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臻下意识地摇头。
夏明朗微微垂眸,有些不太甘愿地:“你要不要……我让你来一次?”
陆臻一怔,犹豫了半晌,才贴到夏明朗耳边轻声说道:“不要,今天不要。”他用力把两个人抱到一起,仿佛叹息似的低语:“带我走。”
带我走……
想把一切都给你,我的身体和灵魂,让你来操纵我,从你给予的节奏中得到快感。
“宝贝儿,你怎么了?”夏明朗渐渐醒悟过来。
“我累了。”陆臻含糊着水汽的嗓音听起来异常的稚嫩,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夏明朗很想笑,他想说那会儿拼死拼活铆着劲儿往上冲的人不知道是谁……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老婆嘛,就是那个可以在你面前反复无常,可撒娇可耍赖,你还得一本正经地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哄着的那个人。
毕竟这世界太残酷了,冷冰冰血淋淋,让我们不得不彼此宠爱,粉饰太平,即使无力为对方支撑天地,也要守护片刻的温存。
“这就累了,以后可怎么办啊?”夏明朗温柔地吻过陆臻的胸口,被河水洗净的身体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所以你可不能不要我。”陆臻很认真地说道。
“我哪舍得不要你啊!”夏明朗轻轻啃咬着陆臻敏感的腰侧,感觉到怀中炽热肉体压抑的颤抖。
陆臻顺着腰上的力道翻转过去,感觉到轻柔的吻像羽毛那样拂过背脊,一点一点地,极为珍重地,小心翼翼地蔓延开。
“都拜过天地了,连爹妈都见了,你早他妈就是我的人了。”夏明朗轻声低语,仿佛在抱怨,又极甜蜜的。陆臻细窄的腰被他握进手里,后背弯出美妙的弧度。陆臻有极其漂亮的身体,修长、强韧,宽阔的后背上绷着结实的肌肉,每一分都恰到好处,随着夏明朗舌尖的动作而绷紧,显出美妙的纹理。
“我怎么会不要你?臭小子,我这辈子都会缠着你,甭想甩了我。”夏明朗说得凶狠,动作却极尽温柔,每一点进出都极为缓慢,好像生怕陆臻会碎裂。
“唔……”陆臻在这样柔和的侵入中放软了身体,双手撑进流水里,认真感受夏明朗深埋在他体内的东西。很舒服,不那么激烈的,但是舒服……陆臻感觉到脸上热得发烫,无比羞耻。这不像他,那个名叫陆臻的家伙应该是位积极又主动的大好青年,做什么事儿都想握在自己手心里,听到什么道理都要自己判断对错。即使遇到最最喜欢的人,心甘情愿地一步步退让,步调也得是自己数好的。
从来没有这样子,渴求让一个男人进入自己,神魂颠倒!
夏明朗搂住陆臻的胸口,把人拉进怀里,火热的唇舌贴到陆臻颈边细细密密地亲吻着,从脖颈到脸侧……他用湿热的舌尖挑逗陆臻最敏感的耳廓,令他呜咽似的呻吟……而后,低哑了嗓子说道:“别怕,宝贝儿,我带你走。”
陆臻闭上眼睛,听到风的声音,听到水流的声音,听到夜间昆虫的鸣叫与草木欢快的歌唱,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月光染亮了整条河。
二十八、
“得,知道了。”夏明朗搁好车载电话,一脚踹上车门。陆臻听到声响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清晨的阳光像玻璃一样清澈,天地辽远,陆臻敞开的衬衫下摆在晨风中微微拂动,露出一截结实细瘦的腰。
夏明朗挠了挠头发,感觉这事儿吧,真是有点不正常,昨儿晚上折腾了半夜,到完事儿天都快亮了,陆臻那小子粘他粘得他不行不行的。夏明朗觉着这事情得坏,黄鼠狼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是……唉,谁让咱就好这一口呢?
