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摊子她就?闻到?了来自竹荪的味道,四珍之首可不是白吹的,有的竹荪一股肥皂味,但好的竹荪香味很浓,没?有怪味。
她忍不住瞧了眼,也?不确定是不是做鱼盒,只是瞧他们的动作?,厚鱼肉切开,瘦肉、香菇和鲜虾肉剁碎成茸。另有芹菜末,再装入鱼盒内,造型整得跟个长的银元宝差不多,尤其过了汤的竹荪盖在上头,卖相挺好。
只是她都?能想象得出,到?时候四海庄那边拉客要怎么拉了,必然要说些鱼虾满舱装,金银财宝自己来的话了。
最?后一日,来吃的全是渔民,他们最?喜欢吉利话,想要换到?他们手上的大贻贝壳,除了菜品的好坏,还要打心理战,揣摩渔民心思。
她扭头看?了旁边的新丰楼一眼,果然先做好的菜是菊花鱼,花开富贵嘛。
小梅很操心,看?了两边的摊子,忧心忡忡,昨夜她已经问过好几?遍了,这会儿又忍不住说:“阿姐,真的要烧这两样啊?”
连陈强胜挺能沉得住气的人,也?有些发愁,“这两样,是不是太寻常了些。”
王婆子不说话,只是心里总想叹气。
原因无他,江盈知今日要做的鱼菜,完完全全的海浦风味,甚至可以夸张地说,全海浦的人家都?会吃会做。
那就?是酒淘黄鱼和海蜒冬瓜汤。
酒淘黄鱼,作?为对于渔民来说是滋补的海鱼,每逢鱼汛旺季结束,尤其是立夏当天,每户渔民都?会吃酒淘大黄鱼或是酒淘鱼胶来进补,吃这个心理和身体双倍补足。
而海蜒,最?近海蜒泛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冬瓜更不用说,一大个也?压根不用二?十文钱,所以这是每逢夏季,为了清火散热,海边人家常做的不费时又不费力的消暑汤。
别说跟新丰楼和四海庄比了,就?是跟其他小食铺比,那都?是落后太多了。
所以两边酒楼的人看?见江盈知做起了这两道菜,一致觉得她傻了,或许觉得比不过就?立马放弃。
新丰楼的大师傅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江盈知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不想比了也?不要做这两道菜啊。
而江盈知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不同于前两日的多云到?阴,风吹得大家很舒服,今日云层散开,大早上的也?能感受到?滚滚热气。
她露出点笑?,朝小梅和陈强胜说:“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要是我赢了,你们两个写二?十张大字,要是我输了嘛,”
“随你们之后怎么罚。”
小梅和陈强胜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江盈知的自信哪里来的,她又不像第一日结束时,会跟他们透露第二?日的想法,这一次,她压根没?有说。
只是改了原本的菜单,由四喜鱼卷,黄鱼一口鲜,明明连干贝都?已经泡发开了,鲜虾、蛤蜊,各种?海鲜已经准备说定,江盈知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执意要换成这两道菜。
“理由赢了跟你们说,”江盈知尝了口冬瓜汤,要的就?是这种?清爽的味道,她甚至连油盐都?没?放多少,靠的海蜒干本身的咸,和炖煮时慢慢渗出的油。
而至于酒淘黄鱼,没?有啥技巧,她甚至都?不肯一条一条炖,而是采用大汤锅一起煮,酒香气在炖煮的时候挥散开来。
但都?不如四海庄今日的糟鱼,那香是经久不散的。
