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神的执照(2 / 2)

麒麟 桔子树 12426 字 26天前

这是夏明朗进入机舱以来说得第一句话,他甚至因为太过激动牵动到伤处而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用小了很多度的音量补充道:“不用了!”

海默诧异地挑起了眉毛:“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想打仗的人。”夏明朗说道:“杀了他对局面没好处。”

陆臻脑中灵光一闪,不自觉地低头去看夏明朗的眼睛,夏明朗仰起脸来看着他,神色从容静谧。陆臻用口型低声问道:刚刚,那一枪……

夏明朗无声地点了点头。

陆臻苦笑。在那个硝烟弥漫的院子里,关于夏明朗射向巴利维的那一枪,他一直有种微妙的违和感。他总以为是自己太过迷信夏明朗的能力了,毕竟在那么兵荒马乱的时刻,虽然距离不算远,但要用手枪在人群中准确地击中半个脑袋也仍属高难动作。夏明朗的身体状况那么差,没能一枪爆头也很正常。

可是……

陆臻把视线投向机舱外,巴利维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在他手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经饶过了他两次性命。

虽然,这份仁慈并非是给予他的。

“但他把你搞成这样……你……”海默不可置信。

“是的,但……”夏明朗又闭上了眼睛:“我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嘿,哥们儿,别告诉我你真打算放他一马!‘地狱火’射程8公里,我们完全可以干掉他,然后大摇大摆的走掉。”海默仍然不肯相信。

“这跟这没关系。”夏明朗无奈地睁眼看向她:“他有枪,我也有枪;他杀人,我也杀人……但是,我跟他不一样。返航吧!”

海默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微笑着问道:“你决定原谅他?”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是……我不为自己杀人。明白吗?”夏明朗的眼神清润得近乎纯净:“我,夏明朗没有自己的敌人。”

“我们都没有自己的敌人!”陆臻忽然说道:“我们是国家的武器,我们不能凭自己的喜好来判断什么人应该死,什么人不能死。”

陆臻忽然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午后,那是他在喀苏尼亚见到的第一场雨,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去兄弟。夏明朗紧紧地抱着他,抚摸他,告诉他“我们与他们不一样”。要坚持做一个好人,这样未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坦然。

夏明朗慢慢合上了双眸,他知道陆臻会帮他解释剩下的一切,他知道陆臻了解他所有的想法。

海默安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在陆臻身边坐下:“你居然做到了。”

“嗯?”陆臻不解。

“即使在战场上,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海默看着机舱外苍茫的天际:“你曾经说过的。”

“是吗……”陆臻想了想,顿时自豪起来:“哦对,是,我说过的。”

“还打吗?”查理在广播里问道:“快要脱离射程了!”

“不打了!”海默高声喊道,她顿了一下,伸手戳了戳夏明朗:“虽然我一直觉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天公地道,但是您的理由很充分,我被说服了。”

夏明朗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挺好,虽然我不会这么干,但是……嗯,我很钦佩你,因为您有理由残暴却不肯残暴。”

“应该的。”夏明朗闭着眼睛含糊应道。

陆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填满了自己的灵魂,令其无比沉重却又豁然开朗。

是的,他们是麒麟,是死神,是浴血的修罗,脚跨阴阳两界,手握别人的生命。

一生铁血杀伐,在生死之间徘徊,是共和国最尖利的武器。

然而,当杀过那么多的人,当鲜血浸透了衣襟,当战火弥漫四野……你总得留下点什么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必要的,相信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把自己变成野兽就能脱离作为人类的痛苦,但夏明朗为他指引了另一条通向平静的路。

仁慈,是死神的执照!

直升机彻底脱离战区,机舱内所有人都松懈了下来。虽然查理的飞行技术过硬,并没有什么起伏颠簸的,陆臻还是固执地让夏明朗躺在自己怀里。

米-24上面没有太多的急救设备,倒是可以吸氧。于是,刚刚没有输完的补液继续插上,刚刚没有输足的血……好吧,虽然马克西姆声称他也是O型血,但毕竟没有做过配型,任谁都不放心,所以方进还是承担了一个血熊的全部职责。

只是方小侯爷纵然威武,毕竟个儿小,全血总量不比那些身高马大的壮汉,两次一共600多毫升的全血献出去,饶是铁骨金钢这会儿也差不多蔫了,呆头搭脑地缩在角落里眯着。

徐知着左右看看,三位战友一个伤重,一个情重,还有个二子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全完;估摸着这会儿能承担外事任务的也就只剩下他了,于是诚诚恳恳地冲海默说了声谢谢,又绕到马克西姆身前道谢。

马克西姆湛蓝色的眼珠子笑得眯起,亲昵地扶住徐知着的肩膀问道:“Zorro,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当然!……只要不违法乱纪的就行。”徐知着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不违法不违法……”马克西姆连连摆手:“你能不能给我一张陈默的裸^照?”

