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排除非法证据的流程不提,也不想奥雷莉·戴尔菲恩莫名遇害的事情,整个审前听证会的结果基本上不出所料:作为一起绑架、强奸未成年人兼强制卖淫的案子的嫌疑人,卡巴·斯特莱德自然失去了任何保释的可能性,要被暂时羁押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直到正式开庭。
开庭定在了下个月初,在没有新证据产生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想把这个案子越快结束越好——随着舆论的持续发酵,许许多多的人已经把目光投注到这个案子上,毕竟事情多少涉及到“既然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现在是个恋童癖老巢,那么有多少富人曾经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老汤普森本人是不是也是个恋童癖”这种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在幕后推动这个案子草草结案,好让风波尽快过去。
退庭之后卡巴·斯特莱德慢吞吞地站起来,跟他的律师团里的各位一一握手,他本来就不寄希望于这种案子可以保释,因此心态非常轻松,还拍着霍姆斯的肩膀说了几次“你们做得非常好”。
赫斯塔尔站在霍姆斯后面一点,看着华莉丝·哈代站在不远处,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方向。她身边这次没法站着奥雷莉了,而是站着那个金发的少年人,名叫米达伦的那个。他是这次审前听证会就出席的证人之一,之前在庭上做了相当勇敢又条理清晰的陈述。
赫斯塔尔已经从各处听到了些有关米达伦的故事,关于他是如何勇敢地用那把蝴蝶刀袭击了看守,救了自己以及其他孩子一命的故事——赫斯塔尔有些惊讶于对方没有把自己在整个事件里起到的作用说出去。
那孩子现在正遥遥地盯着他,眼睛如蓝色的湖水般清亮。
又或者对方对他的人性还保有信心——在红杉庄园那次短暂的接触里可能让对方相信他是个好人。
米达伦向着他眨了眨眼睛。
赫斯塔尔不引人注目地一低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个少年的目光。
“逃避问题说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仅仅意味着你不愿意回忆悲惨的往事。你不是那种永远无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类型,它会使你噩梦缠身,但不会阻止你的脚步,否则你也无非成为今天的自己。”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依然在他的耳边不息地呢喃着。
“你与比利共情,但是却不喜欢比利,对吗?你甚至厌恶他,你厌恶他的软弱就好像厌恶当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斯特莱德微笑着走过来与赫斯塔尔握手,对方黏腻的皮肤如同死人一样缠着他的手指,他听见这个人爽朗地说道:“非常精彩的辩护,阿玛莱特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依然没有放开赫斯塔尔的手,更有甚者,赫斯塔尔感受到对方有些意味深长地用大拇指磨蹭了一下他的掌心。
赫斯塔尔猛然僵硬了一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往后退的欲望,尽力地舒展着眉头——当然了,斯特莱德一向喜欢金发碧眼的类型,小时候的他是那样,现在的米达伦也是那样。而且对方虽然明显偏爱年龄小的孩子,但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不介意占身边别的人的便宜,他们第一次去红杉庄园的时候,斯特莱德对阿尔巴利诺的毛手毛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依然有个硬块哽在他的喉头,让他的的手指尖上腾升一些嗜血的麻痒,但是没有比现在更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了:他们依然站在法庭的过道上,法官和书记官等人刚刚退场,从监狱来的狱警正打算把斯特莱德带上警车,送到联邦监狱去。
赫斯塔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低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掌心里抽出来,说:“戴尔菲恩小姐死了。”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试探对方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赫斯塔尔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他不知道为什么奥雷莉会打电话给他,以他留给奥雷莉的印象来说,对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打电话给华莉丝·哈代的可能性都比打电话给他大多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是,奥雷莉最后的那通电话是被杀害她的人逼迫的。斯特莱德的一个盟友背叛了他,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杀鸡儆猴,威慑他的其他盟友不准背叛他。其中,只去过两次红杉庄园的赫斯塔尔很可能是他最不放心的人之一,更不要说赫斯塔尔是他的律师团队的一员了。
