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应该更喜欢钻石吧。”夏明朗从一间倒坍的茅草棚上撕了半片墙下来扔到火堆里。
火焰腾空而起,热浪滚滚,逼得人远远离开。
“队长,他们好像回来了。”徐知着看到红外视镜里一大片红点在往回跑。
“撤。”夏明朗飞快地把地上剩余的几具尸体扔进火堆里。
然而来人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那些红点在接近丛林边缘时忽然爆发性超快速移动。夏明朗与海默还未及退走,一群猎犬已经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夏明朗登时愕然,在心头骂了一句我操,拔腿就跑。可惜,无论是理论还是现实,人都是很难跑过狗的。打头的猛犬发现陌生目标,狂吠着扑上来,夏明朗不得已侧身让过,风声挟着腥气从耳朵旁边擦了过去。恶犬落地后又是一个反扑,夏明朗已经摆好架式,反手一刀从下颚往上直接贯穿了这头猎犬的脑袋。
夏明朗拔出军刀,用尽全力把犬尸甩了出去,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爆炸。狂奔中的狗群急刹车似地停了下来,好像前方升起一堵无形的墙,一个个徘徊犹豫,狂吠不止。
“你们是谁?”在丛林的暗处,有人在问,用了好几种语言。
夏明朗顾不上答话,先找个地方藏身是正经,双方顿时僵持了下来。
“打吗?队长?”徐知着问道。虽然对方很注意隐蔽,可是在红外视镜里看过去,那一个一个的红点简直像明火执仗一样分明。
“等等。”夏明朗一时摸不清来人的路数,并不打算更多的树敌,要是能悄悄地撤了更好。
“嗯?”海默忽然捅了捅夏明朗。夏明朗转头一看,那位抱羊的老头儿不知道为什么跑了过来,用一种夏明朗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喊大嚷着,捧着他白生生的小羊羔儿一步一步地走到火堆边。
夏明朗心头一凛,顿时紧张起来。他虽然与这位老汉素昧平生,但好歹救过他一命,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狗群马上就发现了这个的新目标,几只猎狗掉头奔了过去。夏明朗子弹上膛正要击发……丛林里有人厉声喊了一句,正在兴奋中的猎狗迅速平静下来。
“看来不是对头。”海默的语气轻快了一些:“那老爷子在帮你说话呢。”
“你们是谁,是朋友吗?”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从暗处走出来。
老头儿走到他跟前,指手划脚的又说了一通。男人吹了一声口哨让狗群散开,试着向夏明朗他们藏身的地方走过去,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人从黑暗中涌出来。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村民开始收拾破碎的家园,哭声震天。
夏明朗知道这下子想消没声儿地溜走算是没门了,只能下令各单位保持警惕,小心撤退,自己先去会会这位不素之客。
“你又是谁?是朋友吗?”夏明朗终于现身,同时毫不客气地扯上了海默。
“我叫吉布里列。”对方爽快报上大名,指着海默问道:“中国人?”
夏明朗侧目一看,有小点郁闷,海默长了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即使把脸涂黑,看起来也只会像蒙古人。夏明朗正犹豫着怎么糊弄过去,吉布里列已经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们是QIN的人?”
“清?”夏明朗用眼神询问海默:你的人?海默微微摇头,也是满脸的困惑。
“QIN!”吉布里列挥舞着手臂比划了一通:“中国人。”
夏明朗灵犀一点,脑子里闪出一个名字:秦若阳!
“哦,你认识秦?”夏明朗一时捉摸不透,到底秦若阳与这些人是恩是仇,只能先试探着问问,回头也好改口。
“他是个好人,他给了我们很多药……”在暗处,吉布里列的整张脸就是一团黑影,只能看清闪闪发亮的眼白和两排白牙。
夏明朗耳机里沙沙作响,陆臻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我问过师兄了,这个吉布里列他认识,靠得住。”
“嗯?”夏明朗含糊地应了一声。
“另外,我们已经撤出来了。”陆臻补充道。
夏明朗心头一块大石放下,轻松了不少,终于有精力问及:“刚刚那些人是谁?”
