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亨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米达伦顿了顿,稍微有点为难地解释道:“反正已经要到期末了,也学不到什么新知识、只要准备考试就好……复习哪有当赏金猎人好玩啊!”
亨特真的很想指出,就算是他没读过大学,也知道临近期末不应该是米达伦现在这个状态;他也很想告诉米达伦,他的赏金猎人工作并不是什么游戏。但是这种含辛茹苦老父亲风味的对话最后并没有被他说出口,他只是板着脸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打算干什么,对吗?”
“我知道,”米达伦语速很快地回答,他意识到亨特的声音放软,简直有点要开始手舞足蹈的趋势,“你怀疑最近发生的那些奇怪的、涉及到人体器官的案件是礼拜日园丁所为——换言之,是巴克斯医生做的——然后你推测他接下来的目标可能是去过红杉庄园的客人,所以你的目标是这里……”
亨特的车子正停在一个豪华的富人街区,街道对面有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屋顶层带着浮夸的玻璃游泳池的别墅。
亨特短促地点点头:“那里住着一位杰森·弗里德曼的先生,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他挥霍的金钱都是他的家族在冷战时期攒下来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是红杉庄园的客人?俱乐部的会员名单不是从来没有流出来过吗?”米达伦困惑地问道。
“——看报纸,”亨特伸手一敲方向盘,声音听上去十分愉快,“红杉庄园和其中的有钱人俱乐部的事情曝光出来之后,维斯特兰的媒体把城里有可能加入这个俱乐部的人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孩子,媒体虽然讨厌,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总能起到一点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比如说他们发现这位杰森·弗里德曼显示跟斯特莱德的交往十分密切,而且曾经有过对小孩有些不那么正当的癖好的传闻……总之,他是最有可能是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人之一。”
“他是有代表性的……你认为园丁会选这样的人?”米达伦想了想,提问道。
“如果你是园丁,你不会选这样的人吗?”亨特粗声粗气地反问。
米达伦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这种推断是建立在‘巴克斯医生就是园丁,而且他爱阿玛莱特先生’的基础上的。”
“虽然我也很难想象巴克斯那家伙会爱人,但是你认为我们讨论的基础错了吗?”亨特问道。
米达伦摇摇头:“我认为没有。”
于是他们稍微安静下来,一起看着车窗外面的漂亮房子和晴朗的天空——这将是个大工程,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不会选择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什么时候出手。赏金猎人的工作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这样枯燥的探索构成的,他们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
不一会儿之后,一辆闪闪发光的漂亮跑车从那栋别墅的院子里行驶出来,托那辆跑车是敞篷的福,他们可以隐约看见他们的目标,一位年近四十、相貌平庸的男人,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方向盘,另外一边手臂搭在副驾驶座上那位长得非常像维密名模的女人的肩膀上。
亨特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熟练地发动起车子,准备远远地跟上那辆跑车。
“我听说杰森·弗里德曼今天要去参加他的另一位朋友的派对,红杉庄园的事情闹大以后,他一直都很低调,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参加这样的派对。”亨特稍微清了清嗓子,一边从口袋里摸烟,一边对米达伦说,“如果我是礼拜日园丁,我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总不能脱到弗里德曼回到他充满安保系统和保镖的住宅里去之后再动手吧?”
而米达伦没有问,假设他们真的能找到巴克斯医生,亨特又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尔考虑过马斯克女士会问出有关钢琴师的问题的情况。
毕竟据他所知——他的消息来源于霍姆斯先生,这位先生在他入狱期间在收集庭审资料、约见证人方面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而这正是最为讽刺的一点,霍姆斯热衷于为罪犯辩护,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确实是个好好先生,至少,他和被羁押的赫斯塔尔入狱的时候全程抱着一种“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真的很心痛”的表情——报纸上关于他是钢琴师的报道围绕着他是如何符合钢琴师的侧写、他是如何没有不在场证明、以及他与钢琴师、与其中某几个案子有着无法解释的紧密联系。
这些全都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也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所以通常来说不会拿到法庭上来讲。只是奥尔加作为控方证人实际并没有提供多少有利的证据:她可以证明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没什么表面上的矛盾,和斯特莱德案发的时候她全程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那么,马斯克女士既然找她做控方证人,可能就是在钢琴师那事上等着她呢。
这无法动摇任何证据,但是在左右陪审团是思绪上倒是十分有用,所以不得不平静说,这么干没什么道德。但是赫斯塔尔一向听说马斯克是位十分争强好胜的女士,所以她选择这样做也没什么意外。
他们都了解奥尔加的为人——即,她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她对钢琴师的身份持什么态度,他们都心知肚明,因此只要法官没阻止检察官问这个问题,奥尔加就肯定会给出这个答案。
就好像现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整个法庭沉寂了几秒,然后一阵更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大厅的屋顶。陪审团成员们在窃窃私语,坐在旁听席上的霍姆斯像是个真正的辩方律师一样挥舞着双手,大声抗压这什么。
这场景前所未有地像是一场比赛或者一场戏剧,赫斯塔尔自被告席上把目光转向奥尔加·莫洛泽,对方正冷冰冰地环视着所有人,在注意到赫斯塔尔的目光之后,她微微一笑。
在法官敲了好几次法槌之后,现场在面前安静下来,但是可以预见奥尔加的回答已经随着网络流向了关注此案的每一个人的眼中。法官严肃地转向马斯克女士,说:“这个问题与此案无关,请不要再进行这种提问。”
“非常抱歉,法官大人。”马斯克女士回答道,她听上去可没有那么抱歉,“我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
“那么,阿玛莱特先生?”法官问道。
“我没有问题需要询问这位证人。”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确实如此,奥尔加在斯特莱德案上没有发言权,而他也不需要她再发表关于阿尔巴利诺的什么见解,不如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最好开口越少越好。
直觉告诉赫斯塔尔,奥尔加是那种真的会在证人席上完全说实话的人,这跟阿尔巴利诺真是天壤之别。其实,他的心里有这么一种冲动,驱使他去问奥尔加:你是否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是却选择了隐瞒呢?
