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累了妻女的声名,又赔了好些粮米,这些兵卒们咽不下这口气,闹着要处决了这班刁民,可百姓们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们若想挣条活路,便只能闹,闹到朝廷肯看他们一眼。”
“百姓们抄起板砖,提上菜刀,落草为寇,便成了匪,兵士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刀剑指向了这些百姓,你师兄夹在中间,一边劝百姓,一边拦着将士们,不许他们动手。那么乱的场合里,不知让谁给捅了一刀,是敌是友都分不清,那人捅完了把刀子一丢,隐在人潮里,到现在都没找到凶手。”
沈却听得呆了,磕磕绊绊地抬手比划:“伤势、伤势怎么样?”
“只差半寸,”十一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只要再偏半寸,便要扎到心窝里去了。”
看沈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十一有些不忍心了,安慰道:“师父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人只是昏了,还留着一口气呢,沈落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却点点头,可仍是灰白着一张脸。
如果沈落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恨死自己,如若不是为了救他,沈落也不会被外派去西川,更不用吃这样的苦。
*
午后落了场雪,纷纷扬扬的。
今日府上不少人休了假省亲去,人手不足,路上的落雪来不及清扫,沈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他后头疼,前头也疼,走动时贴身的衣料难免时不时地蹭到伤处,叫他既难受,又难为情。
前头太小,谢时观没能进去,便抱着他使劲地磨,磨得那处又红又肿,连解手都疼,害得他今日渴极了,也只敢抿两口水。
沈却怕让别人瞧出端倪来,因此便挺直了腰背,努力使自己的步态同往日无异。
到了寝殿外头,有个婢子忽然上前拦下他:“大人,殿下眼下正在会客,不便接见。”
沈却站在廊檐下往里望,只探见里头灯烛摇曳,时不时传出几声笑语,这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愣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姓——
俞空青。
那婢子见他有些恍惚,忙又低声:“大人,请回吧。”
他心里泛起几分酸意,茫然、委屈、伤心、担忧……百感交集,像有一群嗜血的蚁,在他心头狠命地咬。
沈却不肯走,木头一样立在门前,不等那婢子开口劝阻,他便抬手敲响了房门。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进来。”是王爷的声音。
沈却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坐着几个人,都是王府的门客,个个着锦衣、穿长袍,个个都年轻漂亮。
而王爷的怀里则靠着一个男人,他懒洋洋地倚在谢时观身上,瞧见有人进来,却还是动也不动的,像个精致奢丽的瓷器。
就是俞空青。
“今日不是允了你们假吗?”谢时观手里把玩着一盏冰蓝色的琉璃酒杯,淡淡道,“不在院里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斜倚过去,替谢时观斟酒,嘴里一句玩笑话:“想是沈侍卫生了劳碌命,在房里坐不住了。”
毕竟是在王爷面前,他没敢说得太过火,嘴里说着“劳碌命”,心里却骂着他“贱骨头”。
谢时观把那杯酒灌进俞空青嘴里,又看一眼沈却:“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同吃一盏。”
他说话,身边的门客幕僚们自然也应和。
不料那沈却却摇了摇头,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吃不了酒,况且他也不是来吃酒的。
他不肯坐,谢时观也不恼,人往后头一靠,稍仰着头问他:“为沈落来的?”
沈却点点头,才要抬手,却听得谢时观又开口道:“人没死,况且沈向之已经派人过去了,就是死了,也自有旁人替他顶着,轮不着你。”
他的诉求尚未出口,便已经被谢时观轻描淡写地驳了回来。
“可……”他抬手,紧接着又放下。
可沈落是他师兄啊,是他在府中唯一知交,王爷五两银子买他新生,可给他温情与疼爱的,却是沈向之与沈落。
但哪又怎么样呢?他身微言轻,贱如草木,只他一句不舍、不忍,能算作理由吗?
他低着眼,朝着谢时观缓缓跪下去,顶着众人目光,坚定地手动:“求殿下允我去西川。”
坐在上首的谢时观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冷眼落下来:“你这辈子可出过京都?那西川是个什么地方,你想去便去?”
沈却眼里半分犹疑也没有,只有倔强。
谢时观看见他那倔头倔脑的模样便来气,语气冷硬,不给他留一丝妄想:“你一个哑巴过去,又能帮得上他什么?还嫌不够乱么,回你的兰苼院。”
跪在地上的沈却一抬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上首的谢时观却不愿看,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差点砸到沈却身上。
门客们纷纷往后一缩,近在咫尺的俞空青更是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让你滚回去,”谢时观冷声,“耳聋了?”
雁王殿下要是真生气了,不仅是沈却,这府中上下,没一人有好果子吃。
沈却怕牵连旁人,因此一咬牙,俯身重重地给谢时观磕了个头,而后爬起来离开了。
谢时观心里恼火,可却不自觉地盯住他背影,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那小哑巴走路有点瘸,看上去有点轻微不协调,但还是卖力地挺直着腰身,透过屋里那扇窗,谢时观看见他,看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里,他身影显得那样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