吉布里列咬牙报出一个绕舌的长名字,怒火冲天地吼道:“他们已经杀了我两个村子了。”
军阀乱斗,各自争抢地盘……夏明朗大概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下恻然。
这个村庄在艰难地恢复着它的气息,把倒下的草棚支撑起来,扫去沾血的尘土……几个背枪的武装人员在忙着给伤者分发药品。很快的,有人发现了陆臻他们收集好留下的武器,吉布里列马上把那些枪支弹药现场分发了下去,几个村民拿着枪即时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所谓有前途的军阀是看得出来的,从士兵的纪律到长官的态度,而更关键的是对待老百姓的方式。即使生在乱世,杀鸡取卵的土匪做派也是混不久的。夏明朗冷眼旁观,发现秦若阳的眼光的确值得肯定。
夏明朗找了个借口解释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把起因推给油田周边村民的求助。这几乎是个戳穿不了的谎言,甚至让吉布里列由衷感激,自告奋勇地表示会帮忙注意周边游荡的陌生人。夏明朗又另外扯了一些理由让他注意保密,俨然一派做好事不图扬名的架式。当然,他们没在现场留下任何东西,万一真的闹出来,一切也都是可以抵赖的。
等夏明朗与海默脱身出来,兄弟们已经在藏车点等了多时。回程时一路寂静,直到夏明朗忽然用中文说了一句:“欢迎回到人间。”
小皮卡车上的气氛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托尼敏感地问海默这话什么意思,海默小声翻译给他听,两个人面面相觑。
“子弹钱回头算给你,衣服就不还了。”夏明朗见海默仍然一脸犹疑,笑道:“你要觉得亏了,我也让你打一拳还回来。”
海默马上一脚踹过去,夏明朗抬手格挡,被震得手臂一阵发酸,唉,这娘们果然有几把小力气。
沈鑫非常不满地在驾驶室里抱怨:“你们又在干嘛了?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4.
柳三变还在值班室里等着,刚一个照面就着急问道:“怎么样?有线索吗?我听老李说……”
“没有!”夏明朗无奈苦笑。
“唉……”柳三变显然大失所望:“当然,你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没办法的……”
换过衣服,简单沾水擦了擦身上的汗,夏明朗回到办公室里开始写报告,有太多东西需要记下来,报告完成已经是凌晨。
这是喀苏尼亚最凉快的时刻,晨风中带着难得的清冽气,夏明朗发现他是如此厌恶这个炎热的国度,他开始怀念清新的水与凉爽的风,还有看不到硝烟的天空。
回屋经过会议室时,夏明朗才发现里面还亮着灯,陆臻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独自面对那幅巨大的卫星地图。
哎呀……夏明朗心头一阵刺痛,他猛然意识到,他好像把陆臻给忘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对未来太迷茫,对时局太绝望,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需要思考;居然忘记了,他最心爱的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苦痛。
“还不睡吗?”夏明朗轻轻推开门,异常地懊恼。
“你报告写完了?”陆臻疲惫地搓着脸:“我刚刚去找你,看你在忙。”
夏明朗走到陆臻身后,把他拢进怀里:“在忙着什么?”
“我在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躲过今天这一枪。”
“我感觉他是来伏击巡逻哨的。”
“是啊!不幸让我们赶上了。”陆臻轻轻摩挲着地图上他们遇袭时的那个点。
“不,是所幸让我们赶上了。”夏明朗的神色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要不然整个哨位,那些人全完了,说不定还能让他给跑了。”
陆臻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有些委屈地强迫自己笑了,说道:“是啊!你说得对。”
“嗯,所以,你的结论呢?”夏明朗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如此脆弱的陆臻终究是他不忍目睹的。
“结论是……没有!地型太不利了。”
“嘿,这是个油田,它没责任长得万无一失。”
陆臻神情肃穆:“我们可以做到全歼来犯之敌,但我们没办法阻止第一枪。除非我们使用直升机勘察地型,可那样的话,又得考虑反直升机导弹和RPG,所以还需要两架武装直升机护航。这家当就太豪华了,聂老板可刷不了卡。”
“不,你得考虑到那些人要钱也得有命花,只要你拉开架式,让他相信自己有来无回,一命换一命绝不值当,那就成了。”
“可是,他们总是要试过,总有人会要牺牲……”陆臻微微发抖,眼眶泛出血色。
夏明朗转身拉上所有的窗帘,把陆臻拥进怀里。
“这是命运!”
夏明朗吻了吻陆臻的额角,声音温柔却无奈,是这些年来,他面对无常变幻时唯一的心得。
“是的,我知道。”陆臻反手抱住他,越勒越紧,有些哽咽地:“我知道。”
“哭出来会舒服一点。”
“我知道,有空会哭的……”陆臻把鼻子揉得通红,他拉过卫星照片:“我不相信今天还有来送死的,我们抓紧时间把地图核对出来。”
“不,我决定放弃那里,就这么点人不够守那么大的地方。”夏明朗按住他:“我去跟上面沟通,要么增兵,要么就算了,反正我们在这儿呆着就是个存在,实际控制多大一块地儿都成,这不重要。”
“你是这么想的。”陆臻陷入沉思。
从来都是如此,思考会让陆臻进入另一个世界,全神贯注,毫无杂念,方才那令人心悸的脆弱如云烟般消散。夏明朗在陆臻身边坐下,有些原谅了自己的疏忽大意。他的小孩儿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事事安慰提点,不再需要他抱在怀里……才能平静。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是在美国呆了好几年,我爸那时候在加州理工。”
“说过。”
“我那时候跟邻居家一个大哥关系特别好,他后来加入了游骑兵。”
“永远打先锋的那个?”
