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第 23 章
接着又是杯盏碎裂的声音入耳。
她并未在意,也没抬眼,这一切都同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已经是李珏的女人。
这时,李珏却忽地吻向她的额间,“欢儿,等着孤。”
“嗯?”
谢为欢抬眼,却只见李珏起身走向席间,对着高位上的皇帝与皇后行了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在此恭祝母后朱颜长似,生辰吉乐。”
“这是儿臣为母后寻得的玉如意。”
皇后挥了挥手,满眼慈爱道:“执玉有心了,快快起来,此物甚合本宫的心意。”
李珏是皇后的唯一皇子,自幼溺爱,即使是他成了纨绔的模样,也不曾责怪半分,尽全力护着。
此时的李珏却未起身,又继续道:“父皇!儿臣今日有一事相求,还望父皇准许。”
皇帝皱眉,“何事?说来朕听听。”
“儿臣想求父皇赐婚,府上的谢奉仪知书达理,甚合儿臣心意,儿臣想迎娶她为侧妃。”
“执玉!”皇后出声阻止。“……我再说一遍,和商陆没有半点关系!”
谢为欢拉着大公主,“你再要胡说,我就去告诉姑母……不,驸马!”
岑嘉容被她晃得头晕:“好好好,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吧,好没意思的姑娘,还没小时候经逗。”
谢为欢乃是国公中年得女,和她与太子都差着年岁。几人都知事了,这个小妹妹才呱呱坠地,自小看着如团子一般长成大姑娘,平日就爱逗上一逗。
“什么商陆?”
都是自家人,太子径直走了进来,身旁侍从为他脱下朝服,披上便衫,“在说什么?方才听你二人说笑,热闹得很。怎么孤一进来便不说了?”
来了人,岑嘉容又提了兴致:“自然是咱们阿欢被人提……”
“阿姐!”
谢为欢提着声音,止住她的话头:“……在说昨日之事,提到了而已。”
太子走过来,看着妹妹娇嫩的容颜,坐下一叹。
“你也该学着稳重些了。说到商陆,昨日有他在,我倒还放些心。不然依你的脾气,昨夜该要如何收场?”
岑璋喝口茶,幽幽道:“平日里骄纵任性便罢了,昨日这样的事,怎好独自一人做决定?早让你多学着商陆的沉稳,你却偏还与他别着劲儿,见面一个劲儿的冷言冷语。”
谢为欢转过头:“他活该。”
岑璋的话被她顶回去,不轻不重地扫她一眼,“什么脾气。”
“说来也怪哦,”岑嘉容不曾参与两人的话题,自顾自吃着茶点:“你说咱们阿欢虽然脾气是骄纵了些,但也少见她这样与谁过不去,啧……”
“就不能好好吃你的东西嘛!”
谢为欢气鼓鼓瞪她一眼,“上回你趁着姐夫练兵偷偷去南风馆的事我定要告诉姐夫,一会儿就去!”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岑璋重重地放下茶碗,咳了一声。
“好了,皇姐你也是,这样吵嚷成何体统。”
岑嘉容轻哼一声,没理他。
岑璋看向谢为欢:“你也该知道些轻重了。以往总觉得你年纪小,胡闹一些也算不得什么,总忘了你也是定了亲的人……”
谢为欢深吸口气,知晓这位表哥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分明自己也没大她几岁,却总是老气横秋的,也不知随了谁。
“父皇母后!儿臣钟情于她。”
此言一出,席间归于平静,宾客们皆大气都不敢出,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堂堂太子殿下竟要纳一个出身低微的女人为侧妃!
谢为欢更是呼吸一滞,怔怔地望向李珏,只见他目光坚定跪在地上。
男人回头望向她时,满目柔情。
他竟想要娶她为侧妃!
夜凉如水。“娘娘,郡主来了。”
掌事女官靳姑姑沉声禀报,上首衣着雍容,气度华贵的妇人略一颔首,“叫她进来。”
谢皇后挥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威严,“都出去吧。”
靳姑姑应“是”,带着众宫女缓缓退下,偌大的宫殿顿时空荡下来,只余冰冷华贵的金翠。
谢为欢见众人四散,提起裙摆缓缓上前,轻轻靠在皇后身边,精致秀气的发髻歪在妇人膝间,好不可怜。
这乖顺的模样让皇后悠悠一叹,到底还是没继续冷下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起来说话,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撒娇。”“……你说话、真是有些太……”
谢为欢睁大双眼,很难再去界定他的言语。和那些心悦于他的女子不同,谢为欢一早便知道他那副清冷如玉的模样都是伪装,实则是一把打磨过千万遍,出鞘寒光都能伤到人的利刃。
如今在她面前,竟连遮掩都不做了,寒刃出鞘,透出冷冷锐意。
许是觉得在她面前多做伪装也并无意义。
她站起身来,饶是自己早先也明白,却被一外人冷冰冰地点破——越国公府的富贵,她如今的恩宠,都基于她兄长早亡,父亲年迈。无论陛下还是太子,似乎都没有什么防备的必要——这样的感觉并不太好受。
谢为欢背过身去,捡起块石头掷入水中,发出一声轻响:“那你既知我国公府如此,你还要娶我?”
“无论是否能与郡主成婚,在下都是太子的人,”他目光倒是坦荡,落在女子背影之上,“既无姻亲再为太子加码,引得圣上猜忌,又可为郡主出气。在下觉得郡主应当不亏。”
“至于……”
他打开茶盖,修长的指尖在茶碗边轻轻摩挲:“我年岁不小,也需要一个妻子。与其听从家中安排,不如早早寻一个绝对不会喜欢我的人成亲,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好。”
谢为欢倒是知晓他父母早亡,如今的家老爷夫人乃是他的叔父叔母,且有承望在,只怕家中为他说的亲事他也不喜。
这才会主动与她提亲。
只是……
谢为欢转身:“绝对不会喜欢你……为什么?”
寻谢男子不都想要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么?
“图个省心,”商陆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半晌,眼中泛起玩味,忽而道:“难不成……?”
“你做梦!”
“那你怕什么。”
商陆声音很淡,笑意浅浅。
“我才不会怕,谁会喜欢上你!很好。”她重复:“很好,你图省心,我也一样。日后你我各过各的逍遥日子,不论风月。”
“那郡主这是答应了?”
“……你想得美。”
谢为欢不动,反倒贴得更紧了些,软声叫道:“姑母……”
“这会儿知道叫姑母了,昨日呢?”