“啊……”徐知着惊叫了一声,当场钢筋混凝土化。

“唔?不行吗?”马克西姆有些失望地:“半裸……也可以的。”

“不是啊……”徐知着感觉他的世界观都要分裂了。组长这特么怎么回事儿啊……这哥们儿你见过吗见过吗?为什么逮着我要你的裸^照啊,什么世道啊,这世界太凶残了,有没有人出来解释解释啊!!

“不是?那就是可以吗?”马克西姆再一次眉开眼笑。

“不是……”徐知着终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艰难地从水泥砖里挣脱出来:“你为什么需要陈默的照片?”

徐知着努力把舌尖滚了滚,还是没能滚出裸^照这么凶残的名词来,只能虚弱的以照片含糊指代。

“因为查理快要过生日了。”马克西姆微笑着回答。

徐知着直愣愣地等待着,等了几秒钟才发现对方没有继续往下说,只能回头把语言再组织一下:“查理过生日跟陈默的照片有什么关系?”

“哦,因为我打算把照片送给他当生日礼物。”马克西姆兴奋地解释着:“我想他一定会乐疯的,他那么爱陈默!”

“查理爱陈默?”徐知着再一次崩溃了。

“是啊!你想啊,查理一定特别希望能把照片放在床边,每天睡觉之前看着来一发,哇哦,那很刺激的,你知道……”马克西姆挤眉弄眼。

徐知着的视线从马克西姆的肩膀上方飘过去,落到方进身上。而后,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略带同情地看向马克兄。心想,还好,你是托我办这事儿,要不然你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机舱外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查理在暗恋陈默,所以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张陈默的照片,然后送给查理去……嗯。”徐知着试图理顺整个逻辑关系,他心中仍然怀着渺茫的希望,盼着只是自己听错了,而不是对方抽风了。

但是马克西姆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一声坚定的“YES”彻底粉碎了徐知着的希望之火。

徐知着用力擦了擦汗,然后努力微笑着:“抱歉,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噢,为什么?”马克西姆大呼。

金发小哥极度失望的样子,让徐知着的世界观遭到了再一次无情的颠覆。尼玛,这种无理的要求被拒绝不是再正常也没有了吗???

“嗯,因为。”徐知着想了想,感觉对脑残无理可讲,于是坦然道:“我没有。”

“你去拍一张,回头发给我。”马克西姆的眼睛又亮了。

“陈默很凶的,我不敢。”徐知着笑眯眯的。

“噢……”马克西姆失望地表示理解:“好吧,查理的确……也这么说。”

徐知着默默松了一口气。

“那,要不然你给自己拍一张,把头截掉给我。”马克西姆突发奇想。

徐知着微笑着:“其实你可以自己给自己拍一张,然后把头截掉送给查理。我感觉你会比较像。”徐知着顿了顿,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陈默比我高。”

“但是我有胸毛。”马克西姆随手拉开作战服:“你看,我的胸毛是金色的。”

“你可以剃掉。”徐知着瞄了一眼,真诚地建议道。

马克西姆托起下巴,似乎在认认真真地思考着:剃掉胸毛与查理的生日礼物哪个更重要,虽然让兄弟开心是大事,但就此变成一个没有胸毛的男人,是否成本过大。

徐知着拍了拍马克西姆的肩膀说道:“反正剃了还会长出来的。”

有人在纠结的天平上重重地加上了一块砝码,马克西姆同志于是一拍巴掌毅然决然地说道:“好吧,那就这样了。”

徐知着强忍住嘴角的抽搐,笑容无比美好:“对了,这事儿跟我说说就成了。你就别再找别人帮忙了。你知道的,在中国……”

马克西姆一脸迷茫。

“在中国,大部分人会觉得一个男人暗恋另一个男人是很……的事。而要裸^照之类的……”徐知着见马克西姆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于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要明白,这是会打起来的,我是指他们会揍你。因为觉得被侮辱了。”

“哇哦。”马克西姆欣喜地:“还好,你跟他们不一样。”

徐知着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悲是喜。

“你看,你就没觉得我变态,想揍我什么的。”马克西姆开怀大笑,十分欢乐。

徐知着呵呵笑着,心想我当然觉得你是变态,只是我懒得揍你。反正等会儿江湖再见,咱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就让查理陈拿着你的照片YY去吧!来一发神马的,干我鸟事?哈哈!