“对。他现在阿富汗。我们还有联络,会聊一些打仗的事,当然他一直以为我现在是个工程师。”陆臻微微笑了笑:“他告诉我,他们现在如果要出门,从营部到连部,五公里的路程,需要出动六辆全地型装甲车。一辆排雷车,一辆电子干扰车,两辆运兵车,两辆火力支援车。我当时觉得,哇靠,用不用这么夸张。结果,他跟我说,你不懂,战争是过量的防护。”
“他说得很对。”夏明朗听得很专注,虽然这话题有点儿没头没脑。
“对,的确!可是……过量的防护需要强大的补给。我们没有六辆全地型车可用,我们也没有‘夜空巡游’。我们还想守住这块地方,就不得不冒点险,我们原来的计划的确野心太大,但我还是建议,我们需要有一道防线在那里。”
夏明朗想了想,把地图拉过来:“你觉得哪里合适……”
接下来的流程是他们都做得很熟了,讨论,订方案,从各个方面找漏洞,再讨论,再订方案……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图上划下一道金线,陆臻索性把窗帘都拉开,霞光落满一室。
“行,差不多先这样吧,回头开个会再定,听听他们的意见。”夏明朗扔下铅笔。
“嗯。”陆臻站在窗边,眯起眼看向那个炽热浑圆的球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战斗力是个系统工程,你和我再厉害,在命运面前,也挡不住一颗子弹。”
“那当然。”夏明朗莫名其妙。
“战争是过量的防护,最少的牺牲,超额的补给,最凶猛的武器,尽可能的不冒险……队长,为什么这些东西,以前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这大概……因为我军的光荣传统不是这个吧!”夏明朗苦笑。
“我会让它改变的。”
“唉……”夏明朗想说,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事。
陆臻却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背着几条人命?”
夏明朗一下僵住。
“冯启泰是第一个因我而死的人,我会永远记住他,将来的每一个,我都会牢记。”
“别这样!”夏明朗感觉毛骨悚然,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种从指尖渗入的寒意与疼痛。他知道陆臻想说什么,他甚至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真正明白陆臻在说些什么。
“你不能这样逼自己,你会受不了的。”夏明朗手足无措,他伸出手去而又犹豫不决,现在的陆臻平静得无懈可击。
陆臻握住夏明朗的手指,贴到唇边。
“看着我,”陆臻的神色执拗而严肃,“只要你看着我,你还相信我,我就什么都能做到。”
夏明朗沉默了很久,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抬起陆臻瘦削的下巴,吻住他。
抓紧时间睡了两个小时,长期的训练已经强迫他们可以用最短暂的休息来恢复精力。第二次巡查的场面被安排得非常大,夏明朗拉开架式,好像要和谁背水一战,当然,假如真有不怕死的,也就只能与之死战了。
集体讨论的最终结论是在油井区拉两道地雷防线,取消原来每天两次的哨兵常规巡查,全部改用无人机代替。控制级别从原本雄心勃勃的完全控制降到了保留控制,只要保证这块地方不被别人夺去了就好。另外,考虑到喀苏尼亚炎热的气候,陆臻申请了一批地动感应器,用于监控坦克和自行榴弹炮这样的重武器。
夏明朗的报告一早就送到了聂卓的案头,不过,等日理万机的聂老板看到这一则已然是下午,瞬间天威震怒,卫星电话一小时拨了四个过来。堂堂中将之尊,如此夺命连环扣,惊得值班室小兵面如土色。然而,甭管它金牌十三道连下,夏明朗依旧气定神闲,硬生生等到所有的检测任务都完成了才班师回朝。
陆臻坚持要一起听训,夏明朗知道倔不过这小子,也就随他去了。
“夏明朗上校,我对你昨天晚上的表现非常失望!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电话刚一接通,一声怒斥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
“将军,我们只是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维持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正义。”陆臻连忙分辩。
“闭嘴,陆臻,我没在问你。”
“当时情况如此,我没得选择。昨天下午驻地遭遇狙击攻击,有一名队员牺牲;我们外出巡查,无意中撞见暴行,当时队员们的情绪非常激动,我无法拒绝他们的正义请求。”夏明朗的声音低沉而和缓,开玩笑,从他下命令时就知道得有这一出,早就在脑子里盘算了无数遍。
“你应该明白,你们的任何一点举动都在被人用放大镜监视着!任何一点反常的行为都会被人利用。”
“是的,我明白,但是……战士们是单纯的,他们没法儿站在您的高度思考。如果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命令他们袖手旁观,那么,他们会疑惑,会怀疑我们存在于此的意义。”
“夏明朗,重复一遍,你们存在于此的意义。”聂卓的声音里压抑着火星。
“我可以向您重复一百遍,但是那没有用!将军,他们是活的人,每一个战士,他们自己会去想。他们是军人,保护自己保护弱小,在不损伤国家利益的前提下追求正义,是每一个军人的神圣使命。我想,您应该不会期望把这些东西,从他们身上完全剥去的。”
“但是你们的行为已经间接地损伤到了国家利益。”
“可是,将军,您让我怎么向战士们解释?有人在被强奸,小女孩儿,在妈妈面前,在爸爸面前;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就被毙了,所有人看着……而我们,我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但是……嗯?我要怎么向士兵解释,阻止这种行为会损伤到我们的国家利益?”