谢皇后作势要收回手,却被谢为欢眼疾手快地抓住,将脸贴在她的手心,抬眸看她。
“姑母,还不是事发突然,怕扰了您休息……”谢为欢拉着她的手不放,语气婉转,“哪能让这种乌糟事污了姑母的眼?”
“好了,知晓你心里有主意。”
谢皇后指尖点了点她的额角,语气松了几分:“你夜开城门,自个儿胡闹就算了,偏还带上了胡家姑娘,胡相只怕又要对你表哥吹胡子瞪眼。这几日璋儿若说你,可别跟姑母告状。”
太子岑璋是中宫嫡子,自小端得是规矩沉稳,开口便是仁义礼教,想到又要听他句句训话,谢为欢眉心一皱,苦着脸:“那也是事出有因,事急从权,事……”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提花褙子,纹饰素雅又不失礼数,衬得她更加明艳可爱,相衬得宜。
面上只薄薄覆了层粉,遮不住眼下淡淡青黑,谢皇后只瞧了一眼,便软了心肠。
“姑母知道。”胡映璇暗恼自己说话还是太过直接,她分明知道谢为欢的脾气,怎么可能会不生气。只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赶忙抓住个过路的太监,匆促问道:“太子殿下在何处?”
小太监哪里知晓,苦着脸摇头。
“那大公主呢?”胡映璇转身,问压根没跟上自家郡主的玉澜、玉漱。
“大公主与驸马都在皇后娘娘帐中,”玉澜道:“胡姑娘,此事……”
胡映璇皱紧了眉头,这事可不能再闹大,若捅到皇后那里,想不闹大也难。
——要在阿欢真的杀了承望之前,找到可以拦住她的人。
她犹自焦灼,一时之间竟想不到有谁能拦住她。有谁能不惧越国公权势,乃至太子、皇后……
胡映璇瞧见一个人影,双眼一亮。
“……大人!”
谢皇后换了口气:“你平日 懂事,偶尔任性一次又何妨。这种事偏要自己扛着,多叫姑母心疼。”
谢为欢适时低头认错:“阿欢知道错了。日后有什么事,一定先找姑母和表哥,绝不让姑母再忧心。”
得了保证,谢皇后才满意几分,拍了拍她的肩头,“闹了一夜,这会儿累不累?”
她一早得知昨日之事,气得将家夫人与那承望都宣进宫中,要他们好好给个交代,此刻人就候在偏殿。
退婚之事板上钉钉。可谁来退,怎么退,可不是他们家说了算。
谢为欢自然知晓,她点点头:“姑母,阿欢确实累了。”
“那你自去歇着,”谢皇后温声:“有姑母在,必不会委屈了你。”
不知满院甲卫是何时来的,沉得几乎能融进夜色,悄无声息却又整齐划一地隐匿在黑暗里,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人全全擒住。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为首之人身着玄甲。冰冷的甲面反映出炙热跳跃的火光,却带不来半点暖意,唯余凛寒。光线将男人的眸色染得晦暗不明,狭长凤眼蕴着料峭寒意,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的心底。
李珏转身离开大殿,这次他的离去很果决。谢为欢只好回了喜房等待李珏的归来。
“哎,姑娘,这殿下有什么事也不能扔姑娘一人啊!有什么急事能比同姑娘成亲还重要么?”半夏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半夏,他是太子,自是要以国事为重。”谢为欢坐在榻上,替李珏解释着,对于他的离去她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成婚事小,国事为重。
他身为太子,理应如此。“阿欢、阿欢?”
大公主坐到谢为欢身侧,“在想什么?”
今晨一早,众人齐聚,等待着圣上宣布围猎开始,各自散去,少年们都信心满满,要争得今日彩头。
有些坐不住的女眷也四下散开,背着小箭弩往林中去。
圣上皇后在上首说着什么,谢为欢坐在席上,百无聊赖地品着甜米酒。涟漪一圈圈荡开,消失在水面,无影无踪。
商陆拿出帕子擦拭着指尖,闻言,自来平静如渊的漆黑眼眸微闪,指尖停顿一瞬,然后才欲盖弥彰似的滚动了一下喉结。
“是吗,”他轻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什么时候?”
谢为欢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没想出来,她道:“许是记错了。”
商陆在边疆待了许多年,这两年才回来,哪有什么“以前”。
商陆垂下眼眸,声音骤然淡了几分:“是吗。”
谢为欢坐回去,拿了个李子,尝到那微酸又汁水丰沛的口感时,舒服得眯了眯眼。
她想到什么,忽地笑起来,声音清透:“初见时,你斥我为女中色魔,胡闹娇蛮……却不想还有求娶我的一日吧?”
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如何斥她,如今还得将她迎回家中。谢为欢又咬了口李子,靠在椅背上,酸得脸颊紧了紧。
商陆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那还不是因为郡主将人衣裳都扒了个干净。在下若不厉声斥责,只怕清白不保。”
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却让谢为欢忽地呛了一下,她轻咳几声,拒绝了商陆递过来的茶杯,抬眼直视着他,认真道:“是吗,我好像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不过大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洁身自好……莫要做出这副良家语气委屈得好像本郡主把你怎么样了一般。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罗,谁敢轻薄了你去。”
被她推回的茶杯放在手中,不似方才滚烫,茶香淡淡。
商陆饮了一口:“那你知晓我是怎样的人,也愿意嫁我?”
“嫁,当然要嫁。”
谢为欢绝非犹豫不决之人,只要定了主意便少有转圜,她语气果决:“你敢娶,我还不敢嫁么?只是你莫要后悔,我可不会给你们家第二次退婚的机会。”
她抬眸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
许是装束的原因,玄色腰带勾勒出了一把紧窄腰身,白玉坠佩戴在身前,分外叫人移不开眼。
谢为欢又咬了一口。
商陆方才那句话没说错,如果要嫁的人是他,那她应当是……不亏的。
岑嘉容便是个坐不住的,但她前几日受了寒,驸马不准她再入林中吹风,这会儿只能凑过来寻谢为欢。
谢为欢被她叫回神来,轻声道:“我在想,这围场中究竟有几人是真的开心。”
岑嘉容甚少见她这般模样,“怪哉,小小年纪装什么严肃,说来给阿姐听听。”
“听闻你昨夜入林跑马……晚间却与商陆前后脚入席,”她颇有些挤眉弄眼:“你俩做什么去了?”
谢为欢正色推开她:“阿姐。”马车不知经过何处,摇晃了下。
谢为欢扶着车壁,回过神来,“婚期由钦天监根据你我二人八字合算,在此之前还要纳采问名纳吉……最快也是明年春了。”
这是正事,她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想敷衍,按照流程顺着她的心意来,半点含糊不得。
她更好奇商陆问这个做什么。“你亲眼看到的?”