“怎么样?”陆臻轻声问道。
“没事儿。”夏明朗赤脚踩进水里,走过浅浅的水流坐到陆臻身边:“陈默说我们可以再休息一会儿,没关系,乔路明领的人得下午才到。”
陆臻轻轻噢一声,揉一揉眼睛,靠到夏明朗身上去。
小河边潮湿的摊涂上长着茂密的芦苇,间或站着几棵孤树,矮矮的,并不高大,宽阔的树冠像伞一样。夏明朗看到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形成跳跃的光斑,圆圆的。陆臻合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薄薄的嘴唇浸润在光斑里,看起来鲜嫩柔软。夏明朗探出手指去碰了碰,陆臻又笑了,嘴角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夏明朗在“老婆”、“亲爱的”、“宝贝儿”……等等甜得要人命的名词中遗憾地权衡了一番,最后中规中矩地叫了一声陆臻问道:“昨天怎么这么乖啊?”
“想你了。”陆臻闭着眼睛。
“想,要……我了?”夏明朗拖长音调,笑得非常不正经。
“嗯。”陆臻点点头。
“哇……真的假的,就为这个?这这……这么想?”夏明朗居然有点忐忑,非常重任在肩的感觉。
陆臻慢慢点头:“特别想。”他张开手臂就像抱一个布袋熊一样把夏明朗抱在胸口:“我本来觉得我这人应该是不怕被人看的,可是,真到了那种时候,被人着显微镜看着,生怕说不好,一个闪失一个词,自己毁了自己的长城,自己当了自己曾经骂过的傻X……原来我真的会怵。”
“表现挺好的。”夏明朗揉着陆臻的后脑勺。
“我不喜欢那样,说得不是自己的话,我心里就特别没底,心累……我特别想你,”陆臻把脸埋在夏明朗的颈窝里轻轻磨蹭着,“你都把我惯坏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没事儿,也不能更坏了。”夏明朗心中窃喜。
“你这边,聂老板怎么说?”
“没什么说的,说回来记功,不会亏待我们。”夏明朗嘿嘿笑着。
“就这样?”陆臻怀疑的。
“聂老板跟我讲了一课,什么叫敌我矛盾,什么叫人民内部矛盾,什么叫当务之急,什么叫精益求精。”夏明朗似笑非笑的,连无奈都带着些张狂的味道。
“所以?”
“总之不会亏待我和兄弟们,总之……总要让我心里舒服起来。”
“所以聂老板的意思是让你开个价,他们看着办。”陆臻微笑着:“你面子挺大的啊!”
“算了,不提这个。”夏明朗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堵着,有些东西不用明说,彼此心照不宣。他转了转眼珠笑道:“喂,再叫声老公来听听。”
陆臻眉头一皱,睁开了眼睛。
“你别想抵赖。”夏明朗大义凛然。
陆臻捂住脸:“我如果说我其实是口误了,你能相信吗?”
“哟,那你得是想说什么,才能误成这俩儿字啊?”
“主要是声音……那个声调,我没控制好。”陆臻心中泪流,我其实是想恶心你来着。
“没关系,甭管你想用哪个调调,从通俗唱到美声,咱都受得了。”夏明朗得意洋洋。
陆臻百口莫辩,只能继续捂脸,做死猫状装睡。
夏明朗等了半天见没动静,索然无味地咂咂嘴:“没意思,你又恢复正常了。”
“那我要老不正常,你能受得了哇?”陆臻急了。
“我感觉我这边压力不大,但我感觉你应该不成,爷再怎么说也是泡过妞儿的,我连妞儿都受得了,你那点儿小模小样儿的算个啥?”
陆臻都快恼羞成怒了:“那我跟妞儿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那我先给你叫一声,你再叫给我听,怎么样?”夏明朗挑一挑眉毛,眼神挑逗得没边儿。
陆臻瞪着他,整张脸皱得像个带褶的包子。
“宝贝儿……”夏明朗一眨眼,磁性沙哑的嗓音粘粘乎乎的团在一起,气息柔软,好像从舌尖上滚下一个甜蜜蜜的糯米团子。陆臻跟着那声宝贝儿一个哆嗦,你不得不承认,能把这么肉麻的的称呼说得如此动人也是一种天份。陆臻被勾得神魂颠倒的,可是那俩儿字在舌尖上滚来滚去,就是吐不出来,最后还是回炉重装,怯生生地喊道:“队长。”
“哎!”夏明朗很宽容,生冷不忌。
陆臻生怕再这么扯下去不知道扯出什么来,他拉着树干站起来,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背你过河。”夏明朗蹲下身。
“就这么点儿水你还怕我淹了?”陆臻莫名其妙。
“来嘛,你别这么急着恢复正常好不好?老子成家这么久了,今天终于有了娶媳妇的感觉,你也让我享受享受。来来……赶紧的……”夏明朗勾勾手指。
陆臻忍不住抿起嘴角微笑,夏明朗宽阔的后背像沉寂的大山。天已经开始热了,古铜色赤裸的皮肤蒙着一层薄汗,下面紧绷着起伏的肌肉,无声力量感,让人不由自主的臣服。陆臻像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轻轻趴到夏明朗背上。
“抱紧了啊……”夏明朗站直身体,双脚踏进浑浊的河水里。
陆臻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双手抱住夏明朗的脖子,整张脸红得像个番茄,薄薄的圆耳朵在晨光里血润透明。
“好像又瘦了。”夏明朗嘀咕着。
“不可能的,我现在都快一百六十斤了。”
“切,老子有一百七十三斤。”
陆臻惊讶地抬起头:“不可能吧?你还没我高呢!”
