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陈强胜。”
周飞燕闻言笑出了声?,“这个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觉得哪里好?”
“是陈强,胜利了的意思 ,”周飞燕很喜欢这个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没?”
“好走?多了,有时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说多走?走?,再练练,以后能走?得更稳,”江盈知说的是实话,不过陈强胜在治腿上很消极。
周飞燕仍然笑,“这么好,他终于肯练练他那条腿了。”
“那他让你来做什么呢?”
江盈知忍不住问她,“如果这会儿给?你九两银子的聘礼,你会——”
“不会,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周飞燕说得很坚定,她迎着风,看向远处海面的波光,同这个应当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说心里话,“我恨死九两了,我这辈子都?恨这笔卖了我的银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这笔钱,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陈强,不,陈强胜是这样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轻了我。”
周飞燕笑,“那我真的会把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他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拿我当粉头,用这笔银子来赎我的身?。”
她一点都?没有咬牙切齿,只是很平静地说:“可我再也不想被卖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动,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飞燕的脸,那样不漂亮的脸庞,左边的伤疤占据了好大?一部分,可是当有了神采后,是那样动人。
“被吓到了?”周飞燕瞧她不说话,又自顾自笑笑,“大?伙都?说做个寡妇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她那样快乐,“做寡妇的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被赶回娘家我更高兴,她们以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时候虽然哭,日子也过不下去,但我又总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呢。”
等她爹死了后,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而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飞燕微笑。
江盈知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人,她当初觉得周飞燕日子过得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问,“那小燕姐,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们西塘关?住啊,我这辈子都?想要在那里有个家。”
不是跟他陈强胜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无情地赶出家门,抱着孩子没有落脚点。
周飞燕回头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时候把房子起在我们旁边好了,我们那里好空,旁边没有人住。”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五岁了,跟小囡同岁,两个人肯定能玩得来,他平时都?没有玩伴。
我只有小梅一个妹妹,小梅说她也想要个妹妹,小囡来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飞燕看她,笑容很温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邻舍。”
“这日子很快了。”
其实并不快,她熬了两年多,才等她爹在日复一日喝着酒后,终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发后悔当初不该把她嫁给?那个痞子,那个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谅。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谅他。
江盈知最终没有把钱给?周飞燕,那也是一种侮辱,只是她问,“要不要跟强胜哥说点什么?”
“不要了,留着等我见到他以后,我们两个自己说。”
周飞燕说:“小满,多谢你来了这么一趟。”
不然她可能会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岛上生活,她不会被困在这里的。
她说:“你等等我。”
说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着气跑下来,手里紧握一个布包,那里面是她攒了很久,没有被她爹找到的钱。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陈强胜有关?,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
周飞燕说:“交给?陈强胜,让他给?我起个房子吧。”
“让他多走?走?,多动动,好好练练他的腿,以后见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厉害。”
江盈知忍住眼泪,“我会叫他起个好房子,石头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个能叫我们娘俩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飞燕又跟她说了几句,才目送着江盈知离开,自言自语地说:“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划出一段距离,回头看见周飞燕仍然站在海滩上,海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
她觉得飞燕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带口到南边迁徙的小燕子,还是同在海上飞翔的海燕,只要她还能飞,就能飞出这片地方?,抵达新?的迁徙地。
这一次,江盈知没有绕道,她划过了那个令她心生恐惧的乱礁滩,她又回头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回去的时候,陈家一家都?来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着周巧女说话,实际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陈强胜则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还没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期待里,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先说:“小燕姐说幸好强胜哥没去,不然她会把钱砸到他脸上。”
陈强胜放下铲子,低下头,他真的想错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过,”江盈知卖起了关?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说话。”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说,”江盈知把她藏在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说,“她以后要搬到西塘关?住,就住我们旁边。”
她把袋子交到陈强胜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帮她和?小囡起个房子。”
“让你多走?走?,练练你的腿,下次看到要还是瘸得很厉害,连拐杖也脱不了的话,她会很失望的,毕竟我跟小燕姐说过,你已经?在治腿了。”
陈强胜呆呆地站在那,迟迟没有回过神,他好像傻了。
王三娘推推他,又哭又笑,“要命了,我儿子真的傻了。”
“呸呸呸,”陈大?发赶紧说,“又说什么丧气话呢,这么件好事。”
“哎,对对对,”王三娘又打打自己的嘴巴。
陈强胜终于回过神来,他有点磕巴地问,“真,真是这么说的?”