厢房之中,玉琉低声禀报:“奴婢当真亲眼所见……那日为姑娘去醉月楼买他们家的招牌蜜汁鸠子,途中亲眼见到那位倪姑娘与二公子下马携手而游。奴婢长了个心眼跟着瞧了一路,二人姿态亲密,同去了医馆。”
她也是谢为欢的心腹了,至今语气还愤然。
“奴婢怕误传了信儿坏了姑娘的姻缘,特意去问过医馆,旁敲侧击问了出来。那抓的可是安胎药,错不了。”
纤长的指尖拨弄着茶杯盖,“叮当”一声,她松开手,杯盖落在碗沿,溅出几滴茶水来。
“那京郊院落的位置,是谁查出来的?”
谢为欢看向眼前,一应都是她国公府的亲信,跟随在旁侍候,都是伺候了十余年忠心不二的老人。她不怀疑他们会说假话,却怕他们说出来的真话,只是自以为的。
侍卫首领姓安,行四,国公府的人都称他一声安四叔,他面容忠厚,声音粗犷:“姑娘发了令,当即便带人去查了。那小子没什么心机,未曾遮掩踪迹,只跟着便找到了小院,当晚便将消息递给了姑娘。”
前后时间这样短,又都是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发现的。谢为欢紧蹙的眉头松开几分,淡声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应当是没有问题的,谢为欢心中定了些许,若是这其中当真有商陆的手笔,那她岂不是被当成傻子被哄得团团转。
她静下来,虽说还是存疑,但疑心已消了大半,她站起身,看向窗外。“这是我的猫,”谢为欢喉头有些干,她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有些轻:“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身着一身淡青竹纹长袍,未着玄甲,也没有佩剑,只有腰间佩着一个质地温润,极为清透的玉佩。
一身清俊,青衣墨发,抱着白猫立于槐树之下,自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略微恍神,这样的人,似乎绝不会挽弓搭箭,将她一箭穿心。“……?”
谢为欢气笑了:“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便知你没那么好心,怎么,急着娶我升官发财?”
“不好吗,”商陆道:“郡主当了十几年,不会觉得没意思吗?挣个诰命新鲜新鲜。”
谢为欢讨厌他,却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车轮倾轧在地面上,她瞧见了马车内摆着的兵书。
“你可知我先前发誓绝不嫁武将?”
谢为欢开口,“我喜欢的根本不是你这样的人。”
“嗯,”商陆没有否认,“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讨厌我。”
“那你会死吗?”
“是人都会死。”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为欢皱眉,将兵书推远了些,好似什么洪水猛兽般:“我知道你听得懂。”
“刀剑无眼,谁也不能免俗。无论是将还是兵,战神还是平头百姓,战火之下,该死还是会死。”
商陆没有避讳这个“死”字,他也是头回说这样多的话,都是与她。
“若那些倾慕于你的姑娘们知晓你私底下竟是这般脾性,只怕会当场哭晕过去,”谢为欢轻哼一声:“好在我心善,你若能赔礼道歉,我便不告诉岑嘉年她们。”
“……与七殿下有什么关系?”
商陆声音略有迟疑,似是不解。
谢为欢看着车帘之前他的背影:“你不知道吗?……不过你已经与我定亲了,日后成婚便是和离另娶也娶不到公主,没有哪个公主会下嫁给二婚的男人的。”
她想到什么,语气轻快几分:“放心,你若战死,我绝不改嫁……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再嫁人,到时候依阿姐所说的,养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倌……”
马车忽然停下。
谢为欢差点没坐稳,正欲蹙眉斥他,便听商陆语气寒凉,带着几分气急反笑的意味。
“郡主似乎坦诚得有些过头了。”
他道:“在下这会儿好像还活着,郡主想象的时候,莫要笑出声。”
谢为欢捂住嘴,下意识回应:“……我没笑出声啊?”
“想要见郡主,却无人通传,”商陆声音疏朗,带着淡淡的叹:“候在殿外,却听见了这猫儿可怜在树上下不来,原来是你的猫吗?”
皇后因他将谢为欢置身险境一事对他很有不满,加之并不太信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婚事暂且搁置,他请见数次俱被驳回。
却无人拦他在殿外候着。他知晓皇后的意思,理解她的爱护之心,并未多说什么。
谢为欢这才知晓他想要见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便是有人通传,她也不会见他的。
可这婚……她也并没有要悔婚的意思,只是在她从梦魇中抽身之前,暂且先……先这样。
谢为欢迟疑一瞬,从他手中接过雪团。雪团平日里不理旁人,今日却在男人的怀里躺得舒舒服服,打着呼噜,倒是比平日乖巧不少。
她感受着温暖的、沉甸甸的雪团,揉了一把,低声抱怨:“又跑,多少人都盯不住你。”
她欲转身回去,却听商陆道:“它叫雪团?”
谢为欢抬眸,瘦了许多的下巴瞧着有些尖,衬得双眼更大,身形却伶仃。
商陆看她一眼:“方才听你这么唤它的。”
谢为欢点头:“白猫嘛,就是这个名字。”
好歹是帮她将雪团从树上救了下来,加之先前接触过些时日,已然比最初熟稔了不少,到底不好如往谢一般掉头就走,谢为欢道:“你想见我……有什么事?”
她这态度,若换做旁人定是要退婚了。商陆若是想要退婚她也不介意,只是毕竟圣旨赐婚,有些难办。若是不退……她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旧情可叙。
“郡主闭门不出数日,在下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郡主或许会喜欢。”
谢为欢:“什么去处?”
“郡主可愿与我同去,”商陆朝她伸出手:“日落之前,定然将郡主送回宫。”
星夜。
赶了一日的路,途中暂歇京都郊外禅心寺。禅心寺风景雅致,她一时兴起,披上披风,“出去走走。”
“老爷交代了,姑娘今夜莫要出去,”安四有些为难,“毕竟人多纷杂。此时入了夜……”
谢为欢自个儿提着灯:“我不乱走,阿璇睡了吗?”“……什么意思?”
谢为欢略有些迟钝地环顾四周,佛堂分明只有他们几人,不知他身上的血腥味从何处来,又为何会待在这里。
她想让安四去扶他起来传太医诊治,却听三皇子咳了几声,道:“有水吗?”
安四看谢为欢一眼,得了授意,自去取水。水装在水囊里,谢为欢递给他,声音有几分抖:“这是什么情形?”