聂卓沉默了好一会儿,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滤过雪花和条纹,终于显出了聂卓的脸。显然这个话题太重要了,以至于他不惜耗费更多的卫星流量。
“这个国家,此刻,有成百上千的村庄在消失,一百万人在逃亡。你可以杀掉在你面前开枪的人,但是……这于事无补,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聂卓似乎也有无奈,不再像最初那样厉声质问。
“可能是没什么用,但撞上了就是撞上了,我们不能把眼睛马上戳瞎当看不到!您说的问题我都考虑过,我没留活口,也没有审问。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推给他们内部。我没有留下一丁点儿证据,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怀疑我们在挟私报复。”
“很好。”聂卓的神情终于和缓了一些:“我很庆幸你还保留着一点理智。这件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但我不想看到有下一次。回头你交一份书面检讨给我。你要明白,有人在煽动仇恨,他们彼此对立,而我们不能卷入这个旋涡。那些人不关心你们杀了谁,他们只会说……你们屠杀革命军。”
“是,将军!”
“你可以出去了,陆臻留下。”
陆臻一阵惊讶,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收拾好东西,临走时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听说,牺牲的那位战士,是你直系下属?”
“对,他是我选进来的,一直跟着我干。”
聂卓叹了口气:“我能理解。”
“将军……”
“其实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们也要理解,事情不是一报还一报这么简单。”
“我们不会知道是谁害死阿泰了,对吗?”
“也不一定,也可能会有人宣布对此事负责。你知道的……现在这种情况下,好坏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对于某些人来说,干掉一个中国军人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如果能利用此事引起我们的报复,那就能生产出更多仇恨。战争需要仇恨,所有的极端势力都得依靠仇恨。他们需要敌人,如果没有,就造一个!”
“我明白!”陆臻强忍住眼底的湿意。
“你能明白最好。我们也在和那些革命军接触,但前景都还不明朗,他们的力量太分散。行,这两天……我看看,”聂卓翻着战报:“刚好,努科比的机场还在政府军手里,把阿泰这孩子运回来吧,我找人送他回家。”
“真的?”陆臻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样吧,我估摸着这机场他们也守不久。”聂卓站起身,拿过桌上的军帽端正戴好:“替我,向这位英勇献身的战士,带去一个老兵的敬意。”
“是!”陆臻连忙起立回礼。
聂卓切断了通话,屏幕上留下一片吵杂的黑白雪点,陆臻随手关了电源,疲惫地坐进椅子里。过了一会儿,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夏明朗一只贼溜溜地眼睛。
陆臻忍不住微笑:“进来吧!”
夏明朗一脚踹开门:“我靠,那老头儿火气还挺大。”
“他吓唬你嘛!虽然这次没搞砸,万一你回头再折腾个大的,他找谁哭去。”
“他没骂你吧!”夏明朗坐到桌边,伸手顺了顺陆臻的乱发,自从上次嘲笑他头发长了见识短,这小子就把自己那俩头发剪了个乱七八糟。
“没。他说这几天就把阿泰接回去,送他回家。”
“嗯!”夏明朗点了点头:“你还别说,这老头凶归凶,赏罚还是分明的。”
“是啊……”陆臻叹息,所幸如此。
“对了,我问你个问题啊。我军当年是不是真的特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什么的?”夏明朗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
“那当然,这一点连日本人都承认的。”陆臻莫名其妙。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啊!历史虽然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历史是不会完全被泯灭的。你要是不相信咱们自个儿的材料,你可以去查《剑桥中华民国史》,那里面有很详细的分析,关于早期中央红军的。另外,在日本当年出版的《华北治安战》里也明确指出,我军军纪严明,非常善于团结群众。”
“那太不容易了。”夏明朗裂开嘴,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那当然!我军虽然现在是不怎么样了,早当年还是牛B过的。”陆臻诧异地:“你问这干嘛?”
“没什么……”夏明朗用力撸了撸陆臻的脑袋:“你他妈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养你一个在家里太方便了!”
“你到底要干嘛啊?”陆臻疑惑更重。
“你会知道的。”夏明朗意味深长的。
陆臻没等看到夏明朗的花招,倒是在晚饭时分看到了外交部对此次中国油田遇袭事件官方发言。陆臻听着听着就知道糟了,果然,方进首先爬到桌子上开骂:“妈的,怎么回事?有个屁误会啊!!摆明了就是来杀人放火的好吧!要不是作战服穿出去没衔儿,我保证一个被秒的就是队长,有个屁误会!”