“对啊,你这些日子呢,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好好起个房子,赚钱,再练练自己的腿,早日脱拐,别?叫小燕姐回来嫌弃你,”江盈知反复强调,腿瘸没关?系,脚老不沾地,不按摩,可不是越来越萎缩。
陈强胜陷在一种巨大?的狂喜里,让他头重脚轻,他连忙点头,“我肯定会好好练的。”
他又看向王三娘,像是小的时候那样依赖母亲的语气,“娘,小燕说叫我给?她起个房子呢,”
王三娘哭着点头说:“娘听见了。”
一家子坐在屋里商量,周巧女和?小梅也陪着一道抹泪。
江盈知想,周飞燕真的很厉害,她的一个主意,能叫一家子人全都?忙活起来,有了真正长久的盼头。
因为这家人都?很盼望她能来。
六年前也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六年后一定是。
这桩事终于得见曙光,江盈知从水桶里摸出了几条年糕,有好事要吃年糕,毕竟寓意心想事成年年高。
她磕了几个鸡蛋,在鏊子里把它摊成蛋皮,又薄又圆,两张摞成一叠。
小梅坐在她旁边抽虾线,嘿嘿傻乐,乐完后她说:“阿姐,我之前听了强胜哥的话,觉得他借钱娶人家小燕姐也可以,毕竟他想了这么久,要借就借吧,西塘关?好些男人讨媳妇也是东借西借的啊,我也不觉得他有问题。”
“现在听了小燕姐这样说,我觉得她想得好明?白,她没有答应。”
这是小梅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有了很大?的感悟。
江盈知切着年糕,不放过任何可以向小梅传输观念的时候,才十四岁,正是三观奠定的好时候。
“因为我们都?只听了一个人说的话啊,这叫片面之词,”江盈知用了点力气切年糕,“我告诉你小梅,如果以后你也碰到了这种事,不要学昨天的我。”
“一件事掺和?了两个人,那么也得去听另一个人怎么说,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啊,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小梅听懂了,她有时候也挺没主见的,这会儿她明?白了不要只听别?人的片面之词。
江盈知说完后,开始拿虾头熬汤,她要做一锅三鲜年糕汤。
相比炒年糕的软韧有劲,年糕汤里煮过的年糕,便是软糯了,在初夏吃倒是热乎。
一碗年糕汤,蛤蜊、几只大?虾,香菇干,一点蛋皮切成的丝,她还去破陶罐里,割了点小葱,撒了一小把,瞧着汤汁油亮。
每个人捧到手里,都?笑呵呵地吃着,边吃边还要商量,王三娘喝了口汤,长呼口气,“晚点我去同里长说声?,这盖房子的事情。她这丫头活得明?白,要还想带着小囡在东岗,那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幸好她舍得开脸面,肯麻烦我们。
你们是不知道,那地方?专出酒鬼,而且爱嚼舌根,男的嚼女的嚼,我有时候都?想把他们给?嚼了咽咽下去算了。”
陈大?发说:“那你牙口真好。”
“你又来劲了是不是,”王三娘瞪他。
周巧女也是庆幸来到了西塘关?,这里至少?民?风还算淳朴,说闲话的有,总是少?的,如此也附和?王三娘。
不过她想了想说:“小满,小梅,正好赶巧了,你们也把房子给?起了吧。”
江盈知听着这话,倒是微愣,不是她不想造个新?的房子,而是她没钱。
就算陈强胜把钱还给?她了,再加上明?日的酱料钱,那几两银子也造不出像样的房子来。
小梅傻眼,“晚娘,怎么造?”