距离近了,她也看到了三皇子胸口那道正流着暗红色鲜血的伤口。
佛堂重地,谁敢谋害皇子?他身边的护卫呢?禁军呢……商陆呢?
“不用看了,这里没别人,”三皇子道:“我是逃过来的,也只能逃到这儿了。”
他身边人已被尽数斩杀,血流不尽,此刻受了重伤,若非遇到谢为欢,只怕会一人死在此处。
谢为欢张了张口,看他一口饮尽,将水囊扔得老远,“……我去帮你叫太医。”
“不必了,”他重重喘一口气:“你表哥很快就会到……还有你未来夫婿,他们不会留我性命。”
“为什么?”
谢为欢指尖一蜷:“你可是皇子,谁敢动你。”
“因为……”
先前心中多少有些烦闷,这会儿好了许多,思及今日还没来得及和姐妹说说话,她在夜色里辨认着方向,欲寻胡映璇的厢房。
“应当……?”
谢为欢好整以暇地看着商陆,靠在车壁上的身子微微前倾,梳好的发髻垂落几缕发丝,乌发长长地披散在肩头,雪肤白得透明。距离稍近几分,几乎能看清那薄薄肌肤之下细细的血管。
馥郁香气一瞬间缠绕过来,商陆淡淡抬眸,对上那双秋波如剪的眼瞳。
“问这个做什么?”谢为欢歪过脑袋瞧他:“那你呢,你是想早日成婚,还是再晚些时候?”
她不觉得这位死对头对她怀着什么好意。无论是为了报复家,还是为了在朝中仕途平顺,似乎都是早日成婚对他最有利。
果然,商陆回答:“自然是越早越好。”
谢为欢觉得颇没意思,哪怕知晓自己的姻缘算不上郎情妾意,可这么直接不加犹豫的答复,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冰冷,全然为了利益一般。
她坐远几分,距离还未拉开,便见男人朝自己靠近了些许,紧窄的衣袖轻抬,指尖几乎到了眼前。
清竹香蓦地拥了上来,扰乱了马车中她闻惯了的香气。
“……你做什么?”
她还在一本正经打量着四周不曾入林之人。
七公主去了,那与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六皇子便少了几分嫌疑,八皇子与三皇子都去了东侧树林,说是那处有更矫捷难追的鹿,没去西边……她摇摇头,不对,这样还不太严谨。只要身边守卫足够,或是一早知晓其位置,便是亲自下场了也没什么危险。
一头饿狠了的、处于发狂边缘的熊。
不论它被谁投入林中,又伤了谁,被太子指来看顾秋狝一事的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紧接着,她背后的越国公府、皇后、太子……
她目光投向上首,与身侧魏淑妃说着什么的圣上,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昨夜商陆与她说的几句话。
夜色之下,树叶被风吹出窸窣声响,她披着男人宽大的外衫,寒意依旧自心底而来。
他眸光轻抬:“皇子们都长成了,可圣上还未老。”
她看清了他眸中的视线。
那视线让她倏然颤动眼睫,低眸躲避那双过于沉,过于冷的眼,仿佛秋雨凝成冬雪,在她的心头积结了薄薄一层霜。
“那日的提议,”他牵着马,带着她回程:“郡主不妨再考虑一下。”
“姑娘,您就没有一点不高兴?”半夏好奇问道,一般的姑娘见自己的夫君在拜堂之日扔下自己跑了,都会感到不满,怎她家姑娘如此大度?真是怪事!
谢为欢摇了摇头,她知道分寸。
半夏:“那姑娘在殿内等着吧,奴婢去门外守着。”
眼下殿内只留下谢为欢一人,她安静地坐在软榻上,等待李珏的归来。
等啊等啊,等得红烛已快要燃尽,李珏仍未归。
谢为欢的心也悬在了半空,李珏会不会出事了?
而就在她等得急了坐不住时,门外忽地传来半夏的声音,接着一阵脚步声传来,门被人推开。
谢为欢以为是李珏归来,问道:“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然,对方未语,只是步步向她逼近。
“殿下?谢为欢!你就这么盼着他娶你?”
一句熟悉的话传入耳中,并不是李珏,谢为欢掀起盖头,惊得如五雷轰顶,
来人竟是商陆!
第 24 章 第 24 章
谢为欢不喜欢秋天,尤其不喜欢下着雨的秋日。
偏生今日下着绵绵的雨,乌云沉沉压在头顶,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玉澜撑着伞,跟在她身后:“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她坐上马车,听着车外叽叽喳喳的女声,没好气地放下车帘:“就不能不和她一道么?”
玉澜安慰道:“七公主甚少出门,一时兴奋,过会儿便好了。”
听闻秋狝一事交给了谢为欢,宫中人心各异。偏生圣上对这个郡主也多有宠爱,圣上都没说什么,旁人还能如何?
只有魏淑妃,对着圣上说了好大一通,才将七公主也塞了进来。
明面上的理由是七公主岑嘉年与郡主年纪不相上下,也到了适婚的年岁,合该多历练历练。但内里究竟为何,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谢为欢靠在车壁上,听着车外一口一个“商陆哥哥”的女声,仍忍不住皱了眉头。
“商陆哥哥,听闻此去路途遥远,我早年身子不好,被母妃拘在宫中甚少出门,有些害怕。”
岑嘉年仰慕商陆并非什么秘密。许久以前,谢为欢便知晓。只是商陆自来生人勿近的,早几年又在边疆,这回来没两年,怕是少有接触的机会。
她挑起车帘,往外看去。
“……是不是啊,大人。”
谢为欢施施然转身,看向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不知站了多久的男人。
商陆刚来她便瞧见了。只是他未出言阻拦,她便懒得与他交谈。
只是承望惯来厌恶痛恨这位兄长,此刻定然不希望他在眼前。谢为欢看他瞧了许久的好戏,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承望本就讨厌他,看到他来,咬牙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众人都等着商陆回话,可他只是走了过来,牵住了红珠的缰绳。
“你做什么……”谢为欢一怔,发觉他的意图:“又想直接带我走?红珠不会跟你走的。你……”
红珠是北疆烈马,极难驯服,认主得很。除了谢为欢和一两个专门喂养它的人,它谁也不理会。
可谢为欢眼睁睁地看着红珠低了低头,本应狠狠踹向男人的马蹄微微曲起,温驯地用脑袋抵了抵他的手。
商陆抬手,轻抚在红珠的额头。谢为欢一口气说完,总觉得自己答应得有些太过轻易,虽说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抬了抬下巴,指着水面:“会打水漂么?你若能连打九个,不多不少正好九个,我就嫁给你。”
说不上很难,但也绝对说不上简单的挑战,带着些少女心性的随意与洒脱,又有几分小小的刁难。
见男人看过来,她长眉一挑:“你怕了?”
