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世代书香, 家中子弟大多美风仪,善文辞,为京中才子所推。
在这样的环境里, 王慈便成了一个异类。
他不爱看那些诗词歌赋,就喜欢看那些医书杂书,兄弟们在吟诗的时候, 他在跟草药打交道, 兄弟们在作对子的时候, 他也在跟草药打交道。
其他人身上都是墨水的香味, 只有他一个人是草药的味道。
外人提起王家, 提起这么个孩子时,总会叹气, 就连父母也总忍不住叹气。
“小慈,你成天看这些做什么?”母亲看见他这样,有些无奈, “你大哥前些天不是拿了几卷书给你?你没看?”
“我对那些没兴趣。”王慈抱着新买的医书坐在书案前, 语气有些嫌弃。
他这会才八岁, 脸上还带着小孩特有的婴儿肥, 摆出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看上去既可爱又好笑。
母亲被逗笑了, 说:“不看不看,快去换衣服。”
王慈皱着眉:“换什么衣服?”
“先前不是说过了。”母亲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发, “沈家长子今天过生辰,请我们过去做客。”
王慈眉头皱得更紧了:“平日都是哥哥跟你们去的。”
“那孩子年纪跟你相仿。”母亲答道,“去交个朋友。”
“我不用朋友。”王慈说着要继续看书, 就看见素来笑眯眯的母亲骤然变了脸, 连忙站起来, “我现在就去。”
说完他就跑回房间换了衣服,跟着父母赴宴去了。
沈家是京中极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今天过生辰的沈云霆更是不世出的天才。
王慈对交朋友没兴趣,但是对天才很有兴趣,他想知道天才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但是见了面,王慈对沈云霆的兴趣顿时就消失了。
他有些失望。
天才好像看着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有些油腔滑调的,见着谁都是说好听话。
“怎么了?”大哥看三弟有些悻悻的样子,便小声问了一句。
“没怎么。”王慈收回落在沈云霆身的目光,转向大哥,“有点无聊。”
“那就去交几个朋友,你看别的小孩谁不是跟陪朋友一起玩的?”大哥道,“别成天对着你那些医书。”
王慈撇撇嘴,不想跟大哥讨论这个问题。
正好这时沈父带着沈云霆走过来打招呼,王大哥便把弟弟也介绍了一番。
王家在京中颇有声名,沈父理所当然地以为王慈也跟家里其他人一样,是少年才子,于是跟王大哥两人商业互吹了一波,然后让两个小孩互相打了招呼。
沈云霆很有礼貌地给王慈打了招呼,王慈出于礼貌也回了个礼,只是语气里多少有些漫不经心的敷衍。
他不知道沈云霆听出来没有,总之对方只是笑着,跟应付任何一个大人或者小孩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沈父是没有听出来的,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陪小慈玩一会。”
王慈:?
“伯父,我不用。”王慈立刻拒绝了,“我自己也没关系。”
“你有关系。”他大哥一把按住王慈的肩膀,蹲下来幽幽道,“娘说了,让你跟沈家的少爷熟悉一下,交个朋友,不然她就把你那个小药房一把火点了。”
他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
王慈立时明白了,皱着脸道:“我不用朋友。”
王家大哥只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着看向沈父,又客套了几句,便把弟弟丢给了沈云霆。
沈云霆只是笑笑没说话,但王慈就觉得他好像说了,于是冷哼了一声:“有话就说。”
沈云霆低头笑了笑,说:“我带你四处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王慈依旧不大乐意。
沈云霆道:“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了一批罕见的药材,皇上赏了一些给我家。”
王慈一听罕见药材,耳朵立刻支了起来,抿了一下嘴,勉为其难道:“那去看一眼。”
沈云霆依旧笑着,带着他去了家里的库房。
皇上赏的东西,自然是不会随便放的,因而那药材是跟许多奇珍异宝摆在了一起,但王慈对那些东西半点兴趣也没有,一进门就直勾勾地盯着药材。
沈云霆带着他过去了,本想介绍两句,就见王慈眼睛亮起来,说:“这是夏雪果!”