大概两边都?觉得江盈知不再是对手了,四海庄的大师傅走过来几?步说:“小姑娘,你煮这两样不成的,不过你还年轻,长点经验,下?一年再来。”
新丰楼的大师傅也?客气几?句,“第一日能得头名?,在你这个年纪委实不错了,第二?日也?难得进前三,你只要今日稳住,何愁没?有前三。”
又看?了眼她选的这两道菜,顾自摇了摇头,可惜可惜,今日怕是连前十都?进不了。
两个死对头难得想法一致,都?觉得实在可惜,竟走了这样一步臭棋。
江盈知也?不解释,人家客气她说话更客气,“我确实还年轻,得多跟两位老前辈学学。”
把?人夸舒坦了,要不是渔民晃着贻贝走进来,两个人怕是还能再多说几?句,说她一个女子能有这样手艺已经足够。
不过渔民进来,大家全都?回了自己的摊位,严阵以待,准备最?后的角逐。
新丰楼要稳第一,四海庄要争第一,想着到?时候再比一场,而鸿兴楼要死死守住第三名?的宝座,好像这些有力竞争对手里,只有曾经在第一日获得头名?的四时鲜,迅速滑落,连蹲守在旁边的鱼行伙计也?不免惋惜。
可是,当渔民陆续进来后,不再如前两日那样大块朵颐,而且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各种?层出不穷的吆喝声也?没?有激起他们的冲动。
这时江盈知让小梅出去?吆喝。
小梅就?照江盈知说的吆喝,她声音还挺尖细,“各位大哥大叔来这里瞧瞧,我们有海蜒冬瓜汤,酒淘黄鱼——”
刚才还说那鱼腻味,这鱼吃了虽好,但是没?胃口的渔民,一听到?吆喝声,立马拉着旁边渔民的衣裳,“走走,正说没?胃口,快去?喝碗冬瓜汤,吃了这两天大鱼大肉,我馋死这口味道。”
“谁不是啊,那些鱼啊瞧着多诱人,我就?想吃碗清口的汤,”另外个渔民赶紧附和,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跑,生怕自己喝不到?这口汤。
哪个海边长大的渔民,热夏里不喝一碗海蜓冬瓜汤的,比起其他用各种?好料堆起来的鱼,还是这个更受他们青睐,是渔家,是自家的味道。
而且论起鲜,那种?用各种?好食材借味来的,不如这一碗汤来的鲜。
另一波渔民则听见酒淘黄鱼,眼神?立即泛起光来,他们是最?后一批从?海上回来的渔民,海面的烈日远比在阴凉处的强烈,他们身子疲乏,正是需要一碗酒淘黄鱼进补的时候。
所以被大家一致认为会迅速滑落的四时鲜,是整一排摊子里最?火爆的,程度远远超过第一日她做烤鱼的时候。
而那时吃到?烤鱼的人面上神?情是享受,这个时候,吃着海浦最?平常风味的东西,那些黝黑的脸上露出很复杂的神?情,大概是感动。
有个渔民抹着泪,“上年冬末出海,辗转在海上飘了一月又一月,每日累得抬不起手来时,只想吃一碗酒淘黄鱼,没?想到?回来当天就?吃上了。”
听到?这话,在场的渔民哪能觉得不心酸,出海苦出海累,出海是阎王跟在后头追,夏天海浪如同难缠的小鬼。
江盈知很大声地告诉他们:“没?事,你们要补的份我全包了,今日我买了足够多的大黄鱼。”
感谢鱼行一道菜不限量的规则,不然她就?违规了。
她很诚恳地说:“出海辛苦了。”
这样朴
实的话,却闹得不少人低头抹眼泪,那些顶着烈日在看?的群众也?被感染,大家纷纷说:“出海辛苦”“好好休息”“赶紧补补”
其实没?有渔民,就?没?有海浦的兴盛,渔业兴盛的地方,吃苦最?多的是渔民,有时候还要赶着风暴追鱼,每户人家里都?有葬身海底的渔民,所以大海,又被他们称为海底坟场。
也?才有了“捕鱼人家世世穷,十口棺材九口空”的俗语。
对于大家的呼喊,渔民们连连道谢,这多年里,只有那些盛大的形式,但是从?来没?有人对他们这些底层渔民说一句辛苦。
这一局不用说,大家输得心服口服,不服也?不行,压根比不过。