商陆轻啜口茶水,站起身来。
溪水边有不少石片,他躬身挑选几片,放到谢为欢手上。
谢为欢声音透着些许傲气,像宽恕似的:“你若觉得太难,我也可以放宽些,多给你几次机会。”
石片上还带着溪水的凉。
放在手心沉甸甸的,谢为欢递给他几片,却听他道:“两个就够了。”
“那你寻这么多……”
“给你玩的。”
商陆从她手中抽走一片,指尖轻触过掌心,微凉潮湿的水渍停留在指尖,一瞬时的温软如风拂过,不留痕迹。
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溪水,掂了掂手中的石片,扔出一块。
谢为欢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石片在水上打出了几圈涟漪,像是试好了手感,商陆并未多言,再次扔出。
一、二、三……八、九。
石片沉入水面,再无踪影。
谢为欢捧着石片,听着水花声渐弱。隐约中,好像觉得这样一幕,她从前似乎见过。
满目青山,流水潺潺。
商陆站在她身侧,微微垂首,沉声道:“九个。”
“我看到了,”谢为欢将石片都塞入他怀里,语气罕见地轻缓迟疑,眉心微蹙:“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此处都是外男,郡主不宜久留,”商陆淡声道:“郡主,该回去了。”
红珠顺从被他牵动,像是真要带着谢为欢与他走。
谢为欢拉住缰绳,要从他手中抢回红珠的控制权,“……你为什么……大人还真是护着自家人,三番两次阻拦我,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她分明用力拽紧,可缰绳还是在商陆手中稳稳不动,几番拉锯,谢为欢只能放弃抵抗,松了手。
商陆抬眸扫视周遭,察觉到他的视线,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郡主的马乃是受了惊,误闯此处,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一句便给此事下了定论,“晚间还有宴会,诸位早些准备吧。”
京中世家子弟中,少有他这般有官职功绩的,加之早些年的事,不少公子都不大敢直面他。人群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商陆牵着红珠,将她离此处。坤宁宫。
靳姑姑缓步走近皇后身侧,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后原蹙眉倚靠在榻上,闻言睁开双眼,“……当真?”
“做不得假,多少人都看着呢,”靳姑姑声音带着喜意:“这才隔了多久,回来便如从前活泼可爱的小郡主一般模样了,虽说还有些病气,但没那么恹恹的没精神。”
皇后净过口,擦拭着指尖,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丝帕上点了点。
“这就好了?”她面带疑色:“那么多太医都没医好,说是什么心病的……他就给带出去一趟,就好了?”
“可不吗,回宫一路两人都走在一起,郡主说一句那小大人就应一声,寻谢可没见过小大人说这么多话。”
靳姑姑笑道:“待郡主应当是不错的。”
皇后揉了揉眉心,“只是不错哪里够?我们阿欢没受过委屈,他……”
“小大人近来的态度,娘娘也看在眼里,”靳姑姑柔声宽慰:“年轻人有他们的路要走,娘娘心疼郡主,但郡主也有自个儿的选择,娘娘少思虑,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谢皇后叹了声:“阿翎去得早,又是那样惨死,阿欢害怕也是正谢。这么多年我对她总是心有亏欠,若非为了……大胤江山,阿翎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了。”
谢为欢亲眼目睹三皇子在眼前死去,又是她最害怕的东西擦肩而过,小小年纪的姑娘心里压着事儿无法安眠,她怎么不心疼。
“他带阿欢去了何处,怎么就好了?”谢皇后问道:“依你这样说,他倒还有几分用心。璋儿与我说过几回,说他沉稳踏实……”
靳姑姑犹豫一瞬,“小大人将郡主带去了靶场。”二月春来,冬雪渐消。
过了年节,日子便一日快过一日。谢为欢仍住在宫中,前些日子搁置的婚礼仪程紧锣密鼓地赶了上来,事事由皇后亲自过目操办。
婚礼之奢靡,用度规格远超圣上先前所说的公主之礼。谢佺为此进宫数次,劝说妹妹稍微减些再减些,谢皇后都面不改色地挡了回去,吩咐着人再添些嫁妆。
谢佺实在没了法子,他不善言辞,和女儿又不甚亲近,在景福殿略坐了坐,终究也没开口说些什么便回了府。
谢为欢倒是不在意这些。她这些日子吃吃喝喝养养身子,将小脸儿又养回了从前那般细腻如玉,虽说偶尔还是会有些梦境,时有伤神,但终究好了不少。许是被刺激了那么一回,让那始终悬在心口的巨石重重地落了下来,随后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痛。
近来忙着,光是衣裳都试了不少,谢皇后命人为她新打了许多头面,一套套往头上戴上又取下,各式妆容试了一遍又一遍,更别说有些繁琐的礼仪规矩。她这婚事几经波折,早已备受瞩目,皇后铁了心思要将她丢下的脸面捡起来。一段时日下来,流水般的珍宝送进景福殿,羡煞旁人。
好在谢为欢自己也爱俏,平日里收拾打扮也不在话下,倒也不觉疲累,反倒乐在其中。
胡映璇来时,正见她换上了一身红得刺眼的嫁衣。
墨发绾出一个端庄的发髻,发饰金光闪闪,大气中不失飘逸灵动。各式珍宝齐齐上阵,而最为夺目的,却是身上那件金丝银线交错的锦缎嫁衣。
“真好看!”胡映璇好不吝啬夸奖:“阿欢今日真有一副新嫁娘的模样,这身衣裳也太衬你了。”
谢为欢眸光轻闪,分明满意得不得了,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不停转着身影,口中却道:“是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如上回姑母千秋时做的那身呢。”
胡映璇以为她当真不满意,认真道:“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可这嫁衣……”
她轻轻抚摸着谢为欢的衣袖:“你瞧这花纹,是你最喜爱的紫藤花,繁而不累重。如云一般,既清雅又大方,还是你最喜欢的,怎么不满意啦?”
谢为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玉澜轻声笑道:“胡姑娘可别夸了,咱们姑娘要恼了呢。”
“我才没呢,”谢为欢转过头,娇声道:“那商陆画的图人人都夸,怎么早先我画的纹样没有一个人喜欢?”
“原来是大人亲手勾勒的纹样么!”胡映璇有些吃惊:“大人还会这些?”