夏明朗沉默了几秒钟,阴森森地说道:“你这是暗示我还需要继续证明自己,是吧?”
“哎……”陆臻脸上又红了。
“是,是说乔武官今天下午到吗?”陆臻硬生生扭转话题。
夏明朗哼了一声。
陆臻又笑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不走么?”
这个问题很重要,夏明朗不甘不愿的“嗯?”了一声。
“我们留在这儿,主要是陪乔路明做个姿态,他把南边的维和医疗队全带过来了,太湖号上面的器械药品今天晚上到。然后……其实也没我们什么事儿,您现在的身份是公安部特警编制,考虑到您未来的执法安全,于情于理都可以不露脸儿,所以主要是三哥的活,他得配合去慰问伤员。嗯,城里那些伤员。”
夏明朗良久沉默,背着陆臻趟过河水。
这河不深,但是很宽,从上游冲下来的泥砂与腐烂的树叶打着旋儿流过夏明朗的小腿边。有人说黄河清天下会出圣人,也有人说长江原来是清的,那其实不可能,所有的江河最后都将变得浑浊,否则清水下行,会冲刷河床掏空堤坝。正所谓泥砂俱下,所有孕育生命的母亲河都宽容广博,含着刚刚好可以平衡的砂。
“问题是你怎么说服柳三变。”夏明朗踩住一块突出的岩石,踏上堤岸。脚下火辣辣的,几乎有点烫,这块真是一片炽热的土地。
“我已经打算好了。”
“嗯?”夏明朗诧异。
“我打算让你去说服柳三变。”
夏明朗一愣,苦笑:“你打算让我怎么去说服他?”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不是我的。”陆臻笑得道貌岸然。
“我操!”夏明朗停在车门口。
“夏明朗同志,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陆臻做好准备等着被夏明朗扔下地。
“组织真是好啊,当你混不下去的时候,组织说我们相信你;啥时候需要有人牺牲了,组织说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真好,老子他妈的也要当组织。” 夏明朗郁闷的感慨着,单手拉开车门,把陆臻抱进去,放在车子后座上。
二十九、
“睡会儿,要开挺久的。”夏明朗把自己的作训服叠巴叠巴塞到陆臻手里。
“那你呢?”
夏明朗眉飞色舞地:“我现在精神可好得很。”
陆臻脸上一红,心里嘀咕着:老流氓。
太阳照常升起,旷野照样延伸,夏明朗最后看了那棵树一眼,华盖如伞的小树冲他挥了挥枝叶,夏明朗一时兴起按响了喇叭回礼,几只野骆驼从不远处的芦苇从里跑出来。陆臻躺在后座上很快就睡着了,微微张着嘴,睡相无辜,像个单纯的孩子。
夏明朗把后视镜调了好几次,发现这小子睡得四仰八叉的,调来调去都看不着脸。夏明朗转了转眼珠,点上烟,加大油门再一脚刹车。陆臻骨咚从后座上滑下来,睡眼朦胧地攀着夏明朗的椅背探出头:“到了?”