“我听说了那起事故,真是非常不幸。”斯特莱德声音平缓地说道,他的嘴角仍带点笑意,“而您和她不同,阿玛莱特先生,您是个好人——您不会迎来那样凄惨的结局的。”
赫斯塔尔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平视着对方,毫不意外地在斯特莱德的眼里看见了一丝沾沾自喜。
这让他不得不花两秒钟闭上眼睛,压抑住耳中那种永不停息的咆哮之声。
“是的,”片刻之后,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希望如此。”
他看见不远处的华莉丝,她的脸上挂着那种接受现实如同已经认命的失望表情,一只手落在米达伦的肩膀上,那孩子忍不住又回头望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和华莉丝一起离开了。
亨特有点不知道作何感想,这种发现推理故事忽然变成了鬼故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神父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对方一路把亨特带到了他位于塔楼中的小办公室,那个办公室真是小到连扫帚间都不如,两个人挤进去根本就没法转身。
屋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满满当当地布满了两面墙的巨大书架,上面凌乱地塞满了各种书籍、纸张,还有很多皮革封面的厚本。约翰逊神父指了指那些皮革封面的本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都是相册……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序的,我也不太确定哪本是哪本,您要是想在这里找您那个朋友的线索的话,恐怕就只能自己一本一本地翻了。”
亨特看着摇摇欲坠的书架,忍不住又伸手抹了一把脸。
——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了:这可是个大工程。
他们离开法院的时候外面依然大雨如注,但是这并不影响那些媒体像尝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围拢上来。闪光灯在昏暗的天色之下苍白地闪烁,覆盖着机器的塑料布上凝着豆大的水珠,高跟鞋和皮鞋们粗暴地踩过水洼,飞溅的污水也类同飞溅的鲜血。
斯特莱德在警察的护送之下离开,赫斯塔尔和他律所的同事们就跟在后面一点。此时此刻那些悄然离开的技术证人如游鱼一般不引人注目地从人群中滑走,他们和检察官等人倒是被记者堵得严严实实。赫斯塔尔能看见华莉丝就站在不远处,被好几个试图往她那边冲的记者拦住了去路,米达伦现在已经不在她的身边,这位检察官漆黑的鬓角被雨水浸湿了,有些狼狈地黏在面颊上。
“哈代女士,请问您对禁止保释决定的看法——”
“对即将来临的庭审,您有多少把握——”
其中一个头发蓬松的男性记者冲的格外靠前,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录音笔往华莉丝·哈代的面前伸,他用带着点欧洲口音的英语大声问道:“哈代女士,这次辩方律师团队中的律师阿玛莱特先生,在之前的灭门屠夫案中救了您的女儿,对于他为斯特莱德先生辩护的选择,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剩下的话全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幕里了,大雨在陆地上撞击出了雷鸣般的声响,护送着斯特莱德的那些警察手里的黑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当一滴雨水狠狠地砸在赫斯塔尔的眼睛下面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撑伞。
但那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被雨水吞没了,尚未回答记者问题的华莉丝、那些记者和闪烁不停的闪光灯也已经被吞没了。斯特莱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是被警察塞进车子后座的一个渺小背影,而缀着他而去的那队记者声音的碎片还同雨滴一样拍打在他的皮肤上。
“已故的菲利普·汤普森先生有没有参与红杉庄园的——”
“——强奸——”
“——如果与这个案子无关,那么您认为——”
一只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
赫斯塔尔有些麻木地望向他的身边,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站在那里,额头上的头发湿漉漉的,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丑得要死的蓝色格子的伞。
这位法医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肩膀,手指压进被雨点洇出一个个深色圆点的西装布料中去,不引人注目地支撑着他的体重,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块浮木。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低而轻快地念过他的名字,薄荷绿色的眼睛里藏了许多难以解读的神情,“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