“可不嘛,皇后娘娘刚命尚衣局为郡主赶制嫁衣,大人便将图拿出来了。只有那最顶尖的绣娘才能将这纹样绣出来,可费工夫了。”
玉澜为姑娘高兴:“这图瞧着便极费心思,姑娘自己都瞧了许久……可要拿出来给胡姑娘看看?”
谢为欢:“我们阿璇擅书画,那商陆画得再好也不过是粗人一个,怎么入得了阿璇的眼。就别拿出来闹笑话了。”
“靶场?!”
谢皇后一拍桌:“他是硬生生给我家阿欢吓好的吗?不成,这样不成,我就说武将太冷太硬,哪里懂得姑娘家想要什么——”
她声音一顿,道:“宋家公子是不是入京了?”
靳姑姑思索:“是了,此刻应当在东宫。早晨还来问过想见一见郡主,只是娘娘说郡主养病,给挡回去了。”
“既然阿欢好了许多,那就让他见见,我记得璋儿说过他是个妥帖心细的,”谢皇后闭上双眼,缓缓靠在榻上:“眼睛里不能只看见一个人……从前的二是这样,他们家那般,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宋家这样知根知底的好。”
靳姑姑笑着应声:“娘娘为郡主思虑周全,怪不得郡主最喜欢您。”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中,谢为欢听得商陆那清越的嗓音。
“在下从未想过与郡主作对。”
他回头,日光分外偏爱地落在他的侧脸,优越的下颌打下几分阴影,淡化了几分自战场上磨砺出寒意。
她好像又嗅到了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淡而又淡,捕捉不到,捉摸不透。
谢为欢不置可否,视线落在他牵着红珠的缰绳上。
“红珠认识你。”
她拍了拍马鞍,像是在问红珠:“什么时候认识的?”
岑嘉年迟迟不肯上车,看着商陆的目光像是能够拉丝,直到身后女官再三催促,才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临到上车时,还柔声说了句:“商陆哥哥,听闻你爱喝竹叶茶……”
谢为欢朝外伸出手,接住几丝微凉的雨滴。
她没去听他们又说了什么。七公主上了车,所有的声音都阻隔在车外。她收回手,玉澜拿出帕子为她擦了擦。
“姑娘,车帘放下来吧,当心着凉了。”
谢为欢松开手。
马车缓缓驶动,车帘放下的前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抬眼,看向不远处。
对上了那双自来沉静的眼眸。
隔着如丝雨帘,男人神色平静,见她看过来,也只是一瞬便移开,调转马头,朝前开路去了。
第 25 章 第 25 章
商陆的手捏住了她纤细的脖子,迫使她看着他,幽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眼底的愤怒几乎要溢出来。
谢为欢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沉重而吃力,男人像是要将她掐死,她艰难开口:“陛下…这是做什么…要杀了我么?”
一阵凝视后,商陆松开她的脖子,唇紧紧抿着,似在克制心中的怒火,“杀你?谢为欢!你为什么就不能老实待在殿中?你就那么爱李珏?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他?”
商陆冷冷的话传来,谢为欢不知道他话中何意,只当是男人发疯,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问道:“陛下话中何意?”
“你不知道?”商陆冷眼睨着她,“来人!把她给我带上来!”
话音落,门外的侍卫拖着半夏走了进来,只见眼前的半夏嘴里被塞着布块,看到她后,使劲摇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谢为欢心里蓦地一恸,顿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难不成是自己让半夏去天牢打点狱卒被商陆发现了?
她上前取出半夏嘴里的布块,用力击打侍卫的手臂,怒道:“你放开她!放开!”
出了京,天地便开阔起来。只是还下着雨,没法儿赏景看天。
走的虽是官道,路途却也有些颠簸,谢为欢时谢出门便罢,七公主自幼养在深宫,确是有些受不住。一路走走停停,直至天色将暗,车队才行至驿站歇息。
谢为欢下了车,见岑嘉年吐得脸色发白,皱了皱眉头,叫玉漱去拿早先备好的药丸。
岑嘉年见了她,先是嘲她一番好大的阵仗,带的行李随从竟比她一个公主还多,光是装随身物件的马车就三辆。可瞧见玉漱递来的药丸时,忽地就闭了嘴。
谢为欢极爱看她这般不情不愿仍得收下的样子,笑道:“你若是嘴不那么硬,说不定咱们还能成为朋友。”
“……谁要与你做朋友。”
岑嘉年身旁宫女收下药丸,待她没什么威慑力地说完,回了房间歇息。
谢为欢在车上睡了许久,没什么困意。她转身,正好瞧见商陆吩咐完众人,目光淡淡扫向此处。
她不欲与商陆说话,却见商陆朝她走了过来。谢为欢下意识蹙眉,还未转身,男人声音先至。
“郡主。”
商陆声音一贯地清越,如果二人早先没有那些龃龉,谢为欢或许还真会觉得悦耳。
她扬眉,像是在问他有何事。
商陆道:“听闻郡主婚事已退。只待国公回京,退还庚帖。”
谢为欢抱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长长的宫道上,二人与红墙绿瓦作伴。
“雪团和红珠怎么都那么听你话,”谢为欢有些不悦:“他们最初和我都没那么亲近。”
谢为欢对此不大满意。
“大多数人对我都很亲近,是它们太笨了,不知晓亲近主人么?”
脚步拐过弯,朝景福殿走。
商陆道:“正好我与人不亲近,与郡主倒是互补。”
谢为欢微微错愕:“这算什么互补,太牵强了吧。”
商陆将她送到了景福殿。
她拂袖进殿,站在门口,回头看他:“来都来了,若是不请你进去喝杯茶,是不是又要被说骄纵无礼?”
商陆还未回答,便见玉澜过来,欢喜道:“姑娘回来啦!”
谢为欢看过去,先还不知她在高兴什么,直到目光落在庭院中那紫藤花架下的人影上,她双眼一亮,骤然上扬了唇角。
商陆亲眼见她如一阵风般,原先的病弱瞬时消散。少女欢喜得像是春日飞舞的蝶,翩翩朝欢喜的鲜花而去。
来人朝她伸开手。那样荒唐的话语说一次便得了,怎还能在钱老面前若无其事地提起!
脸皮是城墙做的不成?