徐知着想到这里,笑容更美好了一些,随手摸了摸伤腿,表示自己站着也不易,要赶紧去休息。

回到另一边,陆臻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聊什么聊这么久?徐知着摆摆手表示没什么,一切正常。陆臻垂下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夏明朗仿佛沉睡的脸。徐知着在陆臻旁边坐下,冷不丁看到陆臻大腿上一摊血迹,随手拽了陆臻的袖子指给他看。陆臻乍一见大惊失色,连忙搬起夏明朗的上半身找伤口。

徐知着满头黑线地拽住他:“是你自己的血。”

陆臻一愣,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说道:“没事儿,别管它。”

陆臻轻轻放下的手掌极自然地贴在夏明朗腮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徐知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恍然觉得此情此景怎样都可以入画,连眼角眉稍那一点硝烟灰迹都让人从心底里服贴出来,温暖而充实。

徐知着想了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对马克西姆与查理那么宽容。

直升机在中途加了一次油,直飞勒多机场,聂卓已经站在停机坪上等待。之前,陆臻向他汇报情况时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将军,您能不能来机场接我们?

聂卓着实愣了一下,但欣然同意了。老实说,这种要求的确不合礼数,但正是那一点点不合礼的娇蛮,透出了那么一丝恃宠而骄的嫡系范儿。聂卓是正式向陆臻开过口的,陆臻当时说需要时间考虑……现在,应该是已经考虑好了。

直升机从远方的天际显出轮廓,聂卓身边的副官把望远镜递过来,说道:“是他们。”

聂卓没有接,副官知趣地把东西收起。

螺旋桨卷起的狂风吹动了帽檐,聂卓抬起手把帽子用力往下按了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直升机。机舱门哗的一声开到底,方进第一个从直升机里跳出来,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带到聂卓这边,大呼小叫着:“医生呢?医生呢??”

聂卓往旁边让开一步,几个军医官推着担架床从他身边跑过。

4.

很快,陆臻跪在机舱底板上把夏明朗捧了出来,外面几个军医官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小心翼翼地把人安放到单架上。陆臻来不及下地,一手拽住一名军医吼道:“失血性休克,有感染,输了晶胶体*液,差不多600毫升全血……”

军医官按住另外一边耳朵减少螺旋桨的噪音干扰,边听边点头。

聂卓上前几步,向陆臻伸出手,说道:“先下来再说,这么吵,听都听不清。”

陆臻似乎是怔了怔,随即伸手握住聂卓的,借力跳下了飞机。

军医官们推着夏明朗走向救护车,陆臻追在后面解释夏明朗的伤势,聂卓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亲眼看到自己帐下最英武不凡的猛士伤成这样,聂卓心里也憋上了一把火。

仍然是很多人七手八脚的一阵忙乱,夏明朗被合力抬上救护车,医生们各司其职开始忙碌,陆臻被人从车里挤出来,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外。

聂卓点上一支烟递给陆臻:“先喘口气。”随手把烟散给其他人。

陆臻说了一声谢谢,接过来默默地抽着,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庞。

聂卓不自觉眯起了眼睛,曾经他看到过的陆臻都是整齐而优雅的,像一柄精心打磨的剑,刃光灿若秋水。而眼前这个陆臻却是全然陌生的,满身硝烟,一脸的征尘,鲜血干涸在衣角,沾着泥土。偶尔抬眸看他,平静的视线中闪着焰光,那是杀过人流过血,经历过沧海之后的从容。

聂卓有些欣喜亦有些得意。

“将军。”陆臻抽完一支烟,用眼神示意聂卓走开几步,低头道歉:“我还是暴露了,巴利维知道是我。”

“既然同意让你去,就有这种心理准备。”聂卓呵呵一笑:“听说你们闹得很凶啊,把老巴吓坏了。”

“对不起。”

“头抬起来!”聂卓低声喝道:“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我让你道歉了吗。”

陆臻下意识一个跨立,昂首挺胸地站到聂卓身前。

聂卓捶了捶陆臻的胸口:“军人,不能为了自己作战太英勇说对不起!巴利维那种人,给他点教训也好,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觉得我们欠了他的。外交部那些到底是文人,骨子里软,怕事儿,不了解那些军阀的心理。”

“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与雷特的死……就脱不了关系了。”

聂卓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原来就脱得了关系吗?”