“还早呢!”夏明朗笑眯眯地把手贴到陆臻脸颊上。
“唔……”陆臻迷迷糊糊地在他掌心里蹭一蹭,爬回去继续睡。
夏明朗实在忍不住,无声无息地笑出一脸灿烂,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的不快与郁闷就像是夜的阴影,在猛烈的阳光下踪影全无。
其实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夏明朗心想,你没有特别帅,也不是特别漂亮,你还不是特别温柔,你也没有特别体帖。可是只有你,让我怎么看都不会烦,一见就高兴。就算坐在同一辆车里,也想一直看着你。
陆臻回去就睡,蒙头就睡到了黄昏。在喀苏尼亚人的语境里,下午要从太阳下山才开始,陆臻睁眼看到天边还有半个太阳没落尽,心里坦然了些:还好,没误事。
可是,等他洗涮完毕从屋里出来,才知道,还是误事儿了。
情况是这样的,虽说柳三变他们海军陆战队那台大秀的调子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是经手的每个人都觉得很难向柳三变解释,就总是指望着别人能把这事给办了,久而久之,这种惰性就变成了一种潜意识里的理所当然,好像柳三变就应该是已经被拿下了,好像他天生就能配合工作。
结果今天下午杨忠俊要清理维和医院的场地,手头人手不足就找陆战队帮忙。柳三变一听也没多问,立马给抽了一小队人,由酱仔领着过去打下手。到那儿一打听,小伙子们都爆了。
这哪儿了得,怎么回事?不服呀,凭什么给他们治病,还不要钱?凭什么捧着他们?这么多兄弟都白死了?
杨忠俊虽然衔儿大,可毕竟是机关干部,没有太多基层带兵的经验,第一时间没把人唬住,局面就变得有些不可收拾。陆战队员都是20出头的小伙子,本来火性就大,又正在这种情绪暴烈的当口上,差点挽袖子就要干起来。幸亏酱仔稳重,强行按住,火速派了人去找柳三变。
据说当时柳三变听完了原委整张脸黑如铸铁,连看都没看杨忠俊一眼,连踢带踹揪着耳朵一个个把人领回了营房。
陆臻满心懊恼,这温柔乡到底贪恋不得,任性纵情的,你是爽了,倒坑了兄弟。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月亮还没起来,光线暧昧混浊,天气闷热。陆臻一路狂奔直冲临时办公室,汗水把迷彩T恤沾得精湿。
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开灯,夏明朗垂头靠在门框上抽烟,猛然抬头一眼,目光幽黑发亮,盯得人心里生寒。杨忠俊满脸尴尬地站在走廊里,似乎有些愤愤的,可又不敢离开,转头看到陆臻过来,眼睛都亮了,他压低声音凑近陆臻:“乔头马上要到了。”
陆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交给我。”
杨忠俊如释重负,马上消失在转角处。
陆臻发现柳三变发起火来跟他老婆一个风格,不吵不闹,面无表情,他砸东西……也不多砸,就对着一张凳子砸,手脚并用咚咚砸得人心惊肉跳。酱仔追着陆臻跑过来,看到这场面自己也愣了,扭头看了看陆臻,似乎是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空间里只剩下了自己人,气氛却没有和谐一点。陆臻想我是不是应该劝他,可是让柳三变这么一个聪明人,面对如此憋屈却又无法反抗的命令,要怎样的安慰才能让他舒服一点?
柳三变终于彻底地砸碎了一张凳子,粉骨碎身,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木片。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再干点什么。他抬头看着夏明朗,有些询问的意思,呆呆的,回不过神来。
夏明朗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红色的火线飞快的向他的手指漫延,他吐出烟雾,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缓缓的,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成吗?”
柳三变仿佛瞬间崩溃,眼泪滚了满脸,他说:“我该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还是些孩子,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怎么能理解?那些士兵,还有士兵,他们每天都训练得很苦,真的很苦,就是为了那些荣誉,虚无飘渺的荣誉感。可现在呢?告诉他们,你们战胜的不都是敌人,你们的胜利给祖国添麻烦了?”
“我跟你一起去说。”夏明朗轻声道。
柳三变把嘴唇咬得发白,半晌,他擦干脸说:“那是我的兵。”
陆臻拽着姜清无声退走,他知道夏明朗一定有办法,或者,他知道夏明朗有足够的真诚。
姜清一边埋头走道,一边从兜里摸出烟来抽,陆臻从他的烟盒里拿走一支,酱仔抬眼看看他,顺手帮他点上。
陆臻轻声叹息说:“我对不起你们。”
“这哪能跟你有关系呢。”姜清局促地。
“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问。”
姜清闷声不语。
“没有问题吗?”