其他几人也不吃饭了,听听周巧女咋说,她把碗搁下说:“是,像我们好些人住,想起一个像样的房子至少?得十几两。”
“那就不要一口气造完,先把房子地基给?打了,再造一两个屋,还有灶房先起了,其他的,有钱了再请别?人来加上。”
周巧女也真的不放心,“你们瞧瞧这破竹屋,现在住着四面通风倒是舒服,可立夏过了,海上时时要做风水(台风),叫她们怎么过。”
“我后日就得去明?府了,要我不在,有个石房总好过一点,不要担心银子,我在那多做点活,托了李家的航船给?你们捎来。”
她对以后的日子也有盼头,“多攒些,以后我们也在旁边凿口井。”
其实海岛人家造房,是看井在哪,就跟着造哪,有钱的就先挖井再造房,没钱的有没钱的过法?。
“哎呀,巧女,你说得在理,是该这样造,”王三娘也颇为赞同。
只是现在可不能动地基,海岛人的吉时不看黄历,只看海里的潮水。
潮水上涨便是吉时,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意
味着财源涨,福禄涨。
等到十五大?潮汛的时候动土,也就小半个月。
大?伙一块商量,要先造正屋,茅厕留一个,把边上石头理一理,开个小院子出来,用竹篱笆扎一圈,再从山里担点土来,到时候就在地上种些菜来,旁边放鸡笼鸭笼,鸭粪什么的肥田。
然后又商量周飞燕的屋子要起哪,至于怎么造,王三娘说:“我等会儿去瞧瞧她,强胜你就别?去了,我跟她说说话。”
陈强胜笑着点头,他现在想,好好赚钱,好好把腿给?练好,练得走?路平稳些。
他这两天真的想明?白了很多,小燕比他可有骨气得多,他也不能再软弱。
江盈知在一旁听着发乐,然后小梅问她,“阿姐,你明?儿要做的肉松、酱料,全都?做完了?”
她啊了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正最后全部人齐上阵,弄到很晚才弄完的,装在一个个大?罐子里,江盈知还在封口的油纸上写了字。
到第二天王良来她摊子上取,江盈知问他,“什么时候出海?”
王良掏出钱来给?她,说好的三两,闻言算了算日子,“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又瞅眼后头的年糕汤,“咋了,今天卖起年糕汤了?”
“给?你来一碗?”江盈知笑眯眯地问。
“来一碗来一碗,”王良问她,“你今日这么咋这么高兴啊?家里有好事了?”
江盈知笑得更灿烂,“有很多好事啊,不过只能同你说一件,我们要造新?房了。”
现在砖石已经?去运了。
王良立马说:“哎呀,那真是恭喜恭喜,你等等啊,这年糕我晚点来吃,我先把东西运回去。”
他倒是回去后,过了好些时候才回来,又用那辆板车运回来几个大?蒸笼,还有手上捧着的东西。
江盈知眯着眼瞧,那怎么那么像凤仙花呢。
走?近一看,还真是。
“这做什么?”江盈知看了看自己的手,“叫我染指甲?”
“你真傻,”王良说,“小满啊,你知不知道这在海浦也叫满堂红啊,送给?你,祝你家里以后红红火火。”
那是一盆开得很鲜艳的凤仙花,江盈知先谢过,又笑问,“从你们老大?的院子里挖的吧。”
她上次去的时候,就见井边种了一大?簇,红红艳艳的很好看。
王良含糊不清带过,这是从他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挖的,那里开得最好,之前卖房子的主家种的,一到初夏开始就长得很旺盛。
“那又是什么?不会你还拿了馒头吧,”江盈知看向后面高高摞起的蒸笼,有点惊讶。
王良哈哈笑,“猜对了一半,是米馒头啊,我们海浦有喜事的时候就要吃这个,我们晚些要出海了,可没法?收到你的喜气。”
“喏,就买了这个,你拿去分了给?你摊子上的食客,散散福气嘛,提前祝小满你新?屋落成。”
江盈知不大?容易被钱打动,钱她见过太?多,赚过太?多,但是很多充满人情味的东西,总能叫她动容。
不管是这盆被挖出来重新?种的花,又或者是这些高高摞起的米馒头。
王良实话实说:“我是粗人,这些全是我老大?选的,反正他出钱嘛,你不要心疼,他对“熟人”都?很好的。”
“他也让我跟你说一句恭喜。”
江盈知想那当王老大?的熟人可真好,她问,“又有什么事绊住了?不然我还能叫他吃一碗年糕汤。”
王良先是忍笑,而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想想给?他老大?留点面子,忍住了没说,只说在鱼行里。
毕竟说出来哪有人信,昨儿跑去江下街买了坛醉瓜,吃了几条就给?自己吃醉了,人生头一遭日上晌午还没起。
反正江盈知不知道,王逢年真体会到了她说的,那种温暖而又晕乎乎的感觉了,因为真晕了。