沈云霆一听便知这是认出来了,便没有多说话,而是退了半步让他仔细看。
沈家跟王家素来交好,也多有来往,但他跟这位王三少爷却很少见面,因为他不爱出席任何社交场合,就算是自家办的宴会也从不露面,像个深居简出的大小姐。
昨晚他娘亲来找他,说是王夫人怕自家儿子这样下去一个朋友都交不到,长大了性子会太孤僻,所以想让年纪相仿的他跟自家儿子相处试试。
于是沈云霆问了一些王慈的事,得知他对医药有兴趣,便想试着从这方面入手了。
王家虽说也是名门大户,一些普通的药材儿子想要自然是没问题,但这种罕见的名贵药材怕是难得见,听王夫人的意思王慈应该也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应该不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要家里花钱费力地去给他找些难找的药来。
于是沈云霆又进一步道:“你要是喜欢,送你一点。”
王慈一听这话,立刻缩回蠢蠢欲动的手,不在意道:“我又用不着,看看就够了。”
沈云霆看他这么说,眼睛却半点离不开那草药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于是又寻了个借口:“我听说你有一本金丹要略。”
王慈面露警惕:“你要那个做什么?里头记载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误会。”沈云霆道,“我只是听说那是前朝留下的手札,想看看会不会记载些有趣的东西。”
“都是些罗里吧嗦的废话。”王慈皱了皱眉,“你想要我给你就是,不要你的药。”
“这药我留着也没用。”沈云霆道,“但你要帮我保密,我爹不让我看这些杂书。”
王慈顿时有些感同身受:“我家里人也不让我看,行吧。”他说着顿了顿,迟疑道,“你给我了,你家里人不会说你吧?”
“不会。”沈云霆笑道,“皇上都会多给我一份。”
王慈不解:“为什么?你又没有功名。”
“你回去问问就知道了。”沈云霆说着从别处拿了个盒子来,拿了一株夏雪果放进去,递给王慈。
王慈道了谢:“我会尽快把书给你送来的。”
沈云霆笑着说好,却也没多放在心上。
这药材虽说罕见,但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难得东西,就是为了帮王夫人一个小忙罢了。
于是王慈得了药材,开开心心离开了。
回去后他便问了一下皇上为什么会多给沈云霆准备一份礼物,得知他是豫王的伴读还有点惊讶,也只是这样了。
王夫人想着儿子这么一个性格居然会主动问别人的情况,想必应该是交上朋友了,也挺开心的。
王慈没明白他娘怎么心情这么好,也没多问,回家把沈云霆要的书翻出来,又去了一趟沈家,却得知沈云霆有事进宫去了。
见他的是沈云霆的母亲,见他手里拿着东西,便问了一句:“是有东西要给他?不如等他回来了,我帮你转交给他吧?”
王慈还记着沈云霆说保密的事,于是摇了摇头:“我等他吧。”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沈云霆回家听说这事还有点惊讶:“用不着那么快吧?”
“答应你的。”王慈把包得严严实实的书交到沈云霆手里,“这样我就不欠你了啊。”
他说完就跑了,沈云霆这才去看他带来的东西,发现除了他要的那本金丹要略,里头还有一本册子,字迹稚嫩,书里的一样,应该是王慈自己写的,看着像是一些修正和整理。
沈云霆挑了挑眉。
他对这书根本没兴趣,只是听王夫人提起过,看王慈不肯要他东西随口一说的,没想到这人这么认真。
沈云霆看着那本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了书案上。
这些王慈自然是不知的,他觉得自己跟沈云霆的关系应该也就到这了。
但他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居然再次看见了自己记在金丹要略上的药方。
那金丹要略其实就是一个道士的炼丹记录,里头有成有败,其中有一个方子是道士炼失败的,说是服下后会腹泻不已,乃至脱水。
他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些调整,可治后不利。
而这个调整后的方子,被用在了他同窗身上,知道那个方子的除了他,就只有沈云霆一个人。
王慈有些不爽,下了课便去找了沈云霆。
沈云霆还是头一回干坏事被抓住,一时还有些愣,看见他那样王慈就更生气了:“我给你那书不是让你用来害人的。”
沈云霆垂着眸子思索了两息,便道:“是他们先的。”
王慈皱眉:“他们也给你下药了?”
沈云霆抿着唇摇了摇头,表情有些黯然,说:“总之我不会再用了,抱歉。”
他这表情,却半句话不肯透露,反而让王慈更在意了,于是警告了一句假装不再追究,私下却偷偷跟上了王慈。
这不跟不要紧,一跟就正好看见那两个被下药的人居然在欺负沈云霆!
尤其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伸手一推沈云霆,沈云霆就整个人趔趔趄趄地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要被逼到湖边了。
王慈见状立刻冲了出去:“你们在做什么?”
那两人看见王慈,怒道:“你少管闲事!”
“我偏管!”王慈说着从怀里逃出一个小瓷瓶来,威胁道,“你们走不走,不走我不客气了!”
方才推沈云霆的人看他这样,嗤笑了一句:“就你?你能干什么?”
他说着就往王慈的方向走,看那样子似乎是准备上手了。
王慈见状立刻把瓶子里的东西一撒,淡红色的粉末在空气中散开来,一下把两人都淹没了。
那人叫了一声:“这是什么?好痒!”
王慈趁他被困住,连忙跑过去拉着沈云霆就跑,直到跑得大老远才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相较之下沈云霆的气息就平稳得多,甚至还有心思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王慈看他这样,就知道这人应该是会练武功的,虽然沈云霆也就比他大了两三岁,应该不会几招,但几招也是能用的。
他道:“你不会还手吗?”