姜清慢慢地抽着烟:“我相信领导决定什么,总有领导的道理,如果我现在理解不了,那一定是我的阅历还不够。就是营长他,他其实不是为自己,他是可怜我们,你们别为难他,别跟他一般见识。”
“姜清!”陆臻扶住姜清的肩让他正视自己:“你在对我说‘你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姜清急得涨红了脸,越发局促不安。
“别对我说‘你我’,我们是兄弟,我不是你领导,我们是兄弟,明白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让你们受这委屈,可是现在高层的压力也很大。或者我们应该这么想,我们是军人,我们手握武器,我们强大,比他们有杀伤力……所以我们有责任比他们更理智、更宽容、更仁慈。”
“不用跟我说那么多。”姜清从陆臻手下挣脱出来,默默地抽着烟。
陆臻有些泄气,挫败地看着他。姜清渐渐开始不好意思,总有一些人会把别人的不安转嫁到自己身上,他踌躇着,小声说道:“其实我没那么想不通,反正大家都一样,你看,你也一样……反正又不是要让我们去赔礼道歉,其实也没那么想不开。战士们也是,总是有想得通的和有想不通的,可只要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会配合的。”
“可我觉得我有责任解释清楚。”陆臻焦急地分辨着。
“你这人就是这样,怎么都没有一点做领导的样子。领导做事哪能全都向我们解释清楚,哪有那么多时间,哪能都说得清。部队不就这样?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别想,令行禁止,完了。所以你也别担心,真的,出不了事儿。”
“我不能用命令的方式要求你们做这些,我做不到!”
“你真是个奇怪的。”姜清叹着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我都想不通你是怎么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就你那么大胆子,你这脾气。该你做的不做,不该你做的瞎做,你就说你昨天晚上,那么多人看着你,你怎么就能跟夏队长……”
陆臻心头一凛,心跳顿时停了一拍,姜清看着他的脸色醒悟过来,猛然闭上嘴。
“对不起啊。”陆臻心跳得手指都在发颤。
“什么对不起,也没什么对不起,当然我觉得别人应该也……可是,万一有人不服气,觉得好像你拽了,兄弟们都不理了。你跟夏队长……”姜清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陆臻一眼:“你们挺好的,我很担心。”
“你说得对,我昨天晕头了,以后不会了。”陆臻道。
“别,别这么说,我不是想教训你,我……”姜清有些惊慌。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我会更小心一点。”陆臻按住姜清的肩膀。
姜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平缓下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看我,没上没下的。”
“我们两个有必要分上下嘛?”陆臻也笑道。
姜清淡淡地笑着,很温柔的样子。
当柳三变再度回到他的士兵面前的时候,他是一个脸色阴沉而严肃的主官,他的态度强硬,所以不容质疑。
具体的命令只有两条:
1.所有的干部都必须参与维和医疗援助任务,以体现我军仁义之师的光荣传统。
2.普通士兵乐意参加的就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就在家里呆着,这是政治任务,不能凭个人意气胡搞,不许给队里和旅里抹黑。
的确没有陆臻想象中那么大阻力,或者我们的战士已经习惯了接受各种各样神奇的命令,甚至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陆臻内疚的态度甚至感动了他们,那个刚刚参加完一场世界级发布会的,深得大领导赏识的中层干部居然这样为他们难过,这简直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维和医疗点设立的第一天并没有太多人,只有些头疼脑热的老弱妇孺相携而来讨点药;因为免费管饭,上门求助的人数很快就多了起来。而更快的,似乎是发现了这个医疗点里还呆着不少来自异国的观察员、记者与志愿者,他们都蹲着守着想在这里捞到中国人的一点把柄,所以到这地方来治病并不会被莫名其妙地弄死,也就渐渐开始有一些真正中了枪伤的伤员混同而来。
而这部分人是重点,陆臻和外交部的很多人都松了口气,本来他们担心这些人会太有骨气,可现在发现,其实人家也有游击精神,治伤与驱敌并不矛盾。
