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长与另一个人一起并肩站在一家疗养院户外的石子路上。
疗养院离新塔克尔联邦监狱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和所有建在维斯特兰市远郊的建筑物一样,疗养院的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树林。八月中旬的森林是很是赏心悦目,阳光从树梢之间洒落下来,气温适宜,空气中充满了暖洋洋的青草香味。
有些护工在室外走动——大部分搀扶着腿有毛病或者得了帕金森或者阿兹海默症的老年人,少部分护工负责的人是更年轻一些的病人,而卡巴·斯特莱德就是其中的一位。
现在的斯特莱德与五月份时赢了审判、意气风发地从法庭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已经大不相同了,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左轮手枪冲着脸开一枪到底会造成怎样的损害。不如这样说:他半边脸都塌下去了,现在残缺了骨骼的面孔用某种支撑材料形状奇怪地撑起来,失去的那只眼睛愈合成一片坑坑洼洼的肉质平面。
那颗子弹把他的大脑搅得一团糟,斯特莱德现在无法精确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清晰地吐出一个句子,但是典狱长知道,在这颗丑陋的头颅之下,思绪依然在运转。
他听说,护工已经磨合出了一套方式,用斯特莱德眨眼的频率来判断他的意图,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斯特莱德愿意,仍然有一种方法把红杉庄园的所有会员从茫茫人海中指出来。
只要他愿意。
正是因为这种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感觉,让典狱长明白,如果他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必须得铲除斯特莱德最深刻的恐惧——意即,铲除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所有人都一遍一遍地跟他说,你完全可以安心,这个人被判的监禁近乎等于无期徒刑,他再不可能踏出监狱一步。但是斯特莱德似乎不这样认为,他用乱颤的手和惊恐的眼睛表达了他的意图:他相信那个魔鬼会越狱,并且一定会取他的性命。
于是,为了不让这位知道太多秘密的先生在惊恐之下告诉警方一些不该说的消息,他必须做出行动。
“我觉得事情很快就会有新进展,”典狱长告诉站在身边的人,“阿玛莱特刚搬进双人牢房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花时间观察他,毕竟他顶着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名头。现在,我觉得该有沉不住气的人试试水了。“
“你做得很好,”这个时候,站在典狱长身边的那位大人物声音缓和地说道,“阿玛莱特是个黑帮律师,他有一大票仇人,把他换到双人囚室里之后,他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典狱长明白这位大人物的意思:如果阿玛莱特很不巧地在监狱里死了,他必然不能被单独监禁,那样会引来很多后续调查的;而监狱里经常有冲突爆发,总有些人在一群愚蠢的黑帮争夺这笼子里的权力的时候不幸负伤,如果阿玛莱特不幸死在这群人之中,就没有人可以说什么了。
“我只有一点不太明白,”典狱长吞咽了一下,依然注视着那个护工的背影和坐在轮椅上的斯特莱德,“为什么不直接让斯特莱德消失呢?”
那位大人物轻轻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太多人盯着我这个位置了,只要斯特莱德一死,我的政敌们就会选择用这一点造势……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能拿到什么证据,但是我不想在竞选之前出现这种舆论风向。”
典狱长点点头,这个时候,推着斯特莱德的护工已经彻底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典狱长也就选择在这个时刻转头看看那位大人物的脸:那是位年近五十、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鬓角覆着一层白霜,面容看上去成熟而睿智。
这是一张在报纸上常能看见的面孔: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维斯特兰市市长,即将到来的2018年州长选举中最热门的人物之一。
亨特推着奥尔加的轮椅,两个人在公园里漫步。
在此之前,亨特绝没想过自己会过上如此……“家庭”的日子,但是事实如此:
他听了奥尔加的话,暂时放弃了与礼拜日园丁有关的事情的追查,转而从奥尔加那里借了两本未破案的疑案卷宗做研究;米达伦逃课逃成了习惯,亨特负责把他抓回学校,却对他偷偷跑到奥尔加家或者他的出租屋过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妮一周五天上班,负责照顾奥尔加的饮食起居,带她去医院复查、陪她做复健,在安妮休假的日子,亨特则负责带奥尔加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转眼已经到了七月底,没有东奔西跑住糟糕的汽车旅馆,没有跟弃保潜逃犯扭打在一起,日子也同样过得飞快。
他们正走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可爱树荫之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尔加忽然从劳斯莱斯定制义肢的话题上毫无预警地转开话题:“你想收养米达伦吗?”
亨特不可避免地呛了一下:“什么?!”
“咱们都心知肚明,米达伦不喜欢去学校其实是有原因的,”奥尔加平静地说,“斯特莱德审讯闹得太大了,尽管WLPD试图对媒体保密未成年人证人的个人信息,但是既然他上庭作证,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出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学校里是什么气氛,但是我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会对一个强奸案受害人有多友好——哪怕他并没有被强奸。”
亨特沉默了一下,然后苦恼地说:“他是那种有什么心思都不跟别人说的孩子,包括他被从红杉庄园救出来以后,他都跟所有人说他很好……但是老天啊,他在我面前用刀捅了一个人的脖子!他不可能真的已经完全安然无恙了。”
“这就是太独立的小孩的麻烦之处,我不觉得孤儿院那些人和互助小组的人能看出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和其受害者不尽相同。”奥尔加叙述道,“综上所述,我认为他需要一个领养家庭。”
“……然后你认为我是个好选择?”亨特的语气听着就好像他认为奥尔加疯了似的。
“你不是个选择吗?我们都看得出那孩子很喜欢你,他还说长大以后也要做赏金猎人呢。”奥尔加眨眨眼睛,用无辜的语气说道。
“社工和负责审核的人才不会这样认为呢,我至少进过四次局子,没有正式工作,有的时候还得靠领救济金过日子。”亨特反驳道,没能成功地掩饰声音中的一丝苦涩。
奥尔加用手指敲击着轮椅的扶手,相当冷酷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你已经动心了,要不然你才不会列出一大堆理由说你为什么不可能领养米达伦呢。”
亨特报之以沉默,一时间只能听见轮椅轮子压过草地的细微声响。奥尔加显得并不着急,她等了许久,才从亨特那里听到一句实话。亨特苦笑道:“说真的,谁不心动呢?米达伦是个好孩子。”
奥尔加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或者还有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我可以收养米达伦,然后让你做他的教父。”
“——什么?!”