——这是指一切的真相,站在现在的角度考虑事情,奥尔加一贯的态度就显得微妙起来。她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园丁和钢琴师的身份的?她为什么要选择让麦卡德道出真相、自己却不开口?她为什么希望赫斯塔尔做无罪辩护,她下一步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中的一部分,如果赫斯塔尔现在选择问,就能得到答案;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问,才有可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当然不可能开口,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除了自投罗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而法官皱着眉头问道:“你确定你没有任何问题想问吗?”
“是的。”赫斯塔尔平缓地说,“通过她来证明我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确实是杀了阿尔巴利诺。当然,我们之间除此以外的其他细节,请恕我行使我的第五修正案权利。”
旁听者当然认为他指的是他如何杀人抛尸的细节,因为他虽然供述自己在正怒之下杀了阿尔巴利诺,却没有承认自己到底把尸体抛弃在了什么地方。马斯克女士在那边低声抗议着什么,显然对他这种认罪只认一半的行为十分不满,而奥尔加在此看向赫斯塔尔,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赫斯塔尔实际上可能指的是他和礼拜日园丁之间的“其他细节”,这位犯罪心理学家同囚徒在证人席和被告席漫长的距离之间交换心照不宣的目光。
而这场庭审的重头戏,其实还尚未开始。
拉瓦萨·麦卡德并没有出席庭审。
如果一切顺利,这次庭审需要持续几天,尚未到他要被传唤出庭的时候,如果他现在贸然出场,唯一的后果就是被那群记者堵在法庭门口动弹不得。
在此之前,他已经尽他所能向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记者透露了一些关于钢琴师的消息,其中大部分只不过是侧写和猜测,他没有把关于肯塔基的教堂的那些事情说出来。让人们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危险的杀人狂、而阿玛莱特恰好符合他们对这个杀人狂的侧写就够了,民众不需要知道谁小时候可能遭受过性侵、谁杀人的出发点是复仇。
那并没有任何意义,人们总容易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动机蒙蔽双眼,对这些手染鲜血的人徒增同情;而唯有麦卡德知道,犯罪就是犯罪,任何出发点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很显然里奥哈德·施海勃写出那篇文章之后,还是很想在他这里了解到更多内幕,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报道发表以来,施海勃又找了他好几次,就算是为了不被这位记者纠缠,他都得尽可能地远离法院。
因此麦卡德决定在庭审开始的时间去WLPD——他打算再次看一下斯特莱德被枪击案的卷宗,演练一下自己即将在庭上的发言。他不怎么指望奥尔加会在整个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她必然不相信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已死,在言辞上肯定也不会太配合检察官的那些诱导性的提问。
无论如何,无论是作为技术证人还是作为已经认识阿玛莱特已久的一位“朋友”,麦卡德意识到,作证的重任已经落在他的肩上了。
看卷宗的时候,麦卡德借用了哈代的办公室,对方对此向来没有什么反感,奥尔加的那只红色马克笔还放在哈代的办公室里呢。当麦卡德抱着手里的卷宗走进去的时候,阳光的角度刚刚好:阳光从哈代的办公室的窗口落进来,一道光柱正正地落在哈代的办公桌上面,可以看见有细小的金色尘埃沿着光线缓慢地攀升。
在哈代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长颈瓶,瓶子里插着几只色彩艳丽的彩虹鸟焦,还有一支枝干嶙峋、已然干枯成赭红色的石榴。那石榴孤零零的枝干上只挂着两片土色的枯叶,和一枚表皮皱皱巴巴的果实。
石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曾如是说——“珀耳塞福涅吃了哈迪斯给她的六颗石榴籽,于是一年里就要有六个月留在冥界。
麦卡德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事情是他想得那样吗?他都能听见喉咙中气流碰撞出一片低微的嘶嘶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没有马上戴上,而是用手套隔着自己的手指,就这样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瓶里的那枝石榴。
那干枯的花枝一颤,发出了一声似乎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那枝丫轻微地往一侧一歪,就有什么东西从曾被果肉撑得迸裂的干枯果皮中涌了出来——某种深色的液体从石榴干枯的朱红色壳子里流了出来,像是一场诡异的噩梦里会出现的超现实场景,噼啪作响地砸在了哈代光洁的桌面上。
麦卡德紧盯着面前的石榴枝和石榴果皮内里流出的、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罕见地有些发愣。
这水果里面流出了半凝固的血液。
——这就是礼拜日园丁给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