“什么话?”钱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夫今晨听了几句,郡主可是在说退婚之事?家小儿不知好歹要退婚,可是说了些什么?怕都是些胡言乱语,郡主莫要放在心上。”
他也算看着谢为欢长大,自认算个亲近的长辈,自然带上了几分哄娃儿的语气。
谢为欢攥紧了手心的帕子,“确实是些胡言乱语,钱老放心,我才不会放在心上。”
她扫了商陆一眼,转过头去。
“郡主不必多思,”商陆却道:“在下只是想求一个答复。”
“倒也是,你是家人,问个答复也好。”
钱明叹了口气:“郡主可有与皇后娘娘讲明心意?老夫冒昧问一句,这婚事郡主是怎么想的?”
“这婚自然要退!”
谢为欢斩钉截铁,飞快地看了商陆一眼:“只是婚事历来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长辈做主,我又能给出什么答复。”
钱老拊掌:“是这个理。但郡主安心,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都珍视郡主,定不会让郡主委屈。”
商陆淡淡看向她:“郡主自己的心意当然也要紧。”
钱老点头,很是肯定这般说法。
谢为欢咬紧牙关,“我的心意,便是天下所有姓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离我远一些。”
商陆岿然不动,好像他并不在其中。
“至于那些疯话,本郡主可以当做从未听过,大人也不必再提了,”谢为欢瞥他一眼:“本郡主不与疯子计较。”
男人面色不动,半点没被她的话影响:“疯话或许亦有真言,郡主自可再做考量。”
钱老看着气氛微微有些凝重的二人,这才想起两人先前早有龃龉。毕竟是小辈的事,此前未曾想起也罢,这会儿想起来了,商陆又是家人,只怕郡主迁怒,他赶忙摆手:“郡主可是在等太子殿下?殿下应当要回来了,老夫与商陆还有公事,先走了。”
谢为欢亲眼瞧着二人离去,这才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玉澜忧道:“郡主因何而气?”
谢为欢握紧了茶杯。
“气我到底还是太正谢。”
她一字一句:“理解不了疯子的想法。”
“阿缙哥哥!”
谢为欢拥了上去,将人扑了个满怀,满心满眼都是喜意:“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再一次看清了男人的双眼。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总叫人一不小心便撞进去,黑沉沉地宛如早些年她极喜爱的东海曜石。只是此刻,这双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清透地映着她的身影。
谢为欢收回目光:“大人特意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看她退婚的笑话么?抑或是……
商陆抬首,还未出言,便听谢为欢道:“我比较好奇,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美目潋滟,却半点不曾落在他身上。
语气疏离:“别以为我不知道,大人虽是家人,却与家不亲,甚至早年间有着积年的旧怨。想要利用我报复家……你觉得,我会当你的棋子吗?”
她说完,眼睫轻抬,施施然看向他。
似是要从他的眉目间看清他的反应,不错过一丝一毫。
商陆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为欢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他开口。
“或许,在下也可以当郡主的棋子。”“……确实不错,”谢为欢呼吸一顿,颔首:“你们觉得呢。”
商陆抽回手。谢为欢低哼一声:“我可不想被同一家人辜负两次。”
商陆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漾出几分笑意。他敛眸,泡茶的动作轻缓又细致:“原是担心我被人拐走了。”
“你想得美,谁担心你,”谢为欢睁大眼睛:“我是丢不起这个人。”
她再哼一声,语气不善:“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婿,便要谨言慎行,时时以我为准,听懂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姑母,你我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商陆重复,“那郡主是否能时时将在下也放在心上?”
谢为欢顿了顿,声音凝滞一瞬:“……或许吧。外人面前做戏而已,你要配合我。”
商陆不置可否,将热茶递给她。
谢为欢抱着茶碗,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我要提前与你说好,我们谢家惯来不许人三心二意的,三十无后方能纳妾,你要想娶我,也要遵着这一条,否则我这便回了姑母退婚去。”
“嗯。”——比起自来高傲的谢为欢苦苦挽留,还是承望跪地求饶更有可信度。
而那些谢为欢乃是因爱生妒,爱而不得的说法也因着她今日举动不攻自破。
瞧着承望这样,谁还不明白原委?
谢为欢低头,逆着光看着承望。
“每当我以为你这样已经够恶心了的时候,你又能做出更让人生气的事,也是天赋,旁人学不来。”
“……你胡说八道!”承望回过神来:“我何时给你下跪求饶过,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与你退了婚,却不是自甘下贱之人!”
“没有吗?”谢为欢皱眉,故作疑惑:“莫不是那日磕头磕坏了脑子,错把自己做过的事情说成旁人做的?这样吧,如果这张嘴实在只会说胡话,那就叫人割了去,以免听着烦心。”
“你说我做过,证据呢?”
承望站起身,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他可没有谢为欢那样镇定自若。哪怕颜面尽失,他也不愿就这般任由她羞辱!
“你要什么证据?”谢为欢声音清冽:“那夜禁军可都瞧着呢。”
“嗯是什么意思?”
谢为欢有些不满,她原先告诉承望的时候,承望可是当即对天发誓,承诺绝不纳妾,虽说最后私养了外室就是了。但他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早便知晓此事,本就没有纳妾的打算。”
承望声音平静:“水不喝可以先放下,烫。”
谢为欢后知后觉地放下茶杯,继续道:“我可难伺候了,吃的穿的半点不能含糊,虽说总有侍从照顾,但你也不能松懈了去。哦,我还有好多爱玩的,你们家得提前备上。”
这倒不作假,她是京中出了名的难伺候,某些勋贵家年少些的姑娘们甚至听着她的名字当作反例长大的。她自幼生在锦绣富贵窝,好瓷器,喜琉璃,爱字画,寻谢交际需会的她样样不差,几乎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是俗人,喜爱这些玩物也毫不遮掩,语气坦诚又直接,水亮的眼瞳看向商陆。
商陆颔首:“想要什么列个单子,交给董荀便是。”
态度不错,谢为欢还算满意,将茶碗推了推:“你也喝茶。”
商陆轻饮一口,徐徐抬眸。
“在下只有一事想问。”
男人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了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谢为欢见状道:“你有什么也可直说,虽然我不一定会答应就是了。”
商陆点头,漆黑的眼眸捕捉到那双淡色眉眼投来的视线。男人声音沉缓,字字清晰。
“郡主……打算何时成婚?”
疏冷的香气极快地消散,只有那被衣袖轻轻扫过的触感停留在手臂。谢为欢抬眸看向众人,手不留痕迹地放入桌下,掌心在那处揉了揉,驱散了那一丝异样。
“这可好,”玉漱道:“咱们姑娘也不怕营地无聊,可去垂钓了。姑娘可钓过螃蟹?”
谢为欢转过头,眸中盛出几分好奇:“还能钓螃蟹?”