陆臻默然,的确。

“没关系,又没枉担了那个虚名,不留把柄就行。”聂卓的笑容柔和起来:“听说你倒打了巴利维一耙?”

“嗯。我说是他绑架我。”陆臻有些感慨,这个情况他还没来得及报告,聂卓果然消息灵通。

“思路不错,可以考虑。”聂卓揽住陆臻的肩膀:“放宽心,战场上的事你来解决,战场下的事我来处理。把你这幅愁眉苦脸的样子收起来。”

“但是,”陆臻鼓了鼓勇气,看定聂卓的眼睛:“我们队长他,被人注射了多次海洛因。”

聂卓的脸色一变。

“应该是为了逼供。”陆臻心中暗暗忐忑。

“他说了点什么?”聂卓沉声道。

“嗯?”陆臻陡然发现聂卓关心的重点似乎与自己先前的疑虑并不一致。

聂卓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陡然转头冲着救护车喝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一个军医官连忙跳下车来:“报告将军,他一直醒着。”

“我能问话吗?”聂卓气势逼人。

军医明显怯了,踌躇着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可……可以。”

聂卓弹了弹手指:“都让开!”

军医们面面相觑,终于一个领头的挥了挥手,一行人默默退开。方进被这陡然而生的变故吓了一跳,徐知着眼疾手快地把懵懂中的方进拉到一边,陆臻向他摆了摆手,跟在聂卓身后上了车。聂卓回转身瞪他,陆臻只觉得后背汗毛直竖,但还是固执地站了门边。

“怎么了?”夏明朗慢慢坐起,陆臻连忙过去帮他摇起了上半截床。

聂卓静静地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夏明朗肩上的伤口刚刚解开还未处理,绷带浸透着血,暗红色,露出血肉模糊的缺口。

夏明朗看了看陆臻说道:“无论您想问什么,我想,都不用瞒他。我伤重,整个情况他比我更了解。”

聂卓看了陆臻一眼,说道:“关门。”

夏明朗看着慢慢合拢的车门,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彩,他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一点一滴地凝聚起来。

“陆臻说,他们对你用了药。”聂卓的声音变得柔和而沉重。

“对。”

“我知道你现在伤很重,但我仍然希望可以尽快回想一下,是否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东西。”

“没有,我说了能说的,忘了不能说的。”夏明朗直视聂卓的双眼,神色坦然。

“你确定?”聂卓隐隐有些威胁意味:“夏明朗同志,我本来是绝不会怀疑你的,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你需要对我坦白,如果有万一,我们可以提前做出调整,尽可能地挽回损失。你是有经验的老同志。”聂卓看了陆臻一眼:“他把我叫到这个机场来,想必,也是希望有一个机会,能绕开一切程序,让大家先彼此交个底。”

陆臻低下头,果然是老将,心如明镜。

“真的没有。”夏明朗哑声道:“才两、三天,我还挺得住。”

聂卓沉默了半晌,欺身逼近夏明朗:“你可要想好了。你现在告诉我,没什么,人扛不过药,这个大家都能理解。但是如果你有所隐瞒,造成组织上的被动……这就是你的责任了。”

“是的我确定,我也想好了。”夏明朗再一次重复,声音平静而和缓。

“那就太好了。你先休息,剩下的我来安排。”聂卓直起身,用力握了握夏明朗的手,示意陆臻跟他出去。

车外,医生战士连海默他们都围了过来,围了一圈。聂卓探身出来一看,笑了:“干嘛呢?怕我吃了你们队长?”

徐知着勉强扯出一个笑:“怎么回事啊?”