“不能还手。”沈云霆垂下眉眼,笑容淡了些许,“他们父母是朝廷里的人,跟我爹是同事,如果我跟他们打架,我爹会很难做。”
王慈最烦这种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听完皱眉道:“那你就任由他们欺负吗?你可是国公家的!”
“我不是给他们下药了。”沈云霆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报仇了。”
他这么一说,王慈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要知道沈云霆是因为被人欺负才下药的,肯定不会阻止。
“上回是我不对。”王慈很是大方地道了歉,“这种人就该收拾,但那方子不好用,我给你写一个更好的!”
沈云霆闻言眼睛亮了亮,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真的吗?你愿意帮我?”
虽然他比自己大还比自己高,但王慈看着他那乖巧的样子,忽然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怜爱和责任感。
像沈云霆这样生在世家大族的,肯定也有很多自己的烦恼,有些事沈云霆不好做,可他可以啊!
他重重点了点头:“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帮你下药!”
沈云霆顿时笑开了。
虽然得了这样一个承诺,但沈云霆脾气好,鲜少跟人有过节,就算有也会瞒着,每回都是王慈自己发现了跑去质问沈云霆为什么不说,沈云霆才委委屈屈地请他帮忙。
有很长一段时间,王慈都觉得自己是在保护沈云霆。
直到十六岁那年,他因为给一个被欺负的女孩子出头而得罪了一个世家子弟,差点被打了,沈云霆知道后非常生气,说要帮他摆平这件事。
王慈怕事情闹大传到沈家父母耳朵里,会责怪沈云霆,本来还想劝阻,却没想到沈云霆直接带着家里的护卫就找上门把人打了一顿。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沈家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嚣张”,而且很护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沈云霆被人欺负了不敢跟家里人说的事。
他不止敢说,还能随便带上家里的护卫去算账,就别说他还有豫王罩着,他甚至可以随便进宫告状,整个京城敢惹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完。
王慈顿时气疯了,沈云霆来邀功他直接一巴掌就甩了过去,骂道:“沈云霆!你他妈骗我骗得开心吗?”
沈云霆都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后脸色有些难看:“阿慈,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滚!”王慈气得要死,直接回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都不见,尤其是沈云霆。
“之前就让你早点坦白了。”关承酒看着坐在一边蔫蔫的朋友,忍不住刺了两句,“骗了他那么多年,就打你一下算轻的。”
“他要能泄愤,多打几巴掌也无所谓。”沈云霆摸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本来以为这事是帮他,他多少能少发点火。”
“他不用你帮忙。”关承酒道,“这件事王家能摆平,你自己凑过去施恩还非要人家谢你是什么道理。”
沈云霆一听脸就黑了:“不想帮忙就滚蛋,在这说什么风凉话?”
“你该。”关承酒嗤了一声,站起身走了。
沈云霆坐在房间里感叹交友不慎,只能靠自己琢磨了。
但过了一会,关承酒又回来了,往他面前丢了几个盒子。
“什么东西?”沈云霆问道。
“药材。”关承酒道,“你家那些药材他都有了吧?”
沈云霆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多谢王爷。”
说完他想了想,王慈现在不肯见他,他总不好来硬的,于是用尽毕生功力,写了一封潸然泪下、感人肺腑的道歉信,并在信里做了一番解释,然后让人把药材跟信一起送去了王家。
他本以为王慈再生气,应该还是会收下那些药材的,但他实在低估了王慈这会的怒气。
信送出去的第二天,他送过去的东西就被原封不动送了回来,连那封信都没有过拆封的痕迹。
不仅如此,王慈甚至把他之前送的礼物全部一起让人送了回来。
沈云霆知道他这是真的气狠了,如果自己这关过不去,王慈怕是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没办法,只好又去找关承酒求助。
倒不是关承酒多靠谱,而是他认识的人里关承酒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至于孟见山……他是绝不会跟那个傻子说的,不然整件事只会越发混乱。
“没了就没了,你还缺这么一个朋友?”关承酒有些不以为意,“你又不缺朋友。”
沈云霆只好实话跟他说:“可我不想跟他做朋友。”
关承酒:?
“那你想做什么?”关承酒问道,“跟他做仇人?这倒是简单点。”
“难道就只有这两条路?”沈云霆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挺喜欢他的。”
关承酒蹙眉:“你喜欢他哪?”
沈云霆想了一下王慈护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你不懂。”
“你像中邪。”关承酒道,“不管你喜欢他哪,他现在都不喜欢你了。”
沈云霆闻言默了片刻,就在关承酒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沈云霆忽然又开了口:“你说我要是装病有用吗?”
关承酒提醒道:“他医术还不错。”
“如果是真的呢?”沈云霆想了想,“比如中毒?”
关承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残念头干沉默了,但他知道沈云霆是真干得出来,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不手软。
“你觉得值得就好。”关承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