陈默敲了敲碗沿示意他下来,方进一瞪眼,脖子梗得更直:“干嘛?我说错了吗?那帮子软蛋什么意思?什么恐怖袭击啊,什么个人违法行为?明明就是有组织有目的,就奔着我们来的!干嘛?!现在放这个话出来什么意思?这仇不报了是吧?这事儿难道要就这么了了吗?”
“你打算找谁报仇去?”陆臻叹气:“我们现在连对手都找不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你找谁去?”
方进一时语塞,憋在那儿憋了半天,暴怒:“他妈的,我就不懂了,跟他们耗什么耗啊!给我一个机械化师,就一个,老子不出一礼拜把他们全荡平了去。该干嘛干嘛去……真他娘的!干革命的干成这土匪样,都他妈丢人!”
“你得了吧你,别说给你一个机械化师,我给你一个集团军又怎么样?十万美军都拿不下阿富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看到有哪个国家乱起来是靠外人荡平的?!贸然干涉只会让这个国家索马里化,我可不想在这儿守一辈子!”陆臻怒斥。
“你别他妈跟我说什么国家大义,我,我就是气不过……”方进可怜巴巴地蹲下来:“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那傻冒儿了。”
“我知道,我知道……行了,侯爷,下来吧!”陆臻眼眶眨红,伸手去拉他,没想到却被方进一巴掌甩了。
“你别管我,我就想在这儿呆着!”方进执拗地蹲在一桌餐盘中间。
“你这……”让大家怎么吃饭啊。陆臻无言。
陈默把汤喝干,一声不吭地收拾好餐盘递给方进,然后自己也站上桌子蹲到了方进旁边。食堂里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麒麟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收拾起东西,在桌子椅子上蹲了一片。
这算什么?无言的抗议吗?陆臻自觉委屈。
徐知着往旁边挪了挪,指着巴掌大的一块空地问道:“你要不要上来!”
“废话!”陆臻马上把自己塞进人堆里。
徐知着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有些惆怅的:“挺傻的哈!”
“你们太幼稚了你们。”陆臻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让阿泰那臭小子看见了,一定得乐死。”
“没事儿。”也不知谁搭了一句话:“反正都已经死了,也不能再死一次了,要能把他乐活了就更好了。”
“妈的,那小子还说要请我喝喜酒呢。”
“他还说回去帮我装游戏呢……”
……
当夏明朗拿着一大叠传单走进食堂时,看到的就这样一幅景象。他的下属们,那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们一个个抱头挤在餐台上,有人小声哭泣,有人在聊着冯启泰曾经的囧事。电视里还在播放着外交部的答记者问,时不时有人向屏幕竖起中指,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夏明朗有些想哭,又忍不住想笑,他拍了拍方进的后背:“有空位吗,借我蹲一个。”
柳三变的神色复杂难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笑了,拍着桌子喊道:“来,大家都起来,帮麒麟的兄弟们站个台!”
世事无常,令人无奈。
所以,别跟我讲什么国家大义,也别跟我说什么是非成败,别……我都不想听。是的,我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却仍然固执地坚持着不肯改变,只因为太不甘心。
夏明朗很想把聂卓叫过来看看,真的……他真不觉得丢人。虽然聂老板高屋建瓴,目光深远;可他还是更爱这群傻乎乎的愣小子。
方进吃完饭,冷不丁看到夏明朗脚边那一叠纸,好奇地拿起来看。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方进诧异地:“队长,你是要正军风吗?可我觉着咱现在军风可正了……没什么好正的啊!”
夏明朗叹了口气,伸手揽住方进的脖子:“你这孩子啊,就是心眼太实了!”
5.
绝对心眼儿不实的夏明朗同志,拉上几个人把这些单子连夜糊遍了整个驻地,尤其以海默她们的难民集中点门口贴得最多,搞得倒像是海默他们出了新的军用守则。结果大清早的群情激昂,各色人等团团围观,议论纷纷,夏明朗很贴心,配套使用中英文、阿拉伯语加非洲土语多种语言翻译,总有一款适合您。
夏明朗跑完操过来检阅成果,海默错愕地指着问道:“这什么东西。”
“这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夏明朗一本正经地。
“咳……嗯?”海默莫名其妙:“你们……你们有这传统?”
“看这里啊,看着这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回去搜搜看,是不是我军传统,是不是跟你吹的?七十年前,咱们就这么喊了。而且绝对是说到做到,你要是不相信,你去查小日本写的资料。《华北治安战》!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OK,OK!我没有怀疑这……这不是你们的传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把这样的古董翻出来。”
“什么叫古董?”夏明朗傲慢地展示优越感:“‘游骑兵永远打先锋’这口号喊了多少年了?这叫古董吗?这叫传统!”
“OK……”海默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才能考虑怎样配合你的工作。”
夏明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嚣张的神色渐渐收敛,变得肃然:“我需要向所有人强调一点,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也完全不一样。”
海默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了:“我明白!”她最后看了一眼宣传页:“这规则很好,很有可操作性,真不像你们的风格。”
“那么在你看来,我们的风格应该是什么样的?”陆臻站到夏明朗身边。
“我可以说实话吗?”海默又露出了她习惯性的戏谑笑容。
“说吧!”