奥尔加费力地回了个身,观察了一下亨特脸上的表情:“等一下,你为什么是一副我好像会把小孩炖在锅里吃了的表情?”
“因为你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领养小孩的人!”亨特激烈地吐槽道。
“过去确实是这样啦,但是一来正如你所说,米达伦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看上去就不会让人犯偏头痛;”奥尔加轻松地回答他,“二来,人总得面对现实——”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被截掉一段的那条腿,“就算是以后安装了假肢,我也不可能过上那种独自一人灵活地跑来跑去追踪线索的日子了,可以想象,到时候我会需要一个助手。”
亨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选择助手的方式就是领养一个小孩吗?”
“为什么不呢?布鲁斯·韦恩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奥尔加!”
“开个玩笑而已,”奥尔加耸耸肩膀,一个笑意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又很快消逝了。紧接着她严肃起来:“好吧,真相是:昨天晚上米达伦在我家过夜,然后他问我你能不能收养他。虽然他没明说,但是他显然不想再住孤儿院了。”
亨特哑口无言地盯着奥尔加,都忘记继续推轮椅了。
奥尔加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的林地:“然后我跟他分析了半天你的经济现状和为什么你不能收养他,他看上去挺沮丧的。鉴于此,我很正式地向你提议:我的经济条件足以收养他,而且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也不太适合继续独居生活;所以如果你答应做他的教父,我就去告诉米达伦,让他考虑他要不要同意领养。”
……米达伦问了奥尔加亨特能不能收养他?亨特感觉到自己的脑海混乱成一团浆糊,这是一种奇怪的印随反应吗?雏鸟把它遇见的第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家长?
亨特能察觉到什么东西正梗在自己的喉咙口,他挣扎着说:“我……”
“我明白你的感觉,许多人在已经认定自己的后半辈子会过得一团糟,却忽然发现了自己拥有了组建家庭的机会的时候都会这样,我猜想这是一种畏惧。”奥尔加用很善解人意的口吻说。
她顿了顿。
“当然啦,我们还有另一种解决方式: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领养米达伦,紧接着再离婚,离婚的时候米达伦的抚养权归你——”
“……奥尔加!!”
奥尔加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回头看这位朋友,对方的面孔因为气急败坏涨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奥尔加向着亨特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微笑:“好的。那么我就知道你愿不愿意做米达伦的教父了。”
典狱长的车子就停在疗养院外面,他同那位大人物告别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阳光尚未把汽车表面烤得发烫,车里勉强还算是凉爽的。
他心不在焉地坐上车,发动车子,想着回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后要干的事情——他还有一大堆文件堆在桌子上尚未处理,而且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已经转到双人囚室好长时间了,从现状来看他目前还老实得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典狱长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阿玛莱特入狱的时候可是顶着一个“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名头,监狱里那帮地头蛇一时半会也不会去触他的霉头,但是现在,典狱长安排散布的那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他转动钥匙,车子第一下并没有发动起来。就在这一刻,一截冷冰冰的金属管抵上了他的后脑——那无疑是一把枪。
典狱长这个人一颤,惊惧地抬起头来: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一张英俊的面孔,汽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头发漆黑,眼睛是夺目的绿色,鼻梁上架着一副浅色墨镜。
尽管头发的颜色做了伪装,但是典狱长还是很快认出了这张脸:那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阿玛莱特手下的亡魂,一般人们认为这个人在被阿玛莱特杀死之后、尸体被阿玛莱特扔进了河里;还有些人坚信阿玛莱特杀死了巴克斯医生的之后吃掉了自己的爱人的尸体,这真是个又惊悚又浪漫、还明显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实生活中可没有那么多汉尼拔医生那样的食人魔。
而现在,很显然这位巴克斯医生还活得好好的。
典狱长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点犯结巴:“你——你不是——?!”
“开车,”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轻快地打断他,这位亡灵咧嘴一笑,手里的手枪又往前顶了顶,”要不然一会警察该给你贴罚单了。”
实际上现在的典狱长一点也不在乎罚单,他倒真希望有个警察能来拯救自己一下。他哆哆嗦嗦地发动了车子,油门踩得太猛,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后面那该死的枪管磕碰着他的后脑勺,每一下都好像戳在他的心上。
而与此同时,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巴克斯医生慢悠悠地说道:“刚才在疗养院里跟你聊天那位,是布鲁斯·普利兹克吗?我们的那位市长先生?”
典狱长咬紧牙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巴克斯还活着,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他和市长最近在计划什么事情,那么——
“唉,算了,我大概也能想到你们这些臭味相投的家伙打算搞什么勾当。”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说道,但是尽管他的语调如此和蔼可亲,也完全没有把枪口从典狱长的头上挪开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从头谈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