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尔谴责地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估计是因为对方脸上那点不明所以的笑容让他浑身发毛。他问:“你那把枪呢?”
“身上呢,”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但是谁知道那个地下室里一氧化碳浓度是多少,我可不想在底火击发的时候引发爆炸。”
说话间他们已经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冲到了地下室门口;阿尔巴利诺如法炮制,又一脚踹开了这扇门。门不堪重负地应声打开,而阿尔巴利诺听见赫斯塔尔凉飕飕地说:“这次比刚才熟练多了。”
“真是谢谢你了。”阿尔巴利诺无奈地说,而室内一股煤气特有的刺鼻气息迎面冲出来。赫斯塔尔低声咒骂了一声,屏住呼吸冲了进去,而阿尔巴利诺紧随其后。
克莱拉毫无声息地躺在原地,皮肤已经因为中毒而呈现出一种不妙的樱桃红色,赫斯塔尔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向门口走了几步,而站在他身边的阿尔巴利诺则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地下室的一角,有一个小门。
这是一种常见的设计:通往楼上的一个货运通道,可以让人方便地把过重的物品直接放进通道里运往地下室,而不用搬着它们走陡峭难走的台阶。之前克莱拉也注意到了这扇门,但是门显然已经被钉死了,以一个小女孩的力气并不能轻易打开。
但是现在阿尔巴利诺看着那扇小门,心里却掠过了些不妙的预感。
——他看见过老亨特收集的那些资料,灭门屠夫的作案手法。在他逼迫着受害人在伴侣和孩子之中做出选择之后,会把他们一个个都杀死,无论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难逃连环杀手的毒手。
阿尔巴利诺不认为巴特会例外。
而如果这个连环杀手一开始的预判就是巴特会去救克莱拉的话,这里就一定有一个陷阱在等着他。
那条通往楼上的货运管道虽然门被钉死了,但是氧气混合了一氧化碳,一定还在一点一点地通过门缝向通道里溢出——
然后,他们听见了铮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击货运通道的金属管道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场景啊,近乎到了讽刺的程度:圣诞前夜的时候也是这样,赫斯塔尔从排烟管里扔进了那枚银色的铃铛,那正是昭示着死亡的某种东西——事后,消防员们会在这个房间废墟的残害中找到一块漆黑扭曲的金属,那就是被从货运通道里扔下来的一枚打火机。
当一氧化碳在空气中的浓度在百分之十二点五到百分之七十四点五之间的时候,遇到明火都会发生爆炸。那撞击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走到了门口,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又是发生的那样快——
阿尔巴利诺发现自己几乎连喊出来的时间也没有了,赫斯塔尔还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全靠他的本能行事。他猛然抓住赫斯塔尔的手肘,推搡着他从屋里冲了出去,下一秒,爆炸的声音就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某些东西燃烧、某些东西断裂跌落,火舌几乎擦着阿尔巴利诺的发梢灼了过去。他们被气浪掀了起来——那一瞬间的感触近乎是奇怪而滑稽的——阿尔巴利诺几乎全凭本能用自己的身体把赫斯塔尔和烈焰隔绝开来,而对方则手忙脚乱地试图在他们被甩在一堆硬邦邦的台阶上之前护住他抱着的克莱拉。
总之,两件事都进行得不是很顺畅,阿尔巴利诺被气浪重重地掀在了楼梯上,碰撞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一黑,与此同时,地下室的吊顶在他身后轰然坠地,掀起一浪充满了焦糊味的尘埃。
好多秒之内,阿尔巴利诺的耳边都只在嗡嗡作响。他晕头转向地把自己撑起来,然后发现赫斯塔尔的身躯几乎弯成拱形,好歹避免了克莱拉被两个成年男性被压在下面的厄运。
赫斯塔尔的手指被擦破了,等到他转身过来之后,阿尔巴利诺发现他的嘴唇也在流血。对方紧皱着眉头望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声音全被阿尔巴利诺耳中的嗡嗡声响淹没了。
阿尔巴利诺对着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摇摇头。他可能在微笑,因为他忽然注意到了赫斯塔尔嘴唇轻微的张开,胸口起伏——这就是说他在叹气了。虽然暂时什么都听不见,但是阿尔巴利诺发现自己了解对方到不需要声音的指引。
可能是发现说不通,赫斯塔尔一手环着克莱拉,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往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上摸了一把。
那一瞬间,就好像是疼痛感终于穿透了麻木的迷障,阿尔巴利诺猛然倒抽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赫斯塔尔抽回手来,张开手心,伸向阿尔巴利诺。
——在他的指尖上,正有浓稠的红色液体向下滴落。
十一点五十二分。
老亨特打了911,但是却没能成功地借到冰袋。现在他正拎着一袋冻豌豆和一条毛巾,傻乎乎地站在那辆贵得要命的劳斯莱斯面前,他肯定自己是站在劳斯莱斯前面的人里看上去最蠢兮兮的一个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爆炸声轰然响起。
他看见一间房子的地下室里喷出火舌,窗玻璃嘭的一声喷溅出来;一瞬间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整条街的汽车的报警系统齐齐滴滴响了起来,人们乱成一团。
——而那栋房子正是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去的方向。
老亨特愣愣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三秒,然后忽然骂了一声,把冻豌豆和毛巾全胡乱扔在劳斯莱斯的车顶上,抓起他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爆炸的地方走去。
十一点五十三分。
哈代气喘吁吁地冲出了第二栋楼。
时间过得太快了,即便是大楼因为没有投入使用,大部分楼层都不能进入,检查了前两栋楼也花费了他多得不得了的时间。而第三栋楼更因为尚未完全竣工而没有供电——他本以为凶手不会选第三栋楼的,那意味着他得挟持着被绑架的华莉丝爬上这栋楼,不是吗?