“唔,我感觉你们总是在宣传一些无法实现的永恒真理。”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后……希望也不会再这样。”陆臻的神色异常诚恳,反倒让海默有些尴尬。
“嘿,小帅哥……别这样,不用这么认真。”
“认真是好事。”
“OK……”海默笑道:“我会警告我的兄弟们,你们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不会再试图诱惑你们纯洁的灵魂。拜拜……”
“这就……就这样就撤了?”柳三变素来觉得海默像个祸害,难得看到夏明朗和陆臻联手治她,正看得兴致勃勃。
“人家那是聪明人。”
“倒也是……”柳三变呵呵一笑:“行啊,夏队,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我不用这一出,我还能用哪一出?我跟他们说 ‘三个代表’说‘八荣八耻’有人能听懂吗?老子自己都不懂!我跟你说,你还别嫌它土,我把那些老口号都翻遍了,也就这一条拎出来是个人都懂。”夏明朗挠一挠头发。
“也是……我就是觉着你大张旗鼓贴这玩意儿挺没意思的,你说这地儿倒是要有一针一线可让我们拿呢?谁有那心情调戏妇女啊……见天被妇女他爹调戏倒是真的。”
“老三啊!”夏明朗叹气:“我都没发现,怎么你这心眼儿也这么实呢?”
“呃?”柳三变愕然。
“三哥,队长的意思是,酒反正都香着了,见天地吆喝一下,不吆喝白不吆喝……”陆臻帮忙解释。
这天下的事儿都是要对比着看的,在一个烧杀抢掠的地方,但凡出几个正常人都像个君子。甭管是审美观限制还是道德操守过硬,不干坏事儿是硬道理。
夏明朗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训话,什么叫群众路线,什么叫统一战线……那都是老祖宗发家的法宝,实践证明了绝对好用的东西,绝对不能放松了。咱们现在这是敌后作战,其艰巨性绝不亚于当年在华北打游击,所以只有依靠群众,团结群众,才能在这个鬼地方站稳脚跟。
这些话都是从小就听熟了的,耳根儿都能起茧子,只是难得夏明朗这种匪人都有兴趣掺和,大家也只能支起耳朵听一听。效果嘛,一时之间当然也很难看出好坏来……倒是米加尼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找陆臻要了一些资料回去。
后来,米加尼给了陆臻一瓶棕榈酒,陆臻带上酒去找夏明朗,却发现他已经趴在会议室里睡着了。在喀苏尼亚的日子过得晨昏颠倒,似乎随时随地都应该工作,却不能随时随地睡觉。
夏明朗睡得很疲惫,眼皮有点肿,晕着大大的黑眼圈,下巴泛青全是没刮干净的胡渣。陆臻试着靠近他,然而当他的呼吸触碰到夏明朗的皮肤,夏明朗便敏感地睁开眼,有些困惑地问道:“嗯?”
“我帮你刮胡子吧?”陆臻从腿袋里拔出匕首。
“唔,好啊……”夏明朗含糊不清地应声,仰起脸露出最脆弱的脖颈,仍然有大半个灵魂沉在睡梦中。
陆臻关好门,在袖子上把刃口蹭干净,从下巴处往上,一点点地用刀尖割过去。陆臻的刀磨得很利,刀锋过处那些黑森森的小碎屑纷纷落下,留下青郁郁的皮肤。
他把这件事做得很认真,全神贯注,直到最后鬓角的杂毛都被修得整整齐齐,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个心无杂念的时刻。
“好啦!”陆臻心满意足地拍一拍夏明朗的脸颊,声音雀跃。
夏明朗睡眼朦胧地捏起胸口的T恤抖动:“你这傻冒儿,全落我脖子里去了……”
“呃……那我请你喝酒吧!”陆臻诚恳地。
一道闪电从天空延伸到地面,远处传来霹雳的巨响,夏明朗微笑着睁开眼睛:“你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雨,是这个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大雨滂沱,从天上往下倒,夏明朗和陆臻舍不得关窗,七手八脚地把椅子堆到远离窗户的那一面墙边,狂风卷进清凉的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与衣服。
楼下有一些不在岗哨的战士冲到雨中洗澡,艳红色的泥土吸饱了水分,整个大地都汪着血……
陆臻把湿透的上衣晾到椅背上,拧开瓶盖灌下一大口棕榈酒,夏明朗闻到酒气,就着陆臻手里喝了一口,皱起眉:“真酸!”