“机密。”聂卓用一个眼神打发了徐知着,跳下车,拍了拍领头那位军医的肩膀说道:“我最好的战士,吃了很多苦,要给他最好的药,所有的……你们尽可能的好。”

“那当然。”军医仍然有些疑惑。

聂卓贴到军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军医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连声说道:“好的好的,明白。”

大概大人物办事就是这么爽利,转眼间,聂卓已经换了一个模样,与战士们握手言欢。方进心思浅白,很快就乐呵了起来,指手划脚眉飞色舞地表战功。

不一会儿,军医检查完毕,做完预处理,夏明朗他们四人随救护车去往“和平号”,大家就此分道。

陆臻把聂卓送到车上,聂卓坐在后座上低声叮嘱:“跟夏明朗住一个病房,晚上或者明天我来看你们。你们两个,不要走动,好好休养,不要见任何外人。”

“明白。”

前线军医多半专精外伤科,这会儿在“和平号”上的都是全军最年富力强正当打的医生。夏明朗一上船就被直接推进了手术室,陆臻与徐知着等人本想站在门外张望,很快就被医生护士们一个个抓走,押进处理室清创裹药。

等陆臻被缠了一身的绷带推进病房,恍然发现身边果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负责看护他的护士笑容很温柔,但一言不发。陆臻握住护士的手腕问道:“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位重伤员什么时候出来。”

护士摇了摇头:“不知道。”

白瓷盘里排着一行针剂,陆臻默默看着她把那些有色或者无色的液体灌入自己静脉,手上略紧了紧:“我不需要镇静剂。”

“睡一觉会感觉好一点。”护士说道。

“我想醒着,等我战友回来。”陆臻微微笑道。

护士姑娘点了点头,把其中一支针剂放到了一边。

夏明朗的手术持续了很久,陆臻在没有外加药物的情况下还是顶不住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实,梦里一直有战火硝烟与天光掠影。忽然听到砰得一声门响,陆臻从梦中惊醒,便看着一大队人涌了进来。医疗船毕竟空间狭小,夏明朗插了一身的管子,林林总总的仪器把整个双人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陆臻从床跳下来,随便挑了个看起来老成些的医生问道:“我们队长怎么样了?”

医生抬起头,很严肃样子:“手术很成功,但感染很严重,所以还需要再观察。”

陆臻微微点了点头,敏锐地看到医生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潘豪二字。他已经习惯了医生们那种说一句吞半句,什么边角余地都要留全的说话风格。只是既然手术成功,那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吧,陆臻站在人群之后,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哎,你怎么起来了。”潘医生刚刚意识到陆臻也是个病人。

“我没事。”陆臻笑道。

“没事。”潘医生从陆臻的床下抽出病历来看,一边看一边摇头:“快躺下躺下。还没事儿,这上下都缝了几十针了……还没事。”

“我真没事,你们针脚太密了。”陆臻在床边坐下:“跟他比差远了。”

“他?”潘医生指了指夏明朗。

陆臻刚一点头,这哥们儿就怒了:“你跟他比?那可是鬼门关上爬过来的,全身感染又失血,差点就重症脓毒了。”

“那现在呢?”陆臻大惊。

“现在……还行吧,要看他体质了。”

虽然夏明朗的体质绝对是经得起考验的,但陆臻倒底还是放不下心,索性站到床上去看,唬得潘医生连同之前负责看护他的护士一起过来拉人。陆臻一手撑住天花板,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那两人的手指:“我就看一眼,你就让我看一眼。”

“哎,你这人。”潘医生用力挣了挣,居然纹丝不动,手指就像是焊在了陆臻掌心里,不由得心里生出一些怯意:“哎,你要看也下来看,别摔了。”

陆臻顾不上理他,只是在人头攒动中寻找夏明朗。终于有人听到这边的嘈杂回身查看,陆臻自缝隙中看到夏明朗紧闭的双眸,半透明的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分外脆弱。

“能下来了吗?”潘医生想了想,说了一句重的:“耽误了帮他看病,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话音还没落,陆臻已经呈挺尸状躺在了床上:“你们都别管我,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你这孩子。”潘医生哭笑不得。

“他什么时候能醒?”陆臻问道。

“不清楚,他现在不能打催醒药,得靠他自己醒。”

“为什么?”

潘医生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身体情况不允许。”

陆臻恍悟,没有再问,只是蜷曲着身子,侧身看向另一边。那些全副武装到牙齿的医生们推着各种医疗仪器来了又去,好像在对一个山头冲锋,一拔又一拔。陆臻渐渐有些恍惚,只觉得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抢回来一只脆弱无比的蛋,途中险些砸了,让他差点儿毙了自己;现在把蛋运到巢里了,一群大白鹅扑上去,把他踹到了一边。

陆臻自觉有些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再一次朦胧睡去。

到午夜时分,夏明朗的体温忽然彪到40度,护士催促着医生,脚步声纷至沓来。一通检查下来看不出更多问题,只能扒了衣裤用酒精强行降温。陆臻坐立不安,不停问东问西。终于有人嫌他碍手碍脚,在夏明朗床尾给划了个圈,示意:站那儿去吧!

