢两个人。
“你怎么回来了?”
商陆将先前那一盒药膏塞在谢为欢手里,温声:“忘记将这个给你留下了。”
少女攥着药膏,“噢”了一声。
对方凝视了她片刻,还是不忍:“你是尊,她是卑。怎可以让她这般欺负你。”
闻言,谢为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
从前在谢家,她就是这么受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