“出门在外,要求就不要这么高了。”
夏明朗呵呵笑,低头含住陆臻滑动的喉节。熟悉的窒息感,像闪电一样,令人颤栗,陆臻摸索着拉上半幅窗帘。
夏明朗双手捧起陆臻的脸,端详了一阵,用力吻住他,把那两瓣薄唇都含进嘴里吸吮,陆臻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跨部狠狠地撞在窗沿上,厚重的窗帘吸饱了水分,冷冰冰地裹上他的皮肤,兜住了他。
陆臻忍不住颤抖,在这暗红色的丝绒窗帘上划出波纹,他仰起脸,窗外电闪雷鸣,有如暗夜。
在那个瞬间,时间像是突然被拖慢了步调,陆臻甚至能看清夏明朗眨眼的过程,睫毛划过,在空气中留下暗色的残影,汗水缓慢的从眼睑上滑下来,沉重的呼吸漫长如呻吟——那些分不出音节的单字在空气中被拉长成奇异的调子。然而又是突然的,指针又被拨快了,所有一切的事与物沿着命中注定的轨迹飞驰,电光火石间,千帆已过……
快感如暴雨倾盆,又像洪水般退去,陆臻疲惫不堪地靠在夏明朗胸口,异常嫌弃地看着他把手伸到窗外去洗。
“你太恶心了。”陆臻深深感觉对不住楼下洗澡的兄弟们。
“呃……是哦!”夏明朗低头亲一亲陆臻的脖子:“那要不然你吞了它?”
陆臻眨巴着眼睛愣了半晌,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只能由衷地再一次重复道:“你真是太恶心了。”
夏明朗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拉好窗帘。
难得平静,空气是凉爽而湿润的,夏明朗把陆臻圈在怀里,舍不得放开,这个地方曾经热到让人无法拥抱彼此。
“你最近真的要搞群众路线么?”陆臻一脸狐疑地问道:“我总觉得你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我现在给你一把枪,一个混蛋,你会怎么办?”
“杀了他?”陆臻脱口而出。
夏明朗低下头看住陆臻的眼睛:“你看,连你都开始这么说了……”
陆臻猝然心惊。
“我记得在两年前,你还在跟我讨论什么叫程序正义。”
“可是……”陆臻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口发干,心中卷起狂潮。
“当然,你的那个程序正义是不大现实,但是我也不希望你们将来会变成……”
“审判者!”陆臻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不能自己来判断什么人应该死,什么人不能死,这很危险……虽然现在看起来问题不大,但是我很担心,尤其是现在这种环境,我很担心。”
“我明白。”陆臻肃然。
这个地方有无边的黑暗,而你枪口上的火光是离你最近的光明,你将如何选择?暴力是一口甘美无比的酒,成为救世主的感觉好得会让人上瘾。
然而……
“我们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们总是要走的,我得让小伙子们记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也杀人,但是我们不一样。”
“最近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们是枪。”陆臻闭上眼睛:“以前我特别讨厌这句话,可现在……我却觉得,太好了,我们是枪,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管,执行命令,多简单!”
夏明朗失笑:“你那时候一直抱怨有人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我当时太幼稚。”
“你这不叫幼稚,你是太自信。你也不想想什么叫自由,自由就是自己拿主意,自己负责。可咱们是干哪行的?打仗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你一个人扛得住的?‘令行禁止’,什么叫‘令’,为什么要‘禁’。你眼前搁着一条河,你要怎么趟过去?我给你架座桥这就是‘令’,桥上加两道栏杆这就是‘禁’。纪律不是用来束缚人的,纪律更多的,是用来保护人的。”
陆臻伸手握住夏明朗的脖子将他牢牢地抱紧:“对不起,谢谢你……”
“嗯?”
“谢谢你居然相信了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呵呵……没事儿。”夏明朗微笑着拍了拍陆臻的脸颊:“你那时虽然狂点,可毕竟不是光赶着一张嘴。脑子好使,手上有活,站得也稳。就是缺点阅历,我给你补上,我相信你练得出来。”
陆臻心中百味杂陈,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只能无比专注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用拇指摩挲他浓黑的眉目。
“你别这样。”夏明朗笑着躲,眼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羞涩:“我也不是特别为你,所有人到我手上我都得为他谋划。”
“我知道。”陆臻站直了身体,他轻轻捧起夏明朗的脑袋,他们头碰头,像两棵彼此支撑的树:“你已经做的够好了,至少你让大家坚持做一个好人,这样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坦然。”
“是嘛!”夏明朗有些欣慰地笑了。
没多久一个车队抵达南珈,送来了陆臻盼望已久的地动探测器,还有一辆长途冷藏车。海默的同伴们兴高采烈地清点人员,通知哪些人可以就此逃出火海,同时从车上卸下一箱一箱的武器,整个驻地像过节一样快乐。
陆臻冷眼看着那些老旧的武器,海默注意到他略带冰冷的视线,微笑着拦在他身前:“嘿,亲爱的?”
“一边把武器卖给革命军,一边帮政府干活,嗯?”
“呵呵!”
“把这地方打成一锅粥,然后再倒卖难民赚钱,嗯?”