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完完整整的整个夏明朗,陆臻乖乖过去站好,心里终于安分下来。医生们在忙忙碌碌地核查各种数据,像密码一样,写在长长的病程记录上。

陆臻感觉到有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潘医生。

“没事的,去休息吧。”

陆臻微笑:“我睡不着。”

“他没事,身体这么好,什么都能挺过来。”

“您就让我站在这儿吧。”陆臻极诚恳地哀求着,眼泪汪汪的。

潘医生愣了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这孩子……行行,你就站这儿吧。”

全密封的舱室里看不到天光,白天黑夜也就没了分别。

陆臻看着护士用脱脂棉沾了酒精一层一层往夏明朗光*裸的皮肤上擦拭,亮晶晶的,闪着细腻的光泽,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纹理,雪白的绷带勒住古铜色的皮肤,边缘透出些些血色。

陆臻感觉很奇怪,即使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夏明朗看起来仍然是有力的,那种粗狂的生命力,像他的体温一样张扬着棱角,从他身体的每一寸生长出来。曾经以为的脆弱简直就是种假相,他就像远古的战神一样,自血色黄沙中站起,甩一甩剑尖的残血,抓一片云彩擦拭宝剑,脸上满是不经意的笑,闭目只是为了沉睡。

陆臻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夏明朗的脚背,高烧中的皮肤柔软之极,烫得好像要融化一样。陆臻好像触了电似地握拳,左右望了望,心跳得打鼓。大家都很忙,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陆臻小小声吁了一口气,从耳根处一点点红起来。

陆臻不太记得前一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又被赶到床上去睡,只是合上眼,又是一番梦境与现实的交错,铺天盖地的硝烟味再一次将他吞没。太阳穴里抽搐着疼痛,一半身体渴望着休息,而另一半则固执得不肯睡去。神经回路里因为之前高速的运转积攒下的兴奋性递质还未耗尽。

朦胧中又觉得自己丢了什么,转身一遍一遍地找,身边全是混沌的颜色,灰灰暗暗的,忽然间好像又明白了过来……

队长呢?

不对不对,队长已经安全了!

可是队长呢?

陆臻急得大汗淋漓,挣扎着要从这噩梦里爬起来,可眼皮子像是粘在了一起,怎么都睁不开。陆臻拼尽了全身力气用力一睁,一束光线打进他的眼底,居然真的醒了……

陆臻翻过身,第一眼便看到夏明朗沉睡的侧脸,顿时心头大定。

“哟,醒了。”

陆臻听声音以为是潘医生,起身一看才发现聂卓已经到了。着一身戎装,微皱着眉头在听医生报告病情,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他坐起来,抬手往下按一按,示意他躺下。

不一会儿,聂卓走过来,在陆臻床边坐下,温和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陆臻想了想,还是坐起。护士过来帮他摇起床,又垫了一个枕头在他背后。

“听说你昨天东窜西跳,搞得医生们不得安宁。”

“啊……”陆臻脸上一红。

“老潘啊!”聂卓转过脸:“我这么重要的战士你也不给安排个单间儿?”

陆臻心里吓了一跳,正想说别!

潘医生已经苦笑着答道:“我们船上只有无菌监护是单间儿。”

聂卓摊了摊手,看向陆臻:“那就没办法了。”

“没事儿,这样好。”陆臻由衷地。

医生与护士一个个退出去,不多时,聂卓的副官帮他们带上了舱门。陆臻知道聂卓有话要说,把腰杆又挺了一挺,尽可能坦然地看向他。

“先说好消息吧,省得你这一脸苦瓜相,看着就烦。”聂卓一顿:“你的习惯是先听好的,还是听坏的来着?”

“好的吧。”陆臻无奈。

“好消息就是,南珈已经打完了,还是我们的。”

“伤亡呢?”陆臻马上问道。

“伤亡,还可以吧,交换比很高!”

