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梅跟江盈知说到挑客,他接话,“回去了,海浦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江盈知好奇,“这就回去啦,他不是海浦的?我还以为是里镇哪个酒楼的公子哥。”
小梅一看见王逢年就溜走了,李海红和王婆子也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江盈知也没有太关心庄轻舟,她正找王逢年有事,“年哥,问你个事。”
王逢年说话也很和缓,“怎么了?”
“你不是知道的,”江盈知拉开?椅子坐下来,“我得?了那?个头名,有一百两的赏银,我想买艘大点的船,你看能不能买到?”
这件事她想了挺久的,从拿到钱就开?始琢磨了,小对船划着太累了,她也不是划船的料。
如果有艘大点的船,就能拿得?更多的东西了,她现在拿东西很费劲,尤其是小对船装了棚顶后,每次得?腿蜷缩在船舱里。
本来是想问王良的,但是江盈知不大信他,太不靠谱,这才?等到王逢年回来。
昨日本来想说来着,但人太多也没有怎么寒暄,只?好作罢。
今日倒是没人,难得?有空闲,又?正巧王逢年过来,她赶紧问了。
王逢年眼神落到她脸上,又?移开?说:“想要什?么船?”
“有没有喜欢的?”
江盈知对船也不算了解,她说等会儿?,起身去拿洗好的李子放桌上,随口说:“我不知道啊,大一些就好了,一百两能买到吗?”
海浦的船她打听过,还挺贵的,看用的什?么木头,有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当然上千两也很多。
“不要买船,那?些市面上出售的多半是别人用过的,”王逢年很有耐心跟她解释,“重新涂桐油,刷石灰,瞧着新,但却?用不了几年。”
他又?说:“买船不如你自己造船,造两艘,一艘小船自己用,一艘大船出海。”
“造船?”江盈知吃了口李子,有点好奇,“这更贵吧,我没有那?么多钱。”
造船当然很贵,工艺繁琐,尤其还得?船主和大木师傅相面,看看合不合才?能造,工期特别漫长。
王逢年摇了摇头,“我有认识的大木师傅,一百两正好。”
他手搭在桌角,看向?江盈知,神色认真,“你不想要一艘插满船旗,船旗上全是你名字的船吗?”
“你以前说过很气派,你也可以有。”
江盈知有点发?愣,她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航船并不是她擅长的领域,没涉足太多的,也就没有那?么多底气。
“可以吗?”江盈知疑问,因为海浦对于其他很放得?开?,不论性别,但在渔船上规矩特别多,基本没有给女?人造船的。
“小满,”王逢年喊她的名字,“为什?么不可以。”
“从前海浦也没有女?子拿下做鱼第?一鲜的牌匾,你做到了。”
“那?在渔船你也能成为第?一个,自己做船主。”
王逢年看得?很远,明明只?是刚问的问题,他却?能很快给出最佳的回答。
他说:“小满,其实你应该有一艘捕鱼船,组建自己的船工出海捕鱼,不拘束于什?么鱼类。”
“那?么就不用等着别人手里的东西,有自己的大捕船,每日都有新鲜的海货,就算鱼行抬高价低价,外?面鱼运如何,都不会影响你,也不会影响你食铺的生意和价钱。”
“这样才?不会受制于人。”
江盈知听得?出神,手轻轻叩击着桌面,在王逢年的描述中,她觉得?有点心潮澎湃,这种心情是面向?新领域时的激动。
“我觉得?可以有,”江盈知笑起来,“被你说的,我觉得?自己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可是造船要好久。”
王逢年说:“去我那?看看船模,看你喜欢什?么船,我可以先租给你,等你的船造好。”
江盈知犹豫,他又?说:“毕竟我的船太多,放着也没用,你能用上最好。”
“真不要租?”王逢人不只?会踩人痛处,更会说到别人软肋上,“我给你数数下半年的汛期,海蜇、白蟹、桂花黄鱼、对虾、门蟹、鳗鱼、带鱼。”
“除了带鱼是远洋外?,其他可都是在近海的,早点有自己的船,找船工,趁着休洋备汛,下半年就能直接出海。”
其实他各种海鲜的汛期都没说完,江盈知已经心动了,怎么可以拒绝海鲜,而且还是第?一手新鲜的海货。
“走走走,我跟小梅说一声,刚好完事还能顺道接海娃。”
她揣上了钱,跟着王逢年到了他家,也进到了那?个放满船模的屋子里。
是间特别大的屋子,里外?两间,最里面有大大小小的船模,而高台上很显眼的是乌船的船模。
它体型大,造的船模也大,哪怕看着船模也觉得?特别有气势。
江盈知指着正中央乌船的船模说:“最喜欢这个,看着就很气派。”
“那?送你,”王逢年回她。
“我想想就行了,”江盈知很有自知之明,“太贵了。”
她在船模间慢慢走着,被这些大小不一的船模给惊到,她好奇,“年哥,这些船你都有啊?”