“哈哈……似乎,我触碰到了您伟大的道德底线。”
“不,祝你财源广进,生意兴隆。”陆臻不无讥讽地。
“你不了解战争。”
“不,我想我了解!”
“但你不爱它。”
“是的,我从不打算爱上它……我厌恶它。”
“哦?”海默夸张地挑起眉:“那你怎么办?你要回去退伍吗?”
“不,我会继续呆在军界,为了让更少的中国人卷入战争。”
“哇哦!伟大的梦想……”海默吹了一声口哨。
“陆臻?”夏明朗在远处喊他的名字,他们需要准备一下,好送阿泰回家。陆臻瞬间失去了所有与之争论的动力,他退了两步,温和地看着海默说道:“你不会懂!”
是的,你不会懂,我们所有的梦想与期待,我们所有的荣耀与付出!
送别仪式安排在了喀苏尼亚最具代表性的时刻——黄昏。
当残阳落下最饱满的金红色,除了值班哨兵,所有人都聚集到生活区停车场的空地上。刺刀上枪,子弹上膛,雪亮的刃口淬着霞光。
陆臻是右边第一位抬棺人,暗红色的棺木上覆盖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陆臻感觉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正步走,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刺刀架作的长廊,刀光潋滟,那是一个战士最后的辉煌。
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有一对长枪鸣响收起,有节奏的枪声回荡在旷野之上,落日渐渐融进了地平线。
陆臻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再往前去,只剩下最后一对交叉的刺刀。一辆车静静地停在终点处,车厢闪着冰冷的光,它将带走他的朋友,永不回来。
陆臻不自觉地停住,棺木带着前冲的力道撞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微微踉跄。陆臻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可是他的双腿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汗水从帽檐处滚落,流进眼睛里,带着新鲜热辣的液体沿着腮边流下。
夏明朗一直站在车门边,忽然高声问道:“我们是?”
陆臻像是被电打到一样抬起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击穿了他所有的感官,那个瞬间天地远去,只剩下一双坚定无畏的纯黑眼眸。
他在看着我……陆臻在心里默念,他在看着我,我们是麒麟……
陆臻微微抬腿,最后一对长枪鸣响,枪声在耳边炸起,那是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们是麒麟!
陆臻喊道:“我们无所不能!”
“我们无所不能!”在场所有的麒麟队员齐声高喊。
车门洞开,白色的烟雾无声地流淌下来,消散在空气里,这是另一个世界,冰冷而静寂,不再有沸腾的热血和猛烈的阳光。陆臻最后一次抚摸光滑的棺木,那上面热得发烫,然后轻轻抽走了那面国旗。
方进呆呆地站在门边,喃喃自语:“爷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死完了可以盖面国旗,没想到让你小子先实现了……”
“我倒希望你永远也别实现这个梦想。”陆臻小心翼翼地把国旗叠好交给司机,转过头看向方进:“我希望我们都能老成一个老头子,然后毫无意义地死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方进哑然。
夏明朗敏锐地感觉到望远镜的反光,他眯起眼睛审视周遭的一切。
基于某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仿佛嫉妒的情愫,海默站在三楼的一个窗边旁观了这个仪式。忽然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略带失真的放大视野中,夏明朗逼视的目光迎面而来,她放下望远镜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离开了那个窗口。
夕阳日暮,天边再一次泛出血色。
一周以后,一位与陆臻相熟的新华社记者传给他一段模糊的视频,那里面有红旗招展,有仪仗队,有悲情有眼泪,满足了一名军人对死后名的全部期待,虽然这笔功劳表面上会记录在食品厂的荣誉薄里。
夏明朗在食堂播出了这个视频,柳三变有些感慨。陆臻知道,从此以后冯启泰将从一个鲜活的人凝缩成一个名字记录在人们心底,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洗去颜色,最后化为时代变迁中的一个数字,然而他也知道,他将永远记住他。
随即,一个名叫解放战线的组织宣布对此事件负责,外交部再次谴责了这类恐怖袭击,同时强调只有和平与对话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两周以后,海默的难民营里迎来了一个白发斑驳的老先生与他的十几个孩子。起初,陆臻以为这是某个部落的长老带着孩子们出逃;后来,他震惊地发现这些孩子们大都能用异常娴熟的姿态讨论和把玩枪械。
他们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童军!
老头儿长得很和善,有一双慈悲的大眼睛,揣着一封联合国红十字会的介绍信,支持他收容这些自愿放弃武器的娃娃兵。他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支起木架子,教孩子们学习英语和中文,很快的,所有难民家里的孩子,油田保安的儿女们都坐进了这个免费的课堂里。
陆臻私底下问海默由谁付钱带他们走?
海默微微笑了一笑说道,你要明白,即使是干我们这行,也是需要一点形象工程的。
后来,陆臻找李国峰帮忙给老头儿做了一块黑板,是的,无论干哪行,这样的形象工程都是不妨再多一些的,即使这里是非洲。
与其诅咒身边的黑暗,不如伸手护住眼前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