聂卓身为主官,自然首先从战略意义上思考问题,然而陆臻却在心底沉下去,毕竟再高的交换比也意味着牺牲。

“我现在不能给你看简报,回头细说。昨天晚上空降兵就已经进场了,没什么意外的话,办办交接,熟悉个业务,最多再有十天,陈默他们就可以回家了。”聂卓像是看穿了陆臻的心理。

“那我们呢?”陆臻敏锐地听出了异样。

“你……”聂卓停顿了好一阵:“你和夏明朗现在……不适合继续留在喀苏尼亚。”

“为什么?”陆臻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

“现在是喀苏尼亚局势最微妙的时候,瓜田李下,不管什么原因,得避个嫌疑。”聂卓按住陆臻的肩膀:“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国内国外都有会说闲话的,万一有什么……站着说话的人,腰是最不疼了。”

陆臻微微点头:“我懂。”

“所以现在你和夏明朗的伤都很重,需要尽快送到国外治疗。”聂卓看向夏明朗:“等他情况稳定下来就走,我会安排。”

“嗯。”陆臻知道现在什么都不必问,你只能选择信任。

“哎呀,还有一个好消息,差点忘了。”聂卓扬起眉毛:“目前初步决定,给你们一个集体一等功。所有前线牺牲的战士追授荣誉称号,夏明朗,你,还有重伤的战士都是一等功。剩下二、三等功人太多了……陆臻同志,领导在说好消息的时候,别这么愁眉苦脸的。”

陆臻愣住,下意识扯出一个笑。

“算了算了……”聂卓挥手:“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婆婆妈妈的?跟巴利维拼命的那股劲儿哪去了?说吧,在顾虑点什么,就你我现在这个交情,还交不了底吗?”

“我们队长……毒嗯,他的药物依赖问题,以后……”陆臻低声问道。

“我还当什么大事儿呢。”聂卓叹气:“相关情况,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报告里我当然会写清楚,你不会指望我就地儿给你瞒了吧?”

“那当然不!”陆臻没敢说我其实真心这么指望过。

“但是,夏明朗这一次,连同你这一次,整个行动都是绝密。”聂卓一笑:“再过三十年解密。”

“所以……”

“所以这是个秘密,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会是,不应该知道的人,没机会说三道四。”聂卓以一种“年轻人,你还太嫩”的眼神看过来。

“谢谢将军。”陆臻喜出望外。

“放心了?高兴了?”聂卓眯起眼,整了整衣角站起,迈出两步,站到夏明朗床前。陆臻心中一动,从床上溜下来,站到聂卓身边。

“海默跟我说了当时的情况,你们队长心胸很大,你要向他学习……”

“嗯。”陆臻猛点头。

“我没机会等他醒了,回头老潘会给你一针,你也得睡着上飞机。以后有得是机会聚,回北京我再请你们喝酒。”聂卓把帽子戴正,从领口到衣角又理了一次军容:“帮我带句话给他,我聂卓一生佩服的人不多,他夏明朗算一个。有勇有谋,知进知退,且以家国为念,我军之幸。”

“将军,您别这么说……”

聂卓瞪了陆臻一眼:“你一个带话的,帮他客气什么?”

陆臻连忙闭嘴。

聂卓抬起手,很端正地敬上一礼。

陆臻感觉有种光芒让他退后了一步,聂卓的背影有如刀削,敬毕时一挥手,肩上金星闪耀。而夏明朗仍旧沉睡着,所有闪烁的金光在他面前化为沉水……平静的流淌。

陆臻不自觉地在想象,如果此刻,夏明朗醒着,会是怎样的神情,可想了半天都不得要领。眼前却渐渐浮出一抹懒洋洋的笑,温柔而狡黠的,是沧海奔流以后,浮华散尽的从容。

英雄本色。

——战争之王正章完——

小注:

《英雄本色》是第五部《战争之王》的一个大章节。好吧……叹气,第五部果然是规模宏大的一部啊,擦汗。

如果还记得《麒麟》最初的文案,大家应该也能明白这一部这一章于我而言的意义,虽然经历了写作生涯中最大的瓶颈,所幸最后还是挺下来了。最后劫狱的高潮我很满意,也希望大家会喜欢。

接下来,戒毒与休养这部分的内容将会归入番外。

所以基本上,《战争之王》这一部的正章到此完结,撒花,放炮……我很高兴!!

俺活着写下来啦!

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完了,我想小休息一下,感觉大家也有点累了,一起休息休息。

休息期间呢,你可以把《战争之王》再看一遍,追文和一顿吃饱的感觉可是不一样的噢!

你看,这么一来,两天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