后面有人问江盈知到?底是怎么想要做这两道菜的。
她说先看?天气,阴天不热自然胃口好,闻到?味重的会口舌生津,吃点油腻的也?没?有关系,但天热就?要吃消暑的。
而且前两日大家吃多了油腻的大鱼,第三日天热没?胃口,应该会想吃清火消暑的汤。
至于其次,她有很多人脉啊,谁知道点消息都?要告诉她,整合一下?得到?,第三日有刚出海回来的渔民,被请来参加吃鱼宴,具体到?这一批渔民的出海日期,长期海上漂泊,大鱼是不会想吃的。
他们大概不知道,出海远洋的人最?容易得远洋综合征,长期的航海生活让渔民焦虑抑郁,无法排解,久而久之就?投海。
而从?海上漂泊回来,最?想吃应当是每逢鱼汛结束,家里人给他们进补的东西。
她仔细琢磨渔民需要啥,根据需求来制定。
她对着新丰楼和四海庄的人说:“渔民想要的应当不是吃那些上好的鱼,不然为什么要办吃鱼宴?而不是其他的海鲜宴。”
江盈知想,大概很早以前的吃鱼宴举办时,一定是出于温情和关怀,只是后来越走越偏。
大家都?开始若有所思,来数贻贝的鱼行伙计有点沉默,那些贻贝堆成了座小山,而其他摊子只有零星的几?个,胜负已然分?晓。
在今日吃鱼宴要结束的尾声,顺水鱼行东家走上高台,他说:“以前呢,总想着好好请渔民兄弟吃个饭,也?感念大家辛苦,可这回瞧着,好像感谢也?没?有到?根子上,下?一年再好好琢磨咋办。”
“不过今年,我们搞了个不大一样的吃鱼宴,重新再选做鱼第一鲜的食铺和酒楼,这回也?如同大家所愿,我们新选出来一家食铺。”
“我个人觉得众望所归,这家食铺也?获得了几?十年来最?多的大贻贝壳,以前最?多的一间是两百二?十枚,它获得了五百一十枚的贝壳!”
“那今年得到?做鱼第一鲜牌匾的是,”东家忍不住在这个关键时候停顿。
但围观的人不买面子,齐齐呐喊起来,“四时鲜!”
“四时鲜!小满你真是好样的!”
因为做得足够多,围观百姓都?有幸尝到?这两样菜。哪怕只是一小碗,都?让他们感慨万千,这才是海浦风味的鱼鲜,是海浦人喜欢的鱼鲜。
他们喊了好久,久到?东家不得不用敲锣打鼓才让大家停下?。
每一年获得做鱼第一鲜牌匾的食铺,都?要上高台,接牌匾和钱。
陈强胜和小梅几?个简直手足无措,走路都?同手同脚的,相反江盈知特别气定神?闲,甚至还有心情朝底下?乌泱泱的人挥挥手。
鱼行东家对她这大方劲挺喜欢,再给红绸布盖着的银子前,特意让她说几?句。
江盈知也?不怯场,她先客气一下?,“鱼有百味,人尝千味,要论手艺,我肯定比不上在场的这些大师傅,只能说感谢各位抬爱。”
“让我讲的话,就?说一句吧,深水帮鱼鱼帮水,花轿抬人人抬人。”
她还要来一句,“下?次要比的话,食材统一出呗,我想靠手艺,不然老得花些其他心思才能赢。”
第一天靠色香味,第二?日滑跪,第三日琢磨人心,实在太累,不如比手艺来得实在。
但她依旧很骄傲,都?是她该得的。
众人全都?大笑?,笑?说鱼行抠门,鱼行东家摸摸鼻子。
最?后她给自己拉生意,“来我食铺吃饭啊,我不只会做鱼的。”
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江盈知扶住牌匾一角,左手接过红绸布包着的百两银子,她笑?得毫不掩饰。
这也?是海浦几?十年以来,第一个获得这块牌匾的女子。
当然这块牌匾最?后从?最?远的街道,一路绕行到?渔港,在敲锣打鼓声里,大伙自发地跟随,万众瞩目中,挂在了四时鲜的牌匾下?。
特别气派,只要路过的人,肯定会注意到?这块黑漆描金嵌银,写着做鱼第一鲜的牌匾。
这也?是四时鲜进入海浦百姓生活的开始,从?无名?小铺到?被人熟知,像一艘小船在海面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