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吗?”老亨特问道。
他现在感觉自己像是个带小孩的倒霉单亲爸爸——因为此时此刻,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米达伦和他正坐在一家餐厅里。这孩子正以与自己好看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符的粗鲁姿势吃着一个巨大的汉堡,嘴角沾着些许酱汁。
奥瑞恩·亨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他知道长身体的男孩们往往都很能吃,但是他还是想不通米达伦为什么可以吃这么多;再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对方吃饭,明明对方现在暂住的那个福利院在WLPD的关注之下每天都为这些有心理创伤的可怜孩子提供各式各样的食物;还比如,他究竟为什么要接受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小鬼的委托,明明对方一分钱也没法付给他。
但是总之,客他确实是请了,而跟赫斯塔尔和红杉庄园有关的那些事情,他也确实在米达伦的要求和他自己的好奇心之下进行调查了——这恰恰成为了他们频频见面的好理由。
虽然,要是WLPD的那些警官如果知道米达伦频频和一个赏金猎人接触,可能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亨特逮捕。
而米达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酱汁,抬起头看向亨特,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明天是斯特莱德案的审前听证会,你作为证人是需要出席的。”亨特指出。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稍微给对方解释一下审前听证的含义:“……而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检察官和辩方律师会在法官面前展示他们收集到的证据,法官会判断你们需要不需要作为证人出庭。”
——照亨特的预计,米达伦是必须要出庭的。这一案的受害者虽然都是未成年人,但是并不能因此证明他们在精神上无能力,因此,证人们如无意外都需要出庭作证。
他一想到这群小羊一样的孩子面对斯特莱德的律师团就难免感到一些头疼,他们毫无疑问会被那些伶牙俐齿的律师撕碎的。况且,让一群遭受过性侵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叙述自己受害的经历,未免也有些太过残忍了。
米达伦定定地盯了他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你也认为庭审结果不会乐观,是吗?”
“你哪来的这种想法?”亨特干巴巴地反问道,对方问得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会问的问题。
“看那个检察官女士来询问我们问题的时候皱眉头的程度就能猜出来啦,虽然她安慰我们会一切顺利,但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认为庭审不会乐观’。”
米达伦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用叉子从亨特的盘子里偷了一根香肠,然后才继续说下去:“这几天我问了和我一起被解救的孩子,他们中间没谁在红杉庄园或者是我们被关的那个地方遇到过斯特莱德,所以说从我们的角度只可能指认那个罗文,根本没法说斯特莱德主使了绑架案。”
“或者他们可能发现别的证据。”亨特凭空推测倒,但是以他对那些人渣谨慎程度的理解,其实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要么就干脆不要指望他们。”米达伦眨眨眼睛,“我相信眼下有一个突破口——就是关于阿玛莱特先生究竟为什么要假扮记者进入那个庄园。”
米达伦显然想尽量让这句话说得严肃又老成,但是他再怎么说也只有十四岁,这话被他板着脸说出来之后总显得有些滑稽。亨特看着他,没急着回答问题,首先想要忍住自己的笑意。
果然,米达伦板了没两秒钟的脸,看他还没有反应,就忍不住皱起鼻子来:“喂,说话呀。你肯定调查出什么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调查阿玛莱特?你连钱都不一定会付给我。”亨特忍着笑意说道。
“我肯定会付的呀,你手上还有我的把柄呢。”米达伦无辜地睁大眼睛,“你可是知道我当着联邦警探的面说那把蝴蝶刀是从看守身上偷的呢——我听说伪证罪是一项重罪,对吧?”
虽然这次他没再绷着一张脸了,但是这个逻辑和思路真的一点也不小孩气。亨特默默地盯着米达伦两秒,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上他的脸,往外扯了扯。
“嗷!”
“你真的只是个小孩吧?”亨特松开手,又胡乱在他的头发上揉了几把,“不是什么变成小孩样子的成年人,像是《重返17岁》那样?”