这里至少有几十艘的船模。
“都有,有些已经损毁了,只?保留着船模,”王逢年站在原地,看她雀跃的背影,回答她。
船模特别精致,木头做的,连舱门都能看得?见,她看得?渐渐入神,早就忘记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间屋子里充斥着桐油味,木头的香被掩盖,又?透露出防腐的胡麻油和松香的味道,这样的气味交杂间,有淡淡的茶香靠近。
比起其他动静来,江盈知可能不会有什?么反应,但她的鼻子太灵敏,味道的变化会让她很快察觉。
然后她还没有直起身子,一抬头,撞进王逢年的眼睛里。
黝黑深邃,里面倒映着她的脸。
江盈知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靠在后面的木架上。
人的眼睛里能反应很多东西,流露得?太明显。
王逢年自然地收回视线,转而说:“刚想告诉你,没选好的话,可以看看这艘苍船。”
江盈知缓了下,她扯出点笑,忽略掉那?点异样,然后慢慢挪步过去,她的眼神落在大苍船上,这艘船真的很漂亮。
“这吃水有两米深,能容纳三十个人,有十几个舱,近海没问题,远洋逊色点,”王逢年慢慢给她介绍,“这船尖首宽尾,到时候船头也雕鹢鸟,”
说到这个,他看向?江盈知,而江盈知心虚,毕竟她真忘了,乌船生辰宴随口答应的东西,这么多日子又?那?么忙,她想不起来要刻。
她摸摸鼻子,实话实说,“忘记了,我抽空就刻。”
“希望能有看见它的一日,”王逢年说。
江盈知唔了声,“也许很快。”
其实两人没在船模间多待,江盈知无法?忽视看到的那?双眼睛,那?种眼神。这让她觉得?很怪异,又?很别扭,便先找借口出来了。
王逢年看她离开?的背影,眉头轻皱,明明他都没走近,也没有任何越界。
他停在原地,没急着跟上去。
王逢年闭了闭眼,他让自己的眼神尽量变得?冷淡,拿了艘船模出去。
“刚才?我在看船,有没有吓到你,”王逢年上前,打断江盈知的思考,他把船模放在石桌上,退开?点距离,并解释,“我一看起船来,很容易入神。”
江盈知想起他刚才?的眼神,专注认真,又?想起满屋的船模来,他大抵是很喜欢船的,所以竟也能在眼神流露出动人的情感。
她点点头,很能理解,就像她看到好东西时,眼神也会闪光,所以心里涌起的那?股异样,让她刚才?思索重新选择合作的念头被暂时打消。
王逢年微笑,但左手却?慢慢蜷缩紧握。
他语气变得?平静,“那?你要不要造苍船?”
江盈知看着这艘大船,觉得?两人关系仍旧处于朋友,刚才?是她多心了。
她大概只?能和朋友合作,其余的感情会让她有负担,她没法?回应。
她随即露出自然的笑容,“好啊,一百两真的够吗?我觉得?太少了吧,是不是给了熟人价,还造两艘,就算另一艘是小船也太便宜了,我其实还是能出得?起这笔钱的。”
“肯定要比别人便宜,”王逢年适时坐下来,说着违心的话,“不然我船老大的面子往哪搁。”
江盈知笑道:“那?还是给我太多人情价了,太便宜的话,我以后会很贪心的。”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在一起,“给我便宜一点点就行了。”
王逢年不去看她,只?看船,他说:“可以。”
甚至他还找了人来立租船和造船的字据和契约,他把大捕船租给江盈知,要了每个月二两的租钱,这个价钱给了便宜又?很合理。
让江盈知的疑虑也打消,能很愉快地跟王逢年合作,在他问起生辰八字的时候,要跟大木师傅看相不相合,也很痛快地给了。
王逢年看着纸上的字,慢慢叠好,收进手里。
他保持着相对的距离,没有任何丝毫出格的举动,跟江盈知走出去的时候,他说:“你有打算掌舵的人选了?”