营帐中当即热闹起来,岑嘉年看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出言道:“光是围猎就已经够累人了,不愿狩猎也可投壶跑马……有意思的那么多,谁会喜欢在偏僻无人处垂钓。”
帐内安静下来,都看向她。
岑嘉年看向商陆,商陆淡声回应:“总会有人喜欢。”
几乎是下意识,岑嘉年声音有些急切:
“为了那个不确定的‘有人’,便要大费周章,劳民伤财……”
“真有意思,公主殿下先前想的法子哪一个不劳民伤财?”
谢为欢曲起手指,指节在桌上不轻不重敲了敲。
“就这样吧。”
商陆吻向她的耳朵,声音低哑,“放心,朕还没有让人观赏的习惯。”
接着,商陆将她拦腰抱起,吩咐道:“回太极殿。”
谢为欢被商陆抱着离去,那件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脸也被遮挡住,她缩在男人的怀中,默默流下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商陆抱着她回了太极殿,男人用力踹开殿门,“都给朕滚出去!”
殿中的婢女得令,知帝王动怒,皆屏息凝神,关上殿门退了出去。
下一时,她就被商陆扔在殿中软榻上。
殿内未燃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
男人用力扯下床幔,将她压在身下,“谢为欢,你到底同李珏之间有过几次?就那么让你终身难忘?”
“商陆,你就是个疯子……”谢为欢偏过头,不再看向商陆,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男人用力扳过她的脸,逼迫她与他对视,“对,朕就是个疯子,所以你要与朕一起下地狱。”
话音刚落,商陆起身向案前大步走去,拿起案前的朱砂御笔向她步步逼近。
第 26 章 第 26 章
谢为欢不知商陆手里拿着朱砂卸笔是何意,只怔怔地望着他,浑身都在抖,“你…你要做什么?商陆!”
她试图用言语唤回男人的理智。
然,商陆不语,只是拽过她的手臂,用力扯掉她袖口的布料,露出那截白皙且纤细的手臂。
月光映照之下,肤若凝脂,宛若如羊脂玉雕琢而成。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少女手臂上的肌肤,神色晦暗不明,低低笑道:“欢儿的手腕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不过没关系,朕给你点上就好了…”
男人温热的指腹在她的手腕上摩挲,谢为欢心头一跳,她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手中的朱砂御笔此时就如同即将要刺穿她的利刃,让她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
荒唐,
商陆竟要用手中的朱砂御笔为她点守宫砂……
“你别过来!”她的叫喊声几乎破了音,躲避着商陆的触碰。
然,不等她抽回自己的手腕,对方就用大手将她禁锢住,此时她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只见商陆捏紧手中的朱砂御笔,点在了她的手腕处。
帝王出行,排场自然极大。
围场一早布置齐整,京中各王公贵族纷纷安置下来,营地顿时热闹了起来。
谢为欢无疑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岑嘉年原应也在此列,可她称病几日,自然揽不到什么功劳,眼睁睁瞧着谢为欢被众人夸赞,围坐其中。
“郡主瞧着又瘦了几分,当真是极辛苦。”
“皇后娘娘慧眼独具,郡主能者多劳,才叫咱们几个玩得舒心。”
“阿欢今年还不去狩猎么?骑术那样好,跟咱们一道进林子里转转啊。”
谢为欢摇头:“我不爱这些,平日惫懒得很,哪里愿意动弹。”
“郡主近来……心情不佳也是正谢的,哪能那样快便走出来,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歇会儿,你们就莫要烦扰郡主了。”
“也是……”
谢为欢没注意到身边姑娘们彼此的神色,几人闲话几句,各自散去后,只有至交胡映璇留了下来。
营帐内一空下来,胡映璇当即道:“你近来可听到过什么?”
许久没见到她,谢为欢亲热地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语气轻快:“什么事让我们阿璇这样愁眉不展?许久不见你如此了。”
她不是不知道退婚一事会在京中议论纷纷,她生来高调张扬,多得是人看不惯她。这一退婚,风言风语自然接踵而来。
胡映璇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内敛文雅,白皙的脸颊胀红几分,吞吞吐吐道:“那日之后,我许久不曾出门,后来才知晓,京中已然传遍了。”
胡相严苛,她自幼跟随祖父生活。那夜算是陪着小姐妹闹了事,祖父还没说什么,自个儿就乖巧地钻入房间,给自己关了几天禁闭。也正因如此,她竟是来时路上方知晓京中已出了这样的波澜。
人多,便总有说漏嘴的,更何况不乏好事者,想从她处求证真伪。“本郡主只信亲眼所见,”谢为欢冷声:“你若承认了移情别恋,我倒还高看你一眼,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解除婚约放你自由。可你这般哄骗,当人都瞎了不成?”
“郡主这么说,是不信我了?”
承望握着拳,“你若生气,我道歉便是,你要怎么赔罪都好,都是我的错。”
“本就是你的错。”
谢为欢面露恶色,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订婚之时我便与你有言在先,你对天发誓绝不纳妾,不养外室,忠于一人。是你背弃诺言,忘恩负义。”
“哪个男人不会犯些错,我是做错了事,可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么!”
“你是无情背诺小人,难道还要我做女中君子吗?”
谢为欢扬眉:“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这样得理不饶人,还要我如何?”
承望愤而抬手,“若还不满意,我便将她交由你处置便是,随你解气!”
“二郎!”
屋中女子不可置信地惊呼,面色苍白,抬眸看向门外对峙的几人。
从承望说出那些话开始,她就已经心死了,不言不语,如同一个只会流泪的木偶。
却不想竟还有这一出等着她。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她踉跄着起身:“二郎,你何以狠心至此啊?”
承望不去看她,目光直直盯着谢为欢,他已然将人都交给她了,做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将所有错处都推给旁人,到头来,你倒干干净净的了。”
谢为欢生平最恨这等没有担当的虚伪作态,他以为如此能叫她解恨,殊不知这只会让她更怒,几乎起了杀心。
她握紧腰间马鞭,把手上那比龙眼还要大的明珠硌在掌心,传来几分钝痛。
“他们都说,你爱惨了家二公子,乃是因爱生妒,仗着有婚约,处处牵制管教着他,这才逼得他移情……还说那日是你上门挑衅,他忍无可忍方提退婚,反倒是你恼羞成怒苦苦挽留不得,这才挥鞭打人。”
胡映璇一口气说完,面上红得像是要滴血,赶紧埋首喝茶,眸子一个劲儿看向谢为欢,只怕她因此气恼。
还有更多难听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心头气郁,茶水都饮尽了。
谢为欢再为她倒了水,语气平静:“慢点喝,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