米达伦在他的魔掌之下拼命扑腾,同时还毫不犹豫地刻薄吐槽亨特看电影的口味。亨特又享受了两秒钟软绵绵的金发的触感,然后才把手抽回来,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吧,我的确调查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米达伦没急着捋平乱七八糟的头发,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亨特。
“结论是:他应该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进入红杉庄园去接近你。”
赫斯塔尔进入WLPD审讯室外那条苍白而漫长的走廊的时候,正是下午一点整。走廊外面游荡着一些只能买自动贩卖机里的三明治充饥的可怜警察,而赫斯塔尔为即将到来的会面选择空腹——他因此而胃疼,但是这至少让他不感到恶心。
他和卡巴·斯特莱德的会面被约到了这个时候,后者现在还被关押在警局;等到审前听证会结束,如果斯特莱德被确定不允许保释,就会被就近安排到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等待正式开庭。
这天是审前听证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们还需要再次探讨听证会的辩护策略——是某种“职业道德”逼迫着赫斯塔尔站在这里的,虽然他应该对道德这个词嗤之以鼻才对。
艾玛就站在他的身后,完美地履行着一个秘书应该履行的任何职责,包括但不限于那些对那些日程和时间表倒背如流、帮赫斯塔尔整理并携带所有他们需要的资料,还有盛气凌人的冷漠妆容和超过一个普通警察一个月收入的昂贵铅笔裙。
而当他们站在这条冷冰冰的走廊上的时候,奥雷莉·戴尔菲尔就站在单面镜玻璃的边上。她听见了脚步声,微微地转过身来看向赫斯塔尔,嘴角还是嘬着笑容,就好像一层腐朽的面具。
“检察官女士正在跟您的委托人对话,我需要在这里等她一小会儿。”奥雷莉声音轻柔地介绍道,就好像赫斯塔尔真的需要介绍一样。然后她顿了顿,又说:“阿玛莱特先生,您真是令我失望。”
赫斯塔尔慢慢地眨眨眼,艾玛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不必要把话说得多明白:“你觉得你看错了我。”
奥雷莉曾经觉得他们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因此,当阿尔巴利诺出现在她的床前的那个晚上,最终奥雷莉决定对他们实话实话。
“我只是觉得您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奥雷莉慢吞吞地说道,她的目光又凉又刺人,像是冬季把冰块握在手中、感受到融化的水顺着手指往下淌的那种感受,那种疼是苦的,从骨头之间燃烧出来的痛感冰冷又火热。
她说:“如果我不了解您,就会觉得您是个伪君子——但是我已经见过您的秘密。”
看看她现在站在什么立场上吧——显然自他们那次深夜的见面之后,奥雷莉是坚信赫斯塔尔曾想要调查斯特莱德的事情。但是整件事依然这样不堪地收场,赫斯塔尔依然会站在辩方身边。显然,奥雷莉现在认为赫斯塔尔怀着一颗无奈的心,只是向某种不可知的强大势力屈服了。
“我的秘密远比你想得更多。”赫斯塔尔往前迈了一步,低声对这个女人说道。
“因此你就觉得你不可牺牲的东西更多。”奥雷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体贴地把声音压低到艾玛听不到的程度。“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他让你为他辩护,而你答应了——你甚至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的勇气。”
“勇气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赫斯塔尔回答。
“万事都有代价,你将付出的代价说不定不比我要付出的代价更好。”奥雷莉不赞同地摇摇头,“或许,你在经过一番委曲求全之后会发现,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你肯定也听说过很多那样的例子,就好像那些面包、果酱和地毯的什么什么理论一样。”
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或许兜兜转转到最后,你会发现你要付出的代价不比我少。至少我知道在这一刻,你心中恐怕比我更加痛苦。”
赫斯塔尔沉默不语,根本没有人能在他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上看见“痛苦”二字。
“你知道吗,我上完高中就辍学了,十七岁就出门试图给自己找工作,最后在当时的红杉庄园里承担了一份家政的工作。”奥雷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后我遇到了斯特莱德——他最开始对我很好,我以为他是个真正喜欢我、愿意帮助我的人……哈,总之当他在庄园的储藏室里强奸我之前,我真的是那么想的。阿玛莱特先生,这几天是我这些年来最为轻松的时刻。”
这就是为什么在红杉庄园的那个晚宴上,奥雷莉会选择跟赫斯塔尔搭讪,或许是过早地进入社会让她看人很准,或许是她天生拥有那种惊人的直觉。当时她看着赫斯塔尔穿过喧闹的人群,在一片横流的情欲之中不引人注目地皱起眉头来,这个人的眼里深藏着某些东西,令她相信这个人进入红杉庄园另有目的。
那个男人眼里的某些微妙的神情,令她回忆起夜深人静时望着镜子的自己。
奥雷莉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个微笑,就好像她的陈述并不令她感觉到痛苦。然后她对赫斯塔尔说:“我昨天晚上在警局过夜,那是我这些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天——我的证词或许根本不足以给他定罪,可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总觉得这比其他选择要更好。”
“或许你想说的是,”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指出,“比我的选择要更好。”
奥雷莉依然微笑,默许沉默在他们之间发酵。
也就是在这一刻,华莉丝·哈代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依然眉头紧锁。然后她看见了赫斯塔尔,但是下一秒目光就别扭地移开,肩膀都僵硬起来,好像不知道如何向对方打招呼,又好像比前一刻更加愤怒。
她利落地走向奥雷莉,嘴里说着走了之类的词语,迅速与赫斯塔尔擦肩而过,仿若落荒而逃。
赫斯塔尔直视着前方,比刚才的任一一刻都更想要叹息,但是这种用来发泄情绪的细微声音也好像已经被他用到负值,他的喉咙里划过冷冰冰的风声,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后他向着审讯室的方向走过去——卡巴·斯特莱德就坐在那里,他一进门对方就会彬彬有礼地、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就好像看见了把他拉出硫磺火湖的救世主。
他会说:“阿玛莱特先生,真高兴你又来了。”
“我查过和他有关的那些报道——他并不是完全没做过好事,对吧?他救了那个警官的女儿,报道上说,你也参与了那个案子。”米达伦提出意义,这话说得其实比较轻松,真实的过程是:他死缠烂打地从社工那里要了电脑来玩,就为了偷偷查赫斯塔尔的资料。
“那是因为我们到场的时候他正好在案发现场。”亨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在灭门屠夫那件事上,他没有帮忙之外的别的选择,而红杉庄园的案子则不是:他其实完全没必要来淌这趟浑水。而且,孩子,人是很复杂的,一个人当然有可能在无恶不作的同时热心于慈善,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想提醒你,并不是说他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你,他就一定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