过来帮忙的战士都被特别培训过,大家会佯装听不懂任何挑衅性的语言,说打不还手可能夸张了一些,毕竟实力对比强大,拳脚还没挥起来就会被按住;可是骂不还口普遍都能做到,毕竟,很多战士的英语表达能力也不行。
自然,所有的乐意亲华的记者都拍到了很多珍贵的照片。
陆臻专门去寻找过那位受伤的男童,他甚至委托新华社的记者联络了那位愤怒的记者母亲,但是没有找到,谁都没能找到他们,他们也许死去了,消失了,如同这个乱世中的很多人一样。
再过些日子,渐渐有示威抗议的人群在维和医疗点外聚集,他们做得很像样,是欧美民众会看懂的模样,毕竟这是个全球化资讯的时代,学点表面工夫并不难。
在任何情况下,有人拥护就会有人反对,在奈萨拉新一轮的争斗围绕着遥远的中国展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与理由,有人要攻击它,自然就会有人要维护它。示威的人群在医疗点外拉开大长幅,他们喊着各式口号,如果能成功从队伍里拉出一个中国军人,就会情绪激动的冲着他吼半天。
士兵们大都对此很烦躁,他们还年青,仍然崇尚血性。乔明路和陆臻倒是放心了不少,毕竟这都要好过营门外夜夜炮响。
有一天陆臻看到夏明朗被人拉出来,因为他是夏明朗,所以当那位年青的黑小伙拽他的时候没人敢上来围住,战士们都默认夏明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没人有资格挡在他的身前。
黑小伙对自己意外的成就很激动,他唾沫横飞地吼道:“It’s my country!(这是我的国家)”
夏明朗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隐藏的镜头,他微微笑了笑说道:“Yes, this is your country, but it is our world. Pretty words are useless. If you want a good life,you’ve got to do something- for your country, for our world. That’s what I know.(是的,这是你的国家,可是我们的地球。我不会说那些漂亮话,我只知道现在全世界都绑到一起了,想好好活着,有些事儿就逃不掉。)”
夏明朗停顿了一会儿,又笑了,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塞给那小伙子一盒烟,然后甩开了他。那天晚上柳三变找夏明朗喝酒,在这苦热的国度里,酒精在体内发酵的速度无与伦比,三杯两盏淡酒就足够把两个壮汉放倒。
柳三变仰面躺在滚烫的沙地上,看着头顶通透到底的天幕,他忽然说:“我感觉我不恨他们了。”
夏明朗说:“哦?”
“看着一无所有的人,你恨不起来。”
夏明朗示意他们这些特种军人已经可以撤离了,毕竟搞政治搞人性不是我们的专长,毕竟在咱们的部队里还有不少相貌堂堂,温柔可亲,能把各种让人听不懂的话都说得煞有其事的兄弟们。当然,这是夏明朗第一次相信这些婆婆妈妈的家伙们真的会有用。
再度回到勒多港的时候,昆仑山号已经返航了,接替他们的是“和平使命”舰队,这支舰队由一艘大型医疗船,两艘补给舰和一舰导弹护卫舰组成。舰队的政委叫林珩,少将军衔,陆臻曾经在海军学院旁听过他的讲课,是我军少有的懂得如何应对媒体的将领,所以一直被闲置在院校中。
有时候其实上面不一定真的不知道你的才华,只是,他们不需要。
林珩给回程的战士准备了一场庄严的欢迎仪式,人群无声无息地站在机场跑道的尽头,夕阳将他们手中鲜艳的红旗染出古老的锈色,前排处几个小伙子挑起大横幅说:真好,你们回来了!
当运输机的舱门打开,柳三变站在门口愣了三秒钟,而后他转身吼道:“列队!”
陆臻在战士们眼中看到晶莹的泪光,其实我们想要的都不多,你们欣慰的笑容,便是我们所有冲锋陷阵的理由。
后来,在陆臻的强烈要求,当然也在聂卓的默许下,新华社刊登了所有阵亡战士的照片,他们的姓名、籍贯、年龄、兴趣爱好,生活琐事……陆臻参与了整篇新闻通稿的拟定,他要求不设典型不分主次一视同仁,最后亲笔写下评论的标题
——他们不是数字,他们都有名字!
据说柳三变看到这份报纸的传真件后坐在办公桌前沉默了很久,他仔细地收起了这份报纸,让陆臻多少有些欣慰。
然而这篇报道在国内的反响却没有想象中来得好,因为名字太多,人们最后甚至没能记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多年后提起这件事,能记得的,仍然是:啊,当时听说,牺牲了五个人呢……
是啊,有些人在远方死去了,其实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不认识他,只要他已经远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