哈代一头扎进了楼梯间。
他必须得赶快了,还有七分钟。
十一点五十五分。
阿尔巴利诺靠在赫斯塔尔的身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真心希望刚才的爆炸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脑震荡,总之他目前还没有想吐的意思。
克莱拉还是毫无反应,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当一个中度中毒的人躺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再怎么也不能用“还好还有呼吸”来安慰自己了。
赫斯塔尔一只手扶着阿尔巴利诺,另一只手还得抱克莱拉,他们走上楼梯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在沿途滴下了一长串血点。而当他们走上台阶之后的第一瞬赫斯塔尔就知道,这倒霉事还没完。
因为一个年轻的黑发男人——估计就是杰罗姆·麦克亚当——神情癫狂地站在一层地下室的入口处,用手里的一把手枪直指着他们,枪口危险地上下晃动着。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喊声声嘶力竭,声调狂乱不堪地震颤,“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赫斯塔尔抓紧了阿尔巴利诺的手肘。
十一点五十九分。
巴特·哈代冲上了楼顶,正午刺目的阳光令人几欲流泪。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妻子华莉丝——被一根绳子吊在楼顶一片木板交错搭建起的临时平台上,绳子被绑在木板的边缘,华莉丝的整个身子都悬空着随风摇晃,嘴被一条毛巾塞住了,泪流满面。
问题在于,那个平台上还伏着一个人,黑发随着楼顶的大风狂乱地翻飞。
“奥尔加!”哈代忍不住大叫道。
“你之前挑了错误的楼顶,巴特。”奥尔加一边费力地慢慢把华莉丝拉上来一边说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凶手会挺喜欢看你心急如焚地爬楼梯但是还是赶不上的情景吗?他的恶趣味是很低级的——别过来,我不认为这个平台承受得住三个人的体重。”
哈代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木头,不得不承认奥尔加说得对。他焦躁不安地在天台边缘站住了,看着奥尔加终于费力地把华莉丝从平台下面拽了上来,并顺手抽掉了她口中的毛巾。
华莉丝没有大声哭泣也没有尖叫,只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然后她哑声问道:“巴特,克莱拉她——”
但哈代还能说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另外那边的进展,阿尔巴利诺是钢琴师的受害人,威廉姆·布朗和安东尼·夏普那一案不得不重视的嫌疑人,而作为检察官的华莉丝则一直对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没好感,他这种坚信这两个人能救他女儿的想法到底来自于何处呢?
他张口欲言,但一个字还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种巨大的声息就响了起来——不远处的角度上坐落着维斯特兰的金融中心标志性的建筑物:维斯特兰证券交易所,那栋建于十九世纪末期,楼顶上耸立着高高的钟塔。
而此时此刻,正午十二点的钟声轰然敲响,当第一声低沉而悠远的钟声响起的时刻,那个木制平台下忽然喷吐出几星火焰:计算器、火药和简易的打火装置就可以制作一个简单的土制炸弹。而就灭门屠夫想要达成的目的而言,他甚至不需要多少火药。
——爆炸规模极小极小,甚至不足以伤人。但木制平台在某个关键部件受损之后几乎立刻垮塌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奥尔加把尚未完全松绑的华莉丝往哈代的方向一推,哈代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就抓住了华莉丝的腰,把她已经开始向下坠落的身躯从垮下去的平台上拖了上来。
华莉丝在他怀里扭动挣扎,这位向来冷静的检察官发出了今天第一声尖叫。
“奥尔加!!!”
巴特·哈代看见他的顾问随着平台逐渐解体的碎片坠落而下,她的头发被狂风撕扯着掀起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鸟类残损的双翼。
然后她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