“你这也能看出来,”江盈知点点头,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腿,“他腿有伤,其他不好干,掌舵应该还行吧,他以前做了五六年的船工,也是打小就出海的。”
“只?是我得?问问,要是他想的话。”
王逢年客观地说:“不出外?海,他的腿伤不算碍事,近海风浪平,及时拢洋就行,得?看他能不能掌好舵,做船工跟掌舵是不一样的。”
他本来想自己教的,一时又?转变了念头,“到时候如果资质可以的话,我手里有个人能帮你教他,秋汛就能出海捕鱼。”
王逢年提前堵住了她的话,“不要谢我,到时候我也有麻烦你的事情。”
江盈知笑道:“还是得?谢你啊,至于麻烦我,朋友的事情算不上麻不麻烦,我都能帮忙的。”
“年哥,我先走了啊,赶着回去问问,下次请你吃饭。”
她把字据拿好,朝他挥了挥手立即转身离去,海娃已经被小梅接走了,她只?管走就行。
而王逢年及时止步,没有多送,垂眸深思。
江盈知回去后,在西塘关的海岸,之前陈强胜同?她谈腿伤掉下来的礁石旁。
两人站在那?片礁石滩,面对着大海,江盈知问,“强胜哥,你还想上船出海吗?”
“不要管别人,问问你自己,”她笑了笑,“我从前一直觉得?,大概腿伤对你来说,也折磨了你很多,所以帮你去东岗,也想让你有个盼头。”
“但是现在,问问自己,这是你想要过的日子吗?”
周飞燕不再摆摊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很上进地跟药婆学,东奔西走,甚至不忘每日拉陈强胜来回走路,给他按摩推拿,让他的腿越来越趋近于寻常,不再踩着就疼。
腿伤渐渐有了好转,陈强胜当然也动过其他心思,想赚更多的钱,想给爹娘和小燕更好的生活,但总会觉得?对不起江盈知。
他没有那?么雀跃,相反很犹豫,“可我走了,你那?边就忙不过来了。”
“那?不用操心,我有人选,”江盈知朝他眨眨眼,“别人说子承父业,我这里要反过来,变成父承子业。”
大家都有活路,只?有陈大发?歇了海蛇的活,在陈大木那?干着零工,每天?领着顺子,父子俩苦哈哈地守家门。
有一次陈大发?酒后还哭诉,让他有份工,西塘关大伙都笑他。
江盈知想当然成,她那?边缺帮手,陈大发?完全可以顶陈强胜的位置,顺子也可以帮忙,小孩自己一个人留在西塘关也孤单。
“你想去吗?”江盈知再一次,很郑重地问他,“让你当掌舵的,我这边有人可以帮你,强胜哥,你要去吗?”
陈强胜那?潜藏在心底的出海梦,也渐渐地冒出头来,但他说:“我虽然想去,可我得?问问家里人。”
“小满,我自私过很多次,这一次,不能那?么自私了。”
不过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
王三娘骂他,“你个傻蛋,小满让你出海做掌舵的,是想拉你一把,你还顾忌那?做啥。”
她自己红着眼,抹了把泪跟江盈知说:“欠你的总还不清,阿姑都给记着呢。”
“阿姑,你对我的好,我也全记着,”江盈知说,她回想她到这里来,王三娘很快接纳了她,在她下水救人时,王三娘和陈强胜不管不顾跑来拉她,后面带她落户。
其实她们?间谈不上还不还。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周飞燕笑着对陈强胜说:“去吧,不然我那?么拼命让你治腿做什?么呢。”
她看向?海面,不知道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陈强胜,“人的盼头不要挂在别人身上,要在自己身上。”
最后陈强胜跟江盈知,很坚定地说:“我想出海。”
哪怕他知道过程很辛苦,他可以迎难而上。
即使船因为破损,风暴和无法?抵挡的潮流,被迫暂留海岸,但只?要